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了禪杖穩穩站著,影子漸漸拖在身後很長很長,鳥都歸林四野蟲鳴時,才有個小沙彌跑了過來合什了手掌問道:“師叔,您可要回去?”

玉逸塵伸手扶住他道:“走吧。”

他回到自己居的偏殿,脫了草鞋在外,待那小沙彌打水來淨過足才重又換上靴子進了屋子,在內間一處莆團上坐了,旋開簪子抽了那卷的緊緊的細薄皮子出來細細攤開。內裏夾著一張紙,紙上七橫八叉的難看字體,逗的他朱唇抿起,莞爾一笑。

她書道:

害死了你之後,我仍恬不知恥的活著,還將繼續活下去。

我將你的簪子供在佛前,是因為我們都要歸到地獄裏去。

若你已經在那裏,就請等著我。

地獄裏千萬億劫,求出無期的刑罰,我會陪你一起承受。

若在恒河沙數的時間之後,我們一念能得解脫,再求個彼此在一起的緣份,可好?

玉逸塵喚了那胖和尚來,吩咐道:“去將院牆根上那一排柳樹下的花雕挖出一壇來,再切些梅幹、杏脯、冰糖一起隔水燙了,不必煮沸,燙手即可。”

胖和尚皺眉道:“師叔,這是發物您不能飲用,方丈知道了要生氣的。”

玉逸塵伸手摘著牆上的古琴,頭也不回道:“你若不說,他怎會知道?”

未幾,胖和尚親捧了隔水溫著的黃酒進來,玉逸塵拉過拖盤放在身邊,自斟了一盅抿在口中含著,慢慢擺弄著琴弦。胖和尚還要再聽,就見玉逸塵揮手示意他退下。

初秋的夜晚,胖和尚站在門外,聽得悠悠長聲而起,琴聲攪動四野,將天地間的幽暗都凝結成胸中的塊壘,須臾之間,又似長劍橫空,劈出個清明天地來。

他雖於五音上無造詣,卻也聽得如癡如醉,許久才隔簾問道:“師叔,這是什麼曲子。”

“廣陵止息!”玉逸塵言道:“去將我黑水鎮燕軍司的人喚回來,我一會兒出門走走。”

他四年前墮入冰寒刺骨的運河中,又背上中箭,險險死掉。幸得萬壽寺苦法禪師一力相救又帶他到黑水故國延醫問藥才能活過來。

當初一路各州府沿邊皆在搜查他的下落,苦法禪師親自坐鎮,帶著和尚們一路車馬疾馳帶他奔赴關外,他高燒昏迷不醒,到臨過黃河時悠然醒轉,見那慈祥老禪師握著自己的手,張嘴想要問他:師父,弟子如今悔悟可還來得及?

玉逸塵身體太虛無法問出那句話來,老禪師慧眼一目洞息,溫手握著他的手說:“孩子,無論何時悔悟都不會晚。你既一念生淨信,佛菩薩自會一力救撥你於苦難之中。”

玉逸塵闔眼長睡,兩個月後才再度清醒過來。黑水鎮燕軍司,亡國西夏的殘部城主賞羌是他父親的親弟弟,他的小叔叔,守著北汗所賞的黑水城,因膝下無子延續國脈,他從此便成了黑水城的儲君,一如他父親當年的位子。

後來身體漸好,他雖身為儲君卻不常住於黑水城中,而是往來於涼州黑水之間,在常居白塔寺的苦法禪師膝下一路讀經習法,虔心修習佛法。後來杜禹到涼州,隨即將白塔寺遷到了涼州城外,他帶著幾個沙彌在河西走廊一帶的各寺中講經說法,遍走河西走廊,是個蓄發戴笠,手持禪杖的俗家居士。

黑水鎮燕軍司與涼州相隔不遠,兩家邊境上時有磨擦發生。涼州雖有杜禹,但黑水城亦有多員猛將,況且背靠著北邊蒙古諸部的支持,黑水城與涼州也能相恃。

他等了四年才終於再見牽掛於心的那個女人,知她有夫有子生活幸福美滿,此時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也圓滿的不能再圓滿,果真要一念尋個解脫,卻還得等交待完黑水城雜事之後。

“師叔!”外麵的胖和尚忽而叫道:“師叔!”

“什麼事?”玉逸塵語氣十分不耐煩。

他才將琴掛到牆上,忽而聽得門外掀簾子的聲音,他不慣別人闖入自己房間,皺起眉頭才要發火,就聽一個女子的顫音:“玉逸塵!”

玉逸塵幾乎要站立不穩,閉眼沉息許久兩串熱淚滾落下來,扶著那古琴的手慢慢撫著牆壁轉身。果然不是幻覺,他那可愛的小掌櫃就站在門口,汗水沾濕著額頭滿臉笑的望著他,重又輕喚:“玉逸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