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婚歲月(1 / 3)

第一章 新婚歲月

過去的“地獄街”被“河川區”取而代之,地獄街原是青山巷旁那條溪邊的一片牆麵凸凹不平的茅草屋,那裏住的是在兩個區以外小礦井裏工作的礦工們。小溪從赤楊樹下流過,還沒有受到這些小礦井的汙染。礦井的煤是使用毛驢吃力地拉著吊車拉上地麵的。鄉村裏到處都是這種礦井,有些礦井在查理二世時期就開始采掘了。為數不多的幾個礦工和毛驢像螞蟻似的在地下打洞,在小麥地和草地上弄出奇形怪狀的土堆,地麵上塗成一塊塊的黑色。礦工們的茅屋成片成行到處都是,再加上分布在教區裏的零星的莊園和織襪工人的住房,這就形成了貝斯伍德村。

大約六十年前,這裏突然發生了變化。小礦井被金融家的大煤礦所排擠。後來,在諾丁漢郡和德貝郡都發現了煤礦和鐵礦,便出現了卡斯特——魏特公司。帕爾莫斯勳爵在一片歡呼中,正式為本公司坐落在深塢森林公園旁邊的第一家煤礦的開張剪了彩。

大概就在這個時候,臭名昭著的地獄街被燒了個精光,連大堆的垃圾也化為灰燼。

卡斯特——魏特公司吉星高照,從賽爾貝到納塔爾河穀開采出一個又一個的新礦,不久這裏就有六個新礦。一條鐵路從納塔爾開始,穿越森林中高高的砂岩,經過破落了的卡爾特會修道院、羅賓漢泉和斯賓尼公園,到達米恩頓礦,一個座落在小麥田裏的大礦。鐵路從米恩頓穿過穀地到達本克爾煤山,然後向北通往可以俯瞰克瑞斯和德貝郡群山的貝加利和賽爾貝。這六個礦就如六枚黑色的釘子鑲嵌在田野上,由一條彎彎曲曲的細鏈子般的鐵路串成一串。

為了安置大批礦工,卡斯特——魏特公司蓋起了居民區,一個個大大的四合院在貝斯伍德山腳下出現。後來,又在河川的地獄街上,建起了河川區。

河川區包括六幢礦區住宅,分成兩排,就像六點骨牌似的,每幢有十二間房子。

這兩排住宅坐落在貝斯伍德那陡峭的山坡腳下,從閣樓窗口望去,正對著通往賽貝爾的那座平緩的山坡。

這些房子構造堅固、相當大方。靠近穀底的一排房子的背麵種著櫻草和虎耳草,上麵一排房子的陽麵種著美洲石竹,窗前的小門廳、閣樓上的天窗收拾得幹幹淨淨,小水蠟籬笆修剪得整整齊齊。但是,這隻是外表,是礦工的家眷們收拾幹淨不住人的客廳的景象,臥室和廚房都在房屋的後麵,對著另一排房子的背麵能看到的隻是一片雜亂的後院和垃圾堆。在兩排房屋中間,在兩行垃圾堆中間,有一條小巷是孩子們玩耍,女人們聊天,男人們抽煙的場所。因此,在河川區,盡管那房子蓋得不錯,看起來也很漂亮,可實際生活條件卻非常惡劣,因為人們生活不能沒有廚房,但廚房麵對的卻是塞滿垃圾的小巷。

莫瑞爾太太並不急著要搬到河川區,她從貝斯伍德搬到山下這間房子時,這間房已經蓋了十二年了,而且開始逐漸敗落。然而她不得不搬下來。她住在上麵一排房子的最後一間,因此隻有一家鄰居,屋子的一邊比鄰居多了一個長條形花園。住在這頭上的一間,她仿佛比那些住在“中間”房子裏的女人多了一種貴族氣派,因為她每星期得付五先令六便士房租,而其他卻付五先令。不過,這種超人一等的優越感對莫瑞爾太太來說,安慰不大。

莫瑞爾太太三十一歲,結婚已經八年了。她身體玲瓏氣質柔弱,但舉止果斷。

然而她和河川區的女人們第一次接觸時,不由得有一點膽怯。她七月從山上搬下來,大約九月就懷了第三個孩子。

她的丈夫是個礦工。他們搬到新屋才三個星期就逢著每年一度的假日。她知道,莫瑞爾肯定會盡情歡度這個假日的。集市開始那天是個星期一,他一大早就出了門。

兩個孩子,威廉,這個七歲的男孩,吃完早飯就立即溜出家逛集市去了,撇下隻有五歲的安妮哭鬧了一早晨,她也想跟著去。莫瑞爾太太在幹活,她還和鄰居不太熟,不知道應該把小姑娘托付給誰,因此,隻好答應安妮吃了午飯帶她去集市。

