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第二個時期

瑪麗安·哈爾科姆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1

漢普郡,黑水園府邸

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個月過去了——自從勞娜和我上次見麵以

來,已經過了漫長而寂寞的六個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隻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遊的人就要

回到英國了。我簡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麼快樂;我簡直不能相信,再過二十

四小時,勞娜和我分離的最後一天就要結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過整個冬天,已轉赴蒂羅爾。他們這次回來,同

行的還有福斯科伯爵夫婦,這兩位旅伴打算住在倫敦附近,並準備在尚未選

定自己的公館之前,先在黑水園府邸度夏。隻要勞娜能回來,我並不計較誰

和她一起來這兒。隻要珀西瓦爾爵士允許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讓其

他客人住滿了這幢房子也沒關係。

現在我已經到了這裏,安歇在黑水園府邸內;這是“珀西瓦爾·格萊德

從男爵的建築引人入勝的古老府邸”(這句話是我從地方誌上看到的),也

是老小姐瑪麗安·哈爾科姆,我這一介平民將來常住的地方(這句話卻是我

現在妄加補充的),瞧我這會兒已經安坐在這個很舒適的小起居室裏,旁邊

放著一杯茶,身邊是我的全部財產,包括三口箱子和一個手提皮包。

我昨天從利默裏奇莊園動身,因為前一天收到了勞娜從巴黎發出的那封

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決定,應當到倫敦還是去漢普郡和她團聚;但是她在

最後一封信裏通知我,說珀西瓦爾爵士準備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後直接回到

他的鄉間府邸。他在國外的開銷太大,如果去倫敦度完這一季,現在剩下的

錢就不夠他開銷;所以,為了節儉,他決定在黑水園村深居簡出,度過夏天

和秋天。勞娜已經厭煩熱鬧刺激和經常遷移,聽到丈夫要縮減開支,她也樂

得過鄉間的幽靜生活。至於我,隻要能夠和她在一塊兒,無論去哪裏我都感

到幸福。所以,我們雖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對這一安排感到滿意。

我昨晚在倫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許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

耽擱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後才抵達黑水園府邸。

到現在為止,根據我的模糊印象,這兒和利默裏奇莊園恰巧形成鮮明的

對照。

府邸建築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許多樹木掩蔽著,而在我這個北

方人看來,它幾乎是被樹木堵塞住了。我隻看見一個男仆來給我開門,一個

禮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給我引路,把我領到自己房間裏,然後送來了茶點。

我有一間很舒適的小會客室和臥房,位置在二樓一條長長的走道盡頭。三樓

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還有幾個空房間;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層。當時我沒

看到其他房間,對整個府邸也一無所知,隻聽說府邸的一邊耳房已有五百年

的曆史,以前府邸四周還圍著一道濠塹,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園”,是因為

園內有一片池塘。

我進來時看見俯臨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樓上的鍾,這時剛陰鬱而低沉地敲

打十一下。一條大狗明明被鍾聲驚醒,正在一個角落附近懶洋洋地嗥叫和打

嗬欠。我聽見有人在樓下過道裏走過,接著就是府門的鐵閂發出錚錚響聲。

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覺了。我現在也應當去睡嗎?

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見那可愛的臉,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我就興奮得無法安靜

下來。如果能像一個男子漢那樣,我會立刻吩咐牽出珀西瓦爾爵士的駿馬,

黑夜裏縱轡疾馳,向東方迎接初升的朝陽——接連幾個小時,不顧勞累與艱

險,不停地長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盜馳赴約克①。然而,我隻是一個女流,

注定了這一生隻好耐著性子遵守婦道人家的禮法,聽從女管家的意見,用女

性的斯文方式設法使自己安靜下來。

閱讀是不必談了,因為我無法把思想集中在書本上,還是讓我試試能否

寫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來吧。近來我又很久沒記日記了。這會兒麵對著新生

活的開始,回想過去的六個月,自從勞娜結婚以來,在這段漫長、沉悶、空

虛的時間裏,看我還能記憶起一些什麼人和事,記憶起一些什麼遭遇和變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爾特·哈特賴特;他在已離開了我的那些朋友的

一係列影子中屬於最前麵的一個。我收到他在考察隊抵達洪都拉斯後寄來的

一封短信,口氣比以前愉快樂觀了一些。又過了大約一個月到六個星期,我

看到一份美國報紙上刊出的簡訊,報道這些探險者正啟程赴內地。據說最後

看到他們都扛著步槍背著行李,進入一片險惡的原始森林。從此文明世界中

就失去了他們的蹤影。我再沒收到他的信,再沒在其他報刊上看到有關考察

隊的片斷消息。

安妮·凱瑟裏克和她女伴克萊門茨太太的命運和遭遇,也完全無法探悉,

使人感到沮喪。此後再沒聽到她們的音訊。她們是否還在鄉下,是仍舊活著

還是已經死了:誰也不知道。連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也完全絕望,最後吩咐

不必再徒勞無益地去追查這兩個逃亡者了。

我們好心的老友吉爾摩先生,在積極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擊。今年初

春我們驚悉,有一天人們發現他暈倒在辦公桌上,昏厥被診斷為中風。他長

期以來一直抱怨頭昏腦脹,醫生警告他,如果繼續像年輕人那樣從早到晚工

作,末了將會產生什麼後果。結果是,現在醫生斷然囑咐他至少脫離事務所

一年,完全改變往常的生活習慣,必須在身心方麵都獲得休息。於是他的工

作改由他的合夥人繼續辦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國去看望幾個在那裏經商的親

戚。這樣,我們又失去了一位忠實的朋友和可靠的顧問——我懇切地希望,

並且相信我們隻是暫時失去了他。

可憐的魏茜太太和我結伴到了倫敦。勞娜和我都離開了利默裏奇莊園,

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裏;於是我們作出安排,讓她去和她那個在克拉彭開學

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準備今年秋天到這裏來看她的學生(也可以說

是她的養女)。我把這位好心腸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後,由她的親屬去

照應,而她想到再過幾個月就可以看到勞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於費爾利先生,他看到我們這些婦女從家裏走光了,隻感到說不出的

快慰,(我相信這話說得並不過份),要說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

的笑話呢,從前他習慣於幾個月也不見他侄女一次,至於他說看見我和魏茜

①英國大盜理查德·特平(

1706—1739),通稱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後在約克被處決。他騎著母馬

“黑貝絲”赴約克一事,成為民間流傳的故事。——譯者注

太太離開時“心都差點兒碎了”,那無異於是說看見我們一起走了,他不禁

“心花怒放”(我敢這樣說)。他最後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藝兒,是讓兩個攝

影師不停地拍攝他所收藏的全部寶貝古董。一整套照片,將贈給卡萊爾機械

學院,照片貼在最精致的硬板紙上,每幅下麵都印著醒目的紅字題詞:“拉

斐爾《聖母與聖嬰》。弗雷德裏克·費爾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萊

塞爾時代銅幣。弗雷德裏克·費爾利先生珍藏。”“倫勃朗鏤版畫中的稀世

之珍。全歐著名的‘汙跡’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汙跡的孤本版畫。估

價三百畿尼。弗雷德裏克·費爾利先生珍藏。”許多附有題詞的這一類照片,

在我離開坎伯蘭之前即已製就,還有更多的需要續印。有了這種新的消遣,

費爾利先生在未來的許多月內將其樂無窮;以前隻有那一個聽差跟著他吃

苦,現在將有兩個倒黴的攝影師一起去受罪了。

有關我經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暫時就寫到這兒為止。下麵,有關我一

心想念著的那個人,我又有什麼可寫的呢?我記這些日記時,一直念念不忘

勞娜。今晚,在結束我的日記之前,我又能回憶起她六個月以來的一些什麼

事呢?

我隻能根據她的來信記述;然而,對我們通信中所能談到的最重要的那

個問題,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說明。

他待她好嗎?她現在比結婚那天和我分離時快樂些了嗎?我在每封信裏

都問到了這兩點,而且多少是比較直接地問,有時用這種方式,有時又用另

一種方式,但凡是有關這方麵的問題,她都不給我答複,或者在答複時隻當

我問的是她的健康。她囑咐我放心,說她身體很好;說她對旅行感到滿意;

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冬沒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話能夠說明:

她已經適應婚後生活,現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樣痛苦地感到悔

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個朋友,仿佛那個人隻不過是

和他們結伴旅行的,是單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務的。“珀西瓦爾爵士”已安排

好我們某天離開某地;“珀西瓦爾爵士”已決定走哪條路線。有時她單寫“珀

西瓦爾”,但這情形極少,他的名字十處有九處都是帶有稱號的。

我看不出他的習慣與見解在哪一點上改變和影響了她。一個活潑敏感的

年輕婦女,通常在婚後無意中發生的那種精神上的變化,好像根本沒在勞娜

身上出現。她看到一切奇異景色,寫出自己的思想與感受時,完全像是在給

另一個人寫信,敘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況,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

情況。我看不出,她曾在什麼地方無意中流露出他們夫妻間有什麼感情。即

使她談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對回英國後的想法,她也隻是想到將來仍是我

的妹妹,始終沒理會到她已是珀西瓦爾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來信中,她從

不隱約地訴苦,使我擔心她婚後的生活十分不快。我從我們的函劄往返中得

到的印象,謝天謝地,並未使我得出這種令人懊喪的結論。當我通過她的信

件,把她過去作為我妹妹跟她現在作為別人的妻子相比較時,我所覺察出的,

隻是一種悲哀的麻痹,一種經常的冷漠。換一句話說,過去六個月裏,寫信

給我的一直是勞娜·費爾利,根本不是格萊德夫人。

說也奇怪,她非但絕口不談她丈夫的為人與行事,而且,在後來的幾封

信中,盡管間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幾乎同樣故意避免詳談她丈夫的這位摯

友。

①蒂格拉斯·皮萊塞爾:六世紀新亞述帝國第二代國王帕爾(號稱“亞述巨虎”)的兒子。——譯者注

什麼原故,沒有說明,好像伯爵夫婦去年秋天突然改變了計劃,沒去珀

天才離開維也納,然後一路遊曆到蒂羅爾,在那裏和取道回國的新夫婦會齊。

勞娜當即在信中談到她和福斯科夫人會晤的情形,並且一再說她發現姑母變

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後再不像做閨女時那樣了,不但安靜得多,而且通情

達理得多了——我在這裏見到她時會不認得她了。然而,有關福斯科伯爵的

事(我對他遠比對他的妻子更感興趣),勞娜那樣守口如瓶,簡直到了令人

著惱的程度。她隻說猜不透他的為人,不願告訴我她的印象,還是讓我見到

他後談出自己的看法吧。

我覺得這口氣是對伯爵不大友好。勞娜比多數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兒

童根據直覺判斷朋友的那種能力。如果我猜得對,如果她對福斯科伯爵的第

一個印象確是不好,那麼用不著先見過這位聞名已久的外國人,我就會跟著

她懷疑,並且不再相信他。不過,還是耐心點兒吧,耐心點兒吧,這件尚未

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許多尚未肯定的事,總不會老是叫人納悶的。最遲不超

過明天,我所有的疑團都可以消釋了。

鍾已敲了十二下;我剛去敞開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後走回來寫完我的

日記。

這是一個沉寂、悶熱、沒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麵都是擋著

視線的樹木,遠遠望去,是那麼濃密和昏黑,好像圍著一道巨大的石牆。閣

閣蛙鳴聲,聽來是那麼微弱、渺遠;巨鍾早已敲完,但它的回聲仍在悶熱沉

靜的空氣中回蕩。我不知道,黑水園府邸白天是什麼樣兒?夜裏我可不喜歡

它。

十二日——這一天我探詢並發現了不少事情——真沒想到,有許多理由

說明這是較有趣的一天。

當然,我首先是去參觀這座府邸。

正屋是伊麗莎白女王①(那個被大夥過分推崇的女人)時代建造的。底層

有兩條極長的回廊,並排平列的頂蓋很低,裏麵掛著樣子怪可怕的列祖畫像

(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燒了),這樣廊裏邊的屋子就更加陰暗了。據說回廊上

層的房間都收拾得相當整齊,但是難得使用它們。給我當向導的那個禮貌周

到的女管家要領我去看那些房間,但是她又體貼入微地說,擔心我看了會嫌

那地方太淩亂。我因為珍重自己的裙和襪,遠勝於珍重國內所有伊麗莎白時

代的臥室,唯恐弄髒了我漂亮幹淨的衣服,所以斷然放棄了到積滿塵垢的樓

上去探奇尋勝的打算。女管家說:“我覺得您的意見很對,小姐。”看來她

認為已經很久沒遇到像我這樣非常懂事的女人了。

好吧,有關正房就寫到這裏為止吧。正房兩邊都附有耳房。左邊(你走

向正房時靠左的一邊)半已圯廢的耳房,建於十四世紀,它最初是一座獨立

的住宅。珀西瓦爾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記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

