第五章(1 / 3)

第五章

黑水園府邸女管家伊萊劄·邁克爾森太太

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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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求我,根據我所知道的一切,將哈爾科姆小姐患病的經過,以及

格萊德夫人離開黑水園府邸的情形,寫出一份簡明的材料。

請我寫這份材料,據說是要我證明一件事實。身為一位英國教會牧師的

遺孀(由於不幸的遭遇,無奈隻得出外幫人家了),我一向學會把事實與真

理放在首位來考慮問題。所以我同意了這一要求,否則,由於不願與不愉快

的家庭糾紛發生牽連,這件事我是不會輕易接受的。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作記錄,因此不能一天不差地把日期說得很準;但

是我相信,如果說哈爾科姆小姐是六月的下半月或者最後十天裏得了重病,

那準沒錯。在黑水園府邸,早餐一向開得很遲——有時候要遲到十點,從來

不會早於九點半。現在我要談的那一天早晨,哈爾科姆小姐(她平時總是第

一個下樓)沒來用早餐。主人等候了一刻鍾,就派女仆頭兒去看,可是女仆

頭兒嚇得喪魂落魄地從房間裏跑出來了。我在樓梯上撞見了她,就立刻趕到

哈爾科姆小姐屋子裏,打聽出了什麼事故。可憐的小姐已不能向我說話。她

神誌不清,四肢火熱,手裏握著一枝筆,正在屋子裏來回走動。

格萊德夫人(如今我已經不在珀西瓦爾爵士府上管家,因此對我以前的

女主人稱某某夫人,而不再管她叫“我的太太”,我想這總不算失禮吧)第

一個從自己臥室裏走進來。她十分驚慌煩躁,什麼事都不會照料。隨後福斯

科伯爵和他夫人也立刻趕上了樓,他們倆不但態度親切,也很能出力。伯爵

夫人幫著我把哈爾科姆小姐送上床安睡。伯爵留在起居室裏,討去了我的藥

箱,為哈爾科姆小姐調配了藥,還給她製了冷罨頭部的清涼劑,這樣就不致

於在醫生沒到之前耽誤了時間。他打發馬夫騎馬到最近的橡樹山莊去請行醫

的道森先生。

道森先生一小時內就到了。附近一帶人家都知道這位已經上了年紀、相

當有地位的醫生。一聽到他說病情十分嚴重,我們都嚇慌了。

伯爵大人很和氣地跟道森先生談話,坦率而得體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道森先生可不大客氣,他問伯爵這是不是一位醫生的意見,而當他聽到發表

意見的並不是一位專業醫生,僅僅是一個研究醫學的人,他就說他不習慣和

業餘醫學家商量問題。性情十分溫和文雅的伯爵,笑嘻嘻地離開了屋子。他

臨出門之前對我說,這一天如果有事要找他,可以到湖邊的船庫裏去找。我

不知道他上那兒去幹什麼。然而他確實是去了,並且整天留在那裏,直到下

午七點,也就是開晚飯的時候才回來。也許他是要自己做一個榜樣,叫大家

都盡可能讓屋子裏保持清靜吧。他的性格就是這樣。他是一位最體貼人家的

貴族。

那天夜裏,哈爾科姆小姐的情況很不好;她的體溫一會兒升高一會兒降

低,淩晨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更壞了。因為無法在附近找到一個合適的

看護來照應病人,伯爵夫人和我就負起了這項責任,輪流守著她。格萊德夫

人很不懂事,硬要和我們一起熬夜。她情緒太緊張,身體又虛弱,為了哈爾

科姆小姐的病一味地煩躁,不能鎮靜下來。這樣她隻會急壞了自己的身體,

並不能給人家一點兒切實的幫助。雖然像她這樣溫和可親的太太你找不出第

二個,但是她會哭,又害怕,而由於這兩個缺點,她就完全不適合於擔任護

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早晨來探望病人。

珀西瓦爾爵士(據我猜想,那是因為看到哈爾科姆小姐生病,知道他太

太傷心,所以為此感到煩惱吧)顯得神情恍惚,心神不定。相反,伯爵仍舊

那樣鎮靜,而且興致很好。他一手拿著一頂草帽,一手拿著一本書,我聽見

他對珀西瓦爾爵士說,這會兒又要出去,到湖邊去用功看書。“咱們還是讓

屋子裏保持安靜吧,”他說。“現在哈爾科姆小姐不舒服,我的朋友,讓咱

們各走各的路。我用功看書的時候喜歡一個人靜靜的。再見啦,邁克爾森太

太。”