威廉十二點半才回家,他是個非常好動的男孩,金色的頭發,滿臉雀斑,帶幾分丹麥人或挪威人的氣質。

“媽媽,我可以吃飯了嗎?”他戴著帽子衝進屋,喊道:“別人說,一點半集市就開始了。”

“飯一做好你就可以吃了。”媽媽笑著回答。

“飯還沒好嗎?”他嚷道,一雙藍眼睛氣衝衝地瞪著她,“我就要錯過時間了。”

“誤不了。五分鍾就好,現在才十二點半。”

“他們就要開始了。”這個孩子半哭半叫著。

“他們開場就要你的命啦,”母親說,“再說,現在才十二點半,你還有整整一個小時。”

小男孩急急忙忙擺好桌子,三個人立即坐下。他們正吃著果醬布了,突然這孩子跳下椅子,愣愣地站在那兒,遠處傳來了旋轉木馬開動聲和喇叭聲,他橫眉冷眼地瞪著母親。

“我早就告訴你了。”說著他奔向碗櫃,一把抓起帽子。

“拿著你的布丁——現在才一點過五分,你弄錯了——你還沒拿你的兩便士錢呢。”母親連聲喊著。

男孩極為失望地轉過身來,拿了兩便士錢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要去,我要去。”安妮邊說邊哭了起來。

“好,你去,你這個哭個不停的小傻瓜!”母親說。下午,莫瑞爾太太帶著女兒,沿著高高的樹籬疲倦地爬上山坡。田裏的幹草都堆了起來,麥茬田裏牧放著牛群,處處是溫暖平靜的氣氛。

莫瑞爾太太不喜歡趕集市。那裏有兩套木馬:一套靠蒸汽發動,一套由小馬拉著轉。三架手風琴在演奏,夾雜著槍彈零星的射擊聲,賣椰子的小販刺耳地尖叫聲,投擲木人遊戲的攤主的高聲吆喝,以及擺西洋鏡小攤的女人的招呼聲。莫瑞爾太太看到自己的兒子站在西洋鏡攤外麵出神地看著,那西洋鏡裏正演著有名的華萊士獅子的畫麵,這隻獅子曾經咬死一個黑人和兩個白人。她沒管他,自己去給安妮買了一些奶油糖。沒多久,小男孩異常興奮地來到媽媽跟前。

“你從沒說過你要來——這兒是不是有很多好東西?——那隻獅子咬死了三個人——我已經花光了我的兩便士——看!”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隻蛋形杯子,上麵有粉紅色薔蔽圖案。

“我是從那個攤子上贏來的,他們在那兒打彈子遊戲。我打了兩回就得到了這兩個杯子——半便士玩一回。看,杯子上有薔蔽花,我的這種。”

她知道他是為她選的。

“嘿!”她高興地說,“真漂亮。”

母親來逛集市,威廉喜出望外,他領著她四處遊蕩,東瞧西瞅。在看西洋景時,她把圖片的內容像講故事一樣講給他聽,他聽得都入了迷,纏著她不肯離去。他滿懷著一個小男孩對母親的自豪,一直意氣昂揚地跟在她身邊。她戴著小黑帽,披著鬥篷,向她所認識的婦女微笑示意,沒有人比她更像一位貴婦人了。她終於累了,對兒子說:“好了,你是現在就回去呢,還是再呆會兒?”

“你這就要走啊?”他滿臉不高興地說道。

“這就走,現在都四點了。”

“你回去要幹嘛呀?”他抱怨道。

“如果你不想回去,可以留下。”她說。

她帶著她的小女兒慢慢地走了,兒子站在那裏翹首看著她,既舍不得放母親回去,又不願離開集市。當她穿過星月酒館門前的空地時聽到男人們的叫喊聲,聞到啤酒味兒,心想她丈夫可能在酒館裏,於是加快腳步走了。

六點半,威廉回來了,疲憊不堪,臉色蒼白,多少還有幾分沮喪情緒。他心裏感到一絲莫名其妙的痛苦,因為他沒陪母親一起回家,她走了以後,他在集市上再沒開心地玩過。

“我爸爸回家了嗎?”他問。

“沒有。”母親回答。

“他在星月酒館幫忙呢,我從窗子上那個黑鐵皮洞裏看到的,池的袖子卷得高高的。”

“嗯,”母親簡單的應了聲,“他沒錢,別人或多或少給他些錢,他就滿足了。”

天開始暗下來,莫瑞爾太太沒法做針線活了,她站起身走到門口,到處彌漫著歡快的節日氣氛,這種氣氛最終還是感染了她,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旁邊的花園裏。

