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妻子說,接著就走出去了。
我們等著他穿過門廳駕車出發。伯爵見我們站在門旁邊,朝我們跟前走
過來。
“您剛才看到的是珀西瓦爾脾氣最壞的時候,哈爾科姆小姐,”他說,
“因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為他感到遺憾,感到慚愧。也正因為是他的老
朋友,所以我向你們保證,他明兒再不會像今天這樣很不體麵地發脾氣了。”
他說這話時,勞娜拉住我的手臂;聽他說完了,她故意捏了它一下。一
個婦女,自己站在一邊,眼看著丈夫的男朋友在她家裏一本正經地替丈夫陪
不是,肯定會感到很難堪,現在她也不能例外。我客客氣氣地謝了伯爵,然
後把她領了出去。可不是!我向伯爵道謝,因為我早已懷著說不出的無能與
自卑感,意識到自己之所以還能留在黑水園府邸是由於他的關心,或者出於
他的高興,而現在看到珀西瓦爾爵士這樣對待我,我就知道,如果失去了伯
爵的支持,我就沒有再留在這裏的希望了。實際上,在勞娜最迫切需要的時
刻,隻有他的影響,也是一切影響中我最怕的那種影響,能讓我和勞娜廝守
在一起!
花樣,我對未來就好像有一種恐怖。你懷疑他有什麼秘密嗎?”
自從她經曆了那天早晨的事件,我再不願意把自己的疑慮告訴她。
“他的秘密我怎麼會知道?”我含糊地說。
“我不曉得管家可知道嗎?”她追問。
“肯定不知道,”我回答,“她準和咱們一樣被蒙在鼓裏。”
勞娜不信地搖了搖頭。
“你沒聽到管家講,據說有人在這一帶看到了安妮·凱瑟裏克嗎?你看
他會不會是找她去了?”
“我想你還是讓自己安靜下來,勞娜,這件事根本就別去想它;經過了
今天的事,你最好也學我的樣。到我屋子裏去休息一下,讓自己安靜一點兒。”
我們一起靠窗口坐下,讓帶著清香的夏天的風吹在我們臉上。
“自從你這次為了我在樓下受委屈,瑪麗安,”她說,“我見了你真不
好意思。哦,親愛的,我一想到這件事,幾乎連心都碎了!我要他向你陪禮
——我一定要做到這一點!”
“得啦!得啦!”我說,“別去提它啦。跟你作出可怕的犧牲相比,我
受到這點兒屈辱又算得了什麼!”
“你聽到他對我說什麼嗎?”她十分憤慨地搶著接下去說。“你雖然聽
到那些話,但是你不會懂他的意思,你不會知道我為什麼要丟下筆,背過身
去不理他。”她突然激動地站起身,在屋子裏來回地走。“我有許多事都瞞
著你,瑪麗安,因為怕使你難過,在我們新生活剛開始的時候就感到不高興。
你還不知道他是怎樣對待我的。可是,現在必須讓你知道了,因為你今天已
經看到他怎樣對待我了。你聽到他嘲笑我不應當有顧慮,你聽到他說我豁出
了一切嫁給他。”她又坐下了,臉色緋紅,手不停地在膝上扭著。“可是,
這會兒我不能告訴你那件事,”她說,“如果這會兒對你說了,我會大哭一
場,還是等到以後我比較冷靜的時候吧,瑪麗安。我這可憐的腦袋在痛,親
愛的,一直在痛。你的嗅鹽瓶呢?還是和你談談你的事情吧。為了你,我真
想給他簽了字。我明天給他簽了字好嗎?我寧願犧牲了自己,也不願委屈了
你。你已經幫著我反對他,如果我再拒絕簽字,他就會把一切過錯都推在你
身上。咱們怎麼辦呢?唉,多麼需要一個能幫助咱們、為咱們出主意的朋友
啊!多麼需要一個咱們可以信任的朋友啊!”
她沉痛地歎了口氣。我從她臉上看出她正在想念哈特賴特——現在我能
看得更清楚,因為,聽了她最後的一句話,我也想起了他。她婚後剛六個月,
我們已經需要哈特賴特像臨別時所說的那樣竭力幫助我們。我以前萬萬沒想
到我們會需要他的幫助啊!
把她聽到有關她丈夫負債的事和我聽到他跟律師的談話歸在一起,我們
必然地得出了這一結論,即書房裏的文件是為了舉債而訂立的一份借據,而
要達到珀西瓦爾爵士的目的,借據絕對需要由勞娜簽字。
至於所訂立的借據具有什麼性質,如果勞娜糊裏糊塗地簽了字,她個人
又會承擔什麼責任:對於這個問題,我們倆都遠遠缺乏應有的知識與經驗。
我個人深信,這份文件的不可告人的內容,肯定涉及到一筆十分卑鄙惡劣、
極盡欺詐之能事的交易。
我之所以得出這一結論,並不是因為珀西瓦爾爵士拒絕給人觀看或向人
解釋那份文件,他之所以拒絕,很可能隻是由於性子倔強,脾氣驕橫。我之
所以懷疑他不誠實,是因為他到了黑水園府邸後,在言語和態度上發生了變
化,而看到這一變化,我就深信他在利默裏奇莊園受考驗的整個時期裏都在
弄虛作假。他那樣體貼入微,那樣禮貌周到,很好地迎合了吉爾摩先生的老
式觀念,此外,他對勞娜那樣謙恭,對我那樣誠懇,對費爾利先生那樣溫和:
這一切都是一個卑鄙、狡詐、冷酷的人所耍的手段,他一朝靠玩弄欺騙達到
目的,就撕去了他的偽裝,那一天在書房裏公然暴露了他的真麵目。我不必
去談這一發現使我為勞娜感到多麼悲傷,因為這不是我能用任何語言來表達
的。我現在談到這件事,隻是要說明我為什麼作出決定:除非她先了解文件
的內容,否則,不論後果如何,不能讓她簽字。
在這種情況下,明天要反對簽字,我們就必須準備好一個理由,它要在
法律基礎上使珀西瓦爾爵士無法堅持己見,並使他懷疑我們兩個婦女是和他
同樣熟悉商業上的契約和法律的。
經過了一番考慮,在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我決定寫信給我們可以找到的、
確信他會為我們細心策劃的唯一的忠誠的人。那就是吉爾摩先生的合夥人基
爾先生;自從我們那位老朋友因為身體不好退出了事務所,離開了倫敦,現
在那事務所就由基爾先生主持。我向勞娜解釋:吉爾摩先生曾經親自向我推
薦,說可以絕對相信他的合夥人誠實、精細、完全熟悉她的一切情況;經過
她的完全同意,我立即坐下來寫信。
我在給基爾先生的信中,首先據實說明了我們的處境,然後請他複信指
導,我的信寫得簡單明白,他不可能誤會和錯解。同時我盡量把信寫得很短,
不讓它在那些多餘的謙辭和無謂的細節上糾纏。
我剛要在信封上寫好地址,勞娜發現了我隻顧忙著寫信,就完全沒注意
到的一個難題。
“咱們怎麼能及時收到複信呢?”她問,“你的信要明天早晨才能寄到
倫敦,郵局要第二天早晨才能把複信送到這裏呀。”
要克服這一困難,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複信必須由律師事務所派一名
專差送給我們。我把這一要求寫在附言裏,請送信的專差乘十一點鍾的早車,
午後一點二十分抵達我們村裏的車站,這樣最遲兩點鍾以前可以到黑水園府
邸。要叫他來找我,不要回答其他任何人問題,要叫他把信遞到我手裏,不
能交給其他任何人。
“萬一珀西瓦爾爵士明天兩點鍾之前回來,”我對勞娜說,“最好的辦
法是:你帶著你的書或者活計,整個早晨都到外邊庭園裏,在專差沒把那封
信送到之前,你別進屋子。我整個早晨都在這兒等著他,以防發生什麼意外
或者差錯。按照這個辦法,我希望,並且相信咱們不會遇到什麼意外的事。
這會兒咱們到樓下客廳裏去吧。如果兩個人關著門在這兒待得太久,那會引
起人家懷疑的。”
“也許是的,勞娜。”
“你現在也開始像我一樣討厭他了,瑪麗安。”
“不,不是討厭他。討厭多少含有輕視的成分,但是我在伯爵身上看不
出有什麼可以輕視的地方。”
“你總不會害怕他吧?”
“也許我害怕他——有點兒害怕他。”
“他今天出麵幹涉,給咱們幫了忙,你反而害怕他!”
“是呀。他那樣出麵幹涉,要比珀西瓦爾爵士大發雷霆更加可怕。記住
我在書房裏對你說的。無論如何,勞娜,你別和伯爵做冤家!”
我們下了樓。勞娜走進客廳,我手裏拿著信穿過門廳,準備把信投進我
對麵牆上掛的郵袋。
廳門敞開,我走過門口時,看見福斯科伯爵和他妻子正站在外邊台階上
談話,臉朝著我這麵。
伯爵夫人匆匆忙忙走進門廳,問我可有空和她單獨談幾分鍾話。看到這
樣一個人對我提出這樣一個要求,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我把信投進了郵袋,
回答說我很樂意奉陪。她勾住我的胳膊,顯得異常親昵,但不是把我領進一
間空屋子,而是把我帶到外邊圍著大魚池子的那圈草地上。
我們在台階上走過伯爵身旁時,他鞠躬微笑,接著立即走進屋子,隨手
帶上廳門,但並未完全把它關攏。
伯爵夫人陪著我緩緩地圍著魚池散步。我以為她要告訴我什麼異常秘密
的話,但是,令人十分驚訝的是,她所謂要私下裏和我談話,隻不過是禮貌
很周到地為書房裏發生的事向我表示同情。她丈夫已經把全部經過情形,以
及珀西瓦爾爵士對我談話時的傲慢態度一起告訴了她。她聽了這些話十分震
驚,並為我和勞娜感到難過,所以現在已經決定,如果再發生這類的事,她
就要離開府邸,對珀西瓦爾爵士的蠻橫無禮表示抗議。伯爵已經同意她這一
決定,現在她希望我也同意。
我覺得十分奇怪,像福斯科夫人這樣一向異常沉默的婦女,怎麼會采取
這一行動,尤其是,就在那天早晨,我們在船庫裏交談時,雙方唇槍舌劍地
交換了那些尖銳的話。然而,一個長輩這樣親切有禮地來找我談話,我完全
有責任親切有禮地回答她。因此,我也用她那種口氣答話,然後,估計我們
都已說完了需要說的,就打算回到屋子裏。
然而福斯科夫人好像決心不放我走,使我感到無比驚奇的是,她還決心
要繼續談下去。以前她一向是婦女中最為沉默的,可是現在滔滔不絕地用一
些陳舊的廢話來折磨我:談到婚後生活,談到珀西瓦爾爵士和勞娜,談到她
自己如何幸福,談到已故的費爾利先生在她承受遺產一事上如何對待她,還
談到許多其他的事,讓我圍著魚池子兜了半個多小時,使我感到十分厭煩。
她是否已經覺察出這一點,我不知道,但是後來,像開始時的舉動一樣突然,
她住了口,朝正屋門望了望,一下了又恢複了冷冰冰的神氣,還不等我找脫
身的借口,她已自動地撒開了我的手臂。
他投了信,扣好郵袋,問福斯科夫人這會兒在哪裏。我告訴了他,他立
即朝廳門口走出去找他妻子,他和我說話時顯得無精打采,我轉過身去看他
的背影,猜想他會不會是有病,或者情緒不好。
為什麼我下一步會直接走到郵袋跟前,取出我的信,又向它看了看,隱
約地感到一種疑慮;為什麼我第二次看了信後立刻想到,為了更安全起見,
需要把它重封一次:這一切都是神秘的,那道理也許太深奧,也許很淺近,
但我是猜測不透的。大家知道,女人做事往往出於一時的衝動,連她們自己
也無法解釋,我隻能設想:正是這種衝動促使我采取了這一無法理解的行動。
不管這樣做究竟受了什麼影響,反正回到自己房間裏,準備重新封這信
時,我認為幸虧是由於一時的衝動這樣做了。我本來是像平時那樣封的信:
先弄濕塗了膠的封皮,然後把它向下麵紙上撳牢,可是這會兒用手指揭它時,
雖然已經整整過了三刻鍾,但那信封並未粘緊,並不需要撕,一下子就被我
揭開了。也許,我沒把它封牢吧?也許,膠質有什麼毛病吧?