在上述伊麗莎白時代使其附屬於正房,成為與正房垂直的一帶耳房。女管家

告訴我,凡是眼力好的鑒賞家都說“老耳房”內外建築都很精美。我再一打

聽才知道,原來眼力好的鑒賞家要欣賞珀西瓦爾爵士的這座古代建築,首先

必須將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濕陰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經

知道了這情形,我就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根本不是鑒賞家,建議我們還是像

①伊麗莎白(

1533—1603),英國女王(

1558—1603年在位)。——譯者注

剛才對待伊麗莎白時代的臥室那樣對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說:“我

覺得您的意見很對,小姐”,又一次認為我異常懂事,毫不掩飾地對我流露

出讚美的神情。

①時代為了補齊黑水園府邸

這一雖然精美但尚不完整的建築而增蓋的。

這是府邸中供居住的部分,已為了勞娜將它裏裏外外重新修理裝飾過。

我住的兩間房,以及所有其他上好的臥室,都在二層樓上;底層有一間會客

室,一間餐廳,一間晨廳②,一間書房,還有給勞娜用的一間小巧精致的會客

室:所有的房間都用華麗的新式陳設裝潢得很漂亮,用精致考究的新式設備

布置得非常優雅。房間完全不像我們利默裏奇莊園裏的那樣寬大軒敞,但是

看來都很舒適,是適合於居住的。早先,聽到一些有關黑水園府邸的傳聞,

我非常害怕那些容易使人疲勞的老式椅子,陰暗的彩色玻璃窗,淩亂陳舊、

發出黴氣的帷幔,以及那些自己不知道什麼是舒適(並且從不考慮到朋友們

的方便)的人收集的各種破爛。現在我感到說不出的快慰,因為我看到十九

世紀的新東西已經侵入我將要居住的這個陌生地方,從我們日常生活中趕走

了那腐朽的“美好的古老時代”。

我閑蕩了一整個早晨——部分時間在樓下屋子裏,部分時間在外麵那個

大廣場上,廣場三麵是房屋,另一麵是護著府邸的高鐵柵欄和大門。廣場中

央有一個四周石砌的大圓魚池,池當中豎著一個鉛製的寓言中的怪物。池裏

都是金鱗銀鰭的魚,周圍是寬寬的一帶我從來沒在它上麵走過的那種柔軟的

淺草。午飯前我一直在樹蔭一麵的草地上愉快地閑步;飯後我戴了我那頂闊

邊草帽,獨自在溫暖可愛的陽光下出外漫遊,觀察附近的庭園。

我昨晚的印象是黑水園府邸的樹木太多,現在白天裏看時也確實是如

此。住宅都被樹木圍住。它們多半是些小樹,但種植得太密了。我懷疑,大

概是在珀西瓦爾爵士之前,所有領地上的樹木一度遭到毀滅性的砍伐,於是

下一代的主人一怒之下,就急於用樹木把空地盡快盡密地填補起來。我在正

屋前麵四下望了望,看見左邊有個花園,於是朝它走過去,想在那裏發現一

些什麼東西。

等到走近些一看,才知道那園子很小,收拾得也不大好。我退回來,打

開圍柵小門,到了一片樅樹種植場上。

我沿著一條人工開辟的曲折有致的小徑,在樹林中走著;根據北方人的

經驗,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片長有石南的沙土地。在樅樹林裏走了

大約半裏多路,小徑陡地拐了個彎,兩邊的樹木突然到了盡頭,我一下子已

經站在一大片曠野地的邊上,向下望去就是府邸因它得名的那片黑水湖。

我前麵是一片向低處遞降的沙地,有幾座上麵長著石南的小丘,它們稍

許調劑了四外單調的景色。看來湖水從前一直漲到我現在所站的地方,但後

來逐漸低落幹涸,終於隻剩下了不到原來三分之一的水麵。我看到靜止的淤

水,在離我四分之一裏的窪地裏,被一些亂蓬蓬的蘆葦和燈心草,以及一些

小土堆阻隔成為許多池沼。但是,在我對麵更遠的岸上,樹木又長得很濃密,

擋住了人們的視線,並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淺淺的淤水上。我向下麵湖邊走

去,隻見對岸泥土潮濕,長滿了濃密的野草和愁人的柳林。空闊沙灘上陽光

①喬治二世(

1683—1760),英國國王(

1727—1760年在位)。——譯者注

②貴族或地主大住宅內專供晨間負暄的起居室。——譯者注

照射著的一邊,水很清澈,但是在對岸,更深地隱蔽在土質鬆軟的湖畔以及

枝條怒生的叢樹和幹莖盤結的密林下麵,那裏的水就顯得黑沉沉的,好像是

有毒的。我走近湖另一邊卑濕的地方,青蛙閣閣地叫著,水鼠在陰暗的湖邊

鑽出鑽進,好像是一些活動的影子。這裏我看見一條舊船,一半沉在水中,

一半露出水麵,船身傾覆,已經朽爛,從樹林空隙中透出微光,照在船隻幹

燥的一麵,一條蛇,怪樣地蜷曲著身體,陰險地靜伺不動,伏在那點兒陽光

中取暖。不論遠處或近處,同是一派淒涼衰敗的憂鬱景象;上麵,夏天的天

空中,輝煌燦爛的日光仿佛僅僅使它照射的地方顯得更加蕭瑟和陰森。我轉

身折回,登上長有石南的高地,稍許偏離了原來走的那條小徑,朝一個簡陋

的舊木棚前麵踱去,木棚就蓋在樅樹種植場邊上,但我剛才隻顧看那片湖水

空闊荒漠的景色,竟沒有注意到它。

我在船庫裏還沒待上一分鍾,忽然發覺有什麼東西在座位底下奇怪地響

應著我急促的呼吸。我留心聽了聽,那是一種沉濁的倒氣聲,好像是從我座

位下邊發出的。我這人並不容易為一點小事激動,但是這一回卻嚇得跳了起

來,我喊了一聲,沒聽到回應,便重新鼓起勇氣,向座位底下看去。

瞧那兒,無意中嚇倒了我的東西就在那兒,那是一條可憐的小狗,一條

大耳朵長毛黑花狗,蜷縮在頂裏邊的角落裏。我望望小畜生,向它呼喚,它

隻微弱無力地呻吟,但是一動不動。我搬開板凳,更仔細地看它。可憐的小

狗的眼光很快變得呆鈍了,光澤雪白的半邊身體上血跡斑斑。目睹一個柔弱

無助的啞口畜生這樣痛苦,肯定是世間最悲慘的情景。我把可憐的狗輕輕地

摟在懷裏,用我前麵的衣襟當做臨時吊床兜著它。就這樣,盡可能不致觸痛

了它,盡快地把它帶回到屋子裏。

我看見走廊裏沒人,就立刻回到我的起居室裏,用我的一條舊圍巾給狗

做了一個墊子,然後搖了搖鈴。那個高大肥胖得無以複加的女仆來了,她那

副憨癡的神情簡直可以使聖徒失去耐性。一看見地下那個受了傷的畜生,她

那張肥胖得不成樣兒的臉上就堆滿了笑。

“什麼東西叫你看了這樣好笑?”我氣忿地問她,就好像她是我家裏的

仆人似的。“你知道這是誰的狗嗎?”

“我不知道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呀。”她說到這裏住了口,低下頭

去看了看狗受傷的一邊身體,突然由於想到一件什麼事而高興起來,接著就

快活得咯咯地笑,一麵指著那傷口說:“這是巴克斯特幹的,準是他幹的。”

我非常惱火,恨不得給她一個耳刮子。“巴克斯特?”我說。“你管他

叫巴克斯特的那個畜生又是誰?”

女仆又齜牙咧嘴,笑得更歡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

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來,總是一下子就把它們斃了。這是管林子的責任

嘛,小姐。大概,這條狗要死啦。它這兒被打中了,對嗎?這是巴克斯特幹

的,準是他幹的。是巴克斯特幹的,小姐,這是巴克斯特的責任嘛。”

我恨得真希望巴克斯特槍打的不是這條狗,而是這個女仆。明知道不能

指望這個頑冥不靈的家夥幫我減輕我腳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喚女管

家來。她完全像剛才進來時那樣滿臉堆著笑走了出去。隨手關上門時,她還

一邊悄聲自言自語:“是巴克斯特幹的,這是巴克斯特的責任嘛——就是這

麼一回事。”

“啊呀,我的天哪,”女管家叫了起來,“這準是凱瑟裏克太太的狗!”

“誰的狗?”我十分驚訝地問。

“凱瑟裏克太太的。也許您認識凱瑟裏克太太吧,哈爾科姆小姐?”

“不認識。但是我聽說過這個人。她住在這裏嗎?她打聽到她女兒的消

息了嗎?”

“沒打聽到,哈爾科姆小姐。她就是上這兒來打聽消息的。”

“什麼時候?”

“就是昨天。她聽人家傳說,在我們附近看到一個和她女兒相像的人。

我們這兒並沒聽到這種傳說;我派人到村裏去給她打聽,那兒也不知道這件

事。她肯定是帶著這個可憐的小狗一起來的;她走的時候,我看見狗跟在她

後麵跑。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進了種植場,被槍打中了。您在哪兒找到

它的,哈爾科姆小姐?”

“在臨湖的那個舊木棚裏。”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種植場旁邊,可憐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掙紮到

最近可以隱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樣兒。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潤濕它的嘴唇,

哈爾科姆小姐,讓我來把粘著創口的毛洗幹淨。我很擔心這會兒已經太晚了,

沒用了。可是,我們不妨試試。”

凱瑟裏克太太!女管家剛才提到這個名字,我就大吃一驚,這會兒它仍

舊像回聲在我耳邊回蕩。我們照護狗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沃爾特·哈特賴特

叫我注意的那幾句話。“萬一將來安妮·凱瑟裏克遇到了您,哈爾科姆小姐,

您應當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機會。”由於找到了被打傷的狗,我已經發現凱瑟

裏克來到黑水園府邸的事;由於知道了這件事,我還可能發現更多的情節。

我決定盡可能利用現在碰上的機會,盡可能找到更多的線索。

“你是說凱瑟裏克太太住在這兒附近什麼地方嗎?”我問。

“哦,不是的,”女管家說。“她住在韋爾明亨,到那兒去要穿過大半

個郡,那地方離開這兒至少有二十五裏路。”

“大概,你已經認識凱瑟裏克太太多年了吧?”

“根本不是,哈爾科姆小姐,她昨兒到這兒來以前我沒見過她。當然,

我聽人提到過她,因為聽說珀西瓦爾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兒送去就醫,

凱瑟裏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樣子很氣派。她聽說有人在這一帶看到過她

的女兒,但是這傳說不可靠——至少我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她好像很失

望。”

“我很關心凱瑟裏克太太的事,”我接著說,想盡可能把話扯下去。“我

要是早一些來,昨兒能見到她就好了。她在這兒待了一些時候嗎?”

“是呀,”女管家說,“她待了一會兒。要不是我被叫開了,去回一位

生客的話——那位先生來打聽珀西瓦爾爵士什麼時候可以回來——我想她還

會多待上一會兒呢。她一聽到女仆告訴我客人的來意,就立刻站起來走了。

她道別的時候囑咐我,不必告訴珀西瓦爾爵士她到這兒來過。我覺得這話說

得很怪,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負責管事的人說這話。”

我也覺得這話說得很怪。在利默裏奇莊園的時候,珀西瓦爾爵士使我確

信他和凱瑟裏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絕對信任的。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又要瞞

著他,不讓他知道她來黑水園府邸的事呢?

“談得很少,”女管家答道。“她主要是談珀西瓦爾爵士的事,還問了

許多話,他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麼樣的人呀。沒能夠在附

近找到她女兒的下落,她好像並不太傷心,反而很氣惱。‘我就讓她去吧,’

記得她最後說,‘大娘,我就讓她丟了吧。’說完這句話,她緊接著就問到

格萊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長得漂亮、對人和藹,是不是氣派大方、身

體健康、年紀很輕——啊呀!我早就知道它會這樣完蛋的。瞧呀,哈爾科姆

小姐!可憐的畜生終於脫離苦難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後說到“氣派大方、身體健康、年紀很輕”的時

候,它發出了微弱的嗚咽聲,四條腿跟著痛苦地一陣抽搐。這個變化來得突

兀驚人,一刹那間這畜生已經死在我們手底下了。

八點鍾——我剛一個人在樓下吃完晚飯回來。從我窗子裏望出去,落日

正把荒野中的樹梢染成火紅。我又續寫日記,這樣可以使盼望旅遊者歸來的

急躁心情平靜下去。照我計算,他們這時候早就該到了。在使人昏昏欲睡的

黃昏的沉靜中,這宅院內是多麼寂寥冷落啊!哦!再要過多少分鍾我才可以

聽到車輪的聲響,才可以跑下樓去投入勞娜的懷抱啊?

