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清了這一點。
“我再過一小時,或者不到一小時就回來,親愛的,”我說。“最壞的
事今天已經過去。安心吧,不用害怕啦。”
“鑰匙在鎖眼裏嗎,瑪麗安?我可以把門反鎖上嗎?”
“好的,鑰匙在鎖眼裏。把門鎖上吧;我沒上樓以前,不論誰來也別去
開門。”
我吻了她,然後離開了。我走出去,聽見鑰匙在鎖眼裏轉動,知道這扇
門已由她控製,便放心了。
8
六月十九日——我剛走到樓梯口,就從勞娜鎖門的事情想到了自己也應
采取的預防措施:鎖上我的門,一離開屋子就把鑰匙帶在身邊。我的日記和
其他記錄都已收在抽屜裏,但我的文具卻在外麵。文具中有一枚圖章,上麵
刻的是兩隻鴿子從同一隻杯子裏喝水的普通圖案,此外還有幾張吸墨紙,上
麵留下了昨晚寫的最後幾行日記的跡印。我現在會遇事猜疑,胡思亂想,認
為連這樣無足輕重的東西都需要看管好,否則會有危險——我不在的時候,
甚至鎖好的抽屜都好像不夠安全,除非采取更穩妥的辦法,不讓別人走近那
抽屜。
看來不像有人趁我和勞娜談話的時候到屋子裏來過。我曾經吩咐仆人不
要整理我的文具,它們仍像往常那樣亂糟糟地攤在桌上。在這方麵,隻有一
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圖章跟鉛筆和火漆端端正正地放在盤子裏。我
散漫成性,一向不把它放在那裏,而且不記得曾經把它放在那裏。然而,由
於我回憶不起原先是把它放在別的什麼地方,猜想這一次我是否會無意中恰
巧把它放在了適當的地方,再說這一天發生的事已經夠我心煩的,所以我還
是不必再為這樣一件小事去傷腦筋吧。我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就到樓
下去了。
福斯科夫人獨自在門廳裏望著那晴雨表。
“雨沒停,”她說,“恐怕還有得下哩。”
她樣子很沉靜,又是那副習慣的表情和習慣的臉色。但是她指著晴雨表
標度盤的那隻手仍在哆嗦。
她會不會已經告訴她丈夫,說偷聽到勞娜在我麵前罵他是“奸細”呢?
我非常疑心她已經告訴了他;我不禁為這件事可能導致的後果感到恐懼(尤
其因為這種恐懼十分迷離恍惚,因而感到更加難受);婦女們通常都會彼此
注意到種種足以說明真象的瑣事,所以我也深信福斯科夫人雖然表麵上裝得
彬彬有禮,但是在那一萬鎊遺產問題上仍然對這位代人受過的侄女耿耿於懷
——這些想法一起湧上我的心頭,促使我試圖運用自己的影響與力量為勞娜
說項,希望她所犯的錯誤能得到寬恕。
愉快的事?”
她雙手交叉在胸前,嚴肅地一鞠躬,但一句話不向我說,始終不把眼光
從我身上移開。
“您費神給我送去那塊手絹的時候,”我接著說,“我非常擔心您無意
中聽到了勞娜說的一些話,那些話我不願意向您重複,也不試圖為它辯解。
我隻希望您並未重視這件事,沒在伯爵麵前提起它。”
“我根本不重視這件事,”福斯科夫人說,口氣又尖銳又突兀。“但是,”
她接下去說時已立刻恢複了冷峻的神氣,“對我的丈夫,哪怕是極小的事我
也不會瞞著他。他剛才注意到我不高興,我隻能告訴他那是為了什麼,老實
對您說,哈爾科姆小姐,我已經告訴他了。”
這樣的回答我早已料到,然而,她一說出口,我渾身都冷了。
“讓我懇切地請求您,福斯科夫人——讓我懇切地請求伯爵——要考慮
到我妹妹的惡劣處境。說那些話的時候,她因為受了丈夫的侮辱和不公平待
遇而感到很痛苦,說那些冒失話的時候,她情緒很不正常。我是否可以希望
你們二位寬宏大量,原諒了她?”
“當然可以,”隻聽見伯爵在我背後冷靜地說。他手裏拿著一本書,邁
著悄沒聲兒的步子,偷偷地從書房裏走近我們身旁。
“格萊德夫人說那些有欠考慮的話,”他接著說,“她冤枉了我,使我
感到很難受,但是,這件事已經得到我的寬恕。咱們以後別再提它啦,哈爾
科姆小姐;從現在起,讓咱們都消除芥蒂,一起忘了這件事吧。”
“您非常寬大,”我說,“您給我的寬慰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
我還要往下說,但是他一雙眼睛盯著我,那掩藏著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
地固定在他那寬闊、光滑的臉上。我不信任他神秘莫測的虛偽,我為自己不
惜降低身份去討好他和他妻子而感到羞愧,這使我心煩意亂,以致下麵的話
已到唇邊卻說不出口,我就那樣默默地站在那兒。
“千萬請您別往下說啦,哈爾科姆小姐——我真感到驚奇,您何必用這
麼多的話來解釋它呢。”說完這些客套話,他拉住了我的手——咳,我多麼
鄙視自己啊!咳,即使想到我這樣委屈求全是為了勞娜,我也不能因此獲得
絲毫的寬慰啊——他抓住我的手,湊近他那惡毒的唇邊。以前我從來不曾體
會到他是這樣可怕。那種看來是無害的親昵態度,使我的血都冷了,我仿佛
受到一個男人給我的最令人難堪的侮辱。然而,我不讓他看出我那厭惡心情
——我勉強賠著笑——我一向極度鄙視別的婦女的欺詐行徑,但這時卻像她
們當中最卑賤的一樣虛偽,像這時正在吻我手的猶大①一樣虛偽。
如果他繼續緊盯著我的臉,當時我就再也無法含羞忍辱地克製自己了(我
無法克製自己,因為我畢竟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就在他拉住我手的時候,
①猶大出賣耶穌時,先親吻他,祭司長見此暗號,當即捉拿了耶穌。——譯者注
他妻子的悍妒迫使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從我身上轉移開,從而解了我的圍。她
那冷峻的藍眼睛閃出光芒,呆板蒼白的麵頰上泛出紅暈,一刹那間她顯得比
實際年齡年輕多了。
“請原諒,我的天使!可是這位世界上最尊貴可愛的英國婦女會理解
的。”說完這話,他鬆開了我的手,轉而輕輕地把他妻子的一隻手舉到唇邊。
我跑上樓,躲進自己的房間。這時隻剩下了我一個人,如果有充裕的時
間去思考,我一定會感到很痛苦。但是,我沒時間去思考。幸虧這時隻想到
如何采取行動,所以我才能保持沉靜和勇氣。
需要寫信給律師和費爾利先生,於是我毫不猶豫,立即坐下來寫信。
並沒有多種辦法會使我在選擇時躊躕不決——首先,除了我自己而外,
實際上再沒有其他可以依賴的人。附近既無珀西瓦爾爵士的友好,又無他的
親戚,可以讓我去找他們出來主持公道。一些人家跟他關係十分冷淡,另一
些住在附近、地位和他相等的人家又和他相處得極壞。我們兩個婦女,既無
父親又無弟兄可以到這裏來支持我們。現在更沒有其他辦法:要麼就是寫這
兩封毫無把握的信,要麼就是偷逃出黑水園府邸,但這樣一來勞娜和我就要
承擔責任,而且將來也無法再和解了。再說,如果采取後一個辦法,我們就
要立刻自己冒險。所以必須先試試寫信的辦法,於是,我寫信了。
我沒向律師提到安妮·凱瑟裏克的事,因為(這一點我已經向勞娜說過)
那問題牽涉到一件我們至今仍無法解釋的秘密,所以現在向律師去談它也毫
無用處。我還是讓收信人把珀西瓦爾爵士可恥的行為解釋為另一件銀錢方麵
的糾紛;我隻請教他,如果勞娜的丈夫禁止她暫時離開黑水園府邸,不許她
和我一起去利默裏奇莊園,為了保護勞娜,是不是可以向他提出控訴。有關
後一種安排,我請律師去向費爾利先生了解一切詳情,我向他保證,我寫這
信曾由勞娜授權,最後以她的名義請求律師盡一切力量盡快采取行動。
我下一步是寫信給費爾利先生。我用曾經向勞娜說過的話打動他,因為
那些話最有可能使他行動起來;我附了一份給律師的信,讓他知道這件事的
性質有多麼嚴重;我說明:除非采取讓我們回到利默裏奇莊園去的這一折衷
辦法,否則勞娜目前遭受的危險和痛苦在不久的將來不但會影響她本人,肯
定還會連累她叔父。
我寫好了兩封信,用火漆封好,寫上姓名地址,然後把信帶到勞娜房間
裏,讓她知道信已寫好。
“有人來打擾過你嗎?”她一開門我就問她。
“沒人來敲門,”她問說。“但是我聽見有人走進外間屋子裏。”
“是男人還是女人?”
“是女人。我聽見她衣服窸窸窣窣地響。”
“像綢衣服窸窸窣窣地響嗎?”
“是的,像綢衣服。”
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在外麵監視。她一個人幹的壞事並不可怕。但她作
為丈夫的馴服工具,可能幹的壞事卻是十分可怕的,是不容忽視的。
“等你不再聽到外間屋子裏衣服窸窸窣窣響的時候,那聲音是怎樣消失
的?”我追問,“你可曾聽到它沿著你的牆外麵,沿著走道一路響過去嗎?”
“是的。我屏息凝神留心地聽,的確是那樣。”
“是朝哪一麵過去的?”
“朝你屋子那一麵。”
勞娜看見我在想心事。“真是困難重重!”她沮喪地說,“困難重重,
而且險象環生!”
“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回答,“也許有點兒困難。我正在考慮怎樣用
最安全的方法把兩封信交到範妮手裏。”
“那麼,你真的把信都寫好了嗎?哦,瑪麗安,可別冒險呀千萬別冒險
呀!”
“不,不——不用害怕。讓我想一想——現在幾點鍾了?”
那時剛五點三刻。我還來得及趕往村裏的客棧,然後在晚飯前回來。如
果等到晚上,那我就再沒有機會安全地離開住宅了。
“讓鑰匙插在鎖眼裏,勞娜,”我說,“用不著為我擔心。如果聽見有
誰問我,你就隔著門應他,說我出去散步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晚飯前一定回來,鼓起勇氣來吧,親愛的。明兒這時候你就有一個精
明可靠的人來幫助你了。除了吉爾摩先生,他的合夥人算得上是咱們最忠實
的朋友。”
我剛獨自走開,稍微考慮了一下,就決定:在換上散步服裝之前,必須
首先去了解一下樓下的情況。我還不知道珀西瓦爾爵士是在家裏還是已經出
去了。
聽見金絲雀在書房裏唱歌,聞到煙味兒從沒關上的門裏飄出來,我立刻
知道伯爵在什麼地方。我走過門口時回頭望了望,覺得很奇怪,看見他正十
分殷勤地向女管家顯示他的鳥兒有多麼聽指揮。肯定是他特意邀女管家去看
那些鳥兒,因為她絕不會自己想到要去書房。此人的每一個細小動作實際上
都有它的目的。他現在這樣做的目的又何在呢?
這會兒已經不是探詢他的動機的時候。我的下一步是去找福斯科夫人,
我發現她又在做她喜愛的活動,圍著那魚池子繞圈兒。
她不久前曾經為了我大發醋勁,現在我有點兒拿不準她會怎樣對待我。
但是,她的丈夫已經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裏馴服了她;這會兒她又像往常那樣
很有禮貌地和我談話。我之所以向她打招呼,隻是要探聽她是否知道珀西瓦
爾爵士的動向。我試著間接地提到他;雙方經過一番試探,她終於說出珀西
瓦爾爵士已經出門。
“他騎的是哪一匹馬?”我漫不經心地問。
“什麼馬也沒騎,”她回答,“是兩小時前步行出去的。據我了解,他
是要再去打聽那個叫安妮·凱瑟裏克的女人。他好像非常急於要知道她的下
落。您知道她的瘋病危險嗎,哈爾科姆小姐?”
“我不知道,伯爵夫人。”
“您這會兒進屋子裏去嗎?”
