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人相當嬌小、柔弱,但天庭飽滿,褐色的卷發披肩,藍色的眼睛坦率、真誠,像在探索什麼。她有雙科珀德家人特有的美麗的手,她的衣服總是很淡雅,藏青色的綢衣,配上一條奇特的扇貝形銀鏈,再別上一枚螺旋狀的胸針,再簡潔不過。
她完美無暇,心地坦白,不乏赤子之心。
沃爾特。莫瑞爾在她麵前仿佛骨頭都酥了。在這個礦工眼裏,她是神秘的化身,是奇妙的組合,是一個地道的淑女。她跟他說話時,她那純正的南方口音的英語使他聽著感到很刺激。她看著他那優美的舞姿,好象是天生的舞星,他跳起來樂此不疲,他的祖父是個法國難民,娶了一個英國酒吧女郎——如果這也算是婚姻的話。
格特魯德。科珀德看著這個年輕人跳舞,他的動作有點炫耀的感覺,很有魅力。他那紅光滿麵、黑發技散的頭,仿佛是插在身上的一朵花,而且對每一位舞伴都一樣的嘻笑顏顏。她覺得他太棒了,她還從來沒有碰到誰能比得上他。對她來說,父親就是所有男人的典範,然而,喬治。科珀德,愛讀神學,隻和聖保羅有共同思想,他英俊而高傲,對人冷嘲熱諷,熱情,但好支配他人,他漠視所有的感官享受——他和那些礦工大相徑庭。格特魯德本人很蔑視跳舞,她對這種娛樂沒有一點興趣,甚至從沒學過鄉村舞蹈。她是一個清教徒,和她的父親一樣,思想清高而古板。因此,礦工生命的情欲之火不斷溢出溫柔的情感,就象蠟燭的火焰似的從他體內汩汩流出,不像她的那股火受她的思想和精神的禁銅,噴發不出來。所以她對他有種新奇的感覺。
他走過來對她鞠了躬,一股暖流湧入她的身體,仿佛喝了仙酒。
“一定要和我跳一曲。”他親熱地說。她告訴過他,自己不會跳舞。“不很容易,我很想看你跳舞。”她看著他恭敬的樣子笑了。她笑得很美,這使他不禁心旌搖曳。
“不行,我不會跳舞。”她輕柔地說。她的聲音清脆得像鈴鐺一樣響亮。
他下意識地坐到了她的身旁,恭敬地欠著身子,他常憑直覺行事。
“但是你不應該放棄這支曲子。”她責怪著說。
“不,我不想跳那支——那不是我想跳的。”
“可剛才你還請我跳呢。”
他聽了大笑起來。
“我從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你一下就把我繞的圈子拉直了。”
這自是她輕快地笑了。
“你看起來不像拉直的樣子。”她說。
“我像條豬尾巴,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他爽朗地笑著。
“你是一個礦工!”她驚愕地喊道。
“對,我十歲就開始下井了。”
她又驚愕地看著他。
“十歲時!那一定很辛苦吧?”她問道。
“很快就習慣了:人像耗子一樣生活著,直到晚上才溜出來看看動靜。”
“那眼睛也瞎了。”她皺了皺眉。
“像一隻地老鼠!”他笑道:“嗯,有些家夥的確像地老鼠一樣到處轉。”他閉上眼睛頭往前伸,模仿老鼠翹起鼻子到處聞,像在打探方向。“他們的確這麼做。”
他天真地堅持說。“你從來沒見過他們下井時的樣子?不過,什麼時候我帶你下去一趟,讓你親眼看看。”
她看著他,非常吃驚。一種全新的生活展現在她麵前。她了解到了礦工的生活,成千成百的礦工在地下辛勤地幹活,直到晚上才出來。在她眼裏他似乎高尚起來,他每天的生活都在冒險,他卻依然歡天喜地。她帶著感動和尊敬的神情看著他。
“你不喜歡嗎?”他溫柔地問,“是的,那會弄髒你的。”
她從來沒與方音很重的人談過話。
來年的聖誕節他們結婚了,前三個月她幸福極了,她一直沉浸在這種幸福中有半年時光。
他簽約保證永不沾酒,並帶上禁酒會的藍緞帶招搖過市。她原以為他倆住的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雖小,但比較方便,房裏的陳設實惠耐用又美觀大方,這與她踏實的性格相投。她與周圍的女人們不大來往,因此,莫瑞爾的母親和姐妹們常取笑她的小姐派頭。但是,她隻要和丈夫在一起,什麼也就不在乎了。
有時候,她厭倦了卿卿我我的蜜語,努力嚐試著跟他正兒八經地聊聊,當然他隻是在用心的聽著,卻聽不懂。這使她那想彼此加深理解的希望破滅了,她有點害怕。有時候,他一到晚上就坐立不安,她明白,對他來說守著她不是他生活的全部,索性病痛快快地讓他去幹些零活。
他聰明手巧,擅長修修補補。因此,她就說:“我真喜歡你母親的那個火撥子——小巧好使。”
“真的嗎?寶貝?嗯,那是我做的,我可以再做一個。”
“什麼!哇,那是鋼的。”
“鋼的又怎麼了,我一定會做一把,即使不完全一樣,也差不離兒的。”
她不在乎亂七八糟,叮叮咣咣,因為他正忙得不亦樂乎。
但到婚後第七個月的一天,她在刷掃他的那件禮服時,發覺他胸前的口袋裏有幾張紙。出於一種好奇心,她拿出了那幾張紙。他很少穿這件結婚時穿的禮服,所以,以前並未注意這些紙片,原來是房子家具的帳單,至今尚未付清。
“看,”在他吃完晚飯,洗完澡之後,她才說:“我在你的婚禮服裏發現了這些帳單,你還沒有還清嗎?”