那個可憐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園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發生聯

係,盡管死的隻是一個迷了路的畜生。

韋爾明亨——翻看一下我以前私下寫的這些日記,我知道凱瑟裏克太太

住的地方叫韋爾明亨。我還保存著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爾爵士要我去信了

解她那不幸的女兒的情況,她就此事答複我的那封信。將來有一天,隻要候

到一個好機會,我就要帶著這封回信作為介紹,親自去會見凱瑟裏克太太,

試試看我能不能從她那裏打聽到一些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不願意讓珀

西瓦爾爵士知道她來過這裏;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樣相信她的女兒安妮不在

附近。在這種情形下,沃爾特·哈特賴特會有什麼看法呢?可憐的好哈特賴

特呀!我現在已開始感覺到需要他的誠懇的忠告和熱心的幫助了。

真的,我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樓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嗎?是呀!我聽見

了馬蹄得得聲;我聽見了車輪轉動聲——

2

六月十五日——他們初到時的那陣騷亂已逐漸平息。旅遊者歸來,兩天

又已過去;在這段時間裏,我們黑水園府邸裏新的生活秩序已進入正常。現

在我又可以多少像往常那樣定下心來繼續記日記了。

我想,首先需要記的是勞娜歸來後我注意到的一個奇特的現象。

兩個自己家裏人,或者兩個親密的朋友,一旦分離,一個遠渡重洋,一

個留在本地,等到出外旅行的親人或朋友歸來,初次會麵時,留在本地的親

人或朋友總會感到很尷尬。一個積極地接受了新的思想習慣,另一個消極地

保留著舊的思想習慣,雙方突然相遇,開始時最要好的親人與最知己的朋友

之間也仿佛失去了同情,突然體會到一種彼此都不曾料到、也無法控製的生

疏感。我和勞娜重逢時最初的一陣快樂逝去後,兩人手握著手坐在一起,緩

過了氣,鎮定下來,開始談話,這時我就立刻覺出了,而她也覺出了這種生

疏感。現在,我們又恢複了我們大部分舊的習慣,這種感覺已經部分淡薄,

不久也許會完全消失。但是,既然我們又在一起生活,而這種感覺肯定已經

影響了從前我對她的印象,所以我認為這裏應當就此事提上一筆。

不但容貌改變了,而且性格的某一方麵也改變了。我不能斷言她不及從

前美,我隻能說我覺得她不及從前美了。

其他的人,由於不會像我那樣作今昔對比,不會用我的眼光觀察她,也

許認為她比從前更好看了。她的臉顯得比以前更有血色,也更豐滿和定型了,

她的姿態好像更加穩重,一舉一動都比出嫁前更沉著,也更嫻雅了。然而,

仔細看時,我就發現她缺了一些什麼特點,那是勞娜·費爾利在快樂、天真

的歲月中所具有,但我現在在格萊德夫人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什麼特點。從前,

她臉上有著一種鮮豔、柔和、隨時都在變化但永遠不會消失的嬌柔的美,那

種媚態是你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或者,像可憐的哈特賴特常說的,也是你無

法用畫筆描繪的。而這一特點現在消失了。她那天晚上回來,在我們突然相

會的那一陣激動下臉色曾經變白,我好像就在那一刹那裏看到那種美淡淡地

映現出來,但此後就再也看不到了。從她所有的來信中,我都沒料到她在外

表上會有改變。相反,看了那些信,我隻以為,至少在容貌方麵,她婚後是

不會有改變的。也許,過去我誤解了她信中所談的話吧?也許,現在我看錯

了她的麵貌吧?管它呢!她比以前美也好,不及以前美也好,反正過去六個

月的分離隻使我覺得她比以前更可愛了——無論如何,這總是她結婚的一個

好處啊!

第二個變化,也就是我注意到她性格上的變化,但並未使我感到驚奇,

因為,這一點我早已從她信中的口氣裏料到了。現在她回來了,但完全像我

們在整個分別期間隻能從信中了解對方時一樣,我發現她仍舊不願意仔細談

她的婚後生活。我隻要一接近這個諱莫如深的話題,她就捂住我的嘴,她那

種神情和舉動使我深為感動地,幾乎是痛苦地回憶起她的童年時代,回憶起

那些一去不複返的幸福歲月,因為那時候我們之間是毫無秘密的。

“以後咱們在一塊兒的時候,瑪麗安,”她說,“隻要對我的婚後生活

聽其自然,盡可能少去談它想它,咱們就會更快樂,也更自在一些。我倒想

要把凡是有關我的事都講給你聽,親愛的,如果我的私事能夠隻講到那裏為

止的話,”她接下去說,一麵緊張地把我腰帶上的扣子一會兒扣上,一會兒

解開。“但是,它們是不可能隻講到那裏為止的,它們總會牽涉到我丈夫的

私事,既然現在已經結婚,我想,為了他的原故,為了你的原故,也為了我

的原故,我最好是避免談到那些事。我並不是說,講了那些話就會使你難過,

或者使我難過,我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要使自己高興,因為你又

來到了我身邊;我要使你也高興——”剛說到這裏,她突然住了口,四麵看

了看我們在那兒談話的那間屋子,也就是我的那間起居室。“啊!”她叫了

一聲,把雙手一拍,因為認出了什麼東西而愉快地笑了,“我又發現了一個

老朋友!你的書櫥,瑪麗安——你的寶貝——小——椴木——舊書櫥——我

真高興,你把它從利默裏奇莊園搬來了!再有那把男人用的可怕的沉重的雨

傘,你雨天出去總是帶著它!再有,最重要的,這個可愛的吉普賽人的黑裏

俏的臉蛋兒,仍舊像從前那樣對著我!坐在這兒真像又回到了家裏。咱們還

能使它更像自己家裏嗎?我要把我父親的畫像掛在你屋子裏,不掛在我那裏

——我要把我所有從利默裏奇莊園帶來的小寶貝都放在這裏——咱們每天都

要在這四堵叫人感到親切的牆壁當中消磨許多時光,哦,瑪麗安!”她說時

突然在我雙膝跟前一隻凳子上坐下,仰起頭來急切地瞅著我的臉,“答應我:

你永遠別結婚,別離開我。說這種話很自私,但是,你如果不出嫁,那要比

現在好得多——除非——除非你愛你的丈夫——但是,除了我,你不會那樣

愛其他的人,對嗎?”她又住了口,把我兩隻手交叉在膝上,然後把自己的

臉伏在我手上。“你近來寫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信吧?”她突然改變口

氣,放低了聲音問。我明知道這句問話指的是什麼,但是我認為自己有責任

不去迎合她的意思。“你收到他的信了嗎?”她接下去問,吻了吻仍把臉貼

在它們上麵的雙手,想要哄著我寬恕她這樣大膽直接提出的問題。“他身體

好嗎?快樂嗎?仍舊工作嗎?他已經定下心來了嗎——已經把我忘了嗎?”

我之所以不去勸誡她,也許因為我真佩服這種大膽的坦率,想到如果是

處於她的地位,其他婦女盡可以瞞著哪怕是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也許因為我

捫心自問,想到如果處於她的地位,我也會提出同樣的問題,懷抱同樣的想

法。我隻能回答她說,近來我沒寫信給他,也沒收到他的信,接著就轉到其

他不這樣危險的話題上。

她回來後,我們第一次談體己話時,有許多事使我感到難過。自從她結

了婚,我們彼此間的關係已發生變化,我們有生以來首次遇到了一個誰都不

能去談的問題;我聽了她勉強說出的一些話,就感到愁悶,相信他們夫妻間

根本不是感情融洽和相互體諒的;我痛苦地發現,那件不幸的愛情(不管它

是多麼純潔,多麼無害)仍舊深深地在她心中留著影響,而這些發現當然會

使任何一個像我這樣關懷和愛憐她的婦女為之煩惱。

隻有一件事可以減輕上述煩惱——這件事應當使我感到寬慰,而它也確

實使我感到寬慰。她性格中所有的溫柔嫻雅,她天性中所有的深摯感情,所

有使接近她的人都會喜歡她的那種魅力,又隨著她回到了我身邊。對其他的

印象,我有時候還會有點懷疑。對最後這一最寶貴、最令人快慰的印象,隨

著每小時的消逝,我越來越肯定了。

現在讓我從她轉而談到那一些和她同來的人吧。我首先當然注意到她的

丈夫。這次珀西瓦爾爵士回來後,我可曾從他身上看出一些可以令人刮目相

看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麼說是好。自從回來以後,他好像一直為了一些瑣事煩惱;

而每逢這種時刻,他對誰都看不入眼。我覺得他比離開英國時更消瘦了。他

那擾人的咳嗽和坐立不安的舉動顯然比以前加劇了。他的態度,至少是對我

的態度,變得比往常生硬得多了。他回來的那天晚上,根本不像從前那樣彬

彬有禮,他沒說歡迎的客氣話,看到我時並沒表示特別高興,隻是簡慢地握

了握手,急促地說了句“您好,哈爾科姆小姐,很高興又見到您。”他好像

把我看作黑水園府邸中必不可少的一件附屬物,一經把我安頓在適當的地方

就可以了事,此後就完全把我丟在腦後了。

我已經提到,他自從回來後就被一些煩惱的瑣事困擾著。我注意到他表

現得不及從前那樣好,也許主要就是由於這些事情吧。我試圖用這一理由向

自己解釋,因為我真希望不要因此就對未來灰心。無論什麼人,離鄉日久,

剛回到家就遇到一些煩惱的事,當然要生氣,而據我親眼目睹,珀西瓦爾爵

士確實遇到了這類惱人的事。

他們回來的那天晚上,女管家跟著我走到門廳裏,迎接她男女主人和他

們的客人。珀西瓦爾爵士一看見她就問最近有人來過嗎。女管家回話時,提

到了以前曾經向我提及的那件事,說有一位生客來打聽主人什麼時候回來。

他立刻詢問那人的姓名。沒留下姓名。那位先生有什麼事情?沒提到有什麼

事情。那位先生是什麼樣子?女管家試著形容他,但是沒法舉出什麼特征,

可以使她的主人想出那位無名的客人是誰。珀西瓦爾爵士蹙起眉頭,氣忿地

一跺腳,也不去理會別人,就徑自走進了屋子。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為了一件小事這樣煩惱,然而,毫無疑問,他確實

顯得十分煩惱。

不管怎樣,我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對他在自己家裏的態度、語言和舉動下

結論,還是再過一個時期,先等他擺脫了目前分明使他在暗中感到不安的煩

惱,不管這些煩惱屬於什麼性質。現在我要翻到下一頁,暫時把勞娜的丈夫

擱下不提。

接下去要談的是兩位客人:福斯科伯爵和伯爵夫人。我要先談伯爵夫人,

這樣可以盡快給這女人作一番交代。

勞娜在給我的信中說,我遇見她姑母時會認不出她來,這確非過甚其辭。

我還從來不曾見過一個婦女像福斯科夫人這樣在婚後有這樣大的變化。

從前當她是埃莉諾·費爾利時(那時三十七歲),她老是說狂妄自大的

糊塗話,老是像虛榮愚蠢的婦女那樣向長期受罪的男人進行種種無聊的挑

剔,折磨著那些倒黴的家夥。如今做了福斯科夫人(現年四十三歲),她可

以接連幾小時不吭聲,怪模怪樣地僵坐在那兒。從前披在兩頰的怪可笑的鬈

發,現在改成了小排僵硬的、極短的鬈結兒,像我們看到的那種老式假發。

頭上戴了一頂樸素而莊嚴的帽子,她在我記憶中首次顯得像一個正派婦女。

現在再沒有誰(當然,除了她的丈夫)看到以前大夥看到的那副樣兒了(我

指的是女性的鎖骨與肩胛骨以上那部分的骨骼結構)。她穿一件純黑或者灰

色衣服,領子高高地裹著脖子(沒出嫁的日子裏,她看見別人這種打扮,會

輕狂地大笑或者發出驚呼),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裏;她那雙蒼白幹燥的手

(幹燥得連皮膚上的毛孔都像蒙了一層堊粉)不停地做著活計:或者是呆板

無聊地刺繡,或者是沒完沒了地卷那些專為伯爵吸的煙卷兒。偶爾她也讓那

雙冷漠的藍眼睛離開活計,這時候一般總是注視著她的丈夫,我們隻習慣在

一條忠實的狗的眼光中看到那種默然恭順的探詢神氣。我隻一兩次發現她那

嚴冰凍結的外殼裏邊開始融化,那是伯爵向家裏某一個婦女(包括女仆)說

話,或者露出近似注意關心的神情時,她對那婦女表示出難以克製的狠毒的

妒意。除了這一特殊情況外,她不論早晨、中午或者晚上,不論室內或者戶

外,不論晴天或者雨天,總是那麼冷冰冰的像一座塑像,死板板的像用來雕

刻塑像的石頭。對一般人說來,她這種非常的轉變肯定是件好事,因為這一

來她就成了一個文靜的、有禮的、不再幹擾他人的婦女。至於實際上她究竟

是變得更好了還是更壞了,那可是另一個問題了。我有一兩次看見她抿緊的

唇邊突然有了異樣的表情,聽見她平靜的聲音裏突然發生變化,當時我就懷

疑,她這樣克製著自己,是不是她性格中某些危險的成分現在被封閉住,而

從前則是在自由表現中無害於人地散發出了呢。我這種想法很可能是完全錯

誤的。然而,根據自己的印象,我仍舊認為那是對的。這隻好讓時間來證明

了。

國婦女馴服得連她自己的親屬都幾乎無法認識的外國丈夫——我的意思是

說,那位伯爵。那伯爵又是怎樣一個人物呢?