“可不是,該進去了。大概就要換衣服吃晚飯了吧。”
我們一起走進屋子。福斯科夫人安閑地踱進書房,然後關上了門。我立
刻去取帽子和圍巾。如果我要去客棧裏看範妮,而且要趕在晚飯前回來,現
在每一分鍾都是寶貴的。
我已經想到,在去村裏的路上可能遇到珀西瓦爾爵士。但如果對付的隻
是他一個人,我相信自己不致於驚慌失措。一個對自己的機智有把握的婦女,
總能跟一個對自己的脾氣沒把握的男人打上一個平手。我並不像害怕伯爵那
樣害怕珀西瓦爾爵士。由於已經知道他這次為了什麼事出去,我非但不慌張,
反而更鎮定了。他一心急於追蹤安妮·凱瑟裏克,這樣勞娜和我就有希望暫
時不致於受到他的迫害。現在,為了安妮的原故,同時也是為了我的原故,
我熱烈地希望和祈禱她免遭毒手。
我不顧炎熱,快步前進,最後到達通往村子的那條橫路;我不時回頭望
望,看看可有人尾隨我。
一路上,除了背後一輛鄉間運貨的空馬車,我沒看見其他東西。隆隆的
車輪聲很震耳,我看到那車也是去村裏的,就停下了,好讓它在一邊駛過,
以免再聽到那刺耳的車輪聲。當我更加留心地注視馬車時,車夫正在前麵那
匹馬的旁邊,我好像不時看見有一個人的腳緊跟在車後。我剛走過的那段路
很窄,後麵的馬車蹭著兩邊的樹枝,所以我隻好等它駛過去,才能確定自己
是否看真切了。顯然,我是看錯了,因為馬車從旁邊駛過,它後麵的路上是
空的。
我到了客棧,一路上沒遇到珀西瓦爾爵士,也沒有其他發現;我很高興,
因為看見老板娘對待範妮很周到。有一間小會客室可以讓這女仆在裏麵坐,
不致在酒吧間裏受打擾,樓上還有一間幹淨臥室供她獨自使用。她一看見我
又哭起來;瞧這可憐的人兒,這也難怪她,她說一想到被攆出來就非常難過,
好像她是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過錯似的,但實際上誰也沒理由指責她——甚
至趕走她的主人也沒理由怪罪她。
“你要忍耐著點兒,範妮,”我說,“你太太和我永遠信任你,我們決
不會讓你的名譽受到損害。現在,聽我說。我自己沒時間,有一件重要的事
要托你去辦。我希望你保存好了這兩封信。一封貼了郵票的,你明兒一到倫
敦就把它投在郵筒裏。另一封給費爾利先生的,你一回到家就親自給送去。
把兩封信都帶在身上,別讓任何人拿去了。它們對你太太是關係非常重大
的。”
範妮把兩封信揣在懷裏。“我會照著您的吩咐去做,小姐,”她說,“現
在我把它們藏好在這兒。”
“你明兒早晨要準時趕到火車站,”我接著說,“見到了利默裏奇莊園
的女管家,代我向她問好,說我已經雇用了你,將來格萊德夫人會叫你回去
的。咱們會比你想象的更早再見麵。所以,鼓起興致來,別誤了七點鍾的車。”
“謝謝您,小姐——多謝您照顧。又聽到了您的聲音,我的膽子也大了。
請代我向太太回一聲兒,就說我臨走前已經把所有的東西安排妥當。哦,天
哪!天哪!今兒晚飯前誰給她換裝呀?一想到這,小姐,我真是連心都碎了。”
我回到家,還隻剩下一刻鍾時間,可以讓我收拾好了去吃飯,並在下樓
之前向勞娜說一兩句話。
“信已經交給範妮,”我在門口悄悄地告訴她,“你準備和我們一起吃
飯嗎?”
“哦,不,不——我不去!”
“有的——就是剛才——珀西瓦爾爵士——”
“他進來過了嗎?”
“沒有,他在外麵擂門,嚇了我一跳。我問:‘是準?’‘你應當知道,’
他回答。‘你能趁早回心轉意,把那些話都向我交代清楚嗎?你必須交代!
我遲早要叫你招了出來。你知道安妮·凱瑟裏克現在在哪裏!’‘真的,真
的,’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他應聲說。‘我要砸爛了你
那倔強的腦袋——你可得當心點兒!——我能叫你招出來!’說完這些話他
就走了——他走了還不到五分鍾,瑪麗安。”
他沒找到安妮!今天這一夜我們可以太平無事——他還沒找到她。
“你這會兒到樓下去嗎,瑪麗安?晚上你要再來呀。”
“好的,好的。萬一我來得晚點兒,你不用著急——我必須當心,不要
太早就離開了,惹得他們不高興。”
晚飯鈴響了,我趕快走了。
珀西瓦爾爵士攙著福斯科夫人,伯爵攙著我,一起走進餐廳。伯爵熱得
麵紅耳赤,不像他習慣的那樣打扮得一絲不苟、齊齊整整。他會不會是在晚
飯前也出去過,很遲才趕回來的呢?或者,他隻是比平時更加怕熱呢?
不管是由於什麼原因,肯定是有一些煩惱或焦急的事在使他傷腦筋,即
使是擅長弄虛作假,他也不能完全掩飾自己的情緒。整個晚飯時間,他幾乎
和珀西瓦爾爵士一樣沉默寡言;他還不時地瞧他妻子,那鬼鬼祟祟、忐忑不
安的神情我以前從來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隻有一項社交上的禮數,他仿佛仍
能沉住氣,像往常那樣很周到地遵循,那就是始終對我很殷勤客氣。我還不
能發現他究竟存有什麼陰險惡毒的用心,但是,不管他在打什麼壞主意,他
總是彬彬有禮,總是對勞娜低聲下氣,總是(不惜任何代價)約束著珀西瓦
爾爵士笨拙粗暴的行動:這一切是他自從到了府邸以來,為了達到他的目的,
一向堅定不移地運用的手段。那一天在書房裏拿出了那份契約,他第一次出
麵幫助我們時,我已開始懷疑,現在我更看透了這一點。
福斯科夫人和我起身離開座位,伯爵也站了起來,陪我們一起到休息室
去。
“你為什麼要走?”珀西瓦爾爵士問——“我說的是你,福斯科。”
“我要走,因為我已經吃飽喝足,”伯爵回答。“請原諒我外國人的習
慣,珀西瓦爾,不但進來的時候要陪著女士們,出去的時候也要陪著她們。”
“別胡說啦!再來杯紅葡萄酒,總不會醉死了你。學英國人的樣再坐下
來。我要喝著酒和你安靜地談上半個鍾點。”
“我非常樂意和你安靜地談一談,珀西瓦爾,但不是現在談,不是喝著
酒談。等到再晚一些的時候吧,對不起——等到再晚一些的時候吧。”
“瞧你多麼有禮貌!”珀西瓦爾爵士說時又露出那股蠻橫勁兒。“天哪,
這樣對待主人,瞧你多麼有禮貌!”
晚飯時,我幾次看見他心神不定地瞟伯爵,還注意到伯爵故意留心著不
去看他。看到這種情景,再看到主人急於喝著酒安靜地談一會兒話,而客人
卻怎麼也不肯再坐下,我就回想起,那天早些時候珀西瓦爾爵士曾經要他的
朋友離開書房去和他談話,但沒獲得對方同意。第一次是下午要私下裏談一
次話,伯爵給推托開了,第二次是在晚飯桌上提出要求,伯爵又給推托開了。
不管他們是要談一些什麼,分明珀西瓦爾爵士認為那是個嚴重的問題,而且
(單從伯爵顯然不願輕易去談這一點看來),可能伯爵認為那是一個危險的
問題。
“您有信寄出去嗎,哈爾科姆小姐?”他拿著郵袋走近我跟前問。
我看見這時正在給茶加糖的福斯科夫人停下了,她手裏拿著糖鉗子,留
神聽我回答。
“沒有信,伯爵,謝謝您。今天沒信。”
他把郵袋遞給了當時正在屋子裏的仆人,然後在鋼琴跟前坐下,彈那首
輕鬆活潑的那不勒斯街頭歌曲《我的卡羅琳娜》,一連彈了兩遍。他的妻子,
平時舉動最是不慌不忙的,這會兒拌和起糖來卻和我一樣地快,兩分鍾內就
喝完了一杯茶,然後趕快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起身,準備跟出去——一來因為我疑心她會上樓去幹對不起勞娜的
事;二來因為我決意不單獨和她丈夫待在一間屋子裏。
我還沒走到門口,伯爵就喚住了我,請我給他一杯茶。我把茶遞給了他,
又企圖走出去。他又喚住了我——這一次是請我到鋼琴跟前去,接著就突然
向我提出了一個音樂方麵的問題,還說這問題和他祖國的榮譽有關。
我再三聲明自己對音樂一竅不通,缺乏欣賞音樂的能力,但他不聽我解
釋,反而更加熱情激動地央求我,使我沒法再拒絕他。“英國人和德國人(他
氣忿忿地說)老是罵意大利人不能創作更高貴的樂曲。我們老是談我們的聖
樂①,他們老是談他們的交響樂。難道我們忘了,難道他們也忘了我們那位不
朽的朋友和同胞,那位羅西尼②嗎?《摩西在埃及》不就是一首莊嚴的聖樂嗎?
它並不是在音樂室內冷冷清清地歌唱的,而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威廉·退
爾》的前奏曲不就是以另一名稱出現的交響樂嗎?我可曾聽過《摩西在埃及》
嗎?如果我曾經一遍又一遍地聽了這首歌曲,我能說人間有比這更莊嚴神
聖,比這更堂皇偉大的嗎?”——也不等我插一句嘴,表示同意或者反對,
他就這樣扯下去,一直緊盯著我的臉,一麵開始雷鳴般彈奏鋼琴,嗓音洪亮、
熱情激昂地合著琴聲歌唱,隻是偶爾停下來,粗聲惡氣地向我報道一些樂曲
的名稱:“《埃及人在黑暗瘟疫中的合唱曲》,哈爾科姆小姐!——《摩西
拿著法版唱的吟誦調》——《以色列人渡紅海禱詞》。噯呀呀!噯呀呀!這
有多麼神聖呀?這有多麼莊嚴呀?”鋼琴在他強有力的手底下顫抖;茶杯在
桌上震響,他那洪亮寬闊的嗓子高唱出不同的音調,一隻沉重的腳在地上打
著拍子。
在他邊唱邊彈琴時流露出的狂喜中,在他注意音樂給我的影響時表現出
的得意神情中,都有著那麼一種可怕的成分,一種激烈凶狠的成分,我聽著
聽著就逐漸退縮到了門口。最後,不是靠自己的推脫,而是虧了珀西瓦爾爵
士的打岔,我才能離開了那兒。珀西瓦爾爵士打開餐廳門,氣呼呼地大喊,
①以《聖經》故事為主題的清唱劇,亦稱神劇。——譯者注
②羅西尼(
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寫有聖樂《摩西在埃及》、歌劇《威廉·退爾》等。——譯者
注
問“這樣該死地吵鬧”是怎麼一回事。伯爵立刻從琴跟前站起。“噯呀!珀
西瓦爾這一來呀,”他說,“一切優美悅耳的音樂都完蛋了。哈爾科姆小姐,
音樂女神灰溜溜地離開咱們了;我這個胖子老行吟詩人隻好到外麵空地上去
發泄我的熱情了!”他大搖大擺走上陽台,雙手往口袋裏一插,又在花園裏
低聲唱起《摩西的吟誦調》來。
伯爵等他妻子走後,在休息室裏差不多把我耽擱了半個小時。他妻子上
哪兒去了呢?她在這段時間裏做了一些什麼呢?