珀西瓦爾爵士離開我的時候,可不像這樣殷勤有禮,他對人不大客氣—

—也許應當說遇事不大冷靜。把我當作落了難的上等婦女看待的,整個宅門

裏就隻有伯爵一個人。他一舉一動都顯出是一位地道的貴族;他對每一個人

都體貼入微。就連那個侍候格萊德夫人的女仆(名叫範妮),也沒被他忘了。

珀西瓦爾爵士趕走了她,伯爵(當時正在給我看他那些可愛的小鳥兒)就表

示十分同情,急於知道:她後來怎樣了,那天離開了黑水園府邸準備上哪兒

去,等等。單是在這些細小的關注上,就可以看出一個出身貴族的人的種種

優點。我認為應當讓大夥知道這些可以如實反映伯爵為人的細節,因為,據

我知道,有些人對他的人品批評得過分地嚴厲了。一位貴族能尊重一個落難

的上等人家婦女,能像慈父般關心一個卑微的女仆的遭遇,這就說明他的高

尚的原則和感情是不容懷疑的。我這不是在發表什麼意見,我隻是提供一些

事實。我生平的為人處世之道是:不去批評他人,以免他人批評我。我親愛

的丈夫發表過一篇十分精彩的講道詞,它討論的就是這個題目。我經常讀它

——那篇講道詞載在我新寡時教友捐款刊印的一本集子裏——每次把它重讀

一遍,我總會在精神上獲得更多的教益和啟發。

哈爾科姆小姐的病情並未好轉;第二天晚上比頭一天晚上更壞了。道森

先生一直在給她診斷。護理的責任仍由伯爵夫人和我兩人分擔;雖然我們倆

都勸格萊德夫人去休息,但她堅持要和我們一起熬夜。“我無論如何要守在

瑪麗安的床前,”她老是這樣回答。“不管我病倒也好,不病倒也好,反正

我的眼睛不能離開她。”

將近晌午,我到樓下去處理一些日常事務。一小時後,回病房時,我看

見伯爵(他第三次一早就出了門)喜形於色,走進了門廳。就在這當兒,珀

西瓦爾爵士從書房門裏探出頭來,急煎煎地對他高貴的朋友說了這麼一句:

“找到她了嗎?”

伯爵肥大的臉上堆滿了恬靜的笑容,但是他並不答話。這時珀西瓦爾回

過頭來,注意到我正走向樓梯口,就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進來,把事情經過說給我聽聽,”他對伯爵說,“瞧,隻要家裏有女

人,少不了總有她們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

“我的好珀西瓦爾,”伯爵和藹地說,“邁克爾森太太有事情要料理嘛。

你應當像我一樣衷心地讚揚她任務完成得出色才是!病人的情形怎麼樣了,

邁克爾森太太?”

“沒有好轉,爵爺,我真著急。”

“多麼糟心——真叫人糟心啊!”伯爵說,“您好像很疲勞了,邁克爾

森太太。現在必須找一個人來幫助您和我太太做護理工作。也許我在這方麵

有辦法出點兒力。福斯科夫人明後天有事去倫敦。她準備一早動身,當天夜

裏趕回;她可以帶一位能力和品性都極為可靠的看護來,這位看護現在正閑

著沒事,可以來接替您。我太太知道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在她沒來之前,

請您別在大夫麵前提到她,因為,凡是我薦來的人,他都會歧視。等她到了

這兒,她會憑自己的表現來證明一切;那時候道森先生沒有理由可以推托,

少不得隻好雇用她了。格萊德夫人也會諒解的。請代我向格萊德夫人問候。”

我向樓上走去。瞧我們都是一些容易犯錯誤的可憐人啊;一個婦女,不

論怎樣堅持原則,她總不能永遠提高警惕,抵抗無聊的好奇心的引誘。說來

也慚愧,無聊的好奇心這一次竟然戰勝了我的原則:我很想打聽清楚珀西瓦

爾爵士在書房門口向他高貴的朋友所提的問題。伯爵那天早晨在黑水園是出

去用功看書嗎?他會找到了什麼人呢?從珀西瓦爾爵士的問話中,可以聽出

那是一個女的。我倒不是懷疑伯爵會有什麼不規矩的行為,因為我十分了解

他的為人。我隻是向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他找到那個女人了嗎?