“沒有,我還沒來得及呢。”
“但是,你告訴我所有的帳都已付清。那我最好星期六去諾丁漢把帳付清了。
我不想坐在別人的椅上、別人的桌子旁吃飯。“
他沒有吭氣。
“你能把你的存折給我嗎?”
“可以,頂什麼用呢!”
“我覺得……”她欲說又止。他曾經給她說過,他還有一筆存款。可是,現在她意識到再問也沒用。於是,她隻好又悲涼又憤怒地呆呆地坐在那裏。
第二天,她去見他們的母親。
“你給沃爾特買過家具嗎?”她問道。
“是啊,我買過。”老太太冷淡地回答。
“他給你多少錢去買家具?”
老太太被兒媳婦的問話激怒了。
“既然這麼關心,我就告訴你,八十鎊!”她回答道。
“八十鎊!可是還有四十二英鎊還沒有付呢!”
“這不是我的問題。”
“可是,錢到哪兒去了?”
“我想你會找到所有的帳單的。你一看就知道了——他除了欠我十鎊外,還有我這兒辦婚禮花去的六鎊。”
“六鎊!”格特魯德。莫瑞爾重複了一句她覺得這話太無恥,她父親為她辦婚禮花掉了一大筆錢,然而,沃爾特父親還讓兒子付六鎊的酒席錢。
“他買房子花了多少錢?”她問道。
“他的房子——哪兒的房子?”
格特魯德。莫瑞爾的嘴唇都發白了。他曾告訴她,他住的房子和旁邊的那間房子,都是他自己的。
“我以為我們住的房子——”她欲言又止。
“那是我的房子,那兩間,”婆婆說:“收費並不高,我隻需要能夠抵押利息就行了。”
格特魯德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神情簡直跟她父親一模一樣。
“那麼說,我們應該給你付房租。”她冷冷地說。
“沃爾特是在給我付房租。”婆婆回答。
“多少租金?”格特魯德問。
“每周六先令。”婆婆回答。
可房子不值這個價錢。格特魯德昂起頭,直直地瞅著她。
“你很幸運,”老太太諷刺地說:“花錢用費都由丈夫操心,自己隻大手大腳地用。”
小媳婦保持沉默。
她對丈夫沒說什麼,但她對他的態度變了,她那高傲、正直的心靈,變得冷如寒冰,硬似磐石。
轉眼到了十月,她一心想著聖誕節。兩年前的聖誕節,她遇見了他,去年聖誕節,她嫁給了他,今年聖誕節她將給他生孩子。
“你不去跳舞嗎,太太?”她隔壁的一個鄰居問她。十月裏,在貝斯伍德“磚瓦酒店”裏大家議論紛紛,說要舉辦一個舞蹈班。
“不,我從來沒有想跳舞的欲望。”莫瑞爾太太回答。
“真怪!你嫁給你丈夫可真有意思。你知道他是一個非常有名的舞棍。”
“我可不知道他這麼有名。”莫瑞爾太太笑著回答。
“嗬,他才有名呢!(嘔欠),他主持礦工俱樂部的跳舞班都有五年多了。”
“是麼?”“是的。”另一名婦女也帶著蔑視的神情說,“那兒每星期二、四、六都擠滿了人,據說還有醜態百出的事。”
莫瑞爾太太對這類事情又氣又恨,女人們卿卿喳喳地傷害她,因為她不願入鄉隨俗。其實她並不想這樣,天性使然。
他開始很晚才回家。
“他們現在下班很晚嗎?”她問洗衣女工。
“不比往常晚。他們在艾倫酒店喝酒聊天,就這麼回事!晚飯都涼了——他們活該!”