我上樓去打聽,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去問勞娜,她說什麼都沒聽到。
剛才沒人去打擾她:不論是前室裏,或者是過道裏都沒再聽到絲綢衣服輕微
的窸窣聲。
那時是八點四十分。我先去自己房間裏取了日記簿,再回來陪著勞娜,
我一會兒寫幾行日記,一會兒停下來和她談上幾句。沒有人走近我們那兒,
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在一塊兒一直待到十點鍾。這時我站起身,最後
說了幾句安慰她的話,向她道了晚安。我們約好明天一早我就來看她,然後
她鎖上了門。
臨睡前我再要補寫上幾行日記,於是,離開了勞娜,我在這惱人的一天
裏最後一次去樓下休息室,我的目的隻是為了要到那兒去露一露麵,找一個
借口,說我要比平時早一個鍾點睡覺。
珀西瓦爾爵士、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坐在那裏。珀西瓦爾爵士在一張安樂
椅上打哈欠;伯爵在看書;福斯科夫人搖著扇子。說也奇怪,這會兒她的一
張臉卻熱得通紅。平時她是從來不怕熱的,今天晚上她肯定是很怕熱。
“您往常不像這樣嘛,伯爵夫人,恐怕您是不大舒服吧?”我說。
“我正要問您這句話,”她回答,“看上去您的麵色很蒼白,親愛的。”
親愛的!她是第一次這樣親熱地稱呼我呀!說這話時她臉上還閃出了傲
慢的笑容。
“我是老毛病,又頭痛得厲害,”我冷冷地回答。
“啊,原來是這樣呀!大概,是缺少運動吧?您就是需要在晚飯前散步。”
她講到“散步”時,奇怪地加重了語氣。難道我出去時被她看見了不成?不
去管她是否看見。好在那兩封信已經很穩妥地交到範妮手裏了。
“來抽一會兒煙吧,福斯科,”珀西瓦爾爵士說時站起身,又心神不定
地瞟了他朋友一眼。
“好的,珀西瓦爾,等到女士們都安歇了以後,”伯爵回答。
“對不起,伯爵夫人,我可要向您告退了,”我說,“像我這樣的頭痛,
隻有睡覺可以恢複。”
我離開了大夥。我和那女人握手時,她又露出那種傲慢的笑容。珀西瓦
爾爵士並沒注意到我。他正在不耐煩地瞪著福斯科夫人,但她絲毫不像有和
我一起走的意思。伯爵看著書,自己在發笑。他和珀西瓦爾爵士的安靜的談
話又被推遲了,這一次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阻礙。
9
六月十九日——我一鎖上門,坐在自己屋子裏,就打開了這本日記簿,
準備把今天有待記下的一部分事情續寫下去。
這樣心神恍惚,我就怎麼也想不起從早晨到現在的事情,後來,沒有辦
法,我隻好合上日記簿,暫時把它擺開一會兒。
我打開臥室通起居室的門,走了出去,隨手把門關好,以免穿堂風吹滅
了梳妝台上的蠟燭。起居室的窗子敞開著,我懶洋洋地探出身子,看那夜色。
外麵靜悄悄的一片漆黑。看不見月亮和星星。沉寂窒悶的空氣中微微散
發著雨水的氣息,我把手伸出窗外。沒有下雨。雨隻是臨近了,尚未到來。
我就那樣在窗台上靠了將近一刻鍾,茫然地望著外麵的一片黑暗,除了
偶爾傳來仆役的談話聲,或者樓下遠處的關門聲,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百無聊賴,剛要離開窗口回到臥室,再試著去寫完那沒記好的日記,
忽然聞到黑夜窒悶的空氣中飄來的香煙氣味。接著我就看見一小點紅色火星
從住宅遠處的一片漆黑中向我這邊移近。我聽不見腳步聲,隻看見那一點火
星。它在夜色中移動,經過我站在它前麵的那扇窗戶,然後在我臥室窗子對
麵停下了——臥室裏梳妝台上我還留著那枝亮著的蠟燭。
火星一動不動地停留了一會兒,然後又朝來的方向退回去。我目送著它
的移動,這時又看見第二個火星,比第一個略大一些,從遠處過來。兩個火
星在黑暗中會聚到一起。我記得誰是吸香煙的,誰是吸雪茄的,於是立刻推
斷:是伯爵先走了出來,在我窗底下窺探偷聽,後來珀西瓦爾爵士也過來了。
他們倆一定是在草地上散步——否則,如果是在砂礫路上,我即使聽不見伯
爵輕微的腳步聲,也準會聽見珀西瓦爾爵士沉重的腳步聲。
我靜悄悄地等候在窗口,因為相信他們誰都看不見我在黑暗的屋子裏。
“怎麼一回事?”我聽見珀西瓦爾爵士低聲問。“你為什麼不進去坐
坐?”
“我要看看那窗子裏還有光嗎。”伯爵悄聲回答。
“那裏有光管你什麼事?”
“那說明她還沒睡。她很機靈,會疑心咱們有什麼事情,而且她很大膽,
一有機會就會下樓來偷聽咱們的談話。要耐心呀,珀西瓦爾——要耐心呀。”
“胡扯!你老是談耐心。”
“我這就要和你談另一些事了。我的好朋友,你雖然在自己家裏,但是
就像在懸崖邊上一樣;你隻要再給那兩個女人一個機會,她們準會把你推了
下去!”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這就和你細談,珀西瓦爾,但是,先要等那窗子裏的光滅了,先要
等我去看看書房兩邊的房間,再去看看那樓梯。”
他們慢慢地走遠了,以下的談話(聲音一直是很低的)聽不見了。不必
去管它。單是聽到了這一些,我就決定要像伯爵所說的那樣機靈大膽。那兩
點紅色火星尚未在黑暗中消失,我已打定主意:等那兩個人坐下來談話時,
必須有人去偷聽他們,而且,不管伯爵怎樣加意提防,必須由我去偷聽。做
這件事時,要無愧於心、十分大膽,必須有一個動機,而那個動機我倒是有
的。勞娜的榮譽——勞娜的幸福——甚至勞娜的生命——都要靠我今晚有著
靈敏的耳朵,有著可靠的記憶力。
我有一次曾經偶爾提到樓下房間的布局:房間從簷板到地下的法式窗①
開出去是一道長廊。長廊上麵是平坦的頂板;雨水由管子從頂板上引到一些
水槽裏,供宅內使用。鋪有鉛皮的狹窄廊頂,沿著幾間臥室一直引伸過去,
離窗台底下大概還不到三尺,上麵,隔著相當距離,擺著一溜兒花盆,而靠
廊簷外邊則是一道鐵欄杆,那是為了裝飾,同時也是為了防止大風把花盆吹
落下去。
我現在想的辦法是:從我的起居室窗口跨到外麵廊簷上,一路悄悄地爬
過去,最後到達緊臨書房窗子上邊的地方,然後在花盆之間俯下身,把耳朵
湊近靠外邊的欄杆。如果今晚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仍像我多次晚上看到的那
樣坐在那裏抽煙,椅子緊靠近敞開的窗戶,腳伸在廊下鋅皮花園凳子上,那
麼,隻要他們談話比耳語聲略高(我根據經驗知道,長談是不可能一直低聲
耳語的),我就一定可以聽見。如果今晚他們故意坐在屋子頂裏邊,那我就
很可能聽不大清楚,或者完全聽不見,而在那種情況下,我就必須冒更大的
危險,想辦法下樓去用計取勝了。
在這情急無奈的關頭,我雖然已經橫下了一條心,但仍舊殷切地希望,
最好是不必采用這最後應急的一招。我所有的勇氣,隻不過是一個婦女所有
的勇氣;當我想到要在夜深人靜時下樓,走近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的地方,
我幾乎膽怯了。
我輕輕地走回臥室,首先嚐試到廊簷上去那個比較安全的辦法。
我絕對需要換去全身的衣服,這有很多原因。首先,我脫了綢長衣,因
為在寂靜的深夜裏,它發出的輕微聲息都會讓人家發現我。接著,我卸下十
分累贅的白色長裙,換了一條深色的法蘭絨裙子,在外麵罩了一件黑色旅行
鬥篷,並把帽兜罩在頭上。如果仍穿平時的晚裝,我至少要占三個男人的地
位。現在穿上這樣一身衣服,如果再把它們緊裹在身上,無論哪個男人也不
能比我更輕便地穿過那最狹窄的地方了。由於廊頂上麵一邊是花盆,另一邊
是牆和窗,當中隻留下那麼一點兒空隙,所以考慮到以上這一點是十分重要
的。要是我把什麼東西撞落下去,要是發出了一點兒響聲,誰知道那會招來
什麼後果?
我先把火柴放好在蠟燭旁邊,然後吹滅了蠟燭,摸黑走到起居室裏。我
先鎖上臥室門,再鎖上起居室的門,然後悄悄地跨出窗子,小心翼翼地把腳
踏在鋪鉛皮的廊簷上。
我的兩間屋子位置在我們大家住的那一帶新邊房裏邊的盡頭;要到達緊
臨書房上邊那個地方,我必須先經過五個窗子。第一個窗子裏是一間客房,
①一種落地長窗,兼作門用。——譯者注
裏麵是空著的。第二個和第三個窗子裏是勞娜的房間。第四個窗子裏是珀西
瓦爾爵士的房間。第五個窗子裏是伯爵夫人的房間。其他幾個我無須經過的
窗子,裏麵分別是伯爵的化妝室、浴室、以及第二間空著的客房。
現在要後退已為時過晚,現在已沒有時間讓我猶豫。我決心不顧一切危
險向前進,但願能憑謹慎的動作和黑夜的掩護確保自己的安全。“為了勞娜
的原故!”我心裏想,一麵在廊簷上邁出第一步,一隻手裹緊了鬥篷,另一
隻手摸索著牆壁。寧可讓身體緊蹭那牆壁,不要冒險讓腳在另一麵撞上了幾
寸以內的花盆。
我走過了客房的黑暗的窗子,每前進一步,都先讓腳在鋪鉛皮的廊簷上
試探一下,然後才敢讓全身的重量落在它上麵。我走過了勞娜房間的暗沉沉
的窗子(“願上帝保佑她,今夜守護著她!”),我走過了珀西瓦爾爵士房
間的黑魆魆的窗子。然後,我停了一下,跪了下去,用手撐著,就那樣在廊
簷和有光亮的窗子之間那一段低牆的掩蔽下爬著前進。
我大膽抬起頭向窗子裏望,看見隻有上邊的氣窗開著,裏麵已經拉上窗
簾,我這樣望時,看見福斯科夫人的影子在白晃晃的窗簾裏麵掠過,然後又
慢慢地移回來。到現在為止,她不可能已經聽見我的聲音,否則,即使是她
不敢打開窗子看,但那影子肯定會在窗簾後麵停下。
我先摸了摸兩邊的花盆,確定了它們的位置,然後側著身子靠在廊簷欄
杆上。花盆之間的空隙僅容我在那裏坐下。我輕輕地把頭倚在欄杆上,左邊
香噴噴的花和葉子剛巧碰到我的麵頰。
我首先聽到的是從樓下連續傳來三扇門開啟或者關閉的聲音(很可能是
關門的聲音)——不用說,一扇是通門廳的門,另兩扇是書房兩邊屋子的門,
因為伯爵曾經說過,他一定要去查看那些地方。我首先看到的是那紅色的火
星,它又從下麵的長廊裏飄到外麵的夜色中,一直移到我窗底下,在那兒停
留了一會兒,然後又回到原處。
“該死,瞧你這樣橫不是豎不是的!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坐定下來呀?”
從我下邊傳來了珀西瓦爾爵士的怒吼聲。
“噯呀!多麼熱的天呀!”伯爵說,疲倦地喘著氣。
他這句話剛說完,花園椅子就在廊簷下邊磁磚地上發出咕喳聲——這可
是令人欣慰的聲音,因為這說明他們準備像往常一樣坐在緊靠著窗戶的地
方。到現在為止,情況一直是對我有利的。他們在椅子裏坐定了,塔樓上的
鍾敲了十一點三刻,我聽見福斯科夫人在打嗬欠,看見她的影子又在白晃晃
的窗簾後邊移過去。
就在這時候,珀西瓦爾爵士和伯爵開始在下麵談話,不時把聲音放得比
一般略低,但始終不曾像耳語那樣輕。在這種離奇和驚險的情況下,看見福
斯科夫人的窗子裏亮著,我就克製不住恐懼,起初感到很難沉住氣,幾乎無
法保持鎮靜,怎麼也不能集中全部注意力去聽下麵的談話。接連幾分鍾,我
隻能約略領會談話的內容。我聽得懂伯爵說的是:隻有他妻子的那扇窗裏有
亮光;現在樓下已經沒有其他的人;他們這會兒不必擔心發生意外,兩人盡
可以暢談一番。珀西瓦爾爵士在答話中,一味地責怪他朋友不該整天不理會
他的要求,不關心他的利害。於是伯爵就為自己辯解,說他一心在考慮著另
一些令人煩惱和焦急的問題,必須等到確保不會有人打擾或者偷聽時,他們
才能細談那些事。“咱們的事正麵臨一個嚴重的危險關頭,珀西瓦爾,”他
說,“既然要決定將來的辦法,那咱們就必須在今天夜裏秘密地作出決定。”
開始,除了其間的一些停頓與打岔,我一直屏住氣息,全神貫注地聽他們的
談話,逐字逐句地聽下去。
“危險關頭!”珀西瓦爾爵士重複了一句。“老實對你說,比你想象的
更糟。”
“從你近兩天來的舉動中,我就料到了,”另一個冷冷地回答。“可是,
等一等。在沒談到我所不知道的情況以前,先讓咱們明確一下我所知道的情
況。在我提議你對將來的事應當怎樣處理之前,先讓咱們看看我對過去的事
是不是了解得很全麵。”
“讓我先去取一些白蘭地和水。你也來點兒。”
“謝謝你,珀西瓦爾。請你給我一點兒涼水,一個匙子,再來一盆糖。..