再說,那天夜裏一切照常,哈爾科姆小姐並沒有一點兒好轉的現象。第

二天她好像稍許好了一點兒。第三天,據我所知,伯爵夫人沒向任何人提起

她為什麼出門,就搭早車到倫敦去了,她高貴的丈夫仍像往常那樣殷勤周到,

親自送她到火車站去。

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看護哈爾科姆小姐,而由於她妹妹堅決不肯離開病

床,看來我很可能接著就要看護這位格萊德夫人了。

那天隻有一件事情相當重要,那就是醫生和伯爵又一次很不愉快地發生

了衝突。

伯爵從車站回來後,就到哈爾科姆小姐的起居室裏去探問情況。我從臥

室裏出來回話,當時道森先生和格萊德夫人都在病人身旁。伯爵向我提出了

許多有關療法和症狀的問題。我告訴他,醫生采用的是所謂“生理鹽水”療

法;而症狀則是:寒熱間歇的時候,病人明明顯得更加虛弱。我剛談到最後

這幾點,道森先生就從臥室裏走出來了。

“早晨好,先生,”伯爵態度十分謙恭,高貴的氣派中透露出令人無法

抗拒的堅決神情,走過去攔住了醫生;“我很擔心,大概您發現今天病情並

沒有什麼好轉吧?”

“我發現病情已有顯著的好轉,”道森先生回答。

“您仍舊要用您那退熱的療法嗎?”伯爵接著問。

“我仍舊要用被我的醫療經驗證明是正確的療法,”道森先生說。

“既然談到醫療經驗這個大題目,請允許我向您提一個問題,”伯爵說,

“我不敢妄自發表意見,我隻冒昧地請問一下。您住的地方,先生,離開倫

敦和巴黎那些巨大的科學活動中心很遠。您可曾聽說,要減輕寒熱的消耗作

用,可以合理和適當地讓病人服用白蘭地、葡萄酒、阿摩尼亞、奎寧,增強

虛弱的病人的體力嗎?這種療法您聽說過嗎?這種最高醫學權威的新學說您

聽說過嗎——到底聽說過還是沒聽說過?”

“如果一位專業醫生問我這些話,我會很高興地回答他,”醫生說,一

麵開門準備走出去。“因為您不是一位專業醫生,所以我謝絕回答您。”

伯爵真像一位虔誠的基督徒,被人粗暴無禮地一巴掌打在臉上,會立刻

把另一邊的臉送上去,他極其和氣地說了句:“再見,道森先生。”