“但是莫瑞爾先生已經戒酒了。”
這位女工放下衣服,看看莫瑞爾太太,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幹她的活。
格特魯德。莫瑞爾生兒子時病得很厲害,莫瑞爾對她體貼入微。不過她還是覺得遠離娘家,備感孤獨。現在,即使和他在一起依然寂寞,甚至,他的出現隻能讓她更寂寞。
兒子剛出生時又小又弱,但長得很快。他是個漂亮的孩子,金黃色的卷發,一雙深藍淺灰相間的眼睛,母親深愛著他。在她幻想破滅,傷心欲絕,對生活的信念開始動搖,靈魂寂寞而孤獨時,他來到世上。所以,她對兒子傾注了所有的熱情,連做父親的都妒嫉了。
莫瑞爾夫人終於看不起她的丈夫了。她的心從父親身上轉到兒子身上。他開始忽視她,小家庭的新奇感也早已消失。她傷心地暗自數落著丈夫,他沒有毅力,缺乏恒心,凡事隻求一時痛快,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一場可怕、殘忍,你死我活的鬥爭開始在夫妻之間展開。她努力迫使他明白自己的責任,履行自己的義務。盡管他跟她天性殊異,他隻注重純感官上的享受,她卻硬要他講道德,信宗教。她努力讓他麵對現實,他受不了——這簡直讓他發瘋。
孩子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的脾氣就變得急躁易怒,令人難以信賴。孩子稍微有一點吵鬧聲,他就蠻橫地嚇唬他,再敢鬧,那雙礦工的拳頭就朝孩子身上打去。然後,莫瑞爾太太就一連幾天生丈夫的氣。他呢,就出去喝酒。她對他幹些什麼漠不關心,隻是,等他回家時,就諷刺奚落他。
他們之間感情的疏遠,使他有意無意地粗魯地冒犯她,而以前他卻不是這樣。
威廉剛一歲時,就很漂亮,做母親的為此而自豪。她那時生活困難,她的姐妹們包了孩子的衣服。兒子滿頭卷發,身著白衣,頭戴白帽,帽子上還飾有一根駝鳥羽毛。母親滿心歡喜。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莫瑞爾太太躺在床上聽見父子倆在樓下閑聊。不一會,她睡著了。當她下樓時,爐火旺盛,屋裏很熱,早餐亂七八糟地擺著,莫瑞爾坐在靠壁爐的扶手椅上,有點怯懦,夾在他兩腿中間的孩子——頭發理得像剛剪了毛的羊一樣難看——正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爐邊地毯上鋪著一張報紙,上麵堆著一堆月牙形的卷發,紅紅的火光一照,像金盞草的花瓣一樣。
莫瑞爾太太一動不動地站著,這哪兒像她的長子。她臉色蒼白,話也說不出來。
“剃得怎樣?”莫瑞爾尷尬地笑著。
她舉起緊握的雙拳,走上前來,莫瑞爾往後退了退。
“我想殺了你!”她高舉雙拳喊著,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不想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吧!”莫瑞爾低著頭,逃避她的眼神,膽怯地說,臉上努力擠出的一絲笑意消失了。
母親低頭看著兒子那長短不齊的禿頭,伸出手疼愛地撫摸著他。
“(嘔欠),我的孩子!”她顫聲說,嘴唇發抖臉色變了,她一把抱住孩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肩上痛苦地哭了。她是個不輕易掉淚的女人,哭對她的傷害不亞於對男人的傷害。她撕裂肺腑般地哭泣著。莫瑞爾雙肘支在膝蓋上坐著,緊握雙手,指關節都發白了。他呆呆地盯著火,好象被人打了一棒,連呼吸都不敢呼吸。
一會兒,她哭完了,哄住孩子,收拾了飯桌,她沒管那張撒滿卷發的、攤在爐邊地毯上的報紙。最後,她的丈夫把報紙收拾起來,放在爐子後麵。她閉著嘴默默地幹她的活。莫瑞爾服服貼貼,整天垂頭喪氣,不思茶飯。她對他說話容客氣氣,從不提他幹的那件事,但他覺得他倆的感情徹底破裂了。