再不就是——不!我一想到第三種可能,就感到一陣惡心。我真不願意
去想那件本身已經十分明顯的事。
我對明天的事態發展幾乎感到恐怖——一切要看我是否能夠小心謹慎,
是否能夠克製自己。有兩件需要當心的事,它們是我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
我必須在外表上注意對伯爵保持友好;我必須留心律師事務所的專差什麼時
候給我送來回信。
5
六月十七日——晚餐時我們又聚在一起,福斯科伯爵又像平時那樣顯得
興致勃勃。他竭力逗我們樂,仿佛一心要我們忘掉那天午後書房裏發生的事。
他很生動地描繪他曆次旅行中驚險的經曆,以及在海外遇到的那些要人的趣
事,他從歐洲各地的一些男女當中舉例說明各國社會風俗習慣奇怪的差異,
可笑地敘述他年輕時一些天真和愚笨的事,說他如何影響了一個二等意大利
城鎮裏的時裝,如何模仿法國小說為意大利的一份二流報紙寫一些低劣的愛
情故事:他一串串的話說得娓娓動聽,很能直接和巧妙地迎合我們的興趣與
好奇心,勞娜和我聽得出了神,而且,說來似乎很矛盾,我們也開始像福斯
科夫人那樣十分欽佩他。女人能抗拒男人的愛情,男人的聲望,男人的儀表,
男人的金錢,然而她們沒法抗拒男人的一張嘴,隻要那男人懂得怎樣和她們
談話。
晚飯後,伯爵給我們留下的良好印象仍很鮮明,但這時他卻悄悄地退到
書房裏看書去了。
勞娜要到外麵去散一會兒步,欣賞漫長的黃昏垂盡時的景色。為了顧到
一般禮貌,我們當然邀福斯科夫人同去,但這一次她顯然已經被吩咐過,所
以婉言謝絕了我們。“伯爵也許還需要更多煙卷兒,”她用道歉的口氣說,
“除了我,誰也不能做得讓他滿意。”她說這話時,冷峻的藍眼睛裏幾乎透
出溫暖——能令她的主人在吸煙中得到安慰,看來她對這份差事真感到驕傲
啊!
單是我和勞娜兩人走出去。
“咱們向哪一麵去呢?”我問道。
“向湖那一麵去吧,瑪麗安,如果你高興的話。”她回答。
“你好像非常喜歡那片淒涼的湖水,勞娜。”
“不,不是喜歡那片湖水,是喜歡它附近的景色。在這麼一大片地方,
隻有那些沙地、石南、樅樹會使我想起利默裏奇村。但是,如果你高興的話,
咱們隨便朝另一麵去也可以。”
“在黑水園,我沒有一處愛去的地方,親愛的。我覺得哪兒都是一樣。
就讓咱們往湖那麵走吧——到了空闊的地方,咱們可以覺得比這兒涼快一
些。”
我們靜悄悄地穿過樹蔭密布的種植場。黃昏時空氣悶塞得令人難受,所
以一走到船庫,我們都急於到裏麵去坐下休息一會兒。
白茫茫的霧低懸在湖水上空。對岸是一帶濃密的褐色樹木,排列在濃霧
之上,好像一片低矮的叢樹飄浮在半空中。沙地從我們的坐處層層下降,神
秘地消失在濃霧的深處。四周寂靜得可怕,聽不到樹葉的簌簌聲,聽不到林
中的鳥啼聲,也聽不到隱秘的湖水淺處水禽的聒噪聲。今天晚上,連青蛙的
閣閣聲都靜息了。
“這兒十分荒涼陰森,”勞娜說。“但是在這兒咱們可以比在別的地方
更安靜。”
她沉靜地說,一麵心事重重地用凝滯的眼光瞅著濃霧中沙地以外的荒涼
遠景。我看出,她隻顧想心事,並未覺察出這時已深深刻在我腦海中的寂寥
的印象。
“我曾經答應告訴你我婚後生活的真實情況,瑪麗安,免得你再猜測,”
她開始說,“這是我第一次瞞著你,親愛的,現在我決定不再瞞你了。我以
前之所以不說出來,你總知道,那是為了你,部分也是為了我自己。一個女
人把自己整個一生都贈給了他,而他恰巧就是所有人當中最不重視這一贈品
的人,而現在你要這女人坦白地說出這一切,這對她是很難堪的。無論你待
我多麼好,對我多麼忠實,但是,除非你也結了婚,瑪麗安,更重要的是,
除非你婚後過得幸福,否則你是不能深切地理解我的。”
我能回答她什麼呢?我隻好拉住她的手,眼睛含著無限深情緊瞅著她。
“以前,”她接下去說,“我常常聽到你取笑自己的所謂‘窮’!你常
常鬧著玩兒,祝賀我闊綽!哦,瑪麗安,別再取笑我啦。為了你的窮感謝上
帝吧——窮讓你做了自己的主人,使你不致於像我這樣命苦。”
聽聽一個年輕的妻子說出了這樣悲哀的話!悲哀的是她冷靜而坦率地說
出了真實的話。單是我們一起在黑水園府邸度過的短短幾天,已經足以向我
說明,向任何人說明,她丈夫娶她為的是什麼。
“聽到我怎樣很快就開始失望、感到痛苦,或者,甚至知道了更詳細的
情形,”她說,“你也不必為此難過。單讓我自己記得這些事也就夠了。隻
要告訴你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怎樣向他表白心情,再用不著向你詳細說
明一切,你也可以知道他一向是怎樣對待我的了。那一天,在羅馬,我們一
起騎馬出去,參觀了塞茜莉亞·梅特娜的墳。天氣爽朗可愛,莊嚴的古跡看
上去很美,我想到古代有一個丈夫由於愛而興建了這樣一座墳紀念他的妻
子,一時我對我的丈夫也更充滿了柔情。‘你也會為我蓋這樣一座墳嗎,珀
西瓦爾?’我問他。‘咱們結婚前,你說十分愛我,可是,打那時候起——’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瑪麗安!他連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哪!我拉下了麵紗,心
想,還是別讓他看見了我含著一包眼淚。我還以為他沒注意到,可是,他注
意到了。他說:‘走吧。’接著,一麵扶我上馬一麵自個兒笑著。他上了馬,
我們一起離開了,他又大笑起來。‘如果我給你蓋一座墳,’他說,‘那可
得花你自己的錢呀。我不知道,塞茜莉亞·梅特娜是不是有一大筆財產,花
的是不是她自己的錢。’我沒回答——我正在麵紗裏哭,怎麼能回答他呢?
‘咳,你們這些臉色蒼白的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他說。‘你需要什麼呀?
需要聽幾句奉承和好聽的話嗎?還好,我今天早晨興致還不錯。我認為奉承
和好聽的話都已經說了。’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對我們說的那些冷酷的話
多麼深刻地印在我們記憶裏,多麼沉痛地傷害了我們的心靈啊。我真想哭上
一場,但是他那輕蔑的態度使我收幹了眼淚,橫下了一條心。打那時候起,
瑪麗安,我再也不禁止自己去想念沃爾特·哈特賴特了。我回憶我們倆私下
戀愛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從中給自己找一些安慰。除了這樣,我還能找什麼
安慰呢?如果當時咱們在一起,你會在一旁指導我的。我知道那樣是錯誤的,
親愛的,但是,告訴我,難道我那樣犯錯誤就沒有可以原諒我的理由了嗎?”
“我總是想念他,”她繼續說,放低了聲音,跟我更挨近點兒,“珀西
瓦爾晚上自己和朋友去看歌劇,丟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想念他。我總
是想象:如果上帝肯賜給我貧窮,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那我又是怎樣一副
情景。我總是想象,他出外掙錢養家,我穿著整潔的廉價衣服在家裏等他,
——我在家裏為他做家務,而因為必須為他做家務,就更加愛他——我看見
他很疲勞地回到家裏,就幫他摘下帽子脫了大衣,瑪麗安,晚飯時我就用我
為他學著燒的小菜兒款待他。哦!我希望他永遠不會感到孤單憂鬱,不會也
像我想念他夢見他那樣想念我夢見我!”
她說到這些傷感的話,聲音裏又透出那已經消失的柔情,臉上又映現出
已經消失的美麗。她的眼光又那樣帶著愛憐注視著我們前麵那片衰敗、淒涼、
不祥的景象,仿佛在朦朧陰沉的天空中看到了坎伯蘭那些令人感到親切的小
丘。
“別再去談沃爾特啦,”我說,這時我總算勉強克製住自己。“哦,勞
娜,現在就別去談他,別惹得咱們這樣痛苦啦!”
她站起身,親切地看了看我。
“我寧願永遠別再提到他,”她回答,“也不願讓你有片刻感到難過。”
“這是為了你好呀,”我辯解,“我這樣說,是為你著想呀。如果你丈
夫聽見你這樣說——”
“如果他真聽見我這樣說,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她這樣奇怪地回答時,在沉著與冷漠中顯得無所謂。她那種異樣的態度,
幾乎和回答的話同樣使我感到驚奇。
“他不會感到意外!”我重複她的話,“勞娜!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你可把我嚇壞了!”
“這是實話,”她說,“這就是我今天要趁咱們在你房間裏談心的時候
說給你聽的。我在利默裏奇已經向他坦白了一切,隻隱瞞了一件事,瑪麗安,
你說那是可以隱瞞的。我就是沒把那姓名告訴他,可是,他發現了。”
“事情發生在羅馬,”她接下去說,仍舊那樣在沉著與冷漠中顯得無所
謂。“我們參加了一個招待英國客人的小型宴會,主人是珀西瓦爾爵士的朋
友,瑪克蘭先生和夫人。瑪克蘭夫人以擅長繪畫聞名,她推卻不過幾個客人
的請求,最後拿出了她的畫給我們看。我們都誇獎那些畫,我不知道說了幾
句什麼,引起了她對我的特別注意。‘您肯定也畫畫兒吧?’她問。‘我以
前畫過一個時期,’我回答,‘可是後來放棄了。’‘如果您以前畫過,’
她說,‘將來也許還會畫的,如果您高興再畫的話,我想給您推薦一位教師。’
我沒答話,你知道那是為了什麼原故,瑪麗安,我試圖把話題岔開。可是瑪
克蘭夫人仍要往下談。‘我請過各式各樣的教師,’她接著說,‘但是,其
中最好的、最聰明細心的是一位哈特賴特先生。如果有一天再畫畫,您不妨
請這位教師試一試。他是一個年輕人——為人謙虛,正派——我相信您會喜
歡他的。’你想象一下:她當著許多陌生客人,那些請來會見新夫婦的陌生
客人,在大庭廣眾中對我說這些話!我竭力克製著自己,一句話不說,隻低
著頭湊近那些畫看。後來,大著膽再抬起頭來,我遇到了我丈夫的眼光,從
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的表情已經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等我們回到英國,’
他說時眼睛一直緊盯著我,‘我們會去打聽哈特賴特先生的。我也是這樣想,
瑪克蘭夫人,我相信格萊德夫人一定會喜歡他的。’他特別加重了最後一句
話的語氣。我聽了臉漲得通紅,一顆心急跳得好像要使我閉住了氣。話談到
這兒為止。我們散得很早。他在乘車回旅館途中一句話不說。他扶我下了車,
仍像往常一樣和我上了樓。但是,我們剛走進會客室,他就鎖上了門,把我
推到一張椅子裏坐下,在我跟前一站,雙手搭在我肩上。‘自從你那天早晨
在利默裏奇莊園向我大膽吐露了那些話,’他說,‘我就要找出那個家夥,
今天晚上我在你臉上發現了他。那家夥就是你的圖畫教師,他叫哈特賴特。
你要為這件事悔恨,他也要為這件事悔恨,你們要悔恨一輩子。現在,去睡
吧,盡管在夢裏去會見他,看我的馬鞭在他肩上留下的痕跡吧。’現在,他
向我發脾氣,就含著譏笑,或者帶著威脅,提到我當著你向他承認的那些話。
我沒法禁止他惡意歪曲我向他說的真心話。我沒法使他相信我,沒法使他不
提起這件事。今天他說我是‘豁出了一切嫁給他的’,你聽了就露出驚奇的
神情。但是,如果下次他發脾氣,再提到這樣的話,你就不會感到驚奇了—
—哦,瑪麗安!別這樣!別這樣!你這樣叫我心裏難受呀!”
這時我已將她摟在懷裏,悔恨的劇痛使我雙臂像鉗子似的把她夾得更緊
了。可不是!我悔恨。我在利默裏奇莊園涼亭裏說的那些無情的話傷了沃爾
特的心,當時在他絕望中變得蒼白的那張臉,這會兒又呈現在我眼前,向我
無言地提出我難以忍受的譴責。是我親自指出了那條路,讓我妹妹所愛的人
沿著它一步步遠離開他的祖國和朋友。我擋在兩個彼此相愛的青年人中間,
把他們永遠分隔開了,讓他和她的一生都毀滅在我麵前,從而給我所做的事
留下了一個罪證。這件事是我做的,而我之所以這樣做,卻是為了珀西瓦爾·格
萊德爵士。
為了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
我聽見她在說什麼,從她說話的聲調中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安慰我
這個實際上隻配受到她無言的譴責的人!至於又經過了多久,方才克服了自
己思想上揪心的痛苦,我就不知道了。我先是覺得她在吻我,然後,我的眼
睛突然覺察到外界的現象,我知道自己正在茫然直瞅著前麵湖水的遠景。
搖我的手臂,重複了一句:“瑪麗安!走到種植場上,天要黑了。”
“讓我再稍許等一會兒,”我說,“稍許等一會兒,讓我安靜一下。”
我仍舊不敢朝她看;我繼續凝視著遠方。
時間確是晚了。半空中那一帶濃密的褐色樹林已經在暮色四合中逐漸模
糊,隱隱約約像是長長的一縷輕煙。下邊,湖水上空的霧已悄悄地擴展,向
我們這麵彌漫過來。空中仍像剛才那樣靜寂得沒一絲聲息,但它那恐怖的氣
氛已經消失,留下的隻是寧靜中莊嚴的神秘。
“咱們離住宅很遠,”她悄聲說。“還是回去吧。”
突然她沉默了,臉從我這麵轉向船庫門口。
“瑪麗安!”她說時抖得很厲害,“你沒看見什麼嗎?瞧!”