這可以概括為一句話:他像是能馴服一切的人。如果他娶的不是一個女

人,而是一頭雌老虎,他會馴服了那頭雌老虎。如果他娶的是我,我也會像

他妻子那樣給他卷煙卷兒,如果他朝我看上一眼,我也會不再開口了。

甚至在這本私人日記中,我幾乎害怕坦白地說出:這人使我對他發生了

興趣,被他吸引,並且不得不喜歡他。他在短短兩天之內已引起我的好感與

重視。若問他怎樣會創造出這一奇跡,那連我也說不上來。

使我十分驚訝的是,現在一想到了他,我就會多麼清楚地看見他的形象!

除了勞娜以外,其他的人,不論珀西瓦爾爵士,或者費爾利先生,或者沃爾

特·哈特賴特,或者任何其他不在我身邊但是被我想到了的人,形象都不及

他那麼清晰!我能聽見他的聲音,仿佛他這會兒正在對我說話。我記得他昨

天怎樣和我談天,清晰得就像我這會兒聽見了一樣。叫我怎樣形容他呢?他

在容貌、習慣、娛樂方麵都具有許多特點,如果這些特點是屬於另一個人的,

我就會用最粗魯的語言去詆毀,或者用最無情的方式加以嘲笑。又是什麼力

量使我不能在這些方麵對他進行詆毀或嘲笑呢?

比如,他長得非常胖。在這以前,我一向特別厭惡胖子。我老是講,一

般人認為身體異常胖與心腸異常好二者具有不可分割的關係,這無異於說:

隻有心腸好的人才會長得胖,或者,隻要隨便在一個人身上多添上幾磅肉,

就會直接使那個人的性格變得更好。為了駁斥這兩種荒謬不經之談,我總是

引證一些肥胖的人,說明他們卑鄙、險惡、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他們那些最

瘦弱的同胞。我總是問:亨利八世①是心腸好的人嗎?教皇亞曆山大六世②是

性情善良的人嗎?殺人犯曼寧先生和曼寧夫人③不都是長得很肥胖嗎?一般

被描寫為全英國最殘忍的雇傭的保姆,她們多數不也是全英國最肥胖的婦女

嗎?諸如此類的例子,現代的,古代的,本國的,外國的,上流社會的,下

等社會的,還可以舉出很多。盡管我竭力辨析這個問題,堅定地抱有以上看

①亨利八世(

1491—1547),英國國王(

1509—1547年在位)。——譯者注

②亞曆山大六世(

1431—1503),一四九二至一五○三年任教皇。——譯者注

③曼寧夫婦謀害奧康納,於一八四九年被判死刑處決,是最轟動英國社會的一件謀殺案。——譯者注

法,然而,現在見到了福斯科伯爵,他雖然胖得像亨利八世,但並沒有由於

身軀臃腫而惹人討厭,反而在極短的時間內贏得了我的好感。這是多麼不可

思議的事啊!

可能是他那張臉。他在很大程度上長得極像偉大的拿破侖。他的五官和

拿破侖的一樣端正英俊;他的表情使人想起了這位偉大軍人的威武沉著與剛

毅堅定。這一明顯的相似之處,肯定首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了麵

貌相似以外,他還有一些地方給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大概,我現在試圖

探索的那股力量就潛藏在他眼睛裏。那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最神秘莫測的灰

色眼睛;它們有時候閃出一種冷靜的、晶瑩可愛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光芒,

迫使我朝他看,但看時卻又有一種畏縮之感。他頭上和臉上的其他部分也有

奇怪的特征。比如,他的臉色就很特別,白裏泛出灰黃,和他那深棕色的頭

發很不相稱,我甚至懷疑他的頭發是假的;雖然(珀西瓦爾爵士說)他已年

近六旬,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全部刮得很幹淨,比我的臉更加光潔。

他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顯得很特出,在我看來,主要並不是由於這些麵貌上

的特點。目前我隻能說,我之所以會一眼看出了他與眾不同,那完全是因為

他眼光中具有一種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力量。

在某種程度上,他的態度,以及他使用我國語言的才能,可能也贏得了

我對他的尊重。他斯文有禮,聽婦女談話時露出喜悅與關心的神情;和婦女

說話時聲調中流露出一種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樣,反正誰也無法抗拒那種影

響。在這方麵,他使用英語的才能肯定也對他有幫助。我常聽說,有許多意

大利人在掌握我國強硬的北方語言方麵顯露了非凡的才能,但是,在見到福

斯科伯爵之前,我從未想到一個外國人的英語竟能說得像他這樣純正。有時

候,從伯爵的腔調中,你幾乎沒法覺察出他不是我們本國人;談到流利程度,

極少地道的英國人能像他那樣一不重複二不打頓。他多少也會用外國人所造

的那種句子,但是我還從來沒聽到他用錯一個詞語,或者在挑選字眼時遲疑

過一下。

這個怪人的特點,哪怕是那些極細微的特點,都明顯地含有離奇難解的

矛盾成分。他雖然身體那麼胖,年紀那麼老,但是他的行動卻輕捷得驚人。

他在屋子裏,安靜得就像我們婦女一樣。此外,雖然你一看上去就明知道他

意誌堅強,但他卻像我們最柔弱的婦女那樣神經質地敏感。他偶爾聽到輕微

的響聲,就會像勞娜那樣不由自主地感到吃驚。昨天珀西瓦爾爵士打一隻大

耳朵長毛狗,伯爵就哆嗦了一下,嚇得躲開了;和他相比,我就感到自己不

夠慈悲和敏感,覺得很是慚愧。

講到以上這件事,我就聯想起他最古怪的一個特點,這特點我前麵還沒

提到,那就是他愛好一些小動物。

他把一些小動物留在大陸,但是仍把一隻鸚鵡、兩隻金絲雀和一窩小白

鼠帶到府邸裏來。他親自一一照料這些罕有的寵兒,還教會了這些小動物怎

樣出奇地喜愛他,怎樣和他親昵。那個對其他的人都十分陰險凶惡的鸚鵡,

看來卻是一心地愛他。他把鸚鵡從它的大籠子裏一放出來,它就跳上他的膝

頭,用爪子抓著攀上他那肥大的身體,十分親熱地用它的冠蹭他灰黃色的雙

下巴頦。他隻要一打開金絲雀的籠門,向它們喚上一聲,那兩個調馴了的漂

亮小鳥就毫不畏懼地歇在他手上,他一吩咐它們“上樓”,它們就依次登上

他伸出的肥胖的手指,而一到了大拇指上,就扯直了嗓子快樂地歌唱。他的

小白鼠住在他親自設計編製的花漆鐵絲小寶塔裏。它們幾乎和金絲雀一樣馴

服,而且也像金絲雀那樣經常被放出來。它們白得像雪一樣,在他身上爬來

爬去,在他坎肩裏鑽出鑽進,成雙結對地蹲在他那寬闊的肩上。在所有的小

動物中,他好像最憐愛他的小老鼠,老是對著它們笑,吻它們,還用種種愛

稱呼喚它們。如果一個英國人也有這種童稚的興趣與娛樂,那他被成年人看

見時,肯定會為此事感到很難為情,急忙為此事道歉。然而,這位伯爵在他

自己粗大的身體和他嬌小的動物奇怪的對比下,分明並不覺得有任何可笑之

處。他會當著一群獵狐的英國人溫柔地吻他的小白鼠,對著他的金絲雀嘰嘰

喳喳學鳥語,而如果那些人大聲笑他,他隻會對這些野蠻人表示惋惜。

“當心那狗呀,爵爺,”馬夫說,“它什麼人都咬!”

“它咬人,我的朋友,”伯爵沉靜地回答,“既然人家都怕它。咱們倒

瞧瞧它會不會咬我。”說著他就伸出了十分鍾前金絲雀曾歇在上麵的那根黃

裏泛白的胖手指,撳在那個可怕的畜生的腦袋上,逼視著它的眼睛。“你們

這些大狗都是膽小鬼,”他輕蔑地對狗說,他的臉和狗的臉相距隻一寸。“你

會咬死可憐的貓,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你會撲上去咬饑餓的乞丐,你這個

該死的膽小鬼。隻要誰被你冷不防嚇倒了,隻要誰怕你這個大身體,怕你這

一口惡毒的白牙齒,怕你這個淌著口水想吸血的嘴,你就要向他撲上去。這

會兒你可以把我吞了呀,你這個卑鄙可憐、欺軟怕硬的家夥,可是,你連正

眼都不敢對我看,因為我不怕你呀,你會再耍什麼鬼主意?準備用你的牙齒

在我脖子上試一試嗎?呸!你才不敢呢!”他轉過身對院子裏幾個吃驚的人

大笑,而那狗卻乖乖地爬回它窩裏去了。“噯呀!瞧我這件漂亮的坎肩!”

他懊喪地說,“我不該上這兒來的。幹淨漂亮的坎肩上沾了那畜生的口水。”

這幾句話道出了他另一個令人難解的怪癖。他像傻氣十足的人愛穿好看的衣

服,來黑水園府邸剛兩天,他已換了四件上好的坎肩,都是淺色花哨的,連

穿在他的身上都顯得很寬大。

除了性格上表現出的奇怪的矛盾,以及一般嗜好與活動中流露出的孩子

氣,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他在一些小事中顯示出的機智。

我已經看出,他準備在旅居此地期間與我們融哈相處。他分明已經感到

勞娜心中不喜歡他(經我追問,她也向我承認了這一點),但是他同時又發

現她是熱愛花兒的。她每次想要一個花束,他就把自己采摘整理、已經紮好

了的贈給她,我覺得很有趣,見他總是那樣狡滑地備下了雙份花束,另一份

花種完全相同,搭配得完全一樣,不等到他那孤僻妒忌的妻子感到委屈,他

已經去討好她了。他怎樣對待伯爵夫人(當著大夥的時候),那情景也很有

趣。他向她鞠躬,習慣稱呼她“我的天使”,讓他的金絲雀站在他手指上向

她敬禮,唱歌給她聽,她把煙卷兒送給他時,他吻她的手,還用一些小糖果

作為回敬,從口袋中一隻盒子裏取出糖果,戲謔地放在她嘴裏。他用來管製

她的那根鐵棍從來不當著眾人拿出,永遠藏在樓上,那是一根從不公開的棍

子。

我對這個奇特的人物實在感興趣,終於去向珀西瓦爾爵士打聽他的曆

史。

珀西瓦爾爵士也許是知道得很少,也許是不肯多告訴我。他和伯爵在羅

馬的初次會見已經事隔多年,當時那種驚險的場麵我已在前麵什麼地方提到

過。從那時起,他們倆就經常聚會,在倫敦,在巴黎,在維也納——但是再

不曾在意大利相會;說也奇怪,許多年來伯爵始終不曾進入故國國境。也許

他是受到了什麼政治迫害吧?不管怎樣,看來他對故土仍是一往情深的,隻

要有本國人來到英國,他都不肯錯過見到他們的機會。他那天晚上一到這裏,

就問最近的城鎮離我們這兒有多遠,我們可知道那裏住有什麼意大利人。他

肯定是和大陸上的人通信的,因為他收到的信上貼有各種奇怪的郵票,今天

早晨我看見早餐桌上放著一封他的信,上麵蓋了一顆很大的官印。也許他是

在跟本國政府通信吧?可是,這又和我原來的想法不一致了,我本來還以為

他可能是一個政治流亡者哩。

瞧我寫了多少有關福斯科伯爵的事!可憐的好吉爾摩先生又要用他那一

味講求實際的口氣問:“這有什麼意思呢?”我隻能重複一遍:即使認識不

久,我確實感到,我對伯爵的喜愛有一種既願意又不願意的奇怪之處。他好

像已經控製了我,一如他顯然已經控製了珀西瓦爾爵士。珀西瓦爾爵士對待

他的胖朋友,雖然有時候會不客氣,甚至很粗暴,然而,可以清楚地看出,

他卻害怕真的得罪了伯爵。我懷疑自己是否也害怕他。我肯定生平從未遇到

過這樣一個我自己唯恐與他為敵的人。這是因為我喜歡他呢,還是因為我害

怕他呢?Chisa?像福斯科伯爵用他本國語言。誰知道呢?