Eau sucrée①,我的朋友,其他什麼都不要。”
“這麼大年紀還喝糖水!——喏!去拌和你那該死的汙水吧。你們這些
外國佬都是這樣。”
“聽我說,珀西瓦爾,先讓我根據我所了解的情況把咱們的處境擺一擺
清楚,然後你再評一評我說的可對。你我一起從大陸來到這裏,咱們倆的情
況就非常拮據——”
“說得簡短點兒!我需要幾千,你需要幾百——如果缺這筆錢,咱們倆
肯定都要完蛋。情況就是這樣。隨你作出什麼結論都行。往下說吧。”
“說得對,珀西瓦爾,用你精確的英語來說,你需要幾千,我需要幾百,
而要籌到這筆你需要的款子(數目略大一點兒,就可以把我那為數可憐的幾
百也包括在內),你隻有靠你太太去借。在咱們來英國的途中,我是怎樣談
到你太太的?咱們到了這裏,我親眼看到了哈爾科姆小姐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又是怎樣對你說來著?”“我怎麼會知道呢?我以為你談來談去總是那一
套廢話。”“我曾經這樣說過:到現在為止,我的朋友,人的聰明頭腦隻發
明了兩種製服婦女的辦法。一個辦法是一拳打倒她,但是一般采取這個辦法
的都是粗暴的下等人,而有教養的高尚人士是絕對不屑於采用它的。另一個
辦法(它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做起來也困難得多,然而效果卻並不比第一種
差),那就是絕對不要為了一個婦女而感情衝動。這道理適用於動物,適用
於兒童,也適用於婦女,因為婦女隻是一些長大成人的兒童。隻有鎮定的決
心,才能使動物、兒童、婦女一個個都俯首貼耳。如果他們一旦打敗了他們
主人這種高超的本領,他們就會壓倒了他。如果他們始終不能挫折這種本領,
主人就製服了他們。我對你說過:如果要你太太在銀錢上幫助你,你千萬要
記住這條簡單的道理。我對你說過:特別是當著你太太的那位姐姐哈爾科姆
小姐的時候,你更要記住這條道理。你可曾記住呢?在咱們麵臨的種種複雜
的情況下,你一次也沒有記住呀。你太太和她姐姐每次一招惹了你,你立刻
被她們激怒了。由於你那火爆性子,你沒能使你太太在契約上簽字,失去了
已經可以到手的現款,促使哈爾科姆小姐第一次寫信給律師——”
“第一次?她又寫信了?”..
①法語:糖水。——譯者注
“可不是,她今兒又寫了。”
一張椅子倒在遊廊的地上——它砰的一聲倒下去,好像是被踢倒的。
幸虧伯爵的話激怒了珀西瓦爾爵士。因為,一聽說我的行動又被發現,
“總算你的運道好,”我聽見伯爵接著說,“有我在你府上,你一造成
危害我就把它排除了。總算你運道好,你今天盛怒之下,說要把哈爾科姆小
姐關起來,就像你那麼糊塗地關起你太太那樣,虧得我說:不行。你的眼睛
哪兒去了呀?你見到哈爾科姆小姐,竟然會看不出她像男人那樣有遠見和決
斷力嗎?有了她那樣的婦女做朋友呀,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都不放在眼裏。
有了她那樣的婦女做敵人呀,盡管憑了我全部的智力和經驗——盡管我福斯
科像你一再對我說的‘狡猾得像魔鬼’,但是,用你們的英國話來說,我就
要像在雞蛋殼上走路了!這位人間尤物——讓我舉起這杯糖水祝她健康——
這位人間尤物,由於她的愛和勇氣,堅定得就像一座崖石一樣,阻擋在咱們
倆和你那位軟弱可憐、黃頭發的漂亮太太中間——瞧這位了不起的婦女,我
雖然為了你我的利害關係反對她,但同時又衷心地讚美她,而你卻把她逼得
急了,就仿佛她並不比其他婦女更精明更膽大似的。珀西瓦爾呀!珀西瓦爾
呀!你應當失敗的,再說,你已經失敗了。”
靜默了一會兒。我把這惡棍說我的話記錄下來,因為要牢記住這些話,
希望有朝一日能當麵揭發,拿這些話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後來,又是珀西瓦爾爵士首先打破沉默。
“好,好,隨你怎樣恫嚇和痛罵吧,”他氣呼呼地說,“麻煩事還不僅
限於錢的方麵。如果你和我同樣知道了那些情況,你也會主張采取強硬手段
對付那些女人。”
“咱們等會兒再去談那第二件麻煩事,”伯爵回答。“隨你怎樣把自己
攪糊塗,珀西瓦爾,但是你可別把我也攪糊塗。首先還是要解決錢的問題。
聽了我剛才的話,現在你知道自己頑固了嗎?我是不是已經使你覺悟到你的
火氣不會對你有幫助呢?或者,需要我從頭說起(也像你那樣用你喜歡的直
截了當的英語來說),再向你‘恫嚇和痛罵’幾句呢?”
“呸!埋怨我挺容易。還是說一說應當怎樣辦吧——這可要更困難一
些。”
“是嗎?嘻!應當這樣辦:從今天夜裏起,一切事你都不用管,將來都
由我包辦。這會兒我是在和一個講求實際的英國人談話嗎?哈哈。怎麼樣?
珀西瓦爾,你認為這樣好嗎?”
“如果我把一切都交給了你,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首先回答我。你是不是打算交給我?”
“就算交給你吧——那又怎樣呢?”
“這裏首先要提幾個問題,珀西瓦爾。我必須等一等,首先要盡量多知
道一些可能出現的機會,以後才可以見機行事。時間緊迫了。我已經對你說
過,哈爾科姆小姐今天已經第二次寫信給律師了。”
“你是怎樣發現的?她說了一些什麼?”
“如果告訴你那些事,珀西瓦爾,咱們又要把話繞回去了。現在隻需要
讓你知道,這件事已經被我發現——就是因為發現了這件事,所以我才那樣
煩惱著急,今兒一直不讓你接近我。現在讓我重溫一下你的事情吧——這些
事情我有好一晌沒和你談了。因為沒有你太太的簽字,你籌那筆錢就隻好開
三個月的期票——代價是那麼高,我這個窮光蛋外國人一想到這一點連寒毛
都豎起來了!將來那些期票到了期,除了靠你太太幫助,難道真的就沒別的
辦法償付了嗎?”
”
“怎麼!你銀行裏沒存款了嗎?”
“隻剩下幾百,可是我缺的是幾千。”
“沒別的抵押品可以讓你借錢了嗎?”
“什麼也沒有了。”
“目前你從你太太那兒拿到手的實際上有多少?”
“隻有她那二萬鎊的利息——那僅夠日常開銷。”
“你還可以指望從你太太方麵得到什麼?”
“每年三千鎊的收入,那要等她叔父死了。”
“那是一大筆財產呀,珀西瓦爾。這位叔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年紀老
嗎?”
“不——既不年老,也不年輕。”
“是一位性情和藹、手中撒漫的人嗎?結婚了嗎?不——好像聽我太太
說過,他還沒結婚。”
“當然沒結婚。如果已經結婚,有了兒子,格萊德夫人就不可能再繼承
他的遺產了。我告訴你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是個自私自利的混蛋,老是唉
聲歎氣,羅裏羅嗦,向走近他的人哭訴自己身體不好,惹得人人都討厭他。”
“那樣的人是會活得很久的,珀西瓦爾,而且,就像跟你過不去似的,
他會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時候結了婚。我的朋友,我對你享受一年三千鎊的機
會並不抱多大希望。除此以外,從你太太方麵就沒別的收入了嗎?”
“沒有了。”
“完全沒有了?”
“完全沒有了——除非是她死了。”
“啊!除非是她死了。”
又是一陣沉默。伯爵從遊廊裏走到外邊的砂礫路上。我這是從他說話聲
音裏聽出來的。“終於下雨了,”我聽見他說。實際上雨已經在下了。我的
鬥篷濕成那樣兒,說明密集的雨點已經落了一會兒工夫。
伯爵回到遊廊底下,因為我聽見他又坐下時椅子被壓得咯吱咯吱響。
“嗯,珀西瓦爾,”他說,“那麼,如果格萊德夫人死了,那時候你可
以得到多少呀?”
“如果她沒留下子女——”
“她可能留下嗎?”
“絕對不可能留下——”
“那麼,怎樣呢?”
“嗯,那麼,我就可以得到她那二萬鎊。”
“立即可以支付?”
“立即可以支付。”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的話音剛落,窗簾上又映出福斯科夫人的影子。這
一次影子不是移過去,而是一動不動地在那裏停留了一會兒。我看見她的手
指悄悄地繞過了窗簾的角,把它向一邊拉開。她那張模糊暗白的臉在窗裏出
現,眼光一直朝我上空望過去。我從頭到腳裹在我的黑色鬥篷裏一動不動。
淋濕了我的雨很快就拍濺在窗玻璃上,玻璃模糊了,她什麼也看不清了。“又
下雨了!”我聽見她在自言自語。她放下窗簾——我又舒暢地呼吸了。
“珀西瓦爾!你舍得你太太嗎?”
“福斯科!你這話問得太直率了。”
“我是個直率的人嘛;我要再問一遍。”
“媽的你這樣盯著我幹嗎?”
“你不回答我嗎?那麼,好吧,我們假定說你太太死在這夏天結束以前
——”
“別去談這個,福斯科!”
“我們假定說你太太死在——”
“對你說,別去談這個!”
“假如那樣的話,你就賺進了二萬鎊,你就損失了——”
“我就損失了享受每年三千鎊的機會。”
“渺茫的機會啊,珀西瓦爾——隻是一個渺茫的機會啊。可是,你眼下
就需要錢呀。在你的情況下,要賺進的是肯定的,所損失的是未可知的。”
“別單單談我,也談談你自個兒呀。我需要的那些錢,其中有一部分就
是為你借的。談到賺進,我妻子一死就會有一萬鎊落到你太太口袋裏。你雖
然這樣精明,怎麼好像很輕易地忘了福斯科夫人應繼承的遺產呀。別這樣緊
瞅著我!我不喜歡你這樣!看見你這副樣兒,聽了你這些問題,說真的,我
毛骨悚然了!”
“你的毛骨?難道英文‘毛骨’的意思是‘良心’不成?現在談到你太
太的死,隻不過是談一種可能性罷了。為什麼我不可以談它呢?那些給你起
草契約和遺囑的大律師,都對你直言不諱地談到死的事嘛。難道律師也使你
毛骨悚然不成?為什麼我就會使你這樣呢?我今兒晚上是要澄清你的情況,
以免存有誤解,而我現在已經做到了這一點。你目前的情況是:如果你太太
活著,你就要憑她在文件上簽的字償付那些期票。如果你太太死了,你就可
以利用她的死償付那些期票。”
他說這話時,福斯科夫人屋子裏的蠟燭熄了,現在整個二樓陷入一片黑
暗。
“隨你去嘮叨吧!隨你去嘮叨吧!”珀西瓦爾爵士咕噥。“人家聽你這
樣說,還以為我妻子已經在契約上簽了字哩。”
“那件事你已經交給我辦了,”伯爵應聲說,“我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
去應付那件事。暫時就請你別再去談它啦。將來期票到了期,你就會知道我
的‘嘮叨’是不是有點兒意思了。再說,珀西瓦爾,有關銀錢的事今兒晚上
就談到這兒為止,如果你要和我談第二件麻煩事,我可以洗耳恭聽,這件事
和咱們的小小債務糾紛纏在一起,害得你變了一個人,差點兒叫我認不出你
來了。談吧,我的朋友——再有,請原諒,我要讓講究滋味的貴國人吃驚,
我要再調一杯糖水。”
“叫我談那件事,這話說起來倒很輕巧,”珀西瓦爾回答,他的口氣從
來沒像現在這樣斯文客氣,“但是打哪兒談起可不容易。”
“要我提醒你嗎?”伯爵出主意。“要我給你那件麻煩的秘密題一個名
稱嗎?可不可以管它叫‘安妮·凱瑟裏克的秘密’?”
“你就有一件秘密瞞著我,珀西瓦爾。黑水園府邸裏有一件家庭的隱私,
最近這幾天裏,除了你知道,別人也開始覺察到了。”
“好吧,就算是這樣吧。既然這件事與你無關,你就不必對它好奇,對
嗎?”
“怎麼,看來我又是對這件事好奇了?”
“是的,看來是這樣。”
“原來你有這樣的看法呀!那麼,是我臉上泄露了真情嗎?一個人到了
我這個歲數,仍舊保有臉上泄露真情的習慣,這說明他有著多麼了不起的美
好品德啊!這麼著,格萊德,讓咱們彼此都把話說明了吧!是你的這件秘密
找上了我,並不是我去找它。就算是我好奇吧——你是不是要我這位老朋友
別再過問你的秘密,永遠讓你自己保守著它?”
“是的——我就是要你這樣。”
“那麼,我的好奇就到此為止。從現在起它就在我頭腦裏消失了。”
“你真的會這樣呀?”
“你憑什麼不相信我?”
“憑以往的經驗,福斯科,我領教過你那種拐彎抹角的說法;說不定你
最後還是會把秘密從我嘴裏套了去。”
下邊的椅子又突然哢喳一聲響——我覺得身子底下格子細工的廊柱從頂
到底震動了一下。原來是伯爵跳起身,忿怒時一拳捶在柱子上。
“珀西瓦爾!珀西瓦爾!”他激動地大聲說,“你是這樣地不了解我嗎?
憑以往的交情,你竟然一點兒不了解我的為人嗎?我是一個老派人物呀!隻
要有機會,我能做出品德最高貴的行為。不幸的是,我一生中很少遇到這種
機會。友誼在我心目中是高貴的呀!你的家庭隱私向我露出了苗子,難道這
是我的錯嗎?我為什麼說自己好奇呢?瞧你這個可憐的膚淺的英國佬,這是
因為我要誇大自我克製的能力呀。如果高興的話,我能易如反掌地叫你說出
自己的秘密——你是知道我有這種本領的。可是,你卻擔心我不夠朋友,而
對我說來,友誼的責任是神聖的呀。你明白了嗎!我的卑鄙的好奇心要被我
踐踏在腳底下。我的崇高的情操要使我駕臨在好奇心之上。你要承認我具有
崇高的情操,珀西瓦爾!你要在這方麵向我學習,珀西瓦爾!和我握手吧—
—我寬恕了你。”
說到最後幾句,他聲音開始顫抖——顫抖得厲害,好像真的是在落淚!