“哪兒?”
“那底下,咱們下邊。”
她用手一指。我順著她的手望去,也看見了。
一個人影正在遠處長有石南的荒地裏移動。它穿過我們從船庫裏望出去
的一帶地方,沿著濃霧以外的外緣黑魆魆地溜過去。接著,它遠遠地在我們
麵前停下了——等了等——又向前溜;移動得很慢,後邊和上空是白茫茫的
霧——慢慢地,慢慢地,最後朝船庫的一邊閃了過去,我們再也看不見了。
今天傍晚的經曆使我們感到很緊張。又過了幾分鍾,勞娜才想到要走種
植場那條路,我決定陪她回去。
“那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我們最後走到黑暗潮濕的空地裏,她壓低
了聲音問。
“我看不清。”
“你猜那是個男的還是個女的?”
“好像是個女人。”
“恐怕那是個男人,披了件長鬥篷。”
“可能是個男人。在這樣昏暗的光線裏沒法看清楚。”
“等一等,瑪麗安!我害怕——我看不出路來了。要是那個人跟蹤咱們
呢?”
“根本不可能,勞娜。其實用不著驚慌。湖岸邊離村子不遠,那兒白天
黑夜都有人走過。奇怪的是,咱們早些時候沒看到那兒有人。”
這時我們已走進種植場。四下裏十分黑暗——黑暗得我們不大容易看清
道路。我攙著勞娜,我們盡快地往家裏趕。
我們還沒走到一半路,她停下了,定要我跟著她一起停下。她在聽什麼。
“噓,”她悄聲說,“我聽見後麵有什麼聲響。”
“是枯樹葉,”我安慰她,“或者,是根樹枝從上麵吹落下來。”
“現在是夏天,瑪麗安,又沒一絲風。聽呀!”
我也聽見了那聲音——那像是輕微的腳步聲,跟在我們後麵。
“不管那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東西,”我說,“咱們還是繼續前進吧。
再過一會兒,即使遇到什麼緊急的事,反正已經離開住宅很近,人家可以聽
見咱們的聲音了。”
我們飛快地向前趕——走得那樣快,後來,當我們差不多走完了種植場,
可以看見映出燈光的窗子時,勞娜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誰在那兒?”我喊了起來。
沒人答應。
“誰在那兒?”我又問了一句。
一陣沉寂,緊接著我們又聽見那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輕,漸漸在黑暗
中低沉下去,低沉下去,——最後完全消失在一片寂靜中。
我們急匆匆地從林中走向外麵空闊的草地,然後迅速穿過草地,兩人不
再交換一句話,趕到了屋子裏。
在門廳的燈光下,勞娜朝我望了望,她麵色蒼白,眼中露出恐怖。
“我差點兒嚇死了,”她說,“那會是什麼人呢?”
“咱們明兒再去猜吧,”我回答,“暫時不要對任何人說咱們聽見和看
到的。”
“為什麼不要說?”
“因為沉默是安全的,咱們在這兒需要安全。”
我趕緊送勞娜上樓,在樓上等了一會兒,摘下我的帽子,抿平了頭發,
然後,假裝找一本書,立刻先到書房裏去打聽。
伯爵坐在那裏,安安靜靜地吸著煙看書,他的身體占滿了全家最大的那
張安樂椅,腳擱在一隻小凳子上,襯衫領子敞開著,膝上橫放著他的領帶。
福斯科夫人像個安靜的孩子坐在他身旁一隻凳子上,正在那裏卷煙卷兒。夫
妻倆都不可能在那天傍晚很遲的時候出去了,這會兒剛趕回來。我一看到他
們那副情景,就覺得已經達到了自己來書房的目的。
我一走進屋子,福斯科伯爵為了禮貌慌忙站起,係好了領帶。
“您別費事,”我說,“我隻是來拿一本書。”
“像我這樣的倒黴胖子,都是怕熱的,”伯爵正一本正經地搖著一把大
綠扇子取涼。“我要是能和我的好太太對調一下就好了。這會兒她涼爽得像
外麵池子裏的魚。”
伯爵夫人聽了丈夫的新奇比喻,氣色變得更加溫和了。“我是從來不嫌
熱的,哈爾科姆小姐,”她說這話時,那副謙虛的神情倒像一個婦女在承認
自己具有某種優點。
“今天黃昏時候,您和格萊德夫人出去了嗎?”伯爵問,這時我正裝模
作樣地從架上取下一本書。
“是的,我們出去透透空氣。”
“請問朝哪麵去的呀?”
“到湖那麵——一直走到那個船庫。”
“啊?一直走到那個船庫?”
平時他如果這樣追根究底,那會使我感到氣忿。但是今天晚上我反而高
興,因為這又證明他和他妻子都跟湖上那個神秘人影無關。
“大概,今天黃昏沒再遇到什麼意外的事吧?”他接下去問。“沒什麼
新的發現,像您上次發現受了傷的狗吧?”
他一雙神秘莫測的灰色眼睛緊盯著我,那種冷峻、雪亮、令人無法抗拒
的光芒總是迫使著我朝他看,但是看了又感到不安。每逢這種時刻,我就懷
疑他是在窺探我的心事,說不出地覺得受到了一種壓力,平時如此,現在當
然也是這樣。
我試圖把眼光從他身上移開,然後走出屋子。說也奇怪,這時多虧福斯
科夫人幫助,使他挪動了身體,首先轉移了視線,否則我也許還不容易脫身
哩。
“伯爵,您讓哈爾科姆小姐一直站著哩,”她說。
我趁他轉身給我端椅子的時候向他道了謝,找了個借口就溜走了。
一小時後,湊巧勞娜的女仆到她女主人的屋子裏來,我就趁機提到晚上
悶熱,打算進一步探聽那些仆人剛才在幹什麼。
“你們在樓下挺熱吧?”我問。
“不,小姐,”女仆說,“我們一點兒也不熱。”
“那麼,你們大概是到樹林裏去的羅?”
“有人要去那兒,小姐。可是廚娘說還是端張椅子到廚房門外陰涼的天
井裏去坐的好,我們大家想了想,也都把椅子搬到那兒去了。”
現在隻需查明女管家了。
“邁克爾森太太已經睡了嗎?”我問。
“她大概還沒去睡吧,小姐,”女仆笑著說。“應當說,邁克爾森太太
這會兒不是將要去睡,是正在起身。”
“為什麼?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邁克爾森太太白天裏在睡覺不成?”
“不是的,小姐,不完全是這樣,不過,也差不多是這樣。整個黃昏她
一直在自己屋裏的沙發上睡大覺。”
把我親眼在書房裏看到的和剛從勞娜女仆口中聽到的擱在一起,看來隻
能得出一個結論。我們在湖邊看到的那個人影不是福斯科夫人,也不是任何
仆人。我們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不是這府邸裏任何人的腳步聲。
那又會是什麼人呢?
看來這是無法打聽出來的。我甚至不能確定那是男人還是女人的影子。
我隻能說,猜想起來那是個女人的影子。
6
六月十八日——昨天黃昏我在船庫裏聽了勞娜的一席話,夜深入靜後悔
恨的苦惱使我痛定思痛,久久不能入睡。
最後我點亮了蠟燭,翻閱以前的日記,看我在她鑄成大錯的婚事上究竟
起了什麼作用,而為了挽救她,當初實際上究竟又能盡什麼力。看後我略微
寬慰了些,因為事實說明,不管我做那些事時是多麼盲目無知,但我卻是出
於最好的動機。一般說來,哭對我是有害的,然而昨天夜裏的情形不同:哭
後我覺得人舒坦了。今天早晨起來,我主意堅決,心也定了。不論珀西瓦爾
爵士再說出什麼話或采取什麼行動,他再也不能激怒我,或者使我片刻忘記:
為了勞娜的需要,為了勞娜的原故,我必須不顧一切屈辱與侮慢留在這裏。
今天早晨,我們本來會對湖上看到的人影和種植場上聽到的腳步聲進行
種種猜測,但後來卻被勞娜感到十分不快的一件小事給攪忘了。她結婚前一
天我送給她留作紀念的那個小胸針被她遺失了。我們昨天黃昏時出去,她帶
了那個胸針,所以我們隻能設想,那一定是從她的衣服上落下,或者是丟在
船庫裏,或者是遺失在回來的路上了。已經派仆人去找過,但他們都空著手
回來。現在勞娜又親自去尋找了。不論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如果珀西瓦
爾爵士在吉爾摩先生的合夥人把信交給我之前先回到家裏,遺失了東西倒可
以作為她出門的借口。
由於這一家的每個人和每件事都使我懷疑,我認為更好是采用第二個辦
法。伯爵倒不礙事,這會兒他在早餐室裏。前十分鍾我跑上樓時,還透過那
扇門聽見他在教他的金絲雀玩把戲:“出來,站在我小指頭上,我的好寶貝
兒!出來,跳上樓梯!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
二,三——啾啾啾,叫!”鳥兒又像往常那樣歡騰著歌唱起來,伯爵向它們
又是嘰嘰喳喳叫,又是吹口哨,好像他也是一隻鳥兒似的。這時我的房門開
著,我仍舊聽到尖銳的歌唱聲和口哨聲。如果我決定悄悄地出去,不讓人家
注意到,這可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四點鍾——從記完以上日記到現在這三個小時內,黑水園府邸裏的整個
情況急轉直下。是福是禍,我還不能,也不敢作出判斷。
讓我首先回到剛才停下的地方吧,否則我會在一陣思想混亂中把一些細
節記錯了。
再說,我按照原先的計劃出去,準備在大門外迎接那個從倫敦送信來給
我的使者。下樓時我沒看見一個人。走過門廳時我聽見伯爵仍在訓練他的鳥
兒。但是,穿過外麵大院,我在福斯科夫人身邊走過時,她正在做她喜愛的
活動,圍著大魚池子一圈一圈地走著。我立刻放慢腳步,以免露出著急的樣
子,而且,為了小心,還問她午飯前要出去散步嗎。她說還是留在附近的好,
一麵十分親切地朝我笑,和顏悅色地點著頭,然後朝門廳裏走回去。我朝後
麵看時,見她關上了門,於是我推開了靠車房那一麵的邊門。
一刻鍾內,我已經到了大門口。
外麵的一條小路朝左陡轉,向前一直延伸了大約一百碼,然後又突然拐
向右方,通往公路。於是我等候在兩個拐角之間的一段路上,從大門口的一
邊和通火車站的道路的另一邊都沒法看見我,我就在那個地方來回踱步。根
據我的表,我在那二十分鍾內什麼也沒看見和聽到,我兩旁都被高高的樹籬
擋住了。最後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我向第二個拐角走過去,迎麵從火車站
駛來了一輛輕便馬車。我招呼車夫停車。他依著我停下了,一個外表體麵的
人從窗子裏伸出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我說,“冒問一聲,您是到黑水園府邸去的嗎?”
“是的,女士。”
“是送信給一個人嗎?”
“送一封信給哈爾科姆小姐,女士。”
“您可以把信交給我。我就是哈爾科姆小姐。”
那個人觸了觸他的帽子,趕緊下車,把信交給了我。
我立即拆開信看了。現在我把信的內容抄錄如下,因為,為了小心起見,
我認為最好是把原信毀掉。
“親愛的女士:
“今晨收到您的信,為此我十分焦慮。讓我盡量簡單明了地作出答複。
“仔細研究了您的信件,並根據從結婚契約中我對格萊德夫人情況的了解,我遺憾
“如果格萊德夫人簽署此類文件,亦即我認為屬於上述性質的契約,她的代理人即
可從她所有的二萬鎊中支付款項給珀西瓦爾爵士。如果所借款項未能償還,如果格萊德
夫人有了子女,其子女的財產將隨借款的數額大小相應減少。更清楚地說一句:格萊德
夫人絕對不會得知,此事對她尚未出世的子女可能是一種欺詐行為。
“既然情況如此嚴重,我建議格萊德夫人暫緩簽字,其理由為:她需由我首先審閱
這項契約,因為,我合夥人吉爾摩先生不在時,我是她的私人律師。采取這一措施是無
可非議的,因為,凡屬正當行為,照理它不難獲得我的同意。
“誠懇地向您保證,我將繼續及時向您提供一切需要的幫助或意見。
“女士,我是您忠實的仆人
威廉·基爾”
我滿懷感激心情讀著這一封情意深厚和見解精辟的信。它為勞娜反對簽
字提供了一個理由,對以前無法駁回的這件事現在我們已一清二楚了。我讀
信時,信使在旁邊等我讀完後對他的吩咐。
“請回去說:信裏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非常感謝,”我說。“現在不需
要寫回信了。”
我手裏展開著信說這些話,可就在這當兒,福斯科伯爵從通公路的那條
小路上拐過來,就好像是從地下鑽了出來,一下子已站在我麵前。
他來得那麼突兀,又是出現在我最意想不到他會來到的地方,我冷不防
完全被嚇倒了。信使向我說了聲“再見”,又上了車。我對他一句話也說不
出來,甚至他鞠躬時我都沒有回禮。我知道自己已被人發現——而且偏偏又
是被這個人發現——我完全僵在那裏了。
“您現在回去嗎,哈爾科姆小姐?”他問話時一點兒也不顯出驚訝,甚
至不去看一眼和我說話時駛走的馬車。
我勉強鎮定下來,點了點頭。
“我也要回去,”他說,“讓我陪著您走吧。讓我攙著您好嗎?您見了
我,好像嚇住了嗎!”