過後,她覺得當時她太傻了,孩子的頭發遲早都得剪。最後,她竟然對丈夫說他剪頭發就像理發師似的。不過她明白,莫瑞爾也清楚這件事在她靈魂深處產生的重大影響,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麵,這是讓她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的這個魯莽行為好象一杆矛一樣刺破了她對莫瑞爾的愛心。以前,她苦苦地跟他爭吵,為他的離心離德而煩惱。現在她不再為他的愛煩惱了,他對她來說是個局外人,這樣反而使她容易忍受一些。
然而,她仍然跟他不懈地爭執著。她繼承了世世代代清教徒的高尚和道德感。
這已經成為一種宗教本能。她因為愛他,或者說愛過他,在和他相處時她幾乎成了一個狂熱的信徒。如果他有過失。她就折磨他;如果他喝醉了或說了謊,她就毫不客氣地罵他是懶漢,罵他是惡棍。
遺憾的是,她和他水火不容。她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滿意,她認為他應該做的更多更好。她竭力要他成為一個高尚的人,這個要求超越他所能及的水平,因此,反而毀了他,也傷害了自己。但她沒有放棄自己的價值標準,孩子敬愛她。
他喝酒雖然很凶,但比不上其他礦工厲害,而且總是喝啤酒。盡管對健康有一定的影響,但沒有多大的傷害。周末是他舉杯暢飲的時候。每逢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晚上,他都在礦工酒館坐到關門。星期一和星期二他不得不在10點左右極不情願地離開酒館。星期三、星期四晚上,他呆在家裏,或隻出去一個小時。實際上,他從來沒有因為喝酒而誤了工作。
盡管他工作踏實,但他的工資卻不增反降。因為他多嘴多舌,愛說閑話,目無上級,謾罵礦井工頭。他在帕馬斯頓酒會上說:“工頭今天早晨下到我們坑道裏來了,他說:”你知道,沃爾特,這不行,這些支柱是怎麼回事?‘’這樣決不行,‘他說,’總有一天會冒頂的。‘我說:“那你最好站在土堆上,用你的腦袋把它頂起來吧。’他氣瘋了,不停地罵人,別的人都大笑起來。”莫瑞爾很善於模仿,他努力用標標準準的英語模仿工頭的短促刺耳的聲音。
“我不能容忍這些的,沃爾特。我倆誰更在行?”我說:“我從未發現你懂得很多,艾弗德,還不如哄著你上床呢!”
莫瑞爾口若懸河地說著,酒友們興高彩烈。不過他的話也是真實,這個礦井工頭是一位沒受過教育的人,曾是和莫瑞爾一類的人,因此,盡管兩個人素不相和,但或多或少能容忍一些。不過,艾弗德。查爾斯沃斯對莫瑞爾在酒店中嘲笑自己,一直耿耿於懷。因此,盡管莫瑞爾是一個很能吃苦的礦工,他結婚那時,一星期還能掙5英鎊,可現在他被分派到更雜更貧的礦井裏,那裏煤層很薄,而且難采,所以無法賺錢。
而且,夏天,礦井生意處於談季。男人們常常在10點、11點、12點就排著隊回家了,這時太陽還正高呢,沒有空卡車停在礦井口等著裝煤。山坡上的婦女們在籬笆旁一邊拍打著地毯一邊朝這兒張望,數著火車頭拖進山穀的車皮有多少。孩子們,放學回家往下望見煤田上吊車輪子停著,就說:“敏頓關門了,我爸爸回家了。”
似乎有一種陰影籠罩著婦女、小孩和男人,因為這個星期末又缺錢花了。
莫瑞爾本應該每星期給他的妻子30先令,來支付各種東西——房租、食物、衣服、俱樂部會費、保險費、醫療費等等,偶爾,如果他比較寬裕,他就給她35先令。
但是,這種情形遠不及他給她25先令的次數多。冬天,在煤多的礦井裏,他每星期就能掙50或55先令。這時他就高興極了,星期五、六和星期天,他會像貴族一樣大大方方地花掉一個金鎊左右。盡管這樣,他很少多給孩子們分一個便士或給他們買一鎊蘋果,錢都用來喝酒了。在煤礦疲軟的時候,生活艱難,但他倒不會經常地喝醉,因此莫瑞爾太太常說:“我說不準我是不是寧願錢少點,他稍微寬裕一點,就沒有一刻的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