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早些時候,胖和尚拿了簪子一路狂奔到最後一進廟院裏,掀了簾子氣喘噓噓進去叫道:“師叔!”

這偏殿不似旁的一樣供奉菩薩,三大開間的屋子上,皆掛了厚厚的簾子,地上亦鋪著厚厚的絨毯。內裏一個溫溫的聲音道:“你又要踩髒我的毯子。”

胖和尚倒退了兩步站在外間,合什了手掌道:“師叔,小僧今日收到一件舊物,看著像是您的東西。”

簾子一掀,一個精瘦高挺穿著灰色僧袍的白麵男子走了出來,問道:“什麼舊物?”

他瞧見胖和尚手中的簪子,伸了兩指拈了過來細瞧過一番,才問道:“是誰送來的?”

胖和尚道:“是涼州城的杜禹杜將軍。”

玉逸塵扭轉著簪子,見上麵痕跡斑駁,又問道:“還有誰?”

胖和尚道:“還有他的兒子。”

見玉逸塵仍盯著他,胖和尚又道:“他言他娘子在寺外等著。”

玉逸塵收了簪子道:“去拖住他,先不要讓他走了。”

言罷自己脫了腳上靴子換了雙草鞋趿著,出門取了禪杖戴上鬥笠自後門而出,沿那高高白楊樹兩圍的大路外緣而行,行不多遠,遙遙涼亭中站著個細瘦高挑的女子,他胸中如有重石一撞,險些要撲倒在地。

她穿著件黛綠色的短襖,並一件紫色罩皎紗長裙,綰著清清爽爽的發髻,發間也不過亮晶晶一支青玉釵。她在田野間盈盈而耀的金黃一片粟穀中俏然而立,凝神望著遠方的白塔寺。

他不敢驚動她,握緊了那簪子如作賊一樣悄悄走近涼亭,一丈遠的距離後,就不敢再近一步。站在這大路外栗穀田中如稻草人般,不敢動也不敢眨眼,唯恐眨眼之間,她就會消失不見。

她仍願意守著承諾,不與丈夫一起進寺院的大門。

他亦守著他的執念,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古佛長燈。

這樣站了不知多久,她許是生了頑心,縱腳翻出欄杆外,撈了那栗穀田中串生的野花在手中不停翻弄。她擺弄這些時,麵上便浮起笑意,他亦笑了起來。一丈遠的地方,他與那架高的稻草人皆是默然而立,她心不在此處,不曾眺望到他身上來。

他看到她腳上那雙鞋子,上繡著兩隻綠色的小青蛙,心中忽而一動。他曾給她置過那樣一雙鞋子,他的小掌櫃很是喜歡,總愛穿著。於是他便置了許多許多雙,繡著小老虎小兔子小晴蜓,各式小動物的鞋子。

她編好個野花織圍的帽子,先戴到了自己頭上,左右四顧在那水渠邊上捧心自覽,必是沒瞧見什麼,又笑著搖頭摘了抱在懷中,仍遠遠眺望著白塔寺的方向。

她望著那白塔,他望著她,不過轉眼,也許過了許久。她忽而咧唇笑著揚高了手中的草編花帽。遠遠聽得一個稚子邊聲喊著:“娘!娘!”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那必是她的丈夫與孩子。

她撩了裙角跳出亭外,飛奔過去,將那跳躍而來的小子撈起抱起在懷中,拿自己的臉頰貼著他的臉頰不知問些什麼,那胖墩墩的孩子在她懷中理直氣壯的撒嬌作癡,享受她滿是寵溺與愛的目光注視,笑望著他娘將那草花編織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好奇了伸了手摸著。

杜禹強行抱過了小魚:“他如今也太重了些,你很不該經常抱他。”

小魚叫他爹一隻粗臂勒在胸前,上也不得下也不得,喘了粗氣道:“娘,他抱得不舒服,我要你抱。”

貞書忙又自杜禹懷中接了小魚過來道:“兒子長到這樣大,你都沒學會抱他,可見是個不經心的爹,連你爹都不如。”

杜禹又自貞書懷中奪了小魚放在地上,惡狠狠指了道:“自己走,那裏有這樣大的孩子還讓娘抱的?”

小魚也回他個恨恨的眼神道:“自己走就自己走。”

他濕了鞋子更加不在乎,眼不見就要伸了腳到路旁溝渠裏去撈上一腳水濕嗒嗒的跑著。杜禹氣的直搖頭道:“逆子!逆子!”

貞書聽他這樣說兒子,心裏有些不舒服,故意刺道:“難道比你還逆?”

杜禹想了想也是,又搖頭道:“報應,報應。”

他們一家三口走遠了,漸漸消失在那白楊樹高聳的大路盡頭。玉逸塵仍是一動不動站著,任天上流雲變幻,田中飛鳥回梭,風吹過穀地的沙沙聲在他心底撫過,恰如當年他同她在一起時的明月琴聲,並她的每一個笑每一個眼神,與她哭著鬧著要跟他走的神情,並她轉著眼珠動的那些腦筋,還有她在地道裏艱難不能爬時的喘息聲,這一切合著風聲湧入他的腦海,填滿他的胸腔,叫他沉重的肩膀幾乎不能負擔,要跌倒在這栗穀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