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童蒙初啟(2 / 3)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迷迷糊糊地聽到熨鬥貼在熨衣板上的聲音,還有輕微的撞擊聲。一醒過來,看到母親站在爐邊地毯上,把熱熨鬥靠近臉,好象在用耳朵傾聽熨鬥有多燙似的。她臉上平靜安詳,內心卻充滿痛苦和幻滅。由於自我克製,緊閉著嘴唇。但她玲瓏的鼻子,藍藍的眼睛看上去多麼年輕、敏銳、熱情。他不由自主地從心裏湧起一種強烈的愛。當她像現在這樣平靜時,她看上去很勇敢,充滿活力,可又似乎被剝奪了某種生活權力。想到母親的生活從來沒有美滿過,孩子感到心痛,他想報答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這讓他感到自己太無能,內心痛苦的煎熬著。但同時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報答母親,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標。

她在熨鬥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鬥麵上亂濺起來,轉瞬即逝。然後她跪在地上,在爐邊地毯的反麵用力擦拭熨鬥。爐子旺盛的火焰溫暖著她。保羅很喜歡母親蹲下來,腦袋偏向一邊的樣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無缺。屋裏暖融融的,彌漫著燙衣服的氣味。後來,牧師來了,跟她和風細雨地聊起來了。

保羅的支氣管炎犯了,他自己倒不在乎。已經這樣了,充好漢也沒用了,他特別喜歡晚上八點鍾之後,燈熄了,看著火光在黑暗中的牆壁上、天花板上閃動;看著巨大的影子搖搖擺擺,屋裏似乎全是人,在沉默中廝打著。

在上床前,父親總會走進這間病房,家裏不論誰病了,他是顯得溫和親善。但是擾亂了男孩安寧的心境。

“睡著了嗎,寶貝?”莫瑞爾柔和地問。

“沒呢。媽媽來了嗎?”

“她馬上就疊完衣服了。你想要點什麼嗎?”莫瑞爾很少這樣對兒子。

“我什麼也不要。媽媽什麼時候來?”

“快了。寶貝。”

父親在爐邊地毯上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兒。他感覺到兒子不想要他。於是他下樓對他妻子說:“孩子急著要你。你什麼時候弄好啊?”

“天啊。等我忙完嘛。告訴他讓他睡覺。”

“她叫你先睡。”父親溫柔地給保羅重複著。

“嗯。我要她來。”男孩子堅持著。

莫瑞爾對樓下叫道:“他說你不來他就睡不著。”

“哦。天哪。我馬上就來。別對樓下嚷嚷。還有別的幾個孩子呢!”

莫瑞爾又進來了。蹲在爐火前,他很喜歡烤火。

“她說她馬上就來。”他說。

他磨蹭著呆在屋裏,孩子煩躁得厲害,父親在身邊似乎加重了病人的煩躁。莫瑞爾站在那兒看了一下兒子,溫和地說:“晚安。寶貝。”

“晚安。”保羅回答,然後翻了個身,鬆了一口氣,終於可以獨自呆一陣了。

保羅喜歡和媽媽一起睡,不管衛生學家們怎麼說,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睡覺總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那份溫暖、那份心靈的依賴和安寧,以及那種肌膚相親所引起的令人舒服的感覺,催人入眠,也可以讓身心完全康複。保羅挨著她睡,就覺得病好了許多。他平時老睡不踏實,這時候也睡的很深、很熟,似乎重新獲得生活的信心。

康複階段,保羅坐在床上,望著那些鬃毛蓬鬆的馬在田間飼料槽地吃草。踩成黃色的雪地上撒滿幹草;望著那些礦工一群一群地走回來——一個個小小的黑影慢慢地穿過銀向色的田野。雪地上升起一片晴霧。夜幕降臨了。

身體漸漸複原,一切顯得美好而愜意。雪花突然飄到窗戶玻璃上,象一隻隻銀色的飛燕棲息在那兒。雪花很快化了,玻璃上隻有滴滴雪水往下爬著。有時雪花繞著屋角飛舞,像隻鴿子即刻遠逝。山穀對麵,一列小小的黑色列車遲疑地爬過這一大片白色世界。

由於家庭生活拮據,孩子們為能在經濟方麵幫助家裏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夏天,安妮、保羅和亞瑟一大早就出去采蘑菇,在濕濕的草地上找啊找。偶爾,雲雀在草地上飛起,那表麵幹淨、光滑的蘑菇正好就藏在這片綠色中。如果他們能采到半磅,他們就非常高興了,為能找到食物、為接受自然的恩賜、為能在經濟幫助家裏而高興。

除了拾麥穗來熬牛奶麥粥以外,最大的收獲,就是采黑莓了,莫瑞爾太太每周六總要買些水果和在布丁裏,她特別喜歡黑莓。因此每到周末,保羅和亞瑟就找遍草叢、樹林和舊礦,任何可能找到黑莓的每一個角落都去。在礦工居住比較集中的這地方,黑莓已經是非常稀罕,但保羅仍到處尋找,他喜歡到鄉間田野,在樹叢中搜尋。他無法忍受兩手空空地去見母親,他覺得寧願去死,也不願讓她失望。

“天哪,”當孩子們很晚才回來,勞累疲乏,饑腸轆轆,她會驚叫到:“你們去了哪?”