六月十六日——除了自己的感想與印象而外,今天還有一件事要記。來

了一位客人,這人是勞娜和我完全不認識的,分明也是珀西瓦爾爵士完全不

曾料到的。

我們都在法國式新窗子臨陽台的那間屋子裏進午餐,伯爵(除了寄宿學

校裏的女生,我從未見過有人那樣狼吞虎咽地吃糕點)剛一本正經地要吃第

四個果餡餅,把我們都逗樂了,這時仆人進來回話,說有客人到。

珀西瓦爾爵士吃了一驚,望了望仆人,露出氣惱和慌張的神情。

“梅裏曼先生!”他重複了一遍,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珀西瓦爾爵士,是梅裏曼先生,從倫敦來。”

“他人呢?”

“在書房裏,珀西瓦爾爵士。”

聽到最後一句答話,他立即離開餐桌,也不向我們打個招呼,就匆匆忙

忙走出了屋子。

“梅裏曼先生是誰?”勞娜問我。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隻能這樣回答。

這時伯爵已吃完他的第四個果餡餅,走到靠牆的一張茶幾跟前去照護他

那隻凶惡的鸚鵡。接著他回到我們這邊,肩上立著那隻鳥。

“梅裏曼先生是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他安詳地說。

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這已直截了當地回答了勞娜的問話,然而,在當

時的情況下,並未說明全部問題。如果梅裏曼先生是他的委托人特意找來的,

那麼他應召出城這件事該是毫不足奇的。但是,如果律師未經召喚就從倫敦

趕到漢普郡,而且來到這兒又大大驚動了他的委托人,那麼我們可以肯定地

認為來訪的律師帶來了一條十分重要也十分意外的消息——這消息也許是極

好的,也許是極壞的,但無論是屬於哪一類,它總不會是普通性質的。

勞娜和我一句話不說,在餐桌上坐了一刻鍾或更長的時間,心裏七上八

下地揣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盼望珀西瓦爾爵士會很快回來。最後,

看樣子他不會回來了,於是我們站起身,準備離開那裏。

伯爵仍像平時那樣禮貌周到,他原來在角落裏喂他的鸚鵡,這時仍讓那

隻鳥歇在肩上,從那兒走上前給我們開門。勞娜和福斯科夫人先走出去。我

剛要跟著她們往外走,還沒繞過他身邊,他就向我做了個手勢,樣子很古怪

地跟我搭訕。

“是呀,”他仿佛正在冷靜地答複我當時藏在心中尚未全部吐露的話,

“是呀,哈爾科姆小姐,是出了什麼事故。”

我剛要回答“我並沒說這話”,那凶惡的鸚鵡便扇起那剪短了的翅膀,

尖厲地一聲叫喊,我立刻神經緊張到了極點,隻想快點離開那間屋子。

我在樓梯口趕上了勞娜。真沒想到,福斯科伯爵剛才脫口道破的不隻是

我的心事,也是勞娜的心事,這時她幾乎是重複了他的話。她也悄悄對我說,

害怕出了什麼事故。

3

六月十六日——今晚臨睡前,我要在這一天的日記裏再寫上幾行。

珀西瓦爾爵士離開餐桌,到書房裏去會見他的律師梅裏曼先生,過了大

約兩小時,我獨自離開自己的房間,準備到種植場去散步。我剛走到樓梯口,

書房門開了,二位紳士走出來了。考慮到自己最好別在樓梯上出現,以免驚

動了他們,我決定等他們穿過門廳後再下樓。這時他們談話雖然放低了聲音,

但是話說得相當清晰,傳到了我耳朵裏。

“您盡管放心,珀西瓦爾爵士,”我聽見律師說,“這件事格萊德夫人

是完全能作主的。”

我偷聽了——如果再遇到類似情形,我還是要偷聽——可不是,如果沒

有其他辦法,我不惜把耳朵湊到鑰匙洞口去聽!

“手續您都明白了嗎,珀西瓦爾爵士?”律師接著說,“要格萊德夫人

當著一位證人——或者當著兩位證人,如果您想特別周到的話——簽好了

名,然後用手指點著簽的字說:‘這是本人的簽字,我願履行契約。’如果

能在一星期內辦好這步手續,就可以十分順利地作好安排,也就不必再為那

件事擔心啦。如果不能——”

“你說‘如果不能’又是什麼意思?”珀西瓦爾氣呼呼地問。“既然必

須這樣辦,它就一定要這樣辦。我向你保證,梅裏曼。”

“那敢情好,珀西瓦爾爵士——那敢情好,不過,無論處理什麼事情,

都會遇到兩種可能,我們做律師的喜歡大膽麵對兩種可能。萬一遇到了什麼

特殊情況,不能作出那種安排,我想,是不是可以設法讓對方接受三個月的

期票。可是,那筆款子怎麼辦,如果期票到了期——”

“去他媽的期票!隻有一個辦法籌那筆款子,我再對你說一遍,會用那

個辦法籌到的。別就走呀,梅裏曼,先喝一杯。”

“非常感謝,珀西瓦爾爵士,我要趕這班上行火車,一分鍾也不能耽擱。

一旦手續辦齊,您就讓我知道,好嗎?您可別忘了我指出的要當心的事——”

“當然不會忘了。狗車①在門口等著你。我的馬夫這就送你去火車站。本

傑明,趕車加把勁!快上車。要是梅裏曼先生誤了火車,你就要丟了飯碗,

坐穩了,梅裏曼,如果你翻了車,相信魔鬼會救他的夥伴。”說完這幾句告

別詞,從男爵轉身回到他書房裏。

我沒聽到許多話,但單憑傳到耳朵裏的這麼一點兒我已經感到不安了。

所謂“出了”“什麼事”,明明是嚴重的債務糾紛,而珀西瓦爾爵士必須依

靠勞娜才能擺脫困境。一想到她被牽連到丈夫不可告人的麻煩事情裏,我就

十分憂愁,當然,事情的嚴重性不免會被誇大了,因為我對這些事情是外行,

同時又不相信珀西瓦爾爵士,對他存有偏見。現在我不打算再出去,我立刻

回到勞娜屋子裏,把我聽到的話告訴了她。

她聽了我報告的壞消息,神色自若,這使我感到很奇怪。顯然,有關她

丈夫的性格以及他的債務糾紛,她所了解的要多於我迄今所猜到的。

“聽到那個陌生人來看他,又不肯留下姓名,”她說,“我就害怕會有

這種事。”

“那麼,你猜想那個人是誰?”我問。

“他是珀西瓦爾的大債主,”她回答,“梅裏曼先生今天來,就是為了

他的事。”

“有關債務的事,你可有些了解?”

“不了解,詳細情形我不知道。”

①指一種單馬拉的雙輪輕便馬車,最初座位下裝有載獵狗的籠子,故名。——譯者注

“不管是什麼文件,勞娜,你在沒看之前總不會簽字吧?”

凡是能夠幫助他的事,隻要是誠實的,無害的,我都情願做。但是,我不能

盲目地去做將來有一天可能會使咱們丟臉的事。這件事咱們暫時就別提了。

瞧你戴上了帽子——要不,咱們到園地裏去消磨這個下午好嗎?”

離開了住房,我們朝最近有樹蔭的地方走去。

我們在住房前麵穿過林間空地,看到福斯科伯爵不避六月裏午後的烈

日,在草地上慢騰騰地來回踱步。他戴了一頂環有紫色緞帶的闊邊草帽。肥

大的身體上披著一件藍色罩衫、胸前繡著白色花飾,原來可能是腰部的地方

束了一條大紅寬皮帶。本色布的褲子上,足踝以上的地方,繡了更多白色花

飾,腳底下靸著一雙摩洛哥皮拖鞋。他正在唱《塞維勒的理發師》

①中費加羅

的那首名歌,隻有意大利人的嗓子能唱得那麼清脆圓潤,他用手風琴自拉自

唱,拉琴時得意忘形地舉起了雙臂,姿勢優美地轉動著腦袋,好像肥胖的聖

塞茜莉亞②穿了男人的衣服在跳化裝舞。“費加羅

qu

à!費加羅

l

à!費加羅

sù!費加羅

gi

ù!③伯爵一麵唱一麵展開雙臂,洋洋得意地拉著手風琴,從手

風琴的後麵向我們鞠躬,那副輕盈優美的姿勢活像二十歲的費加羅。

“相信我的話,勞娜,那個人對珀西瓦爾爵士的債務糾紛是知道底細

的,”我說,這時我們在伯爵聽不見的地方向他回禮。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她問。

“否則他怎麼能知道梅裏曼先生是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呢?”我回答。

“再有,我跟著你走出餐室的時候,他沒等我發問就告訴我,說‘出了什麼

事故’。相信我的話吧,他比咱們知道得更多。”

“即使他知道得更多,你也別去向他打聽。咱們可別把他當作自己人!”

“你好像是恨透了他,勞娜。他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會使你這樣

恨呀?”

“沒什麼,瑪麗安。相反,我們回來的時候,他一路上對我殷勤周到,

有幾次,為了十分照顧我,他沒讓珀西瓦爾爵士發脾氣。我之所以恨他,也

許是因為他比我更能支配我的丈夫吧。也許是因為想到了必須由他來從中調

解,這就傷了我的自尊心吧。我隻知道,我就是恨他。”

那天和晚上其餘的時間就那樣很平靜地過去了。伯爵和我下棋。頭兩盤

他客氣地讓我贏了,後來,一看出我知道了他的意思,就先向我打了照呼,

第三盤下了不到十分鍾就把我將死了。整個晚上,珀西瓦爾爵士一次也沒提

到律師來訪的事。但是,很奇怪,也許是由於那件事,也許是由於其他什麼

事,他的態度變得更好了。他對我們大家彬彬有禮,溫和可親,又像他當初

在利默裏奇莊園受考驗的時候那樣,他對妻子異樣地小心溫存,連對一切都

無動於衷的福斯科夫人也注意到了,於是一本正經驚奇地瞅著他。這是什麼

原故呢?我想我隻能猜測——恐怕勞娜也隻能猜測——但我相信福斯科伯爵

是心裏明白的。我發現,整個晚上珀西瓦爾爵士不止一次地看著他的眼色行

事。

①《塞維勒的理發師》是法國喜劇作家博馬舍(

1732—1799)所寫的著名喜劇。劇中理發師費加羅生性愉

快,博聞廣識,憑其機智擊敗了醫生霸爾多洛。——譯者注

②聖塞茜莉亞:三世紀基督教殉教聖徒,死後被尊為音樂守護神。——譯者注

③意大利語:“費加羅在這兒!費加羅在那兒!費加羅在上邊!費加羅在下邊!”——譯者注

六月十七日——這是多事的一天。衷心希望我不致於說:它也是災難的

一天。

“我們還以為他這就要來呢。”我說。

“是這麼一回事,”珀西瓦爾爵士接著說,一麵緊張地在屋子裏走來走

去,“我要福斯科和他夫人到書房裏去一趟,隻是為了做一個形式,我要你

也去一會兒,勞娜。”他不再往下說了,仿佛這會兒才注意到我們都是散步

的打扮。“你們剛回來嗎?”他問,“還是正準備出去?”

“我們打算今兒早晨到湖邊去,”勞娜說,“可是,如果你有別的事—

—”

“不,不,”他急忙回答,“我的事可以等一等。早餐或者午飯後都一

樣。一起到湖邊去,對嗎?這主意好。讓咱們逛一個上午——我也加入。”

難道他這樣一反常態,樂意改變他的計劃,是為了與人方便嗎:即使你

誤解了他這番話的意思,你也不會誤解了他那種神情。顯然,為了緩和自己

的緊張,他隻是想找一個借口,推遲一下他所說的要在書房裏做的“形式”。

我一得出這個必然的結論,心都冷了。

這時伯爵夫婦也來了。伯爵夫人拿著丈夫的繡花煙葉口袋和許多紙,準

備沒完沒了地卷煙卷兒。爵爺仍像平時那樣穿著罩衫,戴著草帽,拿著那個

花花綠綠的小寶塔籠子,那裏麵是他心愛的小白鼠,他一會兒對它們笑,一

會兒對我們笑,笑得那麼親切和藹,使你不由得對他發生好感。

“請諸位原諒,”伯爵說,“我要把我這小小一家人,把我這些可憐、

可愛、與人無害的小小乖寶貝耗子也帶著,和咱們一塊兒出去散步。屋子附

近有狗,我能讓狗欺負我可憐的白寶貝兒嗎?啊,絕對不能呀!”