那天夜裏伯爵夫人乘最後一班車回來,帶來了在倫敦請的一位看護。她

告訴我這人是呂貝爾夫人。單看呂貝爾夫人那一副外表,聽她那一口不純粹

的英語,我就知道她是一個外國人。

我早已養成一種對外國人寬容的態度。他們沒咱們福氣,不像咱們得天

獨厚,他們多數是在天主教謬誤的信念下培養長大的。再說,我待人接物的

準則和以前我親愛的丈夫相同(請參看已故神學碩士塞繆爾·邁克爾森牧師

文集中講道詞第二十九篇),一向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根據這兩點

來考慮一切,我就不願意說出呂貝爾夫人給我的印象:她矮小精瘦,神情狡

猾,年紀在五十上下,有著黑白混血兒那種深棕色皮膚,以及一雙警惕的淺

灰色眼睛。同時,基於以上所舉的原因,我也不願意提到我對她的服裝的看

法:雖然它們是最素淨的黑綢製的,但用的卻是昂貴得很不相稱的料子,而

對她這樣年齡和地位的人來說,那種花哨的式樣也是不必要的。我不喜歡人

家用這些話批評我,因此我也不應當用這些話批評呂貝爾夫人。這裏我隻要

提一句:她的態度也許並不是冷淡得可厭,而隻是異常地安靜和靦腆;她留

心窺探別人的時候很多,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極少,也許這不但是由於生性謙

虛謹慎,而且是由於自己在黑水園府邸的地位還不大明確的原故吧。盡管我

很客氣地邀她到我屋子裏去吃夜宵,但是她堅決不肯(這種舉動也許顯得古

怪,但是,總還不致於使人懷疑她吧?)。

因為伯爵已經特意提出(瞧他多麼寬宏大量!),所以一定要等到第二

天早晨醫生看過和同意後,呂貝爾夫人才可以擔任護理工作。那天晚上仍由

我陪夜。看來格萊德夫人很不高興雇用這位新看護來服侍哈爾科姆小姐。像

她這樣有教養的太太,竟會對外國人十分小器,這使我感到很驚奇。於是我

大著膽子說:“太太,咱們應當記得,不要輕易判斷地位比咱們低的人,尤

其是那些外國人。”格萊德夫人好像沒理會我的話。她隻歎了口氣,吻了吻

被單上哈爾科姆小姐的一隻手。這種舉動是很不妥當的,在病房中,你最好

別去刺激病人。然而可憐的格萊德夫人不懂得怎樣看護病人——我遺憾地

說,她什麼事都不懂。

第二天清晨,呂貝爾夫人被喚到起居室裏,以便醫生經過那裏進臥室的

時候看了她可以表示同意。

我離開了格萊德夫人和當時正睡熟的哈爾科姆小姐,懷著一片好意,走

到呂貝爾夫人那兒去,叫她不用擔心她的地位,不必感到緊張不安。但是,

看來她並沒存這種想法。她好像胸有成竹,已相信道森先生會同意用她;她

很安靜地坐在那裏向窗外眺望,那模樣明明是在享受鄉間的新鮮空氣。也許

有人認為這種舉動表示了自大和自信。我可要說一句更公平的話,我認為這

說明她具有特別堅強的意誌。

這次醫生沒來找我們,反而喚我去看他。我覺得這種違反常規的做法很

奇怪,但是呂貝爾夫人對此好像並不介意。我走開的時候,她仍舊很安閑地

望著窗外,在那裏靜悄悄地享受鄉間的新鮮空氣。

道森先生獨自在早餐室裏等候我。

“有關這個新來的看護呀,邁克爾森太太,”醫生說。

“怎麼樣,先生?”

“我知道她是那個外國胖老頭兒的老婆從倫敦帶來的,那個外國胖老頭

兒一直和我糾纏不清。邁克爾森太太,那個外國胖老頭兒是個騙子。”

“您可知道,先生,”我說,“您現在談到的是位貴族嗎?”

“呸!有爵位的騙子又不止他一個。他們都是一些伯爵——去他們的!”

“如果他不是一位很有地位的貴族(當然,我不是指英國貴族),先生,

他就不會做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的朋友了。”

“好吧,邁克爾森太太,您對他愛怎樣稱呼就怎樣稱呼吧;現在還是讓

咱們來談談那個看護吧。我已經表示反對雇用她。”

“連見都沒見過她,先生?”

“是呀,連見都沒見過她。可能她是所有看護中最好的,但她不是我推

薦的。我已經向這家主人珀西瓦爾爵士表示反對。他不以為然。他說我所能

推薦的也是從倫敦來的陌生人;他認為,既然他太太的姑母已經費了不少事

從倫敦把這女人帶來,就應當讓她試一試。他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我不能一

口回絕了他。但是我訂下了這樣的條件:如果我有理由對她表示不滿,她就

得立刻離開這裏。作為一位醫生,我多少有權提出這項意見,而珀西瓦爾爵

士也接受了它。現在,邁克爾森太太,我知道您是可靠的;頭兩天裏,我要

您密切注意這個看護,除了我開的藥,當心別讓她給哈爾科姆小姐服其他的

藥。您的那一位貴族,一心要讓我的病人試他那些江湖醫生的療法(其中包

括催眠術);他老婆帶來的這個看護,也許很樂意幫助他。您明白了嗎?那

麼,很好,現在咱們可以上樓去了。看護在那兒嗎?她進入病房之前,我要

關照她幾句話。”