我勾住他的手臂。神思剛清醒過來,我已在警告自己:不論付出多大代
價,決不能和他做冤家。
“您見了我,好像嚇住了嗎!”他仍舊用鎮靜的口吻,但是糾纏不休地
重複。
“伯爵,我剛才好像聽到您和您的鳥兒在早餐室裏嗎,”我故作鎮靜,
沉著地回答。
“是呀。可是,我那些有羽毛的孩子,親愛的小姐,和其他的孩子太相
像啦。有時候它們會鬧脾氣,今兒早晨就是這樣。我正在把它們收進籠子,
我太太走進來了,說她讓您一個人散步去了。您是這樣對她說的,對嗎?”
“可不是。”
“您瞧,哈爾科姆小姐,我實在經不起您這種引誘,我真愛陪著您散步。
瞧,像我這麼大歲數的人,說實話總沒什麼害處吧?我連忙拿起帽子,就趕
來陪您了。別瞧我福斯科是這樣一個胖子,這總要比沒一個人陪著您更好吧?
咳,我又走錯了路——失望地折回來,可是,瞧,我真喜出望外(我可以這
樣說一句嗎?),我趕上了您。”
在住宅前麵的環形車道上,我們遇見那輛被拉到馬房去的狗車。珀西瓦
爾爵士剛回到家。這時他走了出來,在二門口迎接我們。我們不必管他這次
旅行的結果如何,反正他那暴戾的脾氣並未緩和下來。
“啊!你們兩位回來了,”他沉著臉說,“這是怎麼回事:屋子裏的人
都走空了?格萊德夫人呢?”
我告訴他胸針遺失了,還說勞娜到種植場上尋找去了。
“什麼胸針不胸針,”他氣呼呼地咆哮,“叫她別忘了今天下午在書房
裏的約會。再過半小時我要見到她。”
我抽回了伯爵挽著的一隻手,慢慢地走上台階。伯爵向我很有氣派地一
鞠躬,然後滿麵春風地去和那位橫眉怒目的主人談話。
“告訴我,珀西瓦爾,”他說,“你這次旅行愉快嗎?你那匹油光閃亮
的漂亮棕莫利跑到家沒累壞嗎?”
“去他媽的棕莫利——也去他媽的這次旅行!我要吃飯了。”
“我先要和你談上五分鍾,珀西瓦爾,”伯爵答道。“就在這兒草地上,
我的朋友,談上五分鍾。”
“談什麼?”
“談一件跟你關係重大的事情。”
我穿過廳門時盡量地磨時間,聽到他們這樣一問一答,看見珀西瓦爾爵
士遲疑不決,慍怒地把手插在口袋裏。
“如果你故意惹我,再去談你那些顧慮,”他說,“我可不要聽你的。
我要吃飯了。”
“到外麵來和我談吧,”伯爵重複,對他朋友所說的最粗魯的話仍舊毫
不介意。
珀西瓦爾爵士走下台階。伯爵挽著他的手臂,領著他緩緩地走開了。所
謂“事情”,我相信,指的就是簽字。不用說,這會兒他們正在談論我和勞
娜。我十分焦急,感到慌亂難受。我們急需知道他們這會兒談的是什麼,這
對我們兩人都十分重要,然而他們說的話絕對不可能有一句傳到我耳朵裏。
我懷裏藏著律師的信(這時哪怕把它鎖起來我都不放心),從一間屋子
裏走到另一間屋子裏,到後來緊張難受得差點兒要瘋了。看樣子勞娜一時不
會回來,我打算出去找她。但是,經過一早晨的煩慮焦急,我已精疲力盡,
再說天氣又是那麼熱,我完全支持不住了,雖然再一次掙到門口,但最後不
得不回到休息室裏,在靠得最近的一張沙發上躺下來歇息。
“千萬請您原諒,哈爾科姆小姐,”他說,“我來打擾您,因為有一件
好消息報告。您知道,珀西瓦爾總是那樣主意不定——最後他又認為應該取
消原議,簽字的事可以暫時緩辦了。我很高興,從您臉上也可以看出,哈爾
科姆小姐,這一來咱們都安心了。您告訴格萊德夫人這件好消息的時候,請
代我向她表示最誠懇的敬意和祝賀。”
我還沒來得及從驚訝中恢複過來,他已經走開了。毫無疑問,簽字的事
之所以會有這樣不尋常的轉變,是因為他施加了影響,而他幹涉後之所以能
取得一定的成功,又是因為他發現我昨天和倫敦進行了聯係,今天已從那兒
獲得答複。
我雖然有以上的印象,但是,好像精神和肉體同樣地疲乏,怎麼也沒法
繼續考慮情況不明的現在或危機四伏的未來。我再一次試圖跑出去找勞娜,
但是我腦袋眩暈,膝部哆嗦得站立不穩。雖然十分不願意,但沒辦法,最後
隻好打消了出去的念頭,又回到沙發上。
屋子裏靜悄悄的,我聽到夏天的鳴蟲在敞開的窗外低聲淺唱,感到很舒
適。我不由得合上眼皮,逐漸進入一種奇異的狀態,它既不像是清醒著(因
為我對四周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又不像是睡著(因為我覺出自己是在休息)。
在這種狀態下,我那活躍的思想開始自由奔放,而我那疲倦的身體則在靜息,
於是,恍惚中,或者幻想中(我也不知道應該管它叫什麼),我看見了沃爾
特·哈特賴特。我那天早晨起身後始終不曾想到他,勞娜也一句話不曾直接
或間接向我提到他,然而,這會兒我卻看見了他,清楚得就好像回複到了從
前的時候,好像我們又一起在利默裏奇莊園裏。
我看見他在其他許多人當中,但那些人的臉我看不清楚。他們都躺在一
座敗落的大廟的台階上。參天的熱帶樹木(樹幹上綿延不絕地盤繞著濃密的
藤蔓,枝葉空隙間隱約露出猙獰可怕的石像)圍繞著那座廟宇,遮蔽了整個
天空,給一群可憐的人籠罩上一片慘淡的陰影。白茫茫的瘴氣悄悄從地麵嫋
嫋上升,一團團煙霧般向這些人彌漫過去,最後觸到了他們,他們一個個都
在躺著的地方僵死了。我看見沃爾特,感到又是憐惜又是害怕,禁不住要喊
出聲,我催他快逃。“回來吧,回來吧!”我說,“記住你答應她的話,答
應我的話。回來吧,別讓疫病傳染給你,你會像其他的人那樣死了!”
他朝我望了望,神情異常鎮靜。“等著瞧吧,”他說,“我會回來的。
自從那天夜裏我在公路上遇見了那個迷路的女人,我的一生就變成了冥冥中
指定的一件工具。不論是在這片荒野中流浪也好,或者是回到故鄉那兒歡迎
我的親友當中也好,我總是走在一條黑暗的路上,這條路將引著我,引著你,
引著你和我所愛的人,你的妹妹,走向那神秘的因果報因將要應驗的地方,
走向那遲早總要達到的終點。等著瞧吧。瘟疫會傳染其他的人,但是它會避
開了我。”
我又看見他。他仍舊在那座森林裏,他那些流浪的夥伴逐漸減少,現在
已經廖廖無幾。廟宇不見了,偶像消失了,此後再看到的是一些黑皮膚的矮
人,他們陰險地埋伏在林中,手裏張著弓,箭都上了弦。我又一次為沃爾特
擔心,大聲警告他。他又一次向我轉過身,臉上是不動神色的鎮靜。
“再要在黑暗的道路上前進一步,”他說。“等著瞧吧。箭會射倒其他
的人,但是不會射中了我。”
我第三次看見他乘的那條船毀了,在荒涼的沙灘上擱淺了。幾條載人超
重的小船正從他身旁駛向彼岸,沉船上隻剩下他一個人。我向他喊,叫他喚
住末尾的一條小船,最後掙紮逃命。他帶著鎮靜的神氣看了看我,仍用堅定
的聲音回答我:“還要在旅程中前進一步。等著瞧吧。大海會淹死其他的人,
但是它不會淹死我。”
我的心沉在言語無法形容的恐怖中,沉在淚水無法減輕的悲哀中。黑暗
掩蔽了白雲石墳墓旁邊的參拜者——掩蔽了蒙著麵紗從墳墓中出現的女人—
—掩蔽了在夢中看著這一切的我。我再看不到了,再聽不見了。
我被搭在肩上的一隻手驚醒。那是勞娜的手。
她跪倒在我沙發旁邊。神情激動,臉色緋紅,和我相對的眼光中流露出
瘋狂迷亂的神情。我一看見她,立刻嚇得站起來。
“出了什麼事?”我問,“什麼事把你嚇成這樣?”
她回過頭去望了望那扇半開著的門,把嘴唇湊近我耳邊悄聲說:
“瑪麗安!——湖邊的那個人影——昨兒晚上的腳步聲——我剛才看見
她了!我剛才和她談話了!”
“我的天哪,是誰呀?”
“安妮·凱瑟裏克。”
勞娜的慌張神情已使我驚訝,再加上我仍為夢裏剛看到的景象感到淒
惶,所以,她一說出那名字,我對突然獲悉的事簡直經受不住。我呆在地當
中,一言不發緊張地瞪著她。
她一心想著那件事,竟沒注意到她的答話給我帶來的影響。“我看見安
妮·凱瑟裏克!我和安妮·凱瑟裏克談話了!”她又說了一遍,好像以為我
沒聽清她的話。“哦,瑪麗安,我有許多事要告訴你!去吧——咱們在這兒
會被人撞見的——趕緊到我屋子裏去。”
她急煎煎地說完這些話,拉住我的手,攙著我穿過書房,走到底層特為
她設置的那間頂裏邊的屋子。除了她的貼身女仆,誰也不會突然到這裏來找
我們,她先把我推進房間,然後鎖上房門,拉上裏邊的印花布窗簾。
我一時仍不能擺脫那種奇怪的麻木感覺。但是我越來越相信,並且已經
深深感覺到,一些錯綜複雜的事情,一些早已威脅著她,早已威脅著我的事
情,現在已突然緊緊地圍困住了我們倆。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的感情,我甚
至不大能夠在意識中模糊地加以體會。“安妮·凱瑟裏克!”我悄聲自言自
語,不知所措地重複說,“安妮·凱瑟裏克!”
勞娜把我拉到房當中靠得最近的那張長椅上。“你瞧!”她說,“瞧這
兒!”說到這裏,她指了指她的胸口。
這時我才看見,那隻遺失了的胸針又端端正正地別在那裏了。親眼看見
了胸針,後來又親手接觸到了它,那種真實感仿佛使我混亂的思想開始穩定,
並且使我的情緒鎮靜下來。
“你在哪兒找到了你的胸針?”這是我能向她說出的第一句話,我在重
要關頭竟提出了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在哪裏?”
“在船庫裏的地上。哦,我該從哪裏說起呢——我該怎樣對你說呢?她
和我談話的時候顯得那樣古怪——她看上去身體那樣不舒服——她後來那樣
突然地離開了我——!”
她被紛亂的回憶所激動,聲音隨著提高了。我因為在這家裏日日夜夜都
被疑懼困擾著,所以這時立刻向她發出警告,像剛才一看到胸針就立刻向她
提出問題一樣。
“輕輕地說,”我說道。“窗子開著,它對著園子裏的路。從頭說起吧,
勞娜。把你和那女人遇見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要先關上窗嗎?”
“不用關,可是,要輕點兒說,要記住,在你丈夫家裏談安妮·凱瑟裏
克很危險。你先在哪兒看見了她?
“在船庫裏,瑪麗安。你知道,我出去找我的胸針,沿著那條小路穿過
種植場,一路上留心望著地下。就那樣,經過很長時間,我到了船庫;一走
進那屋子我就跪在地上找。我正背對著進口尋找的時候,隻聽見後邊一個陌
生的聲音輕輕地呼喚:‘費爾利小姐。’”
“費爾利小姐!”
“可不是,喚的是我從前的稱呼——我以為永遠和我分開了的那個熟悉
可愛的稱呼。我跳了起來,並不是害怕,而是十分驚奇,因為那聲音非常親
切柔和,它不可能使任何人感到害怕。瞧那兒,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口瞧著我,
我完全不記得從前曾經見過那張臉。”
“她是怎樣打扮的?”