珀西瓦爾爵士惶惑無主地趕忙賠不是。但是伯爵表示器量大,不要聽他
的。
“不必了!”他說。“我的朋友傷了我的感情無需道歉,我會寬恕他的。
老實告訴我,你需要我幫助嗎?”
“需要,非常需要。”
“你能在要求我幫助的同時不泄露你的秘密嗎?”
“我至少可以試一試。”
“那麼,你就試一試吧。”
“是呀,你對我說過。”
“福斯科!如果不能找到她,我這個人就毀了。”
“啊!情形有這麼嚴重嗎?”
一小道光從廊底下閃出來,照在砂礫路上。伯爵端出了屋子頂裏邊的那
盞燈,要借光亮看清楚他的朋友。
“可不是!”他說。“這一次是你的一張臉泄露了真情。真的很嚴重—
—和銀錢問題同樣嚴重。”
“比那問題更加嚴重。說真的,和我現在坐在這兒一樣真實,要比那問
題更加嚴重!”
燈光又消失了,談話繼續進行。
“我給你看過那封信,安妮·凱瑟裏克藏在沙土裏給我妻子的那封信,”
珀西瓦爾爵士接著說。“信裏的話並沒有誇大,福斯科——她確實知道那件
秘密。”
“你還是盡量少和我談到那件秘密,珀西瓦爾。她是從你口中知道的
嗎?”
“不是,是從她母親口中知道的。”
“兩個女人知道了你的隱情——糟了,糟了,糟了,我的朋友!在咱們
繼續談下去之前,先讓我提一個問題。我現在對你把她女兒關進瘋人院的動
機已經十分清楚,但是我對她逃出來的情形還不大明白。你可懷疑那些看守
她的人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受了你哪一個仇人給他們的好處?”
“那不會。因為她是院裏最守規矩的一個病人,所以醫院裏那些人就像
傻子似的相信了她。她那瘋癲的程度恰好可以被關進瘋人院,她那清醒的程
度又恰好可以讓她逃出來把我毀了——要是你能理解這一點就好了!”
“我很能理解這一點。那麼,珀西瓦爾,你這就談一談關鍵問題吧,我
要心中有數,才能知道怎樣去辦。目前你的危險在哪裏?”
“安妮·凱瑟裏克就在這附近,正在和格萊德夫人互通消息——情況十
分明顯,危險就在這裏。凡是看了她埋在沙土裏的信的人,憑我妻子怎樣抵
賴,誰能不相信她已經知道了那件秘密?”
“慢著,珀西瓦爾。即使格萊德夫人知道了那件秘密,她肯定也知道那
是你名譽攸關的一件秘密。作為你妻子,考慮到自己的利害,她肯定會保守
那件秘密吧?”
“她會那樣嗎?我這就說給你聽了吧。假使她有絲毫憐惜我的意思,她
可能會想到她的利害關係。然而,倒黴的是,我正妨礙著另一個人。她在嫁
我之前,先愛上了那個人——而且現在仍舊愛他——那是一個下等流氓,一
個叫哈特賴特的畫師。”
“我的好朋友!這又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女人都會和別的男人戀愛嘛。
誰是第一名贏得一個女人的愛的?根據我一生的經驗,我就從來沒遇到過一
個第一名的人。第二名,有時候遇到。第三名,第四名,第五名,常常遇到。
第一名,從來沒遇到!當然,這種人也有,但是我就從來不曾遇到。”
“等一等!我還沒談完哩。瘋人院裏的人追安妮·凱瑟裏克的時候,一
開頭幫她逃走的你猜是誰?是哈特賴特。在坎伯蘭再次見到她的你猜是誰?
是哈特賴特。兩次他都是單獨和她談話。等一等!別給我打岔。這個惡棍迷
戀著我妻子,我妻子也迷戀著他。他知道那件秘密,她也知道那件秘密。隻
要有一天讓他們倆重逢,她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為了自己的利益,他們就
會利用所知道的事來毀了我。”
“去他媽的格萊德夫人的正派!我對她什麼都不相信,隻相信她的錢。
你現在明白這情形了吧?她一個人也許使不出壞,但是,如果她和那個流氓
哈特賴特——”
“啊,啊,我明白了。那麼哈特賴特先生呢?”
“出國去了。如果他要保全他那臭皮賤骨頭,我勸他還是別趕回來的
好。”
“你肯定他是在國外嗎?”
“肯定。他一離開了坎伯蘭,我就派人去監視他,一直到他乘的那條船
開走了。哦,我是一直很當心的,這一點我能向你保證!當時安妮·凱瑟裏
克和利默裏奇附近農莊上一家人住在一起。她逃開了我以後,我親自上那兒
去打聽,相信那些人確實不知道她的下落。我寫信給她母親,叫她照著指定
的格式複了封信給哈爾科姆小姐,這樣人家就不會疑心我禁閉她是懷有惡意
了。為了追蹤她,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可是,盡管如此,她又在這裏出
現,而且從我自己的莊園裏逃掉了!我怎麼知道:會不會還有什麼人看見了
她?還有什麼人和她談過話?那個在暗中活動的惡棍哈特賴特,可能趁我不
防備的時候回來,可能明天就利用她——”
“他不能,珀西瓦爾!隻要有我在這兒,隻要那女人還在附近,我保證,
不等哈特賴特先生來到——哪怕他來到也好——咱們準能逮住她。我有數
了!對,對,我有數了!現在首先需要找到安妮·凱瑟裏克,對其他的事你
盡可以放心。你太太在這兒,在你的支配下;哈爾科姆小姐是和她分不開的,
所以也在你的支配下;而哈特賴特先生又在國外。目前咱們要考慮的就是你
這個神出鬼沒的安妮。你已經打聽過了嗎?”
“打聽過了。我去看過她母親;我找遍了那個村子,但是一點兒線索也
沒找到。”
“她母親可靠嗎?”
“可靠的。”
“她以前泄露了你的秘密哩。”
“她以後再不會了。”
“為什麼不會?莫不是因為,保守這件秘密,不但和你的利害有關,也
和她本人的利害有關嗎?”
“是的——有重大的關係。”
“我聽了這話為你高興,珀西瓦爾。不要灰心,我的朋友。有關咱們的
銀錢問題,我對你說過,我有充分的時間去應付。明天可以由我去找安妮·凱
瑟裏克,我會比你更有辦法。在咱們臨睡前,我還要提出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是這樣一個問題。我到船庫去告訴格萊德夫人,說她簽字的小糾紛已
經解決,一到那兒碰巧看見一個陌生女人離開了你太太,那行徑非常可疑。
但是,不巧我沒能走近跟前看清楚那女人的臉。
我很想知道怎樣可以認出咱們那位神出鬼沒的安妮。她是什麼樣兒?”
那副樣兒。”
椅子哢嚓一聲響,柱子又震動了一下。伯爵再度站起身——
這一次他是吃了一驚。
“什麼!!!”他急著說。
“你想象一下,我妻子剛生完一場大病,神思有點兒恍惚——
你看到她那模樣活脫就是一個安妮·凱瑟裏克,”珀西瓦爾爵士回答。
“她們倆有血緣關係?”
“什麼關係也沒有。”
“可是長得這樣相像?”
“是呀,長得這樣相像。你笑什麼?”
沒聽見答話,沒一點兒聲音。伯爵準是悄沒聲兒憋著一口氣在笑。
“你笑什麼?”珀西瓦爾爵士又問。
“也許是在笑我自己想入非非吧,我的好朋友。請原諒我意大利人的幽
默感——我不是來自首先上演潘奇①的那個有名的國家嗎?好啦,好啦,好
啦,如果遇到安妮·凱瑟裏克,我能認出她了——那麼,今晚就談到這裏吧。
你放心好了,珀西瓦爾。去睡吧,我的孩子,去舒舒坦坦地睡吧。等到天一
亮,咱們的時機一到,瞧我怎樣把事情給你辦好。我的計劃都在這個大腦袋
裏準備好了。你會償付那些期票,也會找到安妮·凱瑟裏克:我向你擔保,
你會一切順利!我是不是你最值得珍惜的朋友?剛才你還婉轉地提到錢的
事,懷疑是不是值得把那筆錢借給我?以後呀,無論做什麼,可別再傷我的
感情了。要在這方麵了解我,珀西瓦爾!要在這方麵向我學習,珀西瓦爾!
我再一次寬恕你、我再一次和你握手。晚安!”
他們沒再說什麼。我聽見伯爵關好了書房門。我聽見珀西瓦爾爵士閂上
了百葉窗。雨一直下個不停。我僵在那裏不動,隻覺得寒氣徹骨。初次試著
移動時,我累得隻好停下了。第二次再試時,我才在濕淥淥的廊簷上跪下來。
我爬到牆跟前,扒著牆站起,往後望過去,看見伯爵化妝室窗子裏的燭
光亮了。這時我那一度低沉的勇氣又逐漸恢複,我眼光緊盯著他的窗,沿著
牆一步一步往回走。
我手搭在我屋子的窗台上,鍾敲一點一刻。大概我回來時一路沒被人發
現,因為沒看見任何可疑的東西,沒聽到任何可疑的聲響。
10
六月二十日——八點鍾。爽朗的空中陽光燦爛。我一直沒走近床跟前—
—我始終沒合上十分困倦但是毫無睡意的眼睛。昨晚我從那扇窗裏看外麵的
夜色,這會兒我又從那扇窗裏看晨間寂靜的晴空。
我在憑感覺計算,自從隱藏在這間屋子裏到現在,已經過了多少小時,
那幾個小時漫長得就像幾個星期一樣。
①潘奇原稱“潘奇因內洛”,為意大利木偶戲中一個矮胖駝背的醜角。在英國木偶戲《潘奇和朱迪》中,
潘奇是一個鷹鼻駝背的醜人,他妻子朱迪是一個形狀滑稽的女人。——譯者注
時間實際上是那麼短促,然而我卻覺得它是那麼漫長——從那時起,記
得我在黑暗中坐在這地板上,渾身濕透,四肢麻木,寒冷徹骨,瞧我這個無
用的、孤單的、狼狽的人啊。
讓我回憶一下:那冷冽和麻木的感覺是什麼時候消失的?那活躍的熱力
是什麼時候恢複的?
那肯定是在日出之前吧?可不是,當時我聽見鍾敲三點。我記得,那時
我思想豁然開朗,同時全身又暖和有力,精神興奮起來。我記得,我怎樣決
心要克製自己,要耐著性子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等候下去,等到機會一到,就
要讓勞娜離開這可怕的地方,當心不要被他們立刻發現,不要遭到他們追捕。
我記得怎樣開始深信:那兩個人的談話不但可以使我們有理由離開這個人
家,同時還可以供我們用作抵抗他們的武器。我回想起,當時我是怎樣決心
要趁我可以利用時間,趁我的印象還清晰,把那些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這一切我都記得很真切,那時我的頭腦還沒糊塗。日出前,我怎樣帶著筆、
紙、墨水從臥室裏走到這兒,怎樣在敞開的窗口坐下,在空氣流通的地方讓
自己涼快,怎樣趁宅門裏的人都沒起來之前,趕著在這段緊迫的時間裏不停
地寫,越寫越快,越寫越熱,越寫越精神抖擻,我十分清楚地回想起:最初
是在燭光下開始寫,直到今天在陽光照耀下寫到前一頁結束!
為什麼我仍舊坐在這裏?為什麼我不顧眼睛疲勞、頭部發燒,仍舊要繼
續寫?為什麼不躺下來休息,讓銷蝕著我的高燒在睡眠中降低下去?
我不敢這樣做。我非常害怕。我害怕灼膚的高燒。我害怕我腦袋這樣悶
脹疼痛。如果這會兒躺下了,我怎麼知道自己還會恢複知覺,再有力氣起來?
哦,那雨呀,那雨呀——昨晚凍壞了我的那場殘酷的雨呀!
九點鍾。敲的是九點,還是八點?大概,是九點吧?我又開始顫抖——
在夏日的晴空中渾身顫抖。我是坐在這兒睡著了嗎?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
麼!
哦,天哪!難道我真的要病倒了不成?
病倒,在這個時刻病倒!
我的腦袋——我非常擔心我的腦袋。我還能夠寫,但是,一行行的字擠
到了一起。我還看得出這些字。“勞娜”——我還能夠寫“勞娜”,我看出
我在寫這字。是八點還是九點——是什麼時候了?