我們發現呂貝爾夫人仍舊那樣一片閑情逸致地坐在窗口。我把她介紹給

道森先生的時候,不論醫生懷疑的目光,或是犀利的問話,看來一點兒也沒

使她發慌。她結結巴巴地說著英語,但是從容不迫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盡管

他竭力想難倒她,但是她對一切與她職責有關的事並無不清楚的。毫無疑問,

正像我上麵所說的,這根本不是由於什麼自大和自信,而是由於具有堅強的

意誌力。

我們一起走進臥室。

呂貝爾夫人很留心地望了望病人,向格萊德夫人行了個屈膝禮,把屋子

裏的一兩件小東西擺擺好,然後靜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裏聽候差遣。夫人看

見來了這樣一個陌生看護,露出了吃驚和煩惱的神氣。大家都沒說什麼,唯

恐驚動了仍舊睡熟的哈爾科姆小姐,隻有醫生悄聲問了一句昨天夜裏的情

況。我輕輕地回答:“大致和以前一樣,”接著道森先生就走了出去。格萊

德夫人跟了出去,我猜那是去談有關呂貝爾夫人的事。這時我主意已定,認

為這個不聲不響的外國人是能勝任的。她頭腦很靈活,並且肯定熟悉自己的

工作。到現在為止,看來我服侍病人並不一定能比她服侍得更好。

我記住了道森先生的囑咐,在此後三四天裏不時嚴密地監視著呂貝爾夫

人。我一再突然地悄悄走進房間,但是從未發現她有什麼可疑的舉動。格萊

德夫人和我一樣留心注視著她,也沒發現什麼差錯。我從未發覺藥瓶被掉換

的跡象;我從未看到呂貝爾夫人和伯爵談話,也不曾看到伯爵和她談話。她

總是小心謹慎地、無微不至地看護著哈爾科姆小姐。這位可憐的小姐,一陣

子倦怠無力,昏昏沉沉地睡著,一陣子熱度上升,幾乎神誌昏迷。在上述的

情況下,呂貝爾夫人從來不冒冒失失地突然走近床前去驚動她。榮譽應當歸

於有功者(不論她是外國人還是英國人),所以我這裏要公公道道地誇獎呂

貝爾夫人幾句。但是,她過分拘謹,她太沉默寡言,從不請教熟悉護理工作

的人:除了以上的缺點,她確是一位很好的看護,格萊德夫人和道森先生都

找不出一點碴兒可以對她表示不滿。

“您可以再讓道森先生治療幾天,”他說,“但是,如果這幾天裏情況

仍舊不見好轉,您還是去請教倫敦的醫生吧,到了那時候,這個倔強的醫生

也不能不同意另請高明了。寧願開罪道森先生,可得保住哈爾科姆小姐。我

說這番話是很嚴肅的,我以我的名譽擔保,而且是發自我的內心。”

伯爵說時顯得十分激動和懇切。但是可憐的格萊德夫人已經完全精神恍

惚,好像很害怕他。她渾身哆嗦著讓他自行道別,一句話也沒對他說。伯爵

走了以後,她才轉過身來對我說:“哦,邁克爾森太太,為了我姐姐,我心

都碎了,沒一個朋友可以給我出主意啊!您認為道森先生的醫法不對嗎?今

兒早晨他還對我說,用不著害怕,用不著另請大夫。”

“我雖然敬重道森先生,”我回答,“但是,如果處於您的地位,我可

要記住伯爵的忠告。”

格萊德夫人突然避開了我,露出了絕望的神情,我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

回事。

“他的忠告!”她自言自語,“我的天哪——他的忠告!”