女人們從集市上回來了,孩子們有的抱著一隻綠腿的白羊羔,有的抱著一隻木馬。

偶爾,也有男人走過,手裏拿滿了東西。有時,也有好丈夫和全家人一起悠閑地走過,但通常是女人和孩子們走在一起。暮色更濃了,那些在家圍著白圍裙的主婦們,端著胳膊,站在小巷盡頭聊天。

莫瑞爾太太形單影隻,但她對此已經習慣了。她的兒子女兒都已在樓上睡了。

表麵看來她的家穩固可靠,可是,一想到將要出世的孩子,她便深感不快。這個世界似乎是一個枯燥的地方,至少在威廉長大以前,她不會有別的期望。但是,對她自己來說,隻能枯燥的忍耐下去——一直忍到孩子們長大。可是這麼多的孩子!她養不起第三個孩子。她不想要這個孩子。當父親的在酒館裏眼務,自己醉醺醺的,她看不起他,可又跟他聯係在一起。她接受不了這個即將來臨的孩子,要不是為了威廉和安妮,她早就厭倦了這種貧窮、醜惡的庸俗的生活。

她走到宅前的花園裏,覺得身子沉重得邁不開步,可在屋裏又沒法呆下去。天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想想未來,展望前程,她覺得自己像是給人活埋了。

宅前的花園是由水蠟樹圍起來的小塊方地。她站在那兒,盡力想把自己溶入花香和即將逝去的美麗的暮色中。在園門對麵,高高的樹籬下麵,是上山的台階。兩旁是割過草的草坡沉浸在霞光中。天色變化迅速,霞光轉眼就在田野上消失,大地和樹籬都沉浸在暮靄裏。夜幕降臨了,山頂亮起了一簇燈光,燈光處傳來散集的喧嚷聲。

樹籬下那條黑暗的小路上,男人們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有一個小夥子從山頭陡坡上衝下來,“嘭”跌倒在石階上,莫瑞爾大大打了個寒噤。小夥子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樣子可憐兮兮的,好象石階是故意傷害他。

莫瑞爾太太折身回屋,心裏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能否有變化。但她現在已經認識到這是不會改變的,她覺得她似乎離她的少女時代已經很遠很遠了,她簡直不敢相信如今這個邁著沉重的步伐在河川區後園的女人,就是十年前在希爾尼斯大堤上腳步輕快的那位少女。

“這兒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自言自語“這兒的一切都和我有何相幹呢?甚至這個即將來世的孩子和我又有何瓜葛呢?反正,沒人來體貼我。”

有時,生活支配一個人,支配一個人的身軀,完成一個人的曆程,然而這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是任人自生自滅。

“我等待”莫瑞爾太太喃喃自語——“我等啊等,可我等待的東西永遠不會來。”

她收拾完去了廚房,點著了燈,添上火,找出第二天要洗的衣服先泡上,然後,她坐下來做針線活兒,一補就是好幾個小時,她的針在布料上有規律地閃著銀光。

偶爾,她歎口氣放鬆一下自己,心裏一直盤算著,如何為孩子們節衣縮食。

丈夫回來時,已經十一點半了。他那絡腮胡子上部紅光滿麵,向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一副誌得意滿的神氣。

“(嘔欠),(嘔欠),在等我,寶貝?我去幫安東尼幹活了,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一點也不多,隻有半克朗錢……”

“他認為其餘的都算作你的啤酒錢啦。”她簡短地答道。

“我沒有——我沒有,你相信我吧,今天我隻喝了一點點,就一點兒。”他的聲音溫和起來“看,我給你帶了一點白蘭地薑餅,還給孩子們帶了一個椰子。”他把薑餅和一個毛茸茸的椰子放在桌子上,“嘿,這輩子你還從來沒有說過一聲‘謝謝’呢,是麼?”

仿佛為了表示歉意的回報,她拿起椰子搖了搖,看看它是否有椰子汁。

“是好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從比爾。霍金森那裏要來的。我說‘比爾,你吃不了三個椰子吧?可以送一個給我的孩子吃?’‘行,沃爾特,’他說:”你要哪個就拿哪個吧。‘我就拿了一個,還說了聲謝謝。我不想在他麵前搖搖椰子看好不好,不過他說,’沃爾特,你最好看看這一個是不是好的。‘所以,你看,我知道這是一個好的。他是一個好人,比爾。霍金森真是一個好人。“