這麼冷,這麼冷——哦,昨晚那一場雨呀!——再有那敲鍾的聲音,鍾
敲的次數叫我數不清,它在我腦子裏不停地敲著——
注
〔日記寫到這裏,字跡再也無法辨認了。以下兩三行中隻有一些不完整的字,其間
還夾雜著墨水留下的汙斑和筆尖鉤紙時濺下的墨點。紙上最後的字樣,看上去有些像格
萊德夫人名字的頭兩個字母
L和
A
①。
日記的下一頁上是另一個人寫的字。那是一個男子的筆跡:粗大,有力,端正而整
齊;注的日期是“六月二十一日”。內容如下:——〕
一位摯友的後記
由於我們這位人間尤物哈爾科姆小姐生了病,我就有機會在精神上獲得一次意想不
到的享受。
我的意思是說,我閱讀了這部有趣的日記(我剛把它讀完)。
日記共有幾百頁。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一句:每一頁你看後都為之傾倒,感到興奮、
愉快。
對於我這樣一位感情豐富的人,說以上這些話時我懷有難以形容的喜悅。
真是一位令人欽佩的女郎!
我說的是哈爾科姆小姐。
真是一項艱巨無比的工作!
我指的是寫這部日記。
可不是!這些記錄令人歎為觀止。我在它裏麵看到了機智的表現,審慎的態度,驚
人的記憶力,對人物的精確觀察,敘事的優美筆調,令人陶醉的女性的奔放熱情:這一
切無法形容地使我更加崇拜這位非凡的人物,崇拜這位高貴的瑪麗安。她描寫我的性格,
神妙到了極點。我衷心承認她的描繪是真實的。我感覺到,肯定是因為我給她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所以她才會用那豐富多彩、強勁有力的筆調把我刻畫得淋漓盡致。我再一次
表示惋惜,由於為無情的形勢所迫,我們的利害彼此相左,以致大家互相對立。如果是
在更幸運的情況下,那我會和哈爾科姆小姐多麼要好啊——哈爾科姆小姐又會和我多麼
要好啊。
由於我是富有感情的,所以我相信自己以上所寫的都是絕對真實的。
由於被這些感情所鼓舞,我就不再隻考慮到個人的得失了。我以最客觀的態度證明,
這位機智超群的婦女竊聽我和珀西瓦爾的密談時,她所采取的策略是第一流的。再有,
她從頭到尾記錄談話時,那種驚人的精確程度也是了不起的。
由於受到這些感情的影響,我就自告奮勇,向那個給她看病的愚蠢的醫生說,我精
通化學,熟悉醫學和催眠術可供利用的那些比較奧妙的方法。然而,直到現在,他仍舊
拒絕我的協助。瞧這個愚昧無知的家夥!
最後,由於感情的衝動,我寫下了以上的話——那些表示感謝、富有同情、充滿慈
愛的話。我合上了日記簿。我是一位守規矩的人,所以將日記簿(由我妻子)放回到物
主桌上原來的地方。還有一些事急待我去處理。我一定要趁此良機,謀求重大成果。成
功的廣闊遠景正在我眼前展開。在履行自己的命運所決定的事情時,我甚至對自己的鎮
定態度感到驚奇。現在我隻能低首下心,進行讚揚。我懷著敬意與深情,將頌詞獻給哈
爾科姆小姐。
我希望她恢複健康。
我對她為她妹妹製定的每一項計劃的必然失敗表示惋惜。同時我要請她相信,她之
所以失敗,並不是由於我從她日記中獲悉了那些底細。獲悉了那些底細後,我隻是更加
堅信自己早先安排的行動計劃是正確的。我之所以感謝這些日記,隻是因為它們激發了
我性格中最高尚的感情——此外再沒有其他原因了。
① LAURA(勞娜)的頭兩個字母。
對於一位具有同樣感情的人,以上簡單的聲明已足以說明一切,並為一切辯解。
哈爾科姆小姐是一位具有同樣感情的人。
懷著這樣的信心,我在下麵簽署:
利默裏奇莊園主人弗雷德裏克·費爾利先生
繼續敘述事情經過
憑什麼——我問每一個人——憑什麼單要來打擾我呀?誰也不答複這個
問題;誰也不讓我安靜。親戚,朋友,生人,都串通一氣來折磨我。我招誰
惹誰了?我問自己,我問我的仆人路易,每天要問上五十遍——我招誰惹誰
了?我們兩人誰也說不上來。真是怪事!
最近找上門來的一件麻煩事,是纏著要我寫這篇證明材料。像我這樣神
經衰弱的可憐人,能寫證明材料嗎?我理直氣壯地提出反對理由,於是他們
就對我說,我侄女遭到了什麼十分嚴重的事故。那是在我知道的情況下發生
的,所以應該由我來證明那些情況。他們威脅我,如果我不盡力照辦,就會
招來十分嚴重的後果,單說想到了這一些後果,就能把我嚇癱了。其實,也
不必恫嚇我。可憐的虛弱身體和麻煩的家庭糾紛已經把我拖垮了,我已經失
去反抗能力了。既然他們一定要這樣辦,那麼就隨他們無理地欺侮我吧,我
立刻依了他們。我將竭力回憶所能記得的一切(但是,我可要提出抗議),
敘述我能描寫的一切(我也要提出抗議),至於我記不起的和寫不出的,那
必須由路易代我回憶和補充。他是個笨驢,而我又是個病人:我們兩人可能
造成種種錯誤。做這種事多麼有失身份!
他們要我回憶日期。我的天哪!我生平從來不做這種事——現在叫我從
哪兒回憶起呢?
我去問路易。他倒不像我以前想象的那樣是個十足的笨驢。他記得事情
發生的日期,最多相差一兩個星期——而我記得那個人的名字。日期是六月
底或者七月初,名字(我認為那是一個十分惡俗的名字)是範妮。
六月底或者七月初那一天,我仍像通常一樣斜靠在那裏,我四麵擺的是
各種藝術珍品,都是我搜集來培養附近那些野蠻人的審美力的。也就是說,
我四周擺的是那些圖畫、版畫和古錢幣等的照片,那是我準備將來捐贈(我
的意思是說捐贈那些照片,如果拙劣的英國文字能讓我用來表達意思的話)
給卡萊爾(多麼可怕的地名)的學會,以便培養那些會員的審美力的(對一
位有教養的人來說,他們都是些哥特人和凡達爾人①)。也許大家會猜想,當
一位有身份的人正在為他本國人大力造福的時候,人們總不致於再拿那些私
人糾紛和家庭瑣事去無情地幹擾他了吧。現在讓我告訴諸位,在我這件事情
上,他們完全猜錯啦。
不管怎麼樣,反正我是斜靠在那兒,四周擺著我的藝術珍品,正需要有
一個安靜的早晨。可就在我需要有一個安靜的早晨的時候,路易撞進來了。
我當然要問:我又沒搖鈴,他跑來幹什麼,這不是活見鬼嗎。我是難得這樣
罵人的——這習慣有失紳士風度——但是路易聽了卻咧嘴一笑,於是我認
為,就憑他這樣笑我也應該罵他,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不管怎樣吧,我就
那樣罵了。
根據我的觀察,這種嚴厲的態度每每能使下等人恢複理智。現在它就使
路易恢複了他的理智。總算難為他:他不再咧嘴笑了,回說外麵有個女仆要
①費爾利先生的證明材料,以及後麵其他幾篇證明,其撰寫與彙集經過將在以後章節內加以說明。——作
者注
①三世紀至五世紀,蹂躪羅馬帝國的野蠻民族。——譯者注
見我。他還說(他像一般仆人那樣討厭,最愛多嘴)她名叫範妮。
“格萊德夫人的貼身女仆,老爺。”
“格萊德夫人的女仆找我幹什麼?”
“有封信,老爺——”
“給收下。”
“她不肯交給別人,單要交給您,老爺。”
“是誰寫來的?”
“哈爾科姆小姐,老爺。”
一聽見哈爾科姆小姐,我立刻讓步了。我已經習慣對哈爾科姆小姐讓步。
根據經驗,我知道這才是息事寧人的辦法。這一次我又讓步了。親愛的瑪麗
安!
“傳格萊德夫人的女仆進來,路易。慢著!她的鞋吱吱喳喳響嗎?”
這個問題我必須提出。吱吱喳喳響的鞋老是攪得我整天心神不寧。我已
經橫下了一條心去見那女仆,但是我還是不能橫下一條心讓那女仆打擾我。
即使是我的耐性,它也有個限度。
路易明確地保證她的鞋沒問題。我揮了揮手。他把她帶了進來。這裏是
否需要我說明:她為了表示難為情,所以抿緊了嘴用鼻子出氣呢?這一點即
使你不向那些專門研究下等婦女性情的人說明,他們也會知道。
這裏我也要為那個女仆說句公道話。她的鞋的確不吱吱喳喳響。但是,
為什麼女仆都會手上出汗?為什麼她們都有著肥大的鼻子和死板的腮幫子?
為什麼她們的臉都那樣粗糙難看,尤其是眼梢那兒?我身體不好,對無論什
麼問題都不能費神思考,但是我要請那些身體好的專家學者們研究一下。我
們怎麼沒有看到女仆當中有不同的類型的呢?
“你給我捎來了一封哈爾科姆小姐的信嗎?給放在桌上,別碰亂了那兒
的東西。哈爾科姆小姐好嗎?”
“回您的話,很好,老爺。”
“那麼格萊德夫人呢?”
我沒聽見女仆答話。她那張臉顯得更粗糙難看了;我以為她是開始哭了。
我明明看見她眼底下有一些濕淥淥的東西。那是眼淚還是汗呀?路易(我剛
才問過他)相信那是眼淚。他屬於她同一階層;他應當最了解她。那麼,我
們就假定那是眼淚吧。
除非是經過藝術加工,很巧妙地使眼淚變得不像是真的,否則我絕對厭
惡眼淚。科學把眼淚描寫成為一種“分泌”。據我理解,分泌可能是健康的,
也可能是不健康的,但是,從感情的觀點上說,我就看不出人們對分泌的興
趣何在。也許,由於我本人的分泌已經完全失常,所以我在這問題上存有一
點偏見吧。不管怎樣,這一次我的舉動是極有分寸的,是合情合理的。我閉
起了眼睛對路易說——
“你倒試試看把她要說的話解釋清楚。”
路易試了,女仆也試了。結果是他們都把對方攪胡塗了,老實說,倒把
我逗樂了。我心裏想,遇到情緒不好的時候,倒可以再叫他們來一次。剛才
我把這個主意講給路易聽了。說也奇怪,他聽了很不痛快。瞧這個可憐蟲!
我侄女的女仆說明了她為何流淚,我的瑞士聽差用英語轉述了一遍,現
在肯定不需要我再去重複那些話了吧?對這件事我實在無能為力。也許,我
能夠說出我的印象和感想。這樣是不是也行呢?請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複。
我真的需要休息一會兒了,否則再也沒法往下寫了。我閉著眼睛仰靠了
幾分鍾,路易灑了點兒科隆香水,讓我疼痛可憐的太陽穴舒暢一些,我才能
繼續寫下去。
伯爵夫人——
不行。我雖然能繼續寫,但是坐不住。以下我隻能仰靠著口授了。路易
雖然口音怪難聽的,但是他懂得文字,能夠代寫。這可方便多了!
伯爵夫人向範妮說明她為什麼突然跑到客棧去,原來哈爾科姆小姐匆忙
中忘了一兩件事,她是捎口信去給範妮的。女仆當時急著要聽她捎去的口信,
但是伯爵夫人好像並不急於說出來(瞧我妹妹就是那樣惹人討厭!),一定
要等範妮先喝了茶。夫人對下人十分體貼(完全不像我妹妹從前那樣兒),
她說:“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準是需要喝茶了。咱們可以等一等再去談那
口信。這麼著,索性讓你省點兒事,我來把茶準備好,和你一起喝一杯。”
我記得,女仆對我說以上的話時很激動。總而言之,伯爵夫人一定要自己去
準備茶,並且裝得那麼謙卑,簡直到了可笑的程度,她甚至自己端起了一杯
茶,硬要女仆喝另一杯。女仆喝了茶,接著,據她本人說,當場發生了一件
嚴重的事,她五分鍾後昏迷過去了,生平第一次昏倒了。這裏我引的仍是她
的原話。路易相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分泌了更多眼淚。我可不能這樣說。
因為我已經無力再堅持往下聽,我閉上了眼睛。
我前麵談到哪兒啦?啊,對了——她跟著伯爵夫人喝了一杯茶,就昏迷
過去:如果我是她的醫生,我也許會對這種事感興趣,但是,既然不是幹那
一行的,我聽了隻有厭煩的份兒。過了半個鍾點,她醒過來時,已經到了沙
發上,身邊隻有那老板娘一個人。伯爵夫人因為時間太晚,不能在客棧裏久
待,趁她要醒的時候就走了,老板娘為人很好,扶她上樓去睡了。
她等到人一走盡,就去摸摸懷裏(很遺憾,我需要第二次提到她的“懷
裏”),發現那兩封信紋絲未動,但是不知怎的都被揉皺了。半夜裏她頭暈,
但是第二天早晨好了,可以上路了。她把寄給那個討厭的陌生人(那位倫敦
的先生)的信投進郵筒,這會兒又照著吩咐的話把另一封信交給我。她以上
說的都是實話,她雖然不能怪自己故意疏忽,但是心裏卻感到十分不安,所
以急於向我討主意。這時候路易好像看到那分泌又出現了。也許它們是出現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我侄女的這個糊塗女仆瞠目結舌,站在那裏。
“試著給我解釋一下,”我對我的聽差說,“給我翻譯一下,路易。”
路易試著給我解釋和翻譯。然而結果是他立刻被攪得昏天黑地,好像陷
進了無底洞,而那女仆也跟著他陷了進去。說真的,我從來沒這樣樂過。於
是我讓他們留在洞底裏逗我樂。一直等到他們不再招笑了,我才想辦法拉他
們上來。
不用說,經過盤問,我逐漸明白了女仆話中的意思。
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不放心的是:因為發生了剛才向我說的那一串事,
她沒能聽到哈爾科姆小姐托伯爵夫人捎去的口信。她擔心那些口信可能對女
主人關係重大。她很想深夜去黑水園府邸打聽,但又害怕珀西瓦爾爵士;她
打算第二天在客棧裏候著,但哈爾科姆小姐又曾經吩咐她無論如何不要誤了
第二天的早車。她非常著急,唯恐她不幸昏迷的事會再招來一件不幸的事:
她的女主人會以為她疏忽失職。所以她來向我求教:是不是應當寫封信給哈
爾科姆小姐,一來向她解釋,請求寬恕,二來請趁早來信告訴她那些口信。
我寫以上這段十分沉悶的文字,實在不能怪我。這都是他們吩咐我寫的。看
來也真莫名其妙,有些人更感興趣的並不是我對我侄女的女仆所說的那些
話,而是我侄女的女仆對我所說的那些話。瞧這件事夠多麼荒唐滑稽!