“哦!”保羅回答:“附近沒有黑莓,所以我們翻過美斯克山去找。看,媽媽!”

她朝籃子裏看了一下。

“喲,真大!”她讚歎道。

“超過了兩鎊了吧——是有兩鎊多吧?”

她掂了掂籃子。

“沒錯。”她有點遲疑地說。

接著,保負又摸出一朵小花,他總是給她摘一支他認為最美的花。

“真漂亮!”她用驚奇的語調說道,仿佛少女接受一件定情信物似的。

這個男孩寧可走上一整天,跑很遠很遠的路,也不願輕易罷休,兩手空空地來見她。當時他還小,她從未意識到這一點。她是那種隻盼望自己孩子趕緊長大的女人。而且那時她最關心的是威廉。

不過,威廉去了諾丁漢後,很少在家,母親就把保羅當成了伴兒。保羅下意識地妒嫉威廉,威廉也同樣妒嫉著保羅,但他們又是好朋友。

莫瑞爾太太對二兒子的感情顯得微妙、敏感。不像對長子那麼熱情。保羅每星期五下午去領錢,五個礦井的工人都是在星期五發工資,但不是單獨發給個人,每個巷道的錢都交給那個作為承包人的礦工頭,由他分成一份份的工資。不是在小酒店裏發,就是在辦公室發。學校每星期五下午就會提前放學,為的就是讓孩子們去領工錢。莫瑞爾的孩子們在工作前都領過工資,先是威廉,接著是安妮,然後是保羅。保羅一般總是在三點半動身,口袋裏裝著個花布包,在那個時候,每條路上都有婦女、姑娘、孩子們和男人,一群群地往發工資的辦公室走去。

這些辦公室相當不錯,一幢新的紅磚樓房,像一座大廈,坐落在青山盡頭一片十分清潔的院子裏,屋子的大廳就是等著發工資的地方。大廳是一間沒什麼擺設的長條形房子。地上是青磚,四周靠牆擺著椅子、礦工們就穿著他們下井穿的那身髒衣服坐在那兒,他們來的比較早,婦女和孩子通常在紅砂礫路上來回遛躂.保羅總是在很仔細地看著那些花壇和大草坡,因為那裏長著小小的米蘭和勿忘我。那裏一片嘈雜,女人戴上了節日才戴的帽子,姑娘們大聲聊著天,小狗到處跑,隻有四周綠色的灌木叢沉默著。

隨後裏麵傳來喊聲,“斯賓尼公園——斯賓尼公園。”所有為斯賓尼公園的礦井幹活的人都進去了。輪到布雷渥礦井的人領工資時,保羅混在人群中走了進去。

領工資的房間很小,橫放著一條櫃台,把房間分成了兩部分,兩人站在櫃台後麵——一個是布雷恩韋特先生,一個是帳房先生溫特博特姆。布雷恩韋特先生個子很高,外表看起來像個威嚴的長者,留著小白胡子,他平時常圍著一條很大的絲質圍巾,即使是夏天,敞口火爐裏也燒著很大的火,而且窗戶也是關著的。冬天的時候,人們從外麵新鮮空氣裏走到這兒來,似乎喉嚨都要烤焦了。溫特博特姆先生又矮又胖,是個禿子。他的上司常對礦工們進行家長式教育,而他卻常說一些蠢話。

屋裏擠滿了渾身髒乎乎的礦工,還有些回家換了衣服的男人,幾個女人,一兩個孩子。通常還有一條狗。保羅比較矮,因此常被擠到大人腿後靠近爐子的地方,幾乎要把他烤焦了。不過,他知道領錢的順序是根據下井的號碼來叫的。

“赫利德。”傳來布雷恩韋特先生響亮的聲音,赫利德太太不作聲地走上前去,領上錢,又退到一邊。

“鮑爾——約翰。鮑爾。”

一個男孩走到櫃台邊上,布雷恩韋特先生個子高,脾氣大,生氣地透過眼鏡瞪著他。

“約翰。鮑爾!”他又叫了一遍。

“是我。”男孩說。

“咦。你的鼻子和以前不一樣了。”圓滑的溫特博特姆先生從櫃台裏盯著他說。

人們想起老約翰。鮑爾,都偷偷地笑了。

“你爸爸為什麼不來!”布雷恩韋特用一種威嚴的聲音大聲問。

“他不舒服。”孩子尖聲尖氣地說。

“你應該告訴他別喝酒了。”,這個叫大掌櫃的說。

“即使他聽了會一腳踢破你的肚子也沒關係。”一個嘲弄的聲音從孩子背後傳來。

所有的男人都大笑起來,這位傲