“一個人喝醉時,他什麼都舍得給,你們倆都喝醉了。”莫瑞爾太太說。

“嘿,你這個討厭的臭婆娘,我倒要問問誰喝醉了?”莫瑞爾說,他洋洋得意,因為在星月酒館幫了一天忙,就不停地嗦叨著。

莫瑞爾太太累極了,也聽煩了他的廢話,趁他封爐的時候,溜上床睡覺去了。

莫瑞爾太太出身於一個古老而體麵的市民家庭,祖上曾與哈欽森上校共同作戰,世世代代一直是公理會虔誠的教徒。有一年,諾丁漢很多花邊商破產的時候,她的做花邊生意的祖父也破產了。她的父親,喬治。科珀德是個工程師——一個高大、英俊、傲慢的人,他不但為自己的白皮膚、藍眼睛自豪,更以他的正直為榮。格特魯德身材像母親一樣小,但她的高傲、倔強的性格卻來自科珀德家族。

喬治。科珀德為自己的貧窮而發愁。他後來在希爾尼斯修船廠當工程師頭領。

莫瑞爾太太——格特魯德——是他的二女兒。她像母親,也最愛母親,但她繼承了科珀德家族的藍眼睛寬額頭。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她記得小時候她恨父親對溫柔、幽默、善良的母親的那種盛氣淩人的態度;她記得自己跑遍希爾尼斯大堤去找船、她記得自己去修船廠時,男人們都親熱地拍著她誇獎她,因為她雖是一位嬌嫩的女孩,但她個性鮮明;她還記得那個私立學校的一位年邁女教師,後來還給她當助手。

她現在還保留著約翰。費爾德送給她的《聖經》。十九歲時,她常和約翰。費爾德一塊兒從教堂回家。他是一個富有商人的兒子,在倫敦上過大學,當時正準備投身於商業。

她甚至能回憶起那年九月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倆坐在她父親住所後院的葡萄藤下的每一個細節,陽光從葡萄葉的縫隙中射下來,在他倆身上投下美麗的圖案,有如一條披肩。有些葉子完全黃了,就像一朵朵平展的金花。

“坐著別動,”他喊道,“看你的頭發,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像黃金和紫鋼一樣閃閃發光,像燒熔的銅一樣紅,太陽一照有如一根根金絲,他們竟然說你的頭發是褐色的,你母親還說是灰色的呢。”

她看著他閃光的眼睛,但她那平靜的表情卻沒有流露出內心的激動。

“可是你說你不喜歡做生意。”她纏著他問。

“我不喜歡,我恨做生意!”他激動地喊道。“你可能願意做一個牧師吧。”

她半懇求地說。

“當然,我喜歡做一個牧師,我認為自己能做一個第一流的傳教士。”

“那你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做牧師呢?”她的聲音充滿憤慨,“我要是一個男子漢,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她把頭抬得很高,他在她麵前總是有些膽怯。

“但是我父親非常固執,他決定讓我去做生意,要知道他是說到做到的。”

“可是,你是一個男子漢嗎?”她叫了起來。

“是個男子漢算什麼。”說完後,他無可奈何地皺著眉。

如今她在河川區操持家務,多少能體諒一點男子漢是怎麼回事,明白凡事不可能樣樣順心。

二十歲的時候,他身體不佳,便離開了希爾尼斯。父親已經退休回到了諾丁漢。

約翰。費爾德因為父親已經破產,隻得去諾伍德當了老師。一去兩年,遝無音訊。

她便下決心去打聽一下,才知道他和房東太太,一個四十多歲富有的寡婦結了婚。

莫瑞爾太太還保存著約翰。費爾德的那本《聖經》。她現在已經不相信他會——唉,她相當明白他會是什麼樣的。她為了自己才保存著他的《聖經》。把對他的想念藏在心裏,三十五年了,直到她離世的那天,她也沒提起過他。

二十三歲時,她在一次聖誕晚會上遇見了一個來自埃沃斯河穀的小夥子。莫瑞爾當時二十七歲,體格強壯,身材挺拔,儀表堂堂,頭發自然卷曲,烏黑發亮,胡須濃密茂盛而且不加修飾,滿麵紅光,嘴唇紅潤,又笑口常開,所以非常引人注目,他的笑聲渾厚而響亮,與眾不同。格特魯德。科珀德盯著他,不知不覺入了迷。他生氣勃勃,幽默詼諧,和什麼人都能愉快相處。她的父親也極富幽默感,但是有點冷嘲熱諷。這個人不同:溫和、不咬文嚼字、熱心,近似嬉戲。

她本人剛好相反。她生性好奇,接受能力強,愛聽別人說話,而且善於引導別人談話。她喜歡思索,聰明穎悟,尤其喜歡和一些受過教育的人討論有關宗教、哲學、政治方麵的問題。遺憾的是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她總是讓人們談他們自己的事,她也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