他慈愛地向寶塔鐵絲籠網裏的小白寶貝兒咂嘴。我們一起離開住宅,向

湖邊出發。

一到了種植場上,珀西瓦爾爵士就和我們走散了。每逢這種時刻,好像

由於好動的脾氣,他總是離開了他的夥伴,獨個兒忙著給自己砍一些手杖。

仿佛單從隨意地砍劈中就能獲得一種樂趣。他家裏擺滿了自己製的手杖,但

沒有一根會被用上兩次。隻要用過一次,他對它們的興趣就消失了,他隻想

製作更多的手杖。

到了那個舊船庫裏,他又和我們會合。這裏我要原原本本把大家坐定後

進行的談話記錄下來。對我來說,那是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從此我對福斯

科伯爵在我思想感情上施加的影響就存了戒心,決定將來要盡可能予以抵

抗。

船庫很大,足夠容納我們所有的人,但是珀西瓦爾爵士仍舊在外邊用他

的小斧頭削光新製的手杖。我們三個婦女很寬綽地坐在那張大長凳上。勞娜

做她的活計,福斯科夫人開始卷她的煙卷兒。我仍像往常一樣什麼活也不做。

我的一雙手一向是,並且將永遠是跟男人的手一樣笨拙。伯爵高高興興地搬

過一隻比他能坐的要小得多的凳子,試著在上麵坐穩,背靠在棚的一邊,於

是棚板就被他壓得嘰嘰喳喳響。他把寶塔籠子放在膝上,放出了小老鼠,讓

它們又像平時那樣在他身上亂爬。那是一些樣子天真可愛的小動物,但是,

看到它們在人身上這樣爬著,我不知怎的就會感到不舒服。這情景在我神經

上引起一種毛骨悚然的反應,使我恐怖地想起那些在地牢中被這種動物公然

肆無忌憚地折磨著的垂死的囚犯。

“有人說那一帶景色很美,”珀西瓦爾爵士用他沒完全削好的手杖指向

空闊的遠方。“我說那是貴人領地上的汙點。在我曾祖父時代,湖水一直淹

到這兒。現在你們瞧瞧!所有的地方還不到四尺深,到處都成了泥坑和水塘,

我的莊頭兒(那個迷信的傻瓜),說他相信這片湖像黑海遭到了天罰。你的

意思呢,福斯科?這裏真像是一個謀殺人的好地方,你說對嗎?”

“我的好珀西瓦爾,”伯爵不以為然,“你英國人的精明頭腦怎麼會想

出這種話來?水這樣淺,不能淹沒屍體,到處又都是沙土,凶手會留下腳印。

總而言之,我從未見過一個比這更不適合謀殺人的地方。”

“別胡扯啦!”珀西瓦爾爵士說,一麵惡狠狠地削他的手杖。“你明知

道我指的是什麼。我指的是愁人的景色,淒涼的氣氛。我的意思,如果存心

要了解,你是能夠了解的;如果不存心了解,我也不必費神向你解釋。”

“為什麼不解釋呢,”伯爵問,“你的意思不是用兩句話就可以說清楚

嗎?如果傻瓜要謀殺人,你這片湖是他會挑選的第一個地方。如果聰明人要

謀殺人,你這片湖是他最不願意挑選的地方。你是這個意思嗎?如果是的,

這就是現成的解釋嘛。就這樣解釋吧,珀西瓦爾,這已經得到你的好福斯科

的同意了。”

勞娜向伯爵看了一眼,臉上太明顯地露出了厭惡神情。伯爵正忙著張羅

他的小老鼠,沒注意到她。

“把湖水的景色和像謀殺這樣恐怖的事聯係在一起,我真不願意聽,”

她說,“如果伯爵一定要把凶手分成兩類,我認為他在選詞方麵是很令人遺

憾的。把他們形容為傻瓜,我覺得這隻像是過分寬容他們了。而把他們形容

為聰明人,我又覺得這在用詞方麵十分矛盾。我一向聽說,真正聰明的人也

是真正善良的人,他們對犯罪是深惡痛絕的。”

“親愛的夫人,”伯爵說,“這可是精彩的格言,這些話我也曾看到習

字帖上麵寫著。”他掌心裏托起一隻小白鼠,又那樣怪模怪樣地衝著它說話。

“我又光又白的漂亮小家夥呀,”他說,“現在給你上一堂倫理課。一個真

正聰明的小耗子,也是一隻真正善良的小耗子。請告訴你的夥伴們吧,永遠

別再咬你籠子的鐵絲網了。”

“要取笑一件事挺容易,”勞娜堅定地說,“但是,要向我舉一個例子,

說明一個聰明人曾經是一個大罪犯,福斯科伯爵,那就不大容易了。”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大的肩膀,向勞娜十分親切地笑了笑。

“一點兒不錯!”他說。“傻瓜犯的罪,是那已破獲的罪;聰明人犯的

罪,是那未被破獲的罪。所以,如果我能給您舉一個例子,那就不可能是一

個聰明人的例子。親愛的格萊德夫人,您那健全的英國人的常識真叫我受不

了。這一次可將了我的軍,哈爾科姆小姐——您說對嗎?”

“堅持你的立場,勞娜,”珀西瓦爾爵士剛才隻管站在門口聽著,這會

兒嘲笑地說。“再告訴他:隻要是犯了罪,就會被發現。讓你再聽一條習字

帖上的道德格言,福斯科。犯了罪就會被發現。這可是胡說八道!”

“我相信這是真話。”勞娜沉著地說。

珀西瓦爾爵士縱聲大笑;見他那樣不顧一切地狂笑,我們大家都很驚訝,

尤其是福斯科伯爵。

珀西瓦爾爵士剛才莫名其妙地被他妻子的話逗樂了,這會兒又莫名其妙

地被我的話激怒了。他惡狠狠地把他新製的手杖在沙土上打了一下,從我們

旁邊走開了。

“可憐的好珀西瓦爾!”福斯科大喊,快活地瞧著他的背影。“他像英

國人那樣肝火旺。可是,親愛的哈爾科姆小姐,親愛的格萊德夫人,難道你

們真的相信犯了罪就會被發現嗎?再有你,我的天使,”他接著轉過身去問

他妻子,因為她直到現在還沒開口,“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當著見多識廣的人,”伯爵夫人回答,那種冷峻的責備口氣是針對勞

娜和我的,“我要先聽聽他們的指教,再敢發表自己的意見。”

“您真的是這樣想的嗎?”我說。“我記得,伯爵夫人,您從前是鼓吹

女權的,言論自由也是婦女的一項權利呀。”

“你對這個問題怎樣看法,伯爵?”福斯科夫人問,繼續安靜地卷她的

煙卷兒,根本不去理會我的話。

伯爵回答之前若有所思,用肥胖的小指摸一隻小白鼠。

“看來也真怪,”他說,“我們的社會怎麼能這樣輕易地耍一個小花招,

就掩飾了它最嚴重的缺點,使大夥獲得了安慰。他們為偵查罪案建立的機構,

效率低得可憐,然而,隻要虛構一條道德格言,說那機構是有效的,從此以

後大夥就一起迷信那些假話。犯了罪就會敗露:會敗露嗎?殺了人就會破獲

(又是一條道德格言):會破獲嗎?去問問那些大城鎮裏的驗屍官,格萊德

夫人,真的是那個情形嗎?去問問那些人壽保險公司的秘書,哈爾科姆小姐,

真的是那個情形嗎?單是在報紙上刊出的少數事例中,不就有已經發現被殺

害的屍體,但是並沒查獲凶手的案件嗎?用已經報道的案件的數目去乘平均

每次不曾報道的案件的數目,用已經發現的屍體的數目去乘平均每次不曾發

現的屍體的數目,你們又會得出什麼結論?結論是:有愚蠢的罪犯,他們被

查獲了;也有聰明的罪犯,他們始終逍遙法外。為什麼有的罪案沒查出,有

的罪案敗露了?這是警察與作案者二者之間的一場鬥智。如果罪犯是粗暴無

知的笨蛋,警察十次有九次獲勝。如果罪犯是有主意、有教養、十分聰明的,

警察十次有九次失敗。如果警察贏了,你一般會知道全部的經過。如果警察

輸了,你一般什麼也不會聽到。根據一些不可靠的資料,你們竟然編出了寬

慰人心的道德格言,說什麼犯罪必然被查獲!是呀——這說的都是你們知道

的罪案。那麼,還有其他的罪案呢?”

“說得非常對,說得十分好,”隻聽見珀西瓦爾爵士在船庫門口大聲說。

他已經恢複鎮靜,我們聽伯爵談話時他回來了。

“可能部分是真的,”我說,“可能全部說得很好。但是我不明白,福

斯科伯爵為什麼要對罪犯在社會裏占上風的情況這樣津津樂道,珀西瓦爾爵

士,您又為什麼要這樣為伯爵大聲喝彩?”

“你聽到了嗎,福斯科?”珀西瓦爾爵士問。“還是聽從我的忠告,和

你的聽眾和解了吧。告訴她們,道德是好的——我可以向你擔保,她們都是

愛聽這一類話的。”

伯爵憋住氣不出聲地笑著,坎肩裏的兩隻小白鼠被他腹內的震撼驚動,

慌亂地鑽了出來,搶著逃回它們的籠子裏。

“太太小姐們要向我談道德了,我的好珀西瓦爾,”他說,“她們比我

更有發言權,因為她們知道什麼是道德,可我就不知道。”

“你們聽見他說什麼嗎?”珀西瓦爾爵士說,“這不是駭人聽聞的話

“說得對,”伯爵冷靜地說。“我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中遇到過各色

各樣的道德觀,到了老年,都被它們鬧糊塗了,不知道究竟哪一種是正確的,

哪一種是錯誤的。這兒,在英國,奉行的是一種道德。那兒,在中國,奉行

的是另一種道德。英國的某人說,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中國的某人說,

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於是我對這一個說‘很對’,對那一個說‘不對’,

可是仍弄不明白,究竟是穿馬靴的人對呢,還是留辮子的人對呢。啊,美麗

的小耗子!過來親親我吧。你對有道德的人又是怎樣認識的呢,我的小寶貝

兒?他是使你溫暖、讓你吃飽的人。這概念也很好嘛,至少它是容易理解的。”

“等一等,伯爵,”我打斷了他的話,“就算您舉的例證是對的吧,但

英國肯定有一種道德,它是無可非議的,是中國所沒有的。中國的皇帝會找

出十分牽強的借口,殺死成百上千無辜的老百姓。我們英國決不會出現那種

罪行——我們不會犯那樣可怕的罪行——我們從心底裏厭惡恣意屠殺。”

“完全對,瑪麗安,”勞娜說。“你的意思很對,表達得也好。”

“請讓伯爵談下去吧,”福斯科夫人說,客氣中透出冷峻。“你們這就

會看到,年輕人,無論談什麼,他沒有充分的理由是不會發言的。”

“謝謝你,我的天使,”伯爵回答,“要吃塊糖嗎?”他從口袋裏取出

一隻漂亮的小嵌花盒子,給打開了放在桌上。“Chocolat à la Vanille①,”

這位詭秘莫測的人物大聲說,一麵向四麵鞠躬,把盒子裏的糖搖得直響,“福

斯科恭請賞光,向在座的夫人小姐致敬。”

“千萬要談下去,伯爵,”他妻子說,對我露出厭惡的神氣。“我請你

答複哈爾科姆小姐的話。”

“哈爾科姆小姐的話是沒法答複的,”謙恭的意大利人說,“我的意思

是,她說得很對。是呀!我同意她的說法。英國佬確實厭惡中國人的罪行。

英國老先生找異邦人的碴兒十分靈活;可是老先生要發現自己人的錯兒就十

分遲鈍了。再說,他自己的行為難道就真的比他所譴責的那些人的行為好得

多嗎?英國社會,哈爾科姆小姐,常常是罪惡的仇敵,但也常常是罪惡的幫

凶。是呀!是呀!講到罪行,不論是在這個國家裏犯的也好,還是在其他國

家裏犯的也好,它對一個人和他周遭的人是有害的,但同樣對那個人和他周

遭的人又是有益的。一個大惡棍養活了他一家妻兒老小。他越是惡劣,你就

越同情他的一家人。再說,他往往能養活自己。一個揮霍無度、老是借債度

日的人,從他朋友那裏得到的好處,要多於一個拘謹誠實、隻是在萬不得已

的情況下才向朋友告貸的人。第一種人借錢時,朋友們毫不奇怪地借給他。

另一種人借錢時,朋友們會大為驚訝,借錢給他時開始猶豫。難道惡棍先生

到頭來坐的監牢,會不及誠實先生到頭來進的貧民習藝所舒適嗎?約翰·霍

華德①式的大善士,要救濟受苦的人,總是訪問人們由於罪惡而在那兒受苦的

監獄,而不是訪問他們由於道德而在那兒受苦的棚戶。是哪一位英國詩人最

廣泛地贏得同情,輕易地招得大夥兒都去描繪他那悲慘的遭遇?是那位在生

活道路上一開始就偽造簽字、到後來自殺了事的可愛的年輕人,也就是你們..