“她身上穿了一件整潔漂亮的白衣服,上邊披了一條陳舊的深色狹條圍
巾。她戴的一頂褐色無邊草帽和她那條圍巾顯得同樣陳舊。我看到她身上的
衣服和其他的打扮很不相稱,就感到很奇怪,她知道我注意到了這點。‘別
去瞧我的帽子和圍巾,’她氣喘籲籲,急促地說,‘隻要有白色衣服穿,對
其他的打扮我都可以不計較。盡情看我身上的衣服吧——我不會為它感到不
好意思。’這話說得多麼奇怪,你說對嗎?還沒等我向她解釋,她已經伸出
了一隻手,我看見她手裏托著我的胸針。我十分高興和感激,走過去,靠她
很近,向她表示謝意。‘既然這樣謝我,您可以答應我一件小事嗎?’她問。
‘當然可以,’我回答,‘無論什麼事,隻要是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應。’
‘那麼,我把您的胸針找到了,就讓我給你別上吧。’我真沒料到她會提出
這樣一個請求,瑪麗安,她說這話的時候顯得異常急切,我一時不知道怎麼
辦是好,不覺後退了一兩步。‘咳!’她說,‘您母親會讓我別上這隻胸針
的。’她提到我母親時,口氣和神情中有著那麼一種譴責的意味,這使我對
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我握住她托著胸針的手,輕輕地抬起了它,把它放在
我胸口。‘您認識我母親嗎?’我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我以前見
過您嗎?’她正在忙著別胸針的一雙手停下,緊緊抵住了我的胸口。‘您不
記得,在利默裏奇村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她說,‘您母親在去學校的那
條小路上走,兩個小姑娘一麵一個伴著她嗎?打那時候起,我其他什麼事情
都不高興去想,隻記得這一件事。您是那兩個小姑娘當中的一個,我是其中
的另一個。那時候聰明漂亮的費爾利小姐和呆板可憐的安妮·凱瑟裏克可要
比現在更親近啊!’——”
“記得的,我記得你在利默裏奇莊園曾向我問起安妮·凱瑟裏克,你還
說從前大夥都說她長得像我。”
“這件事你是怎麼想起的,勞娜?”
“是她使我想起的。她靠近了我,我朝她看的時候,突然想到我和她長
得很像!她的臉蒼白,瘦削,顯得疲倦,但是我看上去吃了一驚,就好像我
生過一場大病,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臉。這一發現,不知道什麼原故,使
我十分震動,有一會兒工夫我對她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話,她是不是像動氣了?”
“恐怕她是動氣了。‘您的臉不像您母親’,她說,‘心也不像她。您
母親的那張臉是黑糝糝的,您母親的那顆心,費爾利小姐,是天使的心。’
‘真的,我對您懷著一片好意,’我說,‘但是可能我不會恰當地把它表現
出來。為什麼您管我叫費爾利小姐呀——?’‘因為我愛姓費爾利的人,恨
姓格萊德的人,’說到這裏,她突然憤怒得像發了狂。在這以前,我根本沒
看到她有瘋癲的跡象,可是這時候我仿佛在她眼光中看出了瘋癲。‘我還以
為您不知道我已經結了婚呢,’我說,我想起了她在利默裏奇村寫給我的那
封荒唐的信,同時試圖使她安靜下來。她沉痛地歎了口氣,從我身邊走開了。
‘不知道您已經結了婚?’她重複了一句。‘我到這兒來,就是因為您結了
婚。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要在陰間會見您母親之前給您想一個補救的辦
法。’她身子逐漸往後退,最後到了船庫外麵,接著就四下裏注視和留心聽
了一會兒。等到再轉身向我說話時,她不是走進來,而是站在原來的地方,
眼睛向裏邊瞧著我,手叉在兩邊門框上。‘昨兒晚上您在湖邊看見我了嗎?’
她問。‘您在樹林裏聽見我在後麵跟著嗎?我已經等了整整幾天,想要單獨
和您談一下——這一次我丟下了我唯一的朋友,讓那朋友為我擔心害怕——
我冒著險,不顧再被關進瘋人院——一切都是為了您,費爾利小姐,一切都
是為了您呀。’她的話使我感到驚慌,瑪麗安,但是她說話時有一種口氣使
我從心底裏可憐她。我相信我的憐憫是真誠的,因為我膽子大起來,叫這可
憐的人到船庫裏去坐在我身邊。”
“她這樣做了嗎?”
“沒有。她搖了搖頭,說必須繼續站在那兒望風,當心有外人突然來到。
她一直守在門口,手叉在兩邊門框上,一會兒突然向裏邊探進來向我說幾句
話,一會兒突然向後退回去四麵張望。‘昨兒天黑前我到這兒來了,’她說,
‘聽見您和那位一道來的小姐談話。我聽見您向她談您丈夫的事。我聽見您
說:沒法使他相信您,沒法使他不提起那件事。啊!我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了,
因為,聽的時候,我的良心向我說明了一切。我為什麼要讓您嫁給了他呢!
咳,都是因為我害怕——瞧我那瘋狂的、可憐的、該死的恐懼心理啊!——’
她用那條舊圍巾捂住了臉,在圍巾裏邊哭邊嘟噥。她會不會傷心絕望得失去
了理智,不能控製自己,最後連我也沒法對付她呢:我害怕起來了。‘請冷
靜點兒,’我說,‘告訴我,您當初又怎麼可能阻止我結婚呢!’她揭去蒙
在臉上的圍巾,茫然瞪著我。‘當時我應該有足夠的勇氣留在利默裏奇村裏,’
她回答。‘我根本不該被他要去那裏的消息嚇走。我該先警告您,設法挽救
您,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木已成舟了。為什麼我隻有給你寫那封信的勇氣呢?
為什麼我的動機是為了您好,但結果反而害了您呢?都是因為我害怕呀——
我那瘋狂的、可憐的、該死的恐懼心理啊!’她重複這句話,又用她那條舊
“她一再談到害怕,勞娜,你肯定要問她怕什麼吧?”
“我問了。”
“她又是怎樣回答的呢?”
“她反過來問我,如果有人曾經把我關進瘋人院,將來還有可能再關我
進去,我是不是害怕那個人?我說:‘現在您還害怕嗎?如果現在還害怕,
那您肯定不會來這兒了吧?’‘不害怕了,’她說,‘我現在不害怕了。’
我問她為什麼不害怕。她突然向船庫裏探進身子說:‘您猜不出什麼原故
嗎?’我搖搖頭。‘瞧瞧我是一副什麼樣兒,’她接著說。我告訴她,看到
她滿臉病容,神情十分憂鬱,我感到很難受。這時她第一次露出笑容。‘滿
臉病容,’她重複了一句,‘我都快死了。您知道我現在為什麼不害怕他了
嗎。您相信我要在天堂裏和您母親會見了嗎?如果我見了她,她會寬恕我
嗎?’我十分震驚,一時沒話可以回答。‘我老是在思考這件事,’她繼續
說,‘躲開您丈夫的時候,生病的時候,我都在思考。思考到最後,我隻好
到這兒來了——我要設法補救——我要盡力消除我以前造成的一切危害。’
我再三懇求她向我說明這些話的意思,她仍舊那樣茫然地瞪著我。‘我能消
除那危害嗎?’她主意不定地自言自語。‘您是有朋友幫助的。所以,如果
您掌握了他的秘密,他就會害怕您,就不敢像對待我這樣來對待您。既然害
怕您和您的朋友,那麼,為了保全自己,他就不得不好好地待您。如果他好
好地待您,如果我能說這是由於我的功勞——’我急巴巴地往下聽,可是剛
說到這兒,她停下了。”
“你催她往下說嗎?”
“我催了,但是她又從我身邊退開,把臉和胳膊貼在船庫的一邊門框上。
‘咳!’她滿懷柔情但是透出一種可怕的、瘋狂的口氣說,‘咳,要是能把
我和您母親合葬在一起,那該有多麼好啊!要是天使吹響號角,墳墓裏的死
人都複活的時候,我能在她身邊醒過來,那該有多麼好啊!’——瑪麗安呀!
我聽了渾身直哆嗦,她的話太可怕了。‘但是,這是沒希望的了,’她一麵
說,一麵微微移動了一下身體,又朝我望了一眼,‘像我這樣一個可憐的陌
生人,這是沒希望的了。我不會安息在那個雲石十字架下麵,盡管為了她的
原故,我親手洗它,洗得那麼雪白幹淨。不行!不行!不能靠人家開恩,隻
有靠神的恩惠才能夠被帶到她跟前,那兒惡人不再折磨你,疲倦的人獲得安
息。’她說這些話時顯得安靜而又悲哀,在絕望中沉重地歎了口氣,接著又
停頓了一會兒。她臉上露出迷惘和煩惱的神情,好像是在思索,好像是在苦
苦地思索。‘我剛才說什麼啦?’她停了一會兒問。‘一想到您母親,其他
的事我都忘了。我剛才在說什麼呀?我剛才在說什麼呀?’我竭力親切和溫
存地提醒她。‘啊,對了,對了,’她說,仍舊是那一副迷惘和困惑的神情。
‘您是沒法對付那個凶惡的丈夫的。可不是。我一定要達到來這兒的目的—
—我一定要補救我當初由於害怕說話而給您帶來的損害。’‘您要告訴我的
究竟是什麼?’我問。‘就是您狠心的丈夫怕人知道的那件秘密,’她回答。
‘有一次我威脅他,說要揭發他的秘密,就把他嚇倒了。您要是威脅他,說
要揭發他的秘密,也會把他嚇倒的。’她的臉色沉下來,凝視著的眼睛裏閃
出嚴厲憤怒的光芒。她開始迷迷糊糊地、毫無表情地向我揮手。‘我母親知
道那件秘密,’她說,‘為了那件秘密,我母親毀了她自己半輩子。後來,
我長大成人了,有一天她對我透露了一些底細。第二天,您丈夫就——’”
“說呀!說呀!接下去說呀。她告訴你什麼有關你丈夫的事呀?”
“剛談到這兒,瑪麗安,她又不說了——”
“她再沒說下去?”
“她急著留心傾聽什麼。‘噓!’她悄聲說,一麵仍向我揮手。‘噓!’
外消失了。”
“你準是跟上去羅?”
“可不是,我十分著急,就大著膽站起來去追她。我剛趕到門口,她突
然又從船庫的一邊繞了過來。‘那件秘密,’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等
一等,告訴我那件秘密!’她拉住我的胳膊,瘋狂和恐怖的眼光瞪著我。‘現
在不行,’她說,‘附近有人——有人在監視咱們。明天這時候來——您一
個人來——注意——您一個人。’她粗魯地把我推進船庫,我再沒看見她了。”
“咳,勞娜,勞娜,又錯過了一個機會!要是我在你身邊,咱們就不會
讓她跑了。你看見她是朝哪個方向消失的?”
“左邊,地麵下降、樹林最濃密的那一邊。”
“你又跑出去了嗎?你在後麵喚她了嗎?”
“叫我怎麼喚呢?我嚇得動都不能動,話都說不出了。”
“可是,等到你能動的時候——等到你走出去的時候——?”
“我就跑到這兒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你。”
“你在種植場上看見什麼人,聽見什麼人的聲音嗎?”
“沒有,我經過種植場的時候,那兒好像是一片靜悄悄的。”
我考慮了一下。所說的那個在暗中偷聽談話的,是實有其人呢,還隻是
安妮·凱瑟裏克心情激動時幻想的人物呢?這就無法肯定了。隻有一件事很
明確,那就是我們這方麵的發現又功敗垂成——除非安妮·凱瑟裏克明天準
時到船庫赴約,否則這件事是徹底失敗了,無可挽回地失敗了。
“你肯定把一切經過都說給我聽了嗎?包括所說的每一句話?”我問。
“我想是的,”她回答。“我的記憶力不及你,瑪麗安。可是這一次我
的印象非常深,我對那些事非常關心,所以不大可能有什麼重要的被我漏掉
了。”
“親愛的勞娜,凡是有關安妮·凱瑟裏克的事,哪怕是瑣碎的細節也是
重要的。你再想想看。她是不是無意中提到了她現在住在哪兒?”
“我記不起了。”
“她沒有提到一個陪她一同前來的朋友——一個叫克萊門茨太太的女人
嗎?”
“哦,提到的!提到的!我給忘了。她告訴我,克萊門茨太太執意要陪
她到湖邊,好照看好了她,還再三叮囑她不要大膽獨個兒到這附近來。”
“有關克萊門茨太太的事,她隻說了這些嗎?”
“是的,隻說了這些。”
“她沒向你談到離開托德家角躲在什麼地方嗎?”
“沒談到——這一點我很肯定。”
“也沒談到她後來住在什麼地方嗎?也沒談到她生的是什麼病嗎?”
“沒談到,瑪麗安,一句也沒談到。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你對這件事
有什麼想法?我不知道該怎樣考慮問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親愛的,你必須這樣做:你明天要準時到船庫去赴約。現在還不可能
判斷,你和那個女人下一次的會見有多大的利害關係。這次不能再讓你獨個
兒去了。我要離得相當近,跟在你後麵。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但是,萬一
發生什麼事,我總是跟在聽得見你聲音的地方。安妮·凱瑟裏克已經逃過了
沃爾特·哈特賴特,現在又逃過了你。但是,無論再發生什麼事情,反正不
能讓她逃過了我。”
“你相信,”她說,“我丈夫是害怕人家知道這件秘密嗎?會不會,瑪
麗安,這隻是安妮·凱瑟裏克的幻想呢?會不會,她隻是為了懷舊的原故,
要來看看我,要和我談話呢?她的神態非常古怪——我幾乎懷疑她所說的
話。你完全相信她的話嗎?”
“我其他都不相信,勞娜,隻相信我親眼目睹的你丈夫的舉動。根據他
的行事來判斷安妮·凱瑟裏克的話,我相信是有一件秘密。”
我不再多說什麼,立刻站起身離開了那間屋子。如果我們再一起談下去,
我就會向她吐露當時困擾著我的那些思想,而那些思想一經被她知道後,是
對她有害的。她雖然已將我從一場噩夢中驚醒,但它那陰暗愁鬱的影子卻籠
罩著她的通篇敘述留在我腦海中的每一個新鮮印象。我感到預兆不祥的未來
已向我臨近,它使我在極度的恐懼下不寒而栗,使我不能不相信,在已經困
迫著我們的一係列複雜事件中存在著一種無法窺測的天機。我想象到哈特賴
特,就像看見他道別時那樣清晰,就像在夢中看見他的影子那樣清晰,於是,
我也開始懷疑,我們是不是正在盲目地走向一個指定的、無法避免的終點。
我讓勞娜獨個兒上樓,自己走到外麵,在住宅附近的小路上四麵察看。
一想到安妮·凱瑟裏克離開勞娜時的情景,我就暗中著急,想要知道福斯科
伯爵那天下午在幹些什麼,同時私下猜測,珀西瓦爾爵士幾小時前剛回來,
他獨自出門的結果怎樣。
我四下裏尋找他們,但什麼也沒發現,於是回到住宅裏,走進底屋的各
個房間。房間裏都沒有人。我又到外麵門廳裏,再上樓去找勞娜。我穿過走
道,經過福斯科夫人的房間時,她開了門,我止住腳步,看她會不會告訴我
珀西瓦爾爵士在哪裏。可不是,一個多小時以前,她在窗口看見他們倆。伯
爵仍舊是老習慣,他親切地抬起頭來看她,而且關照她(像平時那樣一絲不
苟,麵麵俱到),說他要和他朋友一同去遠足。
遠足!根據我平時的觀察,他們倆從來不曾為這種事一同出去過。珀西
瓦爾爵士除了騎馬而外,不愛好其他任何運動,而伯爵(除了在禮節上陪我
走路以外)則是什麼運動都不喜歡。
等我再回到勞娜那裏,我才知道,原來我不在的時候,她已想起即將簽
署契約的事,但剛才我們隻顧談論她會見安妮·凱瑟裏克的經過,就忘了談
這個問題。我看見她時,她第一句話就表示驚訝:真出人意料,珀西瓦爾爵
士怎麼沒來喚她到書房裏去。
“你在這個問題上可以放心了,”我說。“至少咱們暫時都不必為這件
事傷腦筋了。珀西瓦爾爵士已經改變計劃——把簽字的事推遲了。”
“推遲了?”勞娜驚訝地重複,“這是誰告訴你的?”
“是福斯科伯爵對我說的。我相信,你丈夫這次突然改變主意,都虧了
伯爵的幹涉。”
“看來不可能嘛,瑪麗安。如果按照咱們的猜想,珀西瓦爾爵士要我簽
字是為了急需借錢,那麼這件事怎麼可以推遲呢?”
“沒忘記,可是我不記得——”
“我記得。當時提出了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要你在文件上簽字。另一
個辦法是開三個月的期票拖延時間。現在明明是采取了第二個辦法,所以,
在未來一段時間裏,咱們盡可以不必為珀西瓦爾爵士的債務煩心了。”
“哦,瑪麗安,這件事聽來好得叫人沒法相信!”
“是嗎,親愛的?不久前你還在誇獎我的好記性,可是這會兒又像在懷
疑它了。我去把我的日記取來,讓你瞧瞧我是對了還是錯了。”
我立刻取來了我的日記簿。
我們翻到前麵有關律師來訪的一條,發現那兩個辦法我記得完全正確。
我的記憶這一次仍像往常一樣可靠,我和勞娜幾乎一致感到十分快慰。在我
們目前這種危機四伏、動蕩不安的情況下,我們將來的某些利害關係說不定
有賴於我寫日記的規則性,有賴於我寫日記時記憶的可靠性。
我從勞娜的神態中覺察出:不但我想到了這一點,連她也想到了這一點。
無論如何,這隻是一件小事,我甚至不好意思把它記下,因為它好像無情地
暴露了我們可憐的處境。我們確實已經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因此,哪怕是
發現我的記憶力可靠,我們也會高興得像發現了一位新朋友一樣啊!
晚飯鈴一響,我們就分開了。鈴聲剛息,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已散完步
回來。後來我們聽見這位主人正在向仆役大發雷霆,因為飯開晚了五分鍾,
接著,又像往常那樣,他的客人出麵調解,勸他不要發火,叫他為了禮貌關
係要安靜下來。
傍晚就那樣度過。沒發生什麼意外的事。但是我在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
的舉動中注意到一些特別的地方,因此臨睡前一直提心吊膽,想到安妮·凱
瑟裏克的問題,以及明天會見她後的結果。
這時我對珀西瓦爾爵士那副樣子實際上已經心中有數,知道他最虛偽的
(因此也是最惡毒的)就是他那彬彬有禮的外表。和他的朋友遠足回來,他
的態度,尤其是對他妻子的態度變好了。勞娜暗中覺得奇怪,我卻暗中感到
驚慌,因為他用教名稱呼她,問她最近可曾收到她叔父的信,打聽魏茜太太
什麼時候應邀來黑水園,還處處低聲下氣地向她獻殷勤,幾乎令人想起他在
利默裏奇莊園求親時那種討厭的模樣。總之那是一個不好的象征,後來我更
覺得那是一個不祥的兆頭,因為晚飯後他在休息室內假裝睡著,以為勞娜和
我都沒有猜疑,於是一雙眼睛就奸險地盯著我們倆。我始終不曾懷疑他突然
獨自出門是到韋爾明亨去找凱瑟裏克太太,但是,根據今天晚上的觀察,我
更擔心他這次出門並沒白跑,他肯定已經獲得我們尚未掌握的情報。如果我
知道可以在什麼地方找到安妮·凱瑟裏克,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去警告她。
珀西瓦爾爵士今晚雖然裝出了那副模樣,但可惜我對它已經太熟悉,相
反,伯爵的那種表現我卻從來不曾見過,今晚我首次看到他是多情善感的,
而且我相信,這種感情確是出自他的內心,而不是他逢場作戲裝扮出的。
比如,他顯得那麼安靜而沉鬱,眼光和語音都表示出一種克製著的感情。
他身上是一件以前沒見他穿過的最華麗的背心(他那最花哨的服飾與最強烈
的感情之間好像具有一種內在的聯係),是用淡海綠色緞子製的,四周很精
致地鑲著銀絲花邊。他那抑低了的聲音聽來十分柔和,他跟我或勞娜談話時
在微笑中若有深思,露出了慈祥的憐愛神情。晚飯時,他妻子對他的那些小
殷勤表示感謝,他就在桌子底下捏她的手。他還和她碰杯。“祝你健康快樂,
我的天使!”他說這話時炯炯閃亮的眼中脈脈傳情,晚餐他幾乎沒吃什麼,
他老是歎息,而每逢他的朋友嘲笑他時,他就說:“我的好珀西瓦爾呀!”
飯後,他拉住勞娜的手,問是不是可以“讓他一聆雅奏”。她十分驚訝,但
終於答應了。他在琴旁坐下,表鏈像一條金色的蛇在他海綠色背心腆出的地
方蜷曲著。他的大腦袋懶洋洋地歪向一邊,兩個黃裏泛白的手指輕輕地打著
拍子。他十分讚賞那音樂,慈祥地誇獎勞娜的指法——不像可憐的哈特賴特
那樣純粹為欣賞醉人的樂聲而讚美,他由於修養與訓練,不但理解樂曲的優
點,而且理解演奏技巧的優點。暮色漸濃,他要求暫時不要點燈,以免破壞
了那可愛的朦朧光影的美。我為了避免看見他,正站在遠處的窗口,但是他
踏著輕悄得可怕的腳步走過來,要我和他一同反對點燈。如果當時有一盞能
夠燒死了他的燈,我真會親自趕到樓下廚房裏把它取來。
我喜歡這種夕陽。我生來就喜歡高貴的、偉大的、美好的、天國的風吹淨了
的東西:像這樣一個黃昏中所見到的一切。對我來說,大自然有這樣永不消
逝的美,這樣永不消逝的柔情啊!可是,我是一個胖老頭子:有一些適合於
您說的話,哈爾科姆小姐,一到了我嘴裏就變得滑稽可笑了。傷感時被人嘲
笑,好像我的靈魂和我的身體都是又老朽又蠢笨的,這是多麼令人難堪啊。
瞧那些樹枝上即將消失的光影有多麼美啊,親愛的小姐!它是不是也打動了
您的心,就像打動了我的心一樣?”
他不再往下說,望了望我,背誦了但丁描寫黃昏的名句,柔和悅耳的音
調給無比優美的詩句增添了一種獨有的魅力。
“咳!”他剛朗誦完高貴的意大利詩句,突然大喊起來,“瞧我這個傻
老頭兒把大夥都鬧厭煩啦!還是讓咱們關閉了自己的心靈之窗,回到現實世
界裏來吧。珀西瓦爾!我現在準許把燈拿進來了。格萊德夫人,哈爾科姆小
姐,埃莉諾我的好太太:你們哪位肯賞光和我玩一盤多米諾
①?”