根據我的回憶,伯爵離開黑水園府邸將近一個星期。

伯爵走後,珀西瓦爾爵士在許多場合都顯得心情不好,再加上病人未愈,

家宅不寧,我覺得他愁得好像變了一個人。有時候,連我都看得出,他好像

坐立不安:一會兒走出一會兒走進,在園地裏到處踱來踱去。他來探聽哈爾

科姆小姐和他太太(他分明對他太太日益衰弱的身體十分焦急)的情況時,

關懷到了極點。我相信,他變得比以前心慈多了。如果這時候他身邊有一位

好心腸的牧師朋友——像我已故的好丈夫那樣的人——那他在道德品行方麵

的進步也許會是令人鼓舞的。我因為在幸福的婚後歲月中有過切身的體驗,

所以有關這一類的事情是不會說錯的。

現在樓下隻有伯爵夫人可以和珀西瓦爾爵士作伴,但是我覺得伯爵夫人

不大理會珀西瓦爾爵士。或者,也許是珀西瓦爾爵士不大理會她。外人甚至

會懷疑,這是因為隻剩下了他們倆,所以他們故意彼此回避。這當然是不可

能的。然而,再看當時的情況又是怎樣呢,盡管護理的責任已全部交給了呂

貝爾夫人,但是伯爵夫人總是很早就吃了晚飯,不等天黑就到樓上去了。珀

西瓦爾爵士獨自進晚餐,有一次我聽到威廉(男仆)說,他主人的飯量減少

了一半,但酒量卻增加了一倍。我對仆人說出這樣無禮的話並未加以重視。

當時我隻訓斥了他幾句,但是這裏我要聲明,如果下次再聽他這樣說,那我

可要責罰他了。

此後幾天裏,我們都覺得哈爾科姆小姐的病情的確像是好轉了一些。我

們又恢複了對道森先生的信心。道森先生似乎對他的療法滿有把握;格萊德

夫人和他談到這件事時,他向夫人保證,隻要自己有一點不放心,他就會去

請一位醫生來會診。

我們幾個人當中,隻有伯爵夫人好像聽了這話仍舊不能寬慰。她背後對

我說道森先生的話並不可靠,她仍舊為哈爾科姆小姐的病情焦慮,正在急切

盼望她丈夫回來,好聽聽他的意見。根據伯爵來信,他三天後就要回來。他

在出門的這些日子裏,跟伯爵夫人每天早晨都有信劄往返。不但在這方麵,

即便是在所有其他方麵,我們都可以看出他們倆是一對模範夫妻。

道森先生那天傍晚來得比平時稍遲。我注意到,他一看見病人,臉色就

變了,他試圖掩飾他的心情,然而我看出他是驚慌了。他派人到家裏取來了

他的藥箱,在屋子裏做了消毒工作,親自招呼我們在府邸內給他備下了床鋪。

“是不是寒熱轉成傳染病了?”我悄聲問他。“恐怕是的,”他回答,“明

天早晨我們就可以知道得更確切了。”

依照道森先生的吩咐,我們沒讓格萊德夫人知道病情惡化的事。為了格

萊德夫人的身體著想,道森先生斷然禁止她那天夜裏和我們一起待在病人的

臥室裏。她不答應——那情景怪可憐的——但是醫師有權做主,結果還是依

了道森先生。

第二天早晨,十一點鍾,一名男仆被派往倫敦捎信給首都的一位醫生,

並奉命由他陪著這位新請的醫生搭最早一班車回來。送信人走後剛半小時,

伯爵就回到了黑水園府邸。

伯爵夫人立即自己擔著幹係領伯爵去探望病人。我認為她這種做法並不

違禮。伯爵是一位已有家室的人,歲數已經那麼大,足以充當哈爾科姆小姐

的父親;再說,他探望哈爾科姆小姐的時候,又有格萊德夫人的姑母這位女

眷在跟前。雖然道森先生仍舊反對他進屋子;但是,我冷眼旁觀,醫生這一

次由於自己慌亂無主,並未認真加以阻攔。

這位可憐的小姐病勢很重,已經認不出身邊的人。她好像把自己的朋友

錯當作敵人了。伯爵走近她床前時,她那雙以前一直不停地向屋子裏茫然四

顧的眼睛這會兒直勾勾地緊盯著他的臉,恐怖地呆瞪著,那模樣我到死也不

會忘記。伯爵在她身邊坐下,診了診她的脈,摸了摸她的太陽穴,向她仔細

地端詳了一陣,然後朝醫生轉過身去,露出一副又是惱怒又是輕蔑的神情,

這一來道森先生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出,氣忿和驚慌得臉色煞白,可不是,一

時間他就那樣臉色煞白,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接著,伯爵朝我看來。

“病是什麼時候轉變的?”他問。

我把時刻告訴了他。

“後來,格萊德夫人還留在屋子裏嗎?”

我回答說她不在。醫生前一天晚上就絕對禁止她進入病房,今天早晨也

吩咐過。

“您和呂貝爾夫人都明白這病的嚴重性了嗎?”他接著問。

我回答說我們都明白了,聽說這病是傳染性的。他不等我往下說,就打

斷了我的話。

“這是傷寒。”他說。

就在我們這樣一問一答的一會兒工夫裏,道森先生恢複了鎮靜,又像他

習慣的那樣口氣很堅定地對伯爵說話。

“這不是傷寒,”他斬釘截鐵地說。“我抗議你來幹涉,先生。這裏,

除了我以外,誰也無權提問題。我已經盡了一切力量,已經盡了我的責任—

—”

伯爵不說什麼話,隻向床上指了指,這樣一來就打斷了道森先生的抗議。

道森先生仿佛覺得這是對他自我表白能力的一種無言的駁斥,於是更加忿怒

了。

“對你說,我已經盡了我的責任,”他重複了一句。“現在已經去倫敦

請一位醫生。我要和他診斷這種寒熱的性質,但是我不和別人商量。我堅持

你應當離開這間屋子。”

“我走進這間屋子,先生,是為了神聖的人道主義,”伯爵說。“而且,

如果請的這位醫生來遲了,為了同樣的原故,我還要再走進這間屋子。我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