①法語:香草巧克力。——譯者注

①約翰·霍華德(

1726—1790),英國人,平生致力於監獄改革與慈善事業。——譯者注

那位親愛的、浪漫的、有趣的詩人查特頓那位親愛的、浪漫的、有趣的詩人查特頓。這裏有兩個饑寒交迫的窮苦女裁

縫,照你們看來,其中哪一個生活得更幸福呢:是那個不受引誘、為人誠實

的呢?還是那個經不起引誘,去從事偷竊的呢?諸位知道,由於偷竊,第二

個女裁縫發了財——全國所有樂善好施的愉快的英國人都認識她——她因為

破壞了戒條而擺脫了窮苦,否則,如果堅守戒條,她早就餓死了。這兒來,

我的快樂的小耗子!喂!快點兒變!我這會兒把你變成一位高貴的小姐。喂,

在我的大巴掌上站好了,我的親愛的,聽我說。如果你嫁給你愛的那個窮人,

耗子,你的朋友當中就有一半人可憐你,一半人責備你。現在,相反,如果

你為了金錢賣身給一個不愛你的人,你所有的朋友都會為你高興,牧師會同

意人間最卑鄙可怕的一筆交易,以後,如果禮貌周到,你請他用早餐,他還

會在餐桌上不停地笑著湊趣兒。喂!快點兒變!還是再變成耗子,嘰嘰喳喳

地叫吧。要是你再多當一會兒小姐,我就會聽到你說:社會痛恨罪惡呀——

而如果你那樣說,耗子,我就要懷疑你的眼睛和耳朵對你是否真的頂用了。

啊!我是一個壞人,格萊德夫人,對嗎?這些話別人隻是在心底裏想,我卻

給說了出來,世上所有的人聯成一氣,都情願用假麵具掩蓋真麵目,可是我

急躁地扯掉了厚厚的包皮,暴露了裏麵的骨頭。趁我還沒惹得你們更瞧不起

我,就讓我伸直了一雙大象腿站起來吧——我要站起來,也出去散一會兒步。

親愛的女士們,像你們傑出的謝裏登所說的:我去了,留待你們評價我這個

人物吧。①”

他站起身,把籠子放在桌上,稍停了片刻,去開始數那裏麵的老鼠。“一

個,兩個,三個,四個——哎呀!”他一聲叫喊,露出了恐懼的神情,“天

哪,還有第五個呢,那個最小的,最白的,最可愛的,我小耗子當中的便雅

憫②呢?”

勞娜和我都沒好性子,誰也沒法引我們發笑。伯爵顯露了他性格中另一

個特點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油滑態度,隻使我們望而生畏。但是,這樣一個大

男人,為了失落了這樣一個小耗子而懊喪,那副滑稽模樣確實使你忍俊不禁。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來。後來,福斯科夫人帶頭站起身,以便使船庫裏

空出一些地方,好讓她丈夫在頂裏邊角落裏尋找,於是我們也都站起來,跟

著她往外走。

我們還沒走出三步,伯爵尖銳的眼睛已經發現那隻逃走了的小老鼠在我

們剛才坐的長凳底下。他拉開長凳,拾起小動物,接著就突然停下,跪在那

兒全神貫注地瞅著膝前一塊地方。

他再站起來時,一隻手哆嗦得很厲害,幾乎沒法把老鼠放進籠子,他的

一張臉整個都在蠟黃中微微泛出死灰色。

“珀西瓦爾!”他壓低了聲音說,“珀西瓦爾,你過來。”

珀西瓦爾爵士前十分鍾裏一直沒注意到我們,他聚精會神地用手杖尖頭

在沙土上畫一些數字,接著又把它們抹了。

“又是什麼事?”他問,一麵漫不經心地踱進船庫。

“你沒看見那兒有什麼嗎?”伯爵說時緊張地一隻手揪住珀西瓦爾爵士

②托馬斯·查特頓(

1752—1770),英國詩人,一生窮愁潦倒,最後服毒自殺,其作品多數於死後發表。

——譯者注

①見英國作家謝裏登(

1751—1816)的喜劇《造謠學校》第二幕第一場。——譯者注

②雅各憐愛他最小的兒子便雅憫,故事見《舊約·創世記》。——譯者注

的領口,另一隻手指著靠近他剛找到老鼠的地方。

“我看見許多幹的沙土,”珀西瓦爾爵士回答,“當中有一塊髒東西。”

“不是什麼髒東西,”伯爵低聲說,另一隻手突然把珀西瓦爾的領口攥

可憐的小狗的血。”

所有的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把探詢的眼光集中在我身上。

“您怎麼會知道的?”珀西瓦爾爵士第一個問。

“你們從外國回來的那天,我在這兒發現了那隻正要死的狗,”我回答,

“可憐的畜生迷了路,跑到種植場上,被您的守林人開槍打中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爾爵士打聽,“不是我家的吧?”

“你可曾想辦法搶救那個可憐的小動物?”勞娜急切地問。“你肯定曾

想辦法救它的吧,瑪麗安?”

“是呀,”我說,“管家和我都想盡了辦法,可是,那狗受了重傷,在

我們救護的時候死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爾爵士追問,微帶惱怒地重複他的話。“是我家

的嗎?”

“不,不是您的。”

“那麼是哪家的?管家知道嗎?”

他一提到最後這個問題,我就想起了管家的話:凱瑟裏克太太不願讓珀

西瓦爾爵士知道她來過黑水園府邸;我明知道回答這問題必須慎重。但是,

一時急於平息大家的驚慌,我不假思索地讓話脫口而出,以致無法再收回它,

因為那樣反會引起猜疑,把事情弄得更僵。現在沒別的辦法,隻好不計後果,

立刻回答。

“是呀,”我說,“管家知道。她告訴我,那是凱瑟裏克太太的狗。”

我說這話時站在門口,珀西瓦爾爵士和福斯科伯爵站在船庫頂裏邊。但

是我剛提到凱瑟裏克太太,他就粗暴地推開了伯爵,走到外邊露天地裏麵對

著我。

“管家怎麼會知道那是凱瑟裏克太太的狗?”他顯得十分關心,眉頭蹙

起,眼睛緊盯著我問,那模樣使我又氣惱又驚訝。

“她知道,”我冷冷地說,“因為凱瑟裏克太太帶著那條狗。”

“她帶著那條狗?把它帶到哪裏去?”

“帶到這兒來呀。”

“見鬼,凱瑟裏克太太到這兒來幹什麼?”

他問這話時,那態度甚至比他的語言更令人氣忿。我對他那樣不顧一般

禮貌表示不滿,一句話也不說就離開了他。

我剛走,伯爵就以一副誘導的姿態把手搭在他肩上,用那圓潤的嗓音插

話,勸他冷靜下來。

“我的好珀西瓦爾!好好地說嘛,好好地說嘛!”

珀西瓦爾氣呼呼地轉過身去看。伯爵隻是賠著笑臉,一再勸他冷靜下來。

“好好地說嘛,我的朋友,好好地說嘛!”

珀西瓦爾爵士遲疑了一下,跟隨著我走了幾步,使我十分驚訝的是,他

向我道歉了。

“據我所知,”我回答,“隻有她一個人。”

伯爵又插話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問管家呢?”他說,“珀西瓦爾,為什麼不立

刻去查明消息的來源呢?”

“說得對!”珀西瓦爾爵士說,“當然,首先要去問管家。我太笨了,

竟然沒想到。”說到這裏,他立刻離開了我們,回宅第去了。

伯爵為什麼要出麵幹涉,我起初不明白,但是珀西瓦爾爵士剛轉身走開,

我就看出來了,原來伯爵要問我許多有關凱瑟裏克太太的事,以及她來黑水

園府邸的原因,但當著他的朋友不便問。我盡量客氣,也盡量簡短地回答,

因為我已決定不向福斯科伯爵談出心裏的話。可是勞娜卻無意中幫著他從我

口中套出了消息,她也向我打聽,而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回答她,否則就像是

在不倫不類地為珀西瓦爾保密似的。結果呢,不到大約十分鍾,有關凱瑟裏

克太太的事,以及她女兒安妮與我們發生奇怪聯係的經過,從哈特賴特遇見

她起,直到現在,凡是我所知道的伯爵都知道了。

從某一點看來,我的話對他所起的影響是很奇怪的。

雖然他和珀西瓦爾爵士十分親密,並且看來和珀西瓦爾爵士的私事一般

有著密切的關係,然而,有關安妮·凱瑟裏克的真實情況,他肯定和我同樣

不明底細。於是我覺得,這個不幸的女人尚未被揭露的秘密現在倍加可疑了,

因為我深信這件事的線索甚至被珀西瓦爾爵士瞞過了他最親密的朋友。伯爵

急切地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那種十分好奇的表情是不可能被誤解的。我知

道好奇有多種,但是隻有那種茫然吃驚的好奇是不容誤解的:如果說我生平

看過那種好奇的表情,那就是在伯爵臉上看到的。

我們大家就這樣一問一答地穿過了種植場,一路閑步回來。一走近宅第,

我們首先看到的就是它前麵停著珀西瓦爾爵士的狗車,馬已經套好,馬夫穿

著工作服候在旁邊。從這一意料不到的情景看來,珀西瓦爾爵士對管家的盤

問已經產生了重大後果。

“好一匹駿馬,我的朋友,”伯爵十分親熱討好地對馬夫說,“你趕車

出去嗎?”

“我不去,爵爺,”那人回話時瞅著自己的工作外套,他明明是在猜測,

這位外國紳士會不會把他穿的工作服當作了號衣。“我家老爺自己趕車。”

“啊!”伯爵說,“他會自己趕車?有你給他趕車,他何必自己費事呢。

今兒他不會讓這匹油光閃亮的駿馬跑遠路,累壞了它吧?”

“我不知道,爵爺,”那人回答。“可是您別瞧它是匹母馬,爵爺。它

倒是我們家馬房裏腳力最好的。它叫棕莫利,爵爺,它是永遠跑不累的。珀

西瓦爾爵爺平常總是讓約克的艾薩克跑近路。”

“那麼,你這匹油光閃亮、腳力好的棕莫利是跑遠路的羅?”

“是呀,爵爺。”

“我有一個合乎邏輯的推斷,哈爾科姆小姐,”伯爵靈活地旋轉身,接

著對我說。“珀西瓦爾爵士今兒要出遠門了。”

我不答話。從管家口中所聽到的,從我眼前所看到的,我自己會作出推

斷,但不願意讓福斯科伯爵知道我的想法。

到托德家角去向那家人打聽。這一回到了漢普郡,他會不會又為安妮的事遠

遠趕到韋爾明亨去向凱瑟裏克太太打聽呢?

我們一起走進了屋子。大家穿過門廳的時候,珀西瓦爾爵士從書房裏迎

出來。看上去他麵色蒼白,樣子匆忙緊張,但是,雖然如此,他向我們說話

時還是那樣彬彬有禮。

“很抱歉,我可要少陪了,”他首先開口,“要趕很遠的路——有一件

沒法耽擱的事。我明兒就會趕早回來,可是,臨走以前,我想辦好今兒早晨

談的那個小小事務性的手續。勞娜,你到書房裏來好嗎?這件事不會花很多

時間——隻不過是做一個形式。伯爵夫人,我可以也麻煩您一下嗎?福斯科,

我要你和伯爵夫人給簽字作證——沒其他的事。這會兒就進來把它解決了

吧。”

他拉開書房門,讓他們往裏走,自己跟了進去,然後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待了片刻,獨個兒站在門廳裏,憂慮重重,一顆心狂跳著。後來我登

上樓梯,慢騰騰地向樓上我房間走去。

4

六月十七日——我的手剛觸到我的房門,隻聽見珀西瓦爾爵士在樓下喚

我。

“我要請您再到樓下來,”他說,“這可不能怪我,哈爾科姆小姐,這

要怪福斯科。他毫無理由地反對他太太做證人,要我請您和我們一起到書房

裏去。”

我立刻和珀西瓦爾爵士一起走進書房。勞娜等候在桌子旁邊,心神不定

地扭弄和轉動著手裏的那頂草帽。福斯科夫人坐在她旁邊一張扶手椅裏,不

動聲色,隻顧讚賞自己的丈夫,這時候伯爵站在書房裏另一頭,正在摘去窗

台上那些花莖上的枯葉。

我一走進房門,伯爵就朝我迎上來,向我解釋。

“千萬原諒我,哈爾科姆小姐,”他說。“您知道英國人把我那些老鄉

看成是什麼樣的人物吧?在好心腸的約翰牛①的心目中,我們意大利人都是生

性陰險,叫人懷疑的。那麼,就把我和我本國人看作是一路貨色吧。我是一

個陰險的意大利人,也是一個可疑的意大利人。好小姐,您也有這種想法,

對嗎?瞧,既然我是陰險的,又是可疑的,那麼,現在我已經做了證人,我

反對再讓福斯科夫人也給格萊德夫人的簽字作證。”

“他這樣反對是毫無根據的,”珀西瓦爾爵士插嘴。“我已經向他解釋:

根據英國法律,福斯科夫人是可以和她丈夫同時為簽字作證的。”

“我承認這一點,”伯爵接下去說。“英國法律說可以,但是,福斯科

的良心說不可以。”他展開肥胖的手指,放在罩衫胸前,莊嚴地一鞠躬,好

像要把他的良心作為一位顯要人物介紹給我們大夥。“格萊德夫人要簽的是

一份什麼文件,”他接下去說,“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說的是:

將來可能會出現某種情況,那時候珀西瓦爾爵士或者他的代表必須找這兩個

①英國人的綽號。——譯者注

證人,在那種情況下,當然證人最好是代表兩種完全獨立的見解。但如果我

妻子和我一同簽字,那就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因為我們兩人隻有一個見解,

而那又是我的見解。我不願意將來有一天被人家當麵指責,說福斯科夫人是

由我逼著簽了字,實際上不能算是證人。考慮到珀西瓦爾的利益,我提議用

我的名字,作為丈夫方麵最親密的朋友,再用您的名字,哈爾科姆小姐,作

為妻子方麵最親密的朋友。你們可以說我是一個詭辯家,一個專門注意細節

的人,一個隻在小處著眼、想到枝節問題、顧慮太多的人,但是,我希望你

們考慮到我意大利人會被人懷疑,我意大利人的良心會感到不安,請你們原

諒我。”他又一鞠躬,後退了幾步,像剛才向我們介紹他的良心時那樣,又

彬彬有禮地帶走了他的良心。

“我願意留在這兒。”我說。“既然我沒有什麼可顧慮的,您可以讓我

當一個證人。”

珀西瓦爾爵士銳利的眼光朝我望了望,仿佛打算說什麼。但是這時福斯

科夫人從椅子裏站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已經看見她丈夫在使眼色,這時

顯然準備按照他的吩咐離開那裏。

“您不用走。”珀西瓦爾爵士說。

福斯科夫人又在請示,她又獲得了指示,就是說,她還是應當走開,好

讓我們辦事,接著她就堅決地走出去了。伯爵點燃了一枝煙,回到窗台的花

跟前,向葉子上噴出小口的煙,那樣兒好像是一心一意要熏死那些蟲子。

這時珀西瓦爾爵士打開了一口書櫥下麵的櫃鎖,從裏邊取出一份直著折

成許多疊的羊皮紙文件。他把它放在桌上,隻翻開最後的一折,把其餘的都

撳在手底下。最後的一折上麵露出一條空白,有幾個地方粘了一些小封簽。

所有的字都被捂在他手底下折著的那一部分裏。勞娜和我麵麵相覷。她臉色

蒼白,但是並沒有遲疑恐懼的神情。

珀西瓦爾爵士蘸了墨水,把筆遞給他妻子。

“把你的名字簽在這兒,”他說時指著那個地方。“哈爾科姆小姐,您

和福斯科等會兒簽在那兩個封簽旁邊。過來呀,福斯科!為簽字作證,可不

是這樣向窗外呆看,對著那些花噴煙呀。”

伯爵扔了他的煙卷兒,走到桌子跟前我們當中,雙手隨便插在罩衫的大

紅腰帶裏,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珀西瓦爾爵士的臉。勞娜坐在她丈夫另一邊,

手裏拿著筆,也瞅著他。他站在他們兩人中間,我坐在他對麵,他把那折疊

著的羊皮紙文件緊撳在桌上,隔著桌子望著我,臉上那副又可疑又尷尬的奸

險神情,看來不像是一位紳士在他自己家裏,倒像是一個罪犯在法庭上。

“簽在這兒,”他突然轉身向勞娜重複了一句,又指著羊皮紙文件上那

個地方。

“我要簽的是什麼?”她冷靜地問。

“我沒工夫向你解釋,”他回答。“車在門口等著,我這就要走。再說,

即使我有時間,你也聽不懂。這完全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裏麵都是法律名

詞,以及那一類的東西。好啦!好啦!把你的名字簽好,讓我們盡快結束了

這件事。”

“我在簽名之前,珀西瓦爾爵士,總要知道我簽的是什麼東西吧?”

“胡說!女人管這些事幹什麼?我再對你說:這種事你不會懂的。”

“無論如何,我總要試著去看懂它。吉爾摩先生要我無論做什麼事,總

“可能他是這樣。他給你當差,必須向你解釋。我是你丈夫,不必向你

解釋。你打算叫我在這兒再耽擱多久?我再對你說一句,沒時間讀任何東西

——車在門口等著。爽爽快快地說你是簽還是不簽?”

她仍舊拿著那枝筆,但是並不準備用它簽字。

“既然簽了字需要承諾一件事,”她說,“我總有權知道承諾的是什麼

吧?”

他舉起了文件,氣衝衝地把它向桌上一扔。

“說吧!”他說。“你一向是以說實話出名的。不必去管哈爾科姆小姐,

不必去管福斯科——就明白地說出你是不相信我吧。”

伯爵從腰帶裏抽出一隻手,搭在珀西瓦爾爵士肩上。珀西瓦爾爵士惱怒

地摔開了那隻手。伯爵泰然自若地又把手搭在他肩上。

“克製住你這倒黴的暴躁性子吧,珀西瓦爾,”他說,“格萊德夫人說

得對。”

“說得對!”珀西瓦爾爵士大喊,“做妻子的不相信她丈夫,還說得對!”

“說我不相信你,這話是苛刻的,也是不公正的,”勞娜說。“問問瑪

麗安:在簽字之前,我是不是應該知道這份文件要我承諾什麼?”

“我不必請教哈爾科姆小姐,”珀西瓦爾爵士反駁,“哈爾科姆小姐與

此事無關。”

我剛才一直沒說話,這時仍不願開口。但是,看到勞娜向我轉過來的臉

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再有她丈夫那種傲慢無理的舉動,我不得不為了她而立

即在這需要的時刻發表我的意見。

“對不起,珀西瓦爾爵士,”我說,“作為簽字證明人之一,我倒認為

本人與此事有一些關係。我覺得勞娜反對的理由完全對,至於我本人,我必

須讓她首先了解您要她簽的是什麼文件,否則我不能承擔為簽字作證的責

任。”

“這話說得真不顧情麵呀!”珀西瓦爾爵士大喊,“下次您再到哪家去

做客人,哈爾科姆小姐,我奉勸您別為了一件與您無關的事幫著人家的妻子

去反對她的丈夫,以此報答人家對您的盛情款待。”

我驀地站起,仿佛被他打了。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就會一拳把他打倒

在他自己的房門口,然後離開他的家,絕不再回到那裏。然而,我隻是一個

婦女,再說,我是多麼熱愛他的妻子啊!

謝天謝地,多虧了那種忠誠的愛,我一句話沒說,又坐了下來。我怎樣

忍受著痛苦,怎樣克製著自己,她是知道的。她跑到我身邊,眼淚直往下淌。

“哦,瑪麗安!”她悄聲說,“如果我母親還在,她也不能夠比你待我更好!”

“過來簽字!”珀西瓦爾爵士在桌子那一頭大喊。

“我要不要簽呢?”她湊近我耳邊問。“如果你要我簽,我就去簽。”

“不要簽,”我回答,“你做得完全正確,絕對不要簽,除非是你先看

了文件的內容。”

“過來簽字!”他重複了一句,扯直了嗓子,忿怒到了極點。

伯爵一聲不響,留心注視著勞娜和我,這時候第二次插話。

“珀西瓦爾!”他說。“我記住了這是在小姐太太們麵前。最好請你也

記住了這一點。”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眼。珀西瓦爾爵士慢慢地把肩膀從伯爵手底下掙開

了,慢慢地把臉從伯爵眼光下避開了,倔強地低下頭向桌上的文件望了一會

兒,然後開始說話,那樣兒不像是一個被說服了的人淡然丟開了一件事,而

像是一個被馴服了的動物忍氣吞聲不敢反抗。

“我並不是要得罪誰,”他說,“可是我妻子這樣倔強,連一位聖徒也

沒法容忍。我已經告訴她,說這隻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她還要知道一些

什麼呢?無論怎樣說,反正一個婦女不應該這樣冒犯她的丈夫。我最後再說

一遍,格萊德夫人,你到底是簽還是不簽?”

勞娜回到他那邊桌子跟前,又提起了筆。

“我很樂意簽字,”她說,“但是你必須把我當作一個對事情負責的人。

我毫不介意自己要作出的犧牲,隻要這件事不影響其他人,不帶來有害的後

果——”

“誰說要你作出犧牲了?”他打斷了她的話,克製著幾乎又要爆發的狂

怒。

“我不過是說,”她接著講,“隻要做得體麵,我什麼事都可以讓步。

即使我簽一份文件,因為不知道它的性質而有所顧慮,你也不必對我這樣嚴

厲呀!對我的顧慮是這樣認真,對福斯科伯爵的顧慮又是那樣毫無所謂,我

覺得這是很令人難堪的。”

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很婉轉,但這樣很不適宜地(然而卻是十分自然地)

暗示伯爵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夠支配她丈夫,這就立刻使珀西瓦爾爵士已經

快要熄滅的怒火重新燒旺。

“顧慮!”他重複了一句。“你有顧慮!你現在再顧慮已經太晚了。你

既然豁出了一切嫁給我,我還以為你再不會有任何顧慮了哩。”

他這幾句話一出口,勞娜就扔下了筆,眼中露出我以前和她接觸時從未

見過的表情瞪著他,接著就扭轉身背對著他,不再說一句話。

我們所有的人看著都沉默了,因為像這樣痛心疾首、不顧一切、最強烈

地表示輕蔑,一反她的常態,完全違背了她的性情。剛才她丈夫對她說的那

些話,在粗暴蠻橫的表麵下肯定還隱藏著一些什麼意思。那些話裏還含有一

種侮辱的成分,我雖然完全不理解,但是,即便是局外人也能看出,她臉上

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印跡。

伯爵不是局外人,他當然同樣清楚地看出了這點。我離開自己的椅子,

走到勞娜身邊時,隻聽見伯爵壓低了聲音對珀西瓦爾爵士說:“瞧你這個傻

子!”

我剛搶向前,勞娜已先朝門口走去,就在這時候,她丈夫又向她發話了。

“那麼,你是肯定拒絕給我簽字了?”可以聽出他的口氣已經改變,他

意識到那不顧輕重的語言已經給自己造成嚴重的損害。

“剛才聽了你對我說的話,”她堅定地回答,“在我沒從頭到尾看完那

份文件上的每一行字以前,我拒絕簽字。去吧,瑪麗安,咱們在這兒待的時

間太久了。”

“等一等!”伯爵不等珀西瓦爾爵士來得及再開口就趕緊插話,“等一

等,格萊德夫人,我請求您!”

“別和伯爵做冤家!”我悄聲說,“無論如何別和伯爵做冤家!”

她聽從了我的話。我又關上門,我們一起站在門旁等著。珀西瓦爾爵士

在桌邊坐下,把一隻胳膊肘撐在折疊著的文件上,緊握著拳頭托著腦袋。伯

爵站在我們中間——他主宰著我們麵臨的可怕的形勢,正像他主宰著所有的

一切。

“格萊德夫人,”他口氣十分溫和,但不像是在對我們說話,而像是對

我們孤單無助的情況有感而發,“請原諒我大膽提個意見,請相信我說這話

是出於對女主人最大的尊敬和關懷。”剛說到這裏,他突然向珀西瓦爾爵士

扭轉了身。“你胳膊肘底下的這份東西,”他問,“一定要今兒簽字嗎?”

“我計劃,也希望這樣,”另一個陰沉地回答。“可是,你瞧,我怎麼

也扭不過格萊德夫人。”

“我直截了當地問你。你也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簽字的事能推到明天嗎

——能,還是不能?”

“能,如果你要這樣的話。”

“那麼你幹嗎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呢?把簽字的事推遲到明天——推遲到

你回來再說嘛。”

珀西瓦爾爵士抬起頭,蹙起眉,咒罵了一句。

“我不喜歡你用這種口氣和我談話,”他說,“不管誰,用這種口氣我

都受不了。”

“我這樣勸告你,是為了你好,”伯爵回答,輕蔑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給你自己一些時間——也給格萊德夫人一些時間。你忘了你的車在門口等

著嗎?你覺得我的口氣奇怪——啊?我想,它會使你覺得奇怪,因為隻有能

克製自己的人說話是這口氣。我從前奉勸過你多少次了?次數多得連你也數

不清了。我說錯過一次嗎?倒請你給我舉一個例。去吧!趕你的路去吧。簽

字的事可以等到明天。就讓它等著吧——等到你回來再說吧。”

珀西瓦爾爵士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表。一經伯爵提醒,他今天既急

於要勞娜簽字,又急於自己去作一次秘密旅行,這兩種思想正在鬥爭。他考

慮了一下,然後從椅子裏站起。

“你要駁倒我很容易,”他說,“因為這會兒我沒工夫和你爭論。我就

照著你的話做吧,福斯科,並不是因為我願意這樣做,也不是因為我相信這

樣做更好,而是因為我沒有更多的時間耽擱。”他停了一下,回過頭惡狠狠

地瞪了他妻子一眼。“我明天回來,如果你再不給我簽字——”以下的話被

他重新打開書櫥下麵的櫃子去鎖文件的聲音蓋住了。他從桌上抓起了他的帽

子和手套就朝門口走去。勞娜和我後退了幾步,讓他走過去。“記住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