“如果您能教我一個更好的辦法,老爺,那我可太感謝您啦,”女仆說。
“你別多管閑事,”我把自己常說的這句話應用到這個聽我說話的人身
上。“我這人就是一向不多管閑事。好啦。話完了嗎?”
“既然您認為我不可以隨便寫信,老爺,那我當然不敢多事。可是我真
想盡心盡力地侍候好了太太——”
凡是下等人,都不懂得怎樣在適當的時候離開一間屋子。他們必須由那
些比他們更高貴的人幫助解決這一困難。我認為這會兒該是我幫助女仆離開
的時候了。於是我用了兩個恰如其分的字幫助她:
“再見!”
瞧這個古怪的女仆,也不知道她身體外麵還是裏邊的什麼東西突然吱喳
響起來。當時路易正望著她(我可沒去瞧她),說那是她行屈膝禮時發出的
吱喳聲。多麼古怪!是她的鞋,是她的緊身褡,還是她的骨頭在響?路易相
信,那是她的緊身褡。真是怪事!
人一走盡後,我就打了個盹——我實在需要睡一會兒了。等到醒過來,
我才注意到親愛的瑪麗安的信。隻要我早先對信的內容哪怕是猜到了一丁點
兒影子,我肯定不敢拆開它。不幸的是,我根本沒有猜到。我看了那封信。
它立刻惹得我煩惱了一整天。
像我這樣生性最隨和的人,實在是世間少有的——我對所有的人都遷
就,對任何事都不動氣。然而,前麵已經說過,我的耐性也有它的限度。我
攤開了瑪麗安的信,感覺到,當然要感覺到,我是一個受了傷害的人。
這裏我要發表一點感想。當然,這些感想也是和現在所談的非常嚴重的
事件有關的,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裏提到它們了。
在我看來,無論在哪一個社會階層中,人類醜惡的自私都不及在已婚者
對待獨身者的態度中表現得那麼明顯生動,令人難堪。隻要是你早先過分地
慮事周到、克製自己,不願給國內已經過分龐大的人口再增添一戶人家,那
麼,你那些已婚的朋友,那些不像你一樣慮事周到、克製自己的人,就會懷
著報複的心理,把你選為他們傾吐婚後煩惱的對象,指定為他們所有的子女
的朋友。丈夫和妻子暢談他們婚後的煩惱,而單身漢和老處女隻有耐心聆聽
的份兒。就以我為例吧。我一向慮事周到,至今仍舊獨身;我那可憐的哥哥
菲利普很輕率地結了婚。他臨死時怎樣呢?他把他女兒交給了我。他女兒是
個可愛的姑娘。但監護她卻是一項可怕的責任。為什麼要把這項責任強加在
我肩上呢?因為,既然是一個無辜的單身漢,我就負有責任分擔我已婚的親
屬的煩惱嘛。我全心全意地履行了我哥哥應盡的責任。我經受了無數的麻煩
與困難,讓我的侄女嫁給了她父親所許配的人。她跟她丈夫不和,引起了不
愉快的糾紛。她又是怎樣對付這些不愉快的糾紛呢?她把這些糾紛轉嫁給了
我。為什麼轉嫁給了我呢?因為,既然是一個無辜的單身漢,我就有責任分
擔我已婚的親屬的煩惱嘛。可憐的單身漢啊!可歎的人情世故啊!
我上麵已經說過,為了息事寧人,以前我遇事總對親愛的瑪麗安讓步。
然而這一次,由於她的主張實在深欠考慮,可能帶來嚴重後果,我不由得躊
躇起來。我如果把利默裏奇莊園變成格萊德夫人的庇護所,怎能擔保珀西瓦
爾·格萊德爵士不會跟隨她來到這裏,因為我留下了他妻子而向我大發雷霆
呢?我看出這一辦法會招來無窮麻煩,所以決定還是試著路兒去辦。於是我
寫信給親愛的瑪麗安,請她(因為她沒丈夫為她作主)先自己來這裏和我談
一談這件事。如果她能解答我的疑問,使我完全放心,那我就可以保證熱忱
歡迎我們親愛的勞娜,否則這件事是辦不到的。
不用說,當時我也想到,這樣拖延時間會使瑪麗安大發雷霆,她會使勁
把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但是,如果采取另一個辦法,那又會使珀西瓦爾爵士
大發雷霆,他也會使勁把房門砰地一聲關上。而如果這兩個人當中非有一個
前來大發脾氣和砰地關上房門,我寧願來的是瑪麗安,因為我對她已經習慣
了。這樣一想,我立刻寄出了複信。無論如何,這樣我就拖延了時間——我
的天哪!哪怕是能拖延時間也是好的啊。
我每次精疲力竭時(我可曾談到,瑪麗安的信已經使我精疲力竭了?),
總需要休息三天才能起來。我也太一廂情願了——瞧我還指望有三天安靜的
日子哩。當然,我沒能指望到。
第三天我收到一個素昧生平的人寄來的一封荒唐透頂的信。此人自稱是
我們家的法律顧問(指的是我們那位寶貝老頑固吉爾摩)的代理事務的合夥
人,說他最近從郵局收到一封信,外麵是哈爾科姆小姐的筆跡。他拆開信封
時吃了一驚,發現裏麵隻有一張白紙。這情形引起了他的疑心(這位會動腦
筋的律師,竟然懷疑信被人偷走了),他立刻寫信給哈爾科姆小姐,但沒收
到複信。在困惑的情況下,他不像頭腦清醒的人那樣聽任事態自然發展,而
是采取了第二個荒謬的舉動,來給我添麻煩,寫信來問我可知道這件事。這
真是活見鬼,我怎麼會知道呀?為什麼這樣自找麻煩不算,還要來給我找麻
煩?我在回信中表達了這個意思。那是我寫得最尖銳的一封信。自從給沃爾
特·哈特賴特先生那個十分討厭的家夥寫了解聘信以來,我還不曾寫過比那
措詞更為犀利的信。
我的信產生了效果,此後我再沒收到那個律師的信。
“又是女仆嗎?”我問,“我不見她。我身體不好,這會兒見女仆不合
適。就說我不在家。”
“這一次是位紳士,老爺。”
來的是位紳士,當然要另眼看待。我去瞧那名片。
我的天哪!原來是我那討厭的妹妹的外國丈夫。是福斯科伯爵呀。
需要我說明:看到來客的名片,我首先想到了什麼嗎?當然無需說明。
我妹妹嫁的是一個外國人,所以,凡是頭腦清楚的人都隻會產生同一個念頭:
伯爵肯定是向我借錢來了。
“路易,”我說,“如果給他五先令,你看能把他打發走嗎?”
路易露出很詫異的神氣。而且,我異常吃驚的是,他說我妹妹的外國丈
夫衣冠楚楚,看來很是得意。聽到這種情況,我最初的想法就有了一些轉變。
這時候我料定了伯爵是因為自己夫妻間有什麼糾紛不能解決,所以,像其他
親屬一樣,又把那些麻煩事一起推到我身上來了。
“他說有什麼事嗎?”我問。
“福斯科伯爵說,他上這兒來,老爺,是因為哈爾科姆小姐設法離開黑
水園府邸。”
這分明又有麻煩事了。並不像我所猜想的是他自己的事,而是親愛的瑪
麗安的事。反正是麻煩事。我的天哪!
“請他進來吧,”我無可奈何地說。
伯爵一走進來就嚇了我一大跳。他身材那樣魁梧,我看了直發抖,我肯
定他會使地板震動,會把我的藝術品都碰翻了。可是,他並沒這樣。他穿著
漂亮的夏季服裝,帶著迷人的微笑,態度安詳鎮靜,討人歡喜。我對他的第
一個印象就非常好。盡管承認以上這一點會說明我缺乏鑒別人的能力(隻要
看下麵的事就可以知道了),但是我這人生性坦率,所以仍舊要承認這一點。
“請允許我自我介紹,費爾利先生,”他說,“我是從黑水園府邸來的,
很榮幸地說,我就是福斯科夫人的夫婿。我之所以這樣直率地提一句,為的
是請您別把我當外人招待。我懇求您別費神——我懇求您不用動。”
“多謝您照顧,”我回答,“要是我精神好,能站起來就好了。很高興
能在利默裏奇見到您。就請椅子上坐吧。”
“我擔心您今天身體很不舒服哩,”伯爵說。
“一向是這樣啊,”我說,“我這人隻不過是一束神經,裝扮得像個人
樣兒罷了。”
“我從前研究過好多門科學,”這位富有同情心的人說。“其中有一門
就是有關神經的高深學問。我可以提一個建議,一個既十分簡單又非常有意
義的建議嗎?您可否讓我調節一下您屋子裏的光線?”
“當然可以——不過請您當心,別讓那光照在我身上。”
“光線是最不可缺少的東西,”他說話的口氣親切悅耳,病人聽了覺得
很舒坦。“光線不但給人刺激,還能起到補養和維護的作用。您不能缺少它,
就像不能缺少花兒一樣,費爾利先生。請看。這兒,您坐的地方,我關上百
葉窗,讓您安靜。那兒,您不坐的地方,我拉起窗簾,讓振奮精神的陽光照
射進來。如果陽光照射在身上您受不了,那麼就單讓它照在您屋子裏。閣下,
陽光有如上天的偉大意旨。接受上天的意旨,必須自己作出安排。您接受陽
光,也是如此。”
我覺得這話頗有說服力,而且說這話的很體貼人。我聽信了他的話——
至少是在他談到光線的時候,我確實聽信了他的話。
“您瞧,我感到很為難,”他說時回到他的坐位上,“說真的,費爾利
先生,您瞧,我當著您的麵感到很為難。”
“這話我聽了確實很驚訝。請問這是為了什麼?”
“閣下,我走進了這間屋子(瞧您坐在這裏,身體這樣不舒服),看到
您四周擺著這些精美的藝術品,我能不覺察出:您是一位敏感的人,是一位
永遠富有同情心的人嗎?請告訴我:我能不這樣想嗎?”
如果我有力氣在椅子裏坐直了,我肯定要向他鞠躬。因為我沒力氣,我
隻好笑著表示感謝。反正這也是一樣,因為我們倆已經彼此了解了。
“請聽我是怎樣想法的,”伯爵接下去說,“瞧我坐在這兒,自己是一
個心細和敏感的人,麵對著的也是一位心細和敏感的人。我現在明知道,由
於必須提到一些性質十分悲哀的家事,就會傷害那些敏感的心情。而那又必
然會帶來什麼後果呢?剛才我已經向您說過。我感到很為難哪。”
是不是從這時候起,我開始懷疑他要變得討人厭了呢?我相信是從這時
候起。
“是不是絕對需要去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呢?”我問,“用我們淺顯的英
語說,福斯科伯爵,是不是可以把它們‘擺開’了?”
伯爵神情十分嚴肅,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真的必須聽嗎?”
他把肩膀一聳(自從他走進屋子,這是他做出的第一個外國人的姿勢),
露出咄咄逼人的精明神氣望了望我。我的本能告訴我,最好還是閉上眼睛。
於是我順從了我的本能。
“請慢慢地說,”我央求他,“是誰死了嗎?”
“誰死了!”伯爵用外國人那種不必要的激動口氣大喊。“費爾利先生!