他臉朝著大家說話,但一雙眼睛卻在瞟勞娜。
勞娜和我一樣怕得罪他,當即接受了他的請求。這一點我當時怎麼也做
不到。我是絕不肯和他玩牌的。在逐漸朦朧的暮靄中,他那雙眼睛好像窺探
到了我的靈魂深處。他的聲音沿著我渾身每一根神經震蕩,我感到一會兒熱,
一會兒冷。我夢裏那些神秘可怖的景象整個黃昏不時困擾著我,這會兒更沉
重地壓在我心頭,使我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凶兆,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我
又看見那座白色的墳,那個蒙著麵紗的女人從哈特賴特身旁的墳裏出現。我
為勞娜擔心,思慮像心底深處湧出的泉水,痛苦(我從未體會過的那種痛苦)
的水積滿在我心頭。她走向牌桌經過我身邊時,我拉住她的手吻了她,仿佛
我們那天晚上就要永別了。我趁大家都驚訝地呆瞪著我時,跑出了那扇臨園
地的落地窗——跑到黑暗中,要逃避他們,甚至要逃避自己。
那天晚上我們散得比平時更晚。將近午夜,陣風震撼著樹林,低沉淒涼
的風聲打破了夏日的寂靜。我們突然感到空中散發著涼意,但是伯爵首先注
意到那悄悄掀起的風。他給我點蠟燭的時候停了下來,舉起一隻手做出警告
的樣子——
“聽呀!”他說,“明兒要變天了。”
①多米諾是一種骨牌遊戲。——譯者注
7
六月十九日——昨天的事警告了我,叫我遲早準備好應付最壞的局勢。
今天一天還沒有過完,但最壞的事情已經來到。
我和勞娜很精細地計算了時間,最後估計安妮·凱瑟裏克昨天是午後兩
點半鍾到達船庫的,因此我作出安排,要勞娜在今天午餐時隻露一下麵,一
有機會就悄悄出去,把我留下來掩人耳目,然後我再盡快地和穩妥地跟隨她
去,按照以上辦法行事,如果我們不遭到什麼挫折,她可以在兩點半鍾以前
到達船庫,而我(也離開了餐桌)則在三點鍾以前到達種植場上一個安全的
地方。
昨晚的風已經向我們作了預報,今天早晨天果然變了。我起床時下著大
雨,一直下到十二點鍾——現在烏雲散去,露出藍天,陽光又照射出來,幸
虧下午是晴天。
我一直急於知道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這天上午要做些什麼,尤其關心珀
西瓦爾爵士,因為他一吃完早餐就離開了我們,也不顧下著雨,就一個人出
去了。他既不告訴我們上哪兒去,也不說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隻見他穿著長
統靴和雨衣匆匆地在早餐廳的窗外走過去——有關他的事,我們隻知道這
些。
伯爵上午一直安安靜靜地待在室內,有時候在書房裏坐著,有時候在休
息室裏的鋼琴前彈幾支小曲,哼著歌兒。從他的外表看來,他仍舊顯得那麼
多愁善感。他不大開口,容易感傷,遇到一點兒小事就要吃力地唉聲歎氣(隻
有胖子才會那樣唉聲歎氣)。
午飯時珀西瓦爾爵士沒回來。伯爵占了他朋友的位子,無精打采地吃下
了大半個水果餡餅,喝了整整一罐子鮮奶油,然後向我們說明這種吃法的好
處。“喜歡吃甜食,”他口氣最柔和、態度最親切地說,“是婦女和兒童們
天真的嗜好。我喜歡和他們有同樣的嗜好——親愛的女士們,這種共同之處
也會把咱們團結在一起。”
勞娜十分鍾後離開了餐桌。我很想跟著她一起走。但是,如果我們一同
出去,那就會引起人家猜疑,更壞的是,如果安妮·凱瑟裏克看見勞娜由一
個陌生人陪著,我們就很可能從此失去她的信任,而且此後再也無法恢複。
因此我竭力耐著性子,一直等到仆人進來收拾餐桌。然後我才走出屋子,
住宅內外都看不出有珀西瓦爾爵士回來的跡象。我離開伯爵時,他唇間半吐
出含著的一塊糖,凶狠的鸚鵡正攀上他的背心去叼那糖,而福斯科夫人則坐
在她丈夫對麵,聚精會神地望著他和他鳥兒的動作,就好像生平從未見過這
種情景似的。在去種植場的途中,我一直當心別被人從餐廳的窗子裏看見。
但是,沒人看見我,也沒人尾隨我。那時我的表指著兩點三刻。
一進樹林,我就加快步伐,最後在種植場上走完了一半以上的路。我從
那裏開始把步子放慢了,小心翼翼地前進,但是沒看到一個人的蹤影,也沒
聽見一個人的聲音。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可以看見船庫後壁的地方——我停下
了——留心地聽——接著再朝前走,最後接近它的後壁,這時無論有什麼人
在那裏麵談話,我肯定都可以聽見。然而,仍舊是一片岑寂——不論遠近,
仍舊哪兒也看不出像是有人的樣子。
我喊“勞娜!”——先是輕輕地喊,後來越喊越響。沒人應聲,也沒人
出現。看來湖邊和種植場附近隻有我一個人。
我的心開始狂跳,但是我的主意卻很堅定,我先在船庫裏麵,然後在它
前麵一片地上搜尋蹤跡,看勞娜究竟是否來過這裏。船庫裏麵不像有她來過
的樣子,但是我在它外麵發現了她的蹤跡,沙地上留下了腳印。
我發現兩個人的腳印——一種是大腳印,那像是男人的;另一種是小腳
印,我把自己的腳伸進去試了試大小,相信那一定是勞娜的。腳印是那樣亂
七八糟地布滿在船庫正前麵的地上。緊靠近般庫一邊,在伸出的屋簷底下,
我發現沙土上有一個洞,那肯定是什麼人挖的。我隻看了它一下,就立刻轉
身順著腳印走,沿著它指引的方向盡遠地一路找過去。
從船庫左邊,我隨著那些腳印沿著樹林的邊緣前進,估計走了大約二三
百碼,那兒沙地上沒有腳印了。我猜想所跟蹤的人一定是在這裏進了種植場,
於是也走了進去。起初我找不到路,但是後來在林中發現一條依稀可辨的小
徑,於是沿著它向前走。這樣我就朝村子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最後在另一條
小徑交叉的地方停下了。第二條小徑長滿荊棘。我站在那兒朝地上看,一時
不知道走哪條路是好;正在觀望時,我看見一枝荊棘上鉤著女式圍巾上的一
縷碎穗兒。經過仔細察看,我確定那是從勞娜圍巾上扯下來的,於是立即順
著第二條小徑走去。走完小徑,最後到了住宅後邊,我放了心,因為可以斷
定勞娜已經由於某種原因繞這條路在我之前回來了。我穿過天井和廚房走進
去。經過仆役的下房,我第一個遇見的是管家邁克爾森太太。
“你知道,”我問,“格萊德夫人散完步回來了嗎?”
“夫人剛和珀西瓦爾爵士一同回來,”管家說。“我擔心發生了什麼很
悲慘的事,哈爾科姆小姐。”
我的心都冷了。“你意思是說出了事故?”我聲音微弱地說。
“不是,不是——多謝上帝!沒出事故。可是,夫人一路哭著跑到樓上
自己屋子裏,珀西瓦爾爵士吩咐我辭退範妮,叫她立刻就走。”
範妮是勞娜的貼身女仆,這個和順可愛的姑娘已經服侍勞娜多年,她的
忠誠是這個宅門內我們倆唯一可以信賴的。
“範妮呢?”我問。
“在我屋子裏,哈爾科姆小姐。姑娘太激動了,我叫她在那裏坐一會兒,
讓她冷靜下來。”
我走到邁克爾森太太的屋子裏,看見範妮正坐在角落裏,哭得很傷心,
旁邊放的是她的箱子。
她根本無法向我解釋為什麼突然被辭退了。珀西瓦爾爵士不是早一個月
通知她,而是吩咐她領了一個月的工資以後立刻離開。沒提出任何理由,也
沒說她做錯了什麼事。不許她向女主人求情,甚至不許她去說一句告別的話。
走時不得向任何人道別或說明這件事,她必須立即離開。
我親切地安慰了這個可憐的女仆,問她那天晚上打算歇在哪裏。她說準
備去住村裏的那家小客棧,那家老板娘是一個正派婦女,黑水園府內的仆役
都認識她。範妮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那兒,回坎伯蘭去投靠她的朋友,不
打算在倫敦停留,因為那兒她人地生疏。
我立刻想到,範妮這次走可以很穩妥地為我們帶信到倫敦和利默裏奇莊
園,這機會對我們可能是很難得的。於是我說她當天晚上就會從我或她女主
人那裏得到消息,叫她相信現在離開我們隻是暫時的困難,我們會盡力幫助
她的。說完了這些話,我和她握了握手,就上樓去了。
我敲門時,來開門的正是我那天發現受傷的狗後所看到的那個頑冥不
靈、惹得我發火的愚笨臃腫的女仆。那天事後我才知道她叫瑪格麗特·波切
爾,是整個宅門裏最笨拙、肮髒、倔強的女仆。
她一開門,就快步走到門檻跟前,呆呆地站在那裏,咧開嘴對著我笑。
“你為什麼擋在這兒?”我說。“你沒看見我要進去嗎?”
“啊,可是不許你進去。”她回答時笑得更歡了。
“你怎麼膽敢對我這樣說話?馬上給我站開!”
她把胳膊和粗大通紅的手向兩邊伸開,攔住了門,向我慢慢地點著那顆
木瓜腦袋。
“是主人的命令。”她說時又點了點頭。
我竭力克製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和她爭論,同時提醒自己,有話必須去
跟她主人談。我轉過身去不理睬她,立刻下樓去找她主人。我曾經打定主意,
不論珀西瓦爾爵士怎樣得罪我,我都要耐著性子,但現在我完全忘了,說來
也慚愧,仿佛我根本沒這樣下過決心似的。在這家受了這麼多苦,憋了這麼
多氣,我這會兒感到很痛快,能這樣發一發脾氣確實很痛快。
休息室和早餐室裏都沒人。我一直走進書房,隻見珀西瓦爾爵士、伯爵
和福斯科夫人都在那裏。他們三人靠近一起站著,珀西瓦爾爵士手裏拿著一
小張紙。我推開了門,隻聽到伯爵對他說:“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我一直走到他跟前,直瞪著他的臉。
“我是不是應當這樣理解,珀西瓦爾爵士:你妻子的房間是牢房,你的
女仆是看守牢房的禁子?”我問他。
“對,你就是應當這樣理解,”他回答。“要當心,別讓我的禁子看守
兩個人——要當心,別讓你的房間也變成牢房。”
“你要當心,你是怎樣在對待你的妻子,你是怎樣在威脅我,”我一腔
怒火都發作了。“英國有法律保障婦女不受虐待和侮辱。如果你損傷了勞娜
一根頭發,如果你膽敢妨害我的自由,我無論如何要依法起訴。”
他不回答我,卻向伯爵轉過身去。
“我怎樣對你說來著?”他問,“現在你還有什麼說的?”
“仍舊像我剛才所說的,”伯爵答道,“不可以。”
我雖然在盛怒之下,但仍能覺察出他那雙沉著、冷峻的灰色眼睛正盯著
我的臉。他一說完這句話,就把眼光從我這麵轉過去,別有用意地望了望他
妻子。福斯科夫人立刻走近我身邊,還沒等到我和珀西瓦爾爵士來得及開口,
就站在那兒向珀西瓦爾爵士提出抗議。
“請聽我說幾句話,”她仍舊那樣語氣爽朗、冷漠無情地說。“我應當
感謝您的招待,珀西瓦爾爵士,但是現在要辭謝您的盛情了。我可不能待在
一個像今天對待您夫人和哈爾科姆小姐這樣對待婦女的人家!”
珀西瓦爾爵士後退了一步,一聲不響地瞪著她。他好像被剛聽到的話(他
分明知道,我也分明知道,那是福斯科夫人未經她丈夫同意決不敢說的話)
嚇呆了。伯爵站在一旁,用十分熱情讚賞的眼光瞧著他妻子。
“真該死!你這是什麼意思?”珀西瓦爾爵士大喊,這時伯爵和他妻子
正悄悄地向門口走去。
“往常是我說的話算數,但是這一次是我太太說的話算數,”神秘莫測
的意大利人說。“我們倆這一次換了個位置,珀西瓦爾爵士,福斯科夫人代
表了我的意思。”
珀西瓦爾爵士把手裏的紙揉成一團,又咒罵了一句,然後搶到他前頭,
在他和房門之間站住。
“那就悉聽尊便吧,”他抑製住忿怒,壓低了聲音,好像是在竊竊私語。
“就悉聽尊便吧——看以後會怎樣。”這幾句話一說完,他就離開了屋子。
福斯科夫人用探詢的目光望了望她丈夫。“他走得很突然,”她說。“這
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由於你我合作,這個全英國最暴躁的人清醒過來了,”伯爵
回答,“意思是,哈爾科姆小姐,格萊德夫人可以不必再受到粗暴無禮的對
待,您可以不必再受到不可寬恕的侮慢了。請允許我讚美您在這緊要關頭采
取的行動,表現的勇氣。”
“衷心地讚美。”福斯科夫人提了一句。
“衷心地讚美。”伯爵應了一句。
我已經失去剛才忿怒抵抗侮辱與損害時那股力量的支持。我隻是急於要
去看勞娜,極想知道船庫裏發生的事:這些念頭對我形成了難以承受的壓力。
我試圖故作鎮靜,也用伯爵和他妻子對我說話的口氣去和他們交談。然而話
到唇邊我沒法說出口——我急促地喘著氣——我靜悄悄地、急煎煎地盯著那
扇門。伯爵理解了我的急切心情,他開了門走出去,然後隨手把門拉上了。
就在這時候,珀西瓦爾爵士踏著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樓。我聽見他們兩人在外
麵低聲談話,福斯科夫人又像她習慣的那樣,很鎮靜地安慰著我,說她為我
們感到高興,說她和她丈夫現在可以不必因為珀西瓦爾爵士的舉動而離開黑
水園府邸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外麵的悄語聲已隨著靜息,房門開了,伯爵
朝裏麵瞧瞧。
“哈爾科姆小姐,”他說,“我告訴您一件令人高興的事,格萊德夫人
又恢複了女主人的地位。我認為,這件好消息如果由我來轉告您,可能要比
由珀西瓦爾爵士直接告訴您更為合適,所以,我特地回來說一下。”
“瞧他多麼周到!”福斯科夫人按照伯爵的樣子,學著伯爵的口吻,回
贈了一句奉承話。他微笑著一鞠躬,仿佛聽到一個客氣的陌生人一本正經的
誇獎,然後退後一步,讓我先走出去。
珀西瓦爾爵士正站在門廳裏。我趕忙朝樓梯口走去,這時隻聽見他不耐
煩地喚伯爵從書房裏出來。
“你還在那兒等什麼?”他說,“我有話要和你談。”
“可是我要單獨思考一會兒,”另一個回答,“等晚些時候再談吧,珀
西瓦爾,等晚些時候再談吧。”
他和他的朋友都沒多說什麼。我上了樓,沿著過道跑過去。在匆忙和激
動中我忘了關前室的門,但是一走進臥室我就把臥室門關上了。
勞娜正獨自坐在屋子頂裏邊,她疲乏地把胳膊放在桌上,臉伏在手上。
士吧?”
我急於要聽她告訴我事情的經過,來不及回答她,隻想到要向她提問題。
但是她那樣急著要知道樓下發生的事,使我無法拒絕她。她隻顧重複地問。
“當然是伯爵,”我急躁地回答。“在這個家裏誰能有這種勢力?”
她做了一個表示輕蔑的手勢,不讓我再往下說。
“別去談他了,”她大聲說。“伯爵是世上最卑鄙的家夥!伯爵是下流
無恥的奸細!”