您貴國人士的這種鎮靜態度嚇倒了我。老天爺,我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
會使您想到我是來報喪的?”
“請原諒,”我回答。“您並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每次遇到這種煩
惱的情況,我照例要為最壞的事作準備。據說,這樣迎頭應付打擊,就可以
減輕它的威力和什麼的。當然,聽到沒有死人,我感到說不出的快慰。那麼,
是誰病了嗎?”
我張開眼睛,向他望了望。難道他進來的時候,臉就是這樣很黃的嗎?
還是前一兩分鍾裏變得這樣黃了?我實在拿它不準,我又不能問路易,因為
當時他不在屋子裏。
“是誰病了嗎?”我又問了一句,這時注意到我國人士的鎮靜態度給他
的影響好像仍舊沒消除。
“真的,我很難過。是誰病了?”
“我非常痛心,是哈爾科姆小姐病了。也許,您多少已經預感到有這樣
的事情發生了吧?看到哈爾科姆小姐沒按照您的意思到這兒來,又沒寄來第
二封信,您又是心痛又是著急,也許已經擔心她生病了吧?”
我也相信自己又是心痛又是著急,在一個時期裏確實是那樣憂愁擔心來
著,隻是這會兒可憐我竟然完全想不起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但是,我要承
認這一點,因為對自己應當有一句說一句嘛。我很驚訝。親愛的瑪麗安那樣
強健,真不像是會生病的人,我隻能猜想她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故。從馬上
摔下來了,在樓梯上腳踏空了。或是諸如此類的事。
“病情嚴重嗎?”我問。
“確實很嚴重,”他回答。“我隻能希望它不危險。哈爾科姆小姐不幸
被一場大雨淋濕。受的風寒很重,現在出現了最壞的後果:她發高燒了。”
一聽到“高燒”兩個字,同時想起這會兒和我談話的討厭家夥剛從黑水
園府邸裏來,我差點兒當場昏了過去。
“老天爺!”我說,“這病是傳染性的嗎?”
“目前還不是,”他回答,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叫人看了厭惡。“它會
變成傳染性的——但是我離開黑水園府邸的時候,還沒出現什麼難治的並發
症。對這件事我非常關心,費爾利先生——我曾經盡力協助,經常看護病人,
觀察病情——請相信我的保證:我上次看到她的時候,高燒是非傳染性的。”
相信他的保證!我生平最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證。他向我賭咒發誓我也不
會相信。瞧他臉色這麼黃,誰能相信他的話。他那副樣兒活脫就是西印度群
島傳染病的化身。這樣一個大胖子,他隨身可以帶來成噸的傷寒病菌,可以
用猩紅熱病菌給他走過的這條地毯染上顏色。在緊急情況下我會很快拿定主
意,我立刻決定打發他走。
“請您原諒一個病人,”我說,“無論是談什麼,隻要時間一長,我就
會感到難受。是否可以請問一聲:您來這兒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我迫切地希望,這句十分露骨的話一出口,就會使他狼狽不堪——使他
張慌失措——使他隻好賠禮道歉——總而言之,使他離開這間屋子。可是,
真沒想到,這句話反而使他坐定在椅子裏。他更顯得一本正經,準備無話不
談。他舉起了兩個可怕的手指,又咄咄逼人地向我露出一副精明的神氣。這
叫我有什麼辦法?我又沒力氣和他爭吵。你們可以想象一下我當時的處境。
那是能用語言形容的嗎?我想那是不能的啊。
“我來這兒的目的,”他接下去說,我沒法阻止他,“就像我的指頭表
明的,一共有兩個。第一,我懷著十分惋惜的心情,來證實珀西瓦爾爵士和
格萊德夫人之間不幸發生了失和的事。我是珀西瓦爾爵士最老的朋友;我內
人和格萊德夫人有著親屬關係;我曾經親眼目睹黑水園府邸裏發生的種種事
情。憑以上三點,我,在地位上有資格,在關係上夠密切,才會滿懷同情來
和您談這件事。閣下,您是格萊德夫人府上的一家之長,現在我向您報告,
哈爾科姆小姐在她給您的信裏所說的一切都千真萬確。我可以證實:隻有采
用這位有見識的小姐所提出的辦法,您才可以保全麵子。暫時把他們夫妻分
開,是和平解決這場糾紛的唯一辦法。現在暫時讓他們分開,等到所有招惹
氣惱的原因都消除了,那時候我,這會兒向您報告這件事的人,就要負責把
珀西瓦爾爵士開導明白。格萊德夫人是無辜的,格萊德夫人是受了傷害的,
但是——現在請聽我是怎樣想的!——正是由於這個原故(談到這裏,連我
也為此事感到慚愧),她一天待在丈夫家裏,一天就會招來氣惱的事。除了
您府上,再沒有其他適合於她待的地方。我請求您把她接回來!”
“再請您留心聽聽我是怎樣想的,”他又接下去說,“您已經聽我談了
第一個目的。我到府上來的第二個目的是,要處理哈爾科姆小姐因為生病而
不能親自處理的事。由於我富有經驗,所以黑水園府邸裏的人遇到什麼困難
的問題,都要來和我商量,有關您這次在給哈爾科姆小姐信中談到的那個大
家關心的問題,他們也來向我討主意。我立刻理解到(因為我和您的想法一
致嘛),您為什麼在答應邀格萊德夫人前來之前,要讓哈爾科姆小姐先來這
兒。您不肯貿然把一位太太接來,您要事先確定做丈夫的不會來接她回來,
閣下,這一想法完全正確。我同意您的想法。我還同意:有一些需要說明的
話,由於牽涉到了這些困難,不適宜於在信上商量。單說我情願親自到府上
來(雖然這對我很不方便),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證明我以下要說的是實話。
我要說的是:我福斯科要比哈爾科姆小姐更了解珀西瓦爾爵士,我可以用我
的信譽向您擔保,他太太住在這兒的期間,他不會到府上來,不會和府上發
生任何關係。他現在要處理的那些事很棘手。就讓格萊德夫人離開他,讓他
可以有行動的自由吧。我向您保證,他將利用有行動自由的機會,在可以分
身的時候盡早再去大陸。這情況您已經十分清楚了嗎?好的,很清楚了。那
麼,您要向我提出問題嗎?如果有問題,我可以在這裏答複。問吧,費爾利
先生——請您問吧,盡量地問吧。”
他不管我是否願意聽,已經談了這麼許多話;看來,很可能,他不管我
是否願意聽,還要談更多的話,所以,完全出於自衛,我婉言謝絕了他善意
的要求。
“非常感謝,”我回答,“我這就要死了。病得像我這樣,我一向都隻
有接受一切的份兒。這一次也就讓我這樣吧。我們倆已經彼此很了解了。可
不是。說真的,對您美意的調停非常感謝。要是有一天我身體好起來,要是
有一天我再有機會會見——”
他站起來了。我以為他要走了。不。他還要談下去;還要擴散傳染病毒
——而且是在我房間裏;記住了:是在我的房間裏啊!
“等一等,”他說,“臨走之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向您告別的時候,
我還要請您注意一件十分必要的事。是這樣一件事,閣下!您決不可以等到
哈爾科姆小姐病好了以後才去接格萊德夫人。現在護理哈爾科姆小姐的有醫
生,有黑水園府邸的女管家,還有一位經驗豐富的看護——對這三個人的能
力和責任心,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擔保,這是我要讓您知道的。我還要讓您
知道一件事:格萊德夫人因為擔心她姐姐的病,已經影響了自己的情緒和健
康,現在她已經完全不能服侍病人了。她和她先生之間的關係,也變得一天
比一天更加惡劣和危險了。如果再讓她留在黑水園府邸裏,那非但不會使她
姐姐早日恢複健康,反而會使您受到批評,而為了家庭神聖的利害關係,這
種危險是咱們都必須避免的。我衷心勸告,您應當立刻寫信給格萊德夫人,
接她回來,以免承擔耽誤了這件事的重大責任。隻要您盡了這項責任,這項
親屬無可推諉的光榮責任,以後無論再出什麼事故,誰也不能責怪您了。我
是根據自己豐富的經驗說這些話;我是像一個要好的朋友那樣提出這樣的忠
告。您接受嗎——接受,還是不接受?”
“您拿不定主意嗎?”他說,“費爾利先生!我能理解您為什麼這樣拿
不定主意!您是因為不讚成——瞧,閣下,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我看透
了您的心事!——您是因為格萊德夫人身體不好,精神欠佳,所以不讚成她
一個人長途跋涉,從漢普郡趕到這兒來。您知道她的貼身女仆已經被辭退了,
現在黑水園府邸又沒有一個合適的仆人可以陪她上路,她要從英國那一頭趕
到這一頭。還有一件事您也不讚成,那就是來這兒的時候要經過倫敦,她中
途不能很舒適地停下來休息,而由於人地生疏,她又不能找到一個舒適的旅
館。瞧,我能一下子說出以上兩個您不讚成的理由,但是我同時又可以一下
子把這兩個理由都給推翻了。請您最後一次留心聽聽我的想法。和珀西瓦爾
爵士一同來英國的時候,我就想到要定居在倫敦附近。這一設想最近終於圓
滿地實現了。我在一個叫聖約翰林的地區租下了一所有家具的小房子,租賃
期是六個月。先請您記住這一點,再請您注意我現在提出的辦法。格萊德夫
人前往倫敦(那段路程很短)——我會親自去車站把她接到舍下(也就是她
姑母家裏),讓她休息過夜——等她精神恢複以後,我再送她到火車站——
等她抵達此地,她的貼身女仆(這會兒在您府上)就到車廂門口去接她。這
樣,舒適問題考慮到了,規矩習慣問題考慮到了,而您的責任——對一位需
要招待、安慰和保護的可憐的夫人應盡的責任——也就可以全部很容易地、
很順當地盡到了。為了貴家族的神聖的利害關係,閣下,我懇切地請求您協
助我所作的努力。我今天為這位不幸受到傷害的夫人請命,正式敦促您寫一
封信,由我去轉交給她,歡迎她到您府上來(並將受到熱誠的招待),同時
歡迎她到舍下去(並將受到熱誠的招待)。”
他把那隻可怕的手向我揮了揮——他在那帶有傳染病菌的胸口拍了拍—
—他像發表演說似的對我大放厥詞,就仿佛我是臥病在眾議院裏似的。現在
必須斷然采取不顧一切的手段了。再說,現在必須喚路易來,給這間屋子煙
熏消毒,預防傳染了。
就在這樣緊急的困難關頭,我想到了一個主意——可以說是一個一舉兩
得的絕妙主意。為了結束伯爵沒完沒了的羅嗦,為了解決格萊德夫人沒完沒
了的麻煩事,我決定答應這個可恨的外國佬的請求,立刻把這封信寫了。這
樣的邀請完全不會有被接受的危險,因為,隻要瑪麗安還在臥病,勞娜就絕
對不會同意離開黑水園府邸。像這樣對我有利和可喜的一重障礙,竟然沒被
這位愛管閑事的、精明過人的伯爵注意到,這是難以想象的——然而,他確
是沒注意到。我生怕他有更多的時間考慮,會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在極大
程度的刺激下,我掙紮著坐好,搶過了(真的是“搶過了”)我身邊的筆和
紙,好像是一個辦公室裏的低級職員,飛快地寫完了這封信。“最親愛的勞
娜:請隨便什麼時候來吧。路過倫敦,可以在你姑母家過夜。聽到親愛的瑪
麗安生病,我十分憂慮。你親愛的叔父。”我隔開遠遠地把信遞給了伯爵—
—我又倒在椅子裏——我說:“請原諒——這下子我可完全累壞了,再也不
能動了。您下樓去休息,去用便飯好嗎?向大家問好。再見啦。”
我搖鈴喚路易,然後到浴室裏去。他給我在水裏加了些香醋,讓我洗了
個溫水浴,再給我的書房好好地熏了一次:這些顯然是必要的預防措施,我
當然要一一加以采用。我很高興,這些措施收到了效益。我按照老習慣睡了
午覺。我醒來感到很涼爽。
我首先是打聽伯爵的去向。難道他真的離開了我們?可不是,他搭下午
的火車走了。他吃了午飯嗎?吃了,那麼他吃了些什麼呢?吃的都是果餡餅
和奶油。多麼奇怪的人物啊!多麼了不起的胃口啊!
還需要我談什麼嗎?我想,不需要了吧。我已經盡心竭力完成了他們交
給我的任務。至於此後發生的那些駭人聽聞的事,幸而它們不是發生在我所
在的地方。我千萬請大家別狠下心腸,甚至把那些事也歸罪於我。我已經盡
了自己的力量。我不能為一件完全無法預見的慘禍負責。這件事沉重地打擊
了我;我為這件事受到的痛苦是任何其他人不曾受到過的。我的聽差路易(他
雖然愚昧無知,但對我確是忠心耿耿)就相信,我永遠不能把這件事排遣開。
現在他看見我一麵口授,一麵用手絹兒擦眼淚。我還要為自己說一句公道話:
這不是我的錯,我的力量已經耗盡,我的心已經破碎。還需要我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