我們誰都沒來得及往下說,就被輕輕敲臥房門的聲音嚇了一跳。
那時我還沒坐下,於是先去看那是誰。我一開門,麵前站的是福斯科夫
人,手裏拿著我的一塊手絹兒。
“您把它落在樓下了,哈爾科姆小姐,”她說,“我想還是給您送來吧。
我去自己屋子裏,經過這兒。”
她的臉是天然白皙的,但現在變成了死灰色,我一看就吃了一驚。她的
手平時一直是很穩健的,但現在顫抖得厲害;她一雙眼睛惡狠狠地從我身旁
向敞開的門裏望進去,直瞪著勞娜。
她是在敲門前先偷聽的呀!我從她慘白的臉上看出來,我從她顫抖的手
上看出來,我從她對勞娜的眼光中看出來。
她稍等了一會,然後默默地從我麵前轉過身,慢慢地走開了。
我又關上了門。“咳,勞娜!勞娜!你管伯爵叫奸細,這一來咱們可壞
了事啦!”
“如果你像我一樣知道那些事,瑪麗安,你也會這樣稱呼他。安妮·凱
瑟裏克說的是實話。昨天真的有一個人在種植場監視著我們,那個人——”
“你肯定他就是伯爵嗎?”
“完全肯定。他給珀西瓦爾爵士當奸細——他給珀西瓦爾爵士通風報信
——他叫珀西瓦爾爵士整個早晨守候著我和安妮·凱瑟裏克。”
“安妮·凱瑟裏克被發現了嗎?你在湖邊看見她了嗎?”
“沒看見。她脫險了,因為她沒有走近那地方。我到了船庫,那兒一個
人也沒有。”
“那麼後來呢?那麼後來呢?”
“我走進去,等了幾分鍾。但是我坐不定,所以又站起來,來回踱了幾
圈。我走出去,看見沙土上,就在船庫前麵的地上,有一些跡印。我彎下身
去仔細看,發現沙土上畫了幾個大字母。拚成的一個字是
LOOK
①。”
“後來你就刨平了沙土,在沙裏挖了個洞?”
“你怎麼會知道的,瑪麗安?”
“你走後我跟到船庫,看見了那個洞。你說下去呀——說下去呀!”
“再說,我刨掉了麵上的沙土,立刻發現底下埋了一張紙,紙上寫了一
些字,後邊有安妮·凱瑟裏克簽名的開頭字母。”
“那字條呢?”
“被珀西瓦爾爵士從我手裏搶走了。”
①英文:“看”。——譯者注
“你還記得寫的是些什麼嗎?你能給我背出來嗎?”
“大意我還記得,瑪麗安。字條寫得很短。你會逐字逐句記住的。”
“咱們且別談下去,你先試試把那大意說給我聽。”
她說了。我把她背出的句子照原樣寫在下麵。它們是這樣寫的:——
“昨天咱們被一個又高又胖的老頭兒看見,所以我隻好趕快逃走了。他
—
A.C.①”
這裏提到的“又高又胖的老頭兒”(這句話勞娜相信她對我重述得一字
不差),已明確地說出那個不速之客是誰。我回想起,前一天我曾經當著伯
爵的麵告訴珀西瓦爾爵士,說勞娜到船庫去找她的胸針。伯爵是最愛管閑事
的,很可能,他在休息室裏告訴我珀西瓦爾爵士改變了主意,緊接著就到了
勞娜那兒,叫她別再為簽字的事煩心。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當他剛走到
船庫附近,他就被安妮·凱瑟裏克發現了。肯定是他看見了她倉皇離開勞娜
時形跡可疑,就試圖追蹤,但沒能趕上。她們倆的談話,不可能被他聽見。
將住宅與湖之間的距離,以及他在休息室內離開我的時間,跟勞娜和安妮·凱
瑟裏克兩人談話的時間相比較,我們至少可以證實這一點。
一經得出以上的結論,我下一步最急於知道的就是:福斯科伯爵向珀西
瓦爾爵士通風報信後,珀西瓦爾爵士發現了什麼。
“你怎麼會讓那字條被搶走了呢?”我問。“你在沙土裏找到字條,把
它怎樣了?”
“我看了一遍,”她回答,“就拿著它走進了船庫,坐下來再看第二遍。
我正在看,紙上閃過了一個影子。我抬頭一望,隻見珀西瓦爾爵士站在門口
注視著我。”
“你可曾想辦法把字條藏起來?”
“我想辦法藏,但是他攔住了我。‘你用不著藏了,’他說。‘我已經
看過了。’我沒辦法,隻好望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你明白了嗎?’他
接著說,‘我已經看過了。兩小時前我把它從沙裏挖出來,後來再用沙土掩
蓋好,重新在上麵寫了那個字,故意讓這信落在你手裏。你現在再也賴不掉
了。昨兒你偷偷地會見安妮·凱瑟裏克,這會兒手裏又拿著她的信。我還沒
拿住她,但是已經捉住了你。把信給我。’他走到我跟前——那兒隻有我和
他兩個人,瑪麗安——叫我有什麼辦法呢?我把信給了他。”
“你給了他信,他說什麼了?”
“起初他不說什麼。他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船庫,四麵望了望,好
像害怕被人看見或聽見了。接著他就更緊地攥住我的胳膊,小聲問我:‘昨
天安妮·凱瑟裏克對你說什麼了?我一定要知道從頭到尾的每一句話。’”
“你告訴他了嗎?”
“那兒隻有我和他兩個人,瑪麗安——他那凶狠的手扭傷了我的胳膊—
—叫我有什麼辦法呢?”
“你胳膊上還留有傷痕嗎?讓我看。”
① Anne Catherick(安妮·凱瑟裏克)簽名的開頭字母。——譯者注
“你看它幹什麼?”
“哦,瑪麗安,你別這樣,你別這樣說話!我現在不痛了!”
“讓我看!”
她讓我看了傷痕。對著這些傷痕,我欲哭無淚,顧不到悲傷,顧不到顫
抖。人家說,我們婦女要麼比男人更加善良,要麼比他們更加狠毒。有些婦
女會在誘惑下變得更加狠毒,如果當時我也受到這樣的誘惑,那可真得感謝
上帝!他妻子沒能從我臉上窺出我的心事。這個溫柔、天真、多情的人隻當
我是為她害怕和難受,此外就再沒有別的想法了。
“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瑪麗安,”她拉下了袖子,不大介意地說。
“現在我不痛了。”
“為了你的原故,親愛的,我要盡可能冷靜地對待這件事。——好吧!
好吧!那麼,你就把安妮·凱瑟裏克對你說的那些話,把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一起告訴他了嗎?”
“是呀,一起告訴他了。他逼著我說——那兒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
沒法瞞他呀。”
“你告訴完了,他說了什麼嗎?”
“他看了看我,大聲冷笑起來。‘我一定要你把所有的事都交代清楚’,
他說,‘聽見了嗎?——所有的事。’我正色對他說,一切我所知道的都已
經告訴他了。‘你沒有!’他駁我,‘你隻肯告訴我這一些,你還知道更多
的。不肯說嗎?非叫你說不可!如果不能在這兒逼著你說出來,我到了家裏
一定要逼著你說出來。’他拉著我走上種植場上一條陌生的小路——在那條
小路上不可能碰到你——一路上他不再說什麼,最後我們到了可以看見住宅
的地方。這時候他又停下來,說:‘如果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你肯利用那機
會嗎?你肯放明白點兒,把所有的事一起向我交代清楚嗎?’我隻能重複剛
才說的話。他罵我倔強,接著又朝前走,把我押回到家裏。‘你別想能夠欺
騙我,’他說,‘你隻肯告訴我這一些,可是你還知道更多的事。我會叫你
把秘密說出來,我還要叫你那個姐姐也把秘密說出來。不能再讓你們倆搞陰
謀惹是非。除非你把真話全部說出來,否則就不許你再和她見麵。早上,中
午,晚上:都看守著你,直到你說出了全部真話。’我怎麼解釋他也不理。
他把我一直帶到樓上我房間裏。範妮坐在那兒給我做活計,他立刻趕她走。
‘我決不能讓你也夥同著搞陰謀,’他說。‘你今天就給我滾。你太太如果
需要仆人,她得用我挑的。’我被他推進裏間屋子,鎖在了裏麵——他派那
個粗笨的女人在外麵監視我——瑪麗安!他那副神氣和口吻就像是一個瘋
子。也許你不可能理解——可他就是那樣。”
“我很能理解,勞娜。他確實是瘋了——做了昧心的事,他恐怖得發了
瘋。聽了你說的那些話,我現在完全相信,安妮·凱瑟裏克昨天離開你的時
候,你剛要發現一件能致你那壞丈夫死命的秘密,可是他卻以為你已經發現
了它。不論你怎樣說和怎樣做,你都不能消除他犯罪心理對你的懷疑,都不
能使他欺詐的本性相信你的真話。我這樣說,親愛的,並不是要嚇唬你。我
這樣說,是要你看清自己的處境,要你相信:趁現在咱們還有機會的時候,
我迫切需要為保護咱們而采取一切行動。今天是由於福斯科伯爵出麵幹涉,
我才能夠到這兒來;但是明天他可能不再幹涉了。珀西瓦爾爵士已經辭掉了
範妮,因為她是個機靈的女仆,並且對你很忠心;他已經挑了一個女仆代替
她,這個女仆是根本不會為你設想的,她頑冥不靈,就像院子裏的一條看家
狗。很難說他下一步還會采取什麼粗暴的手段,咱們必須及時利用一切現有
的機會想辦法。”
“聽我說,親愛的——你要這樣想:隻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是孤
單的。”
“我要這樣想——我是在這樣想嘛。你照顧我的時候,可別忘了可憐的
範妮。她也需要幫助和安慰。”
“我不會忘記她。我來這兒之前,先去看了她;我已經約好,今兒晚上
要去看她。信投在黑水園府邸的郵袋裏靠不住——為了你的原故,我今天要
寫兩封信,它們隻能由範妮遞送。”
“什麼信?”
“第一封信,勞娜,我要寫給吉爾摩先生的合夥人,他曾經答應在緊要
關頭幫助咱們。我雖然不懂法律,但是相信法律能保護一個婦女不致受到那
惡棍今天給你的傷害。我不準備細談安妮·凱瑟裏克的事,因為我沒有可靠
的消息可以告訴他。但是律師必須知道你手臂上受的傷,你在這間屋子裏遭
到的粗暴待遇——必須讓他知道這一切,否則我今兒晚上就沒法睡覺!”
“可是,必須考慮到這件事會被張揚出去,瑪麗安!”
“我就是要讓它張揚出去。珀西瓦爾爵士比你有更多害怕的理由。此外
別無其他辦法,隻有讓他顧慮到這件事會被張揚出去,才可以使他就範。”
我說著站起了身,但是勞娜央求我別離開她。
“你會使他鋌而走險,”她說,“那樣咱們的處境就要危險多了。”
我認為這幾句話也有道理,不禁感到泄氣。但是我不願向她承認這一點。
在目前可怕的情況下,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和希望,隻能冒最大的危險了。
我委婉地向她說出了這意思。她沉痛地歎了口氣——也不和我爭辯。她隻向
我打聽要寫的第二封信。問那封信準備寫給誰。
“寫給費爾利先生,”我說。“你叔父在男人當中是你最近的親屬,也
是一家之長。他有必要,也有責任過問這件事。”
勞娜傷心地搖了搖頭。
“是的,是的,”我接下去說,“你叔父這個人軟弱、自私、庸俗,這
一切我都知道。然而,他究竟和珀西瓦爾·格萊德爵士不同,再說,他身邊
也沒有福斯科伯爵這樣的朋友。我並不指望他疼愛體貼你我。但是,為了使
自己盡量懶散和貪圖安逸,他什麼事都做得出。我隻要把他開導一番,讓他
知道,隻有現在出麵幹涉,往後才能省去無法避免的煩惱和不能推卸的責任,
那樣他就會為了自己而行動起來。我知道怎樣對付他,勞娜,我有過一些經
驗。”
“隻要你能使他同意我回利默裏奇莊園,和你一起安安靜靜地在那兒待
一段時間,瑪麗安,我簡直可以像結婚前那樣幸福了!”
聽了這話,我又產生了一個念頭。是不是可以迫使珀西瓦爾爵士在兩條
出路中選擇一條:或者是為了妻子的原故受到法律製裁而身敗名裂,或者是
讓妻子在探望她叔父的借口下安靜地離開他一個時期?如果那樣的話,他會
不會接受後一個辦法?不大可能,也許根本不可能。然而,不管這一嚐試成
功的希望看來有多麼渺茫,但它肯定是值得一試的。在想不出更好辦法的無
可奈何的情況下,我決定要試它一下。
我一邊說一邊又站了起來,勞娜又留我坐下。
“別走,”她心神不定地說。“我的文具就在那個桌子上。你可以在這
裏寫。”
這時,即使考慮到了她的利害關係,我仍十分不忍拒絕她的請求。但是
我們倆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很久了。我們能否再見,這完全要看我們能否避免
人家的懷疑。現在我應當不露聲色地到那些壞人當中去,也許這時候他們正
想到了我們,正在樓下談論我們。我向勞娜說明了這一迫切需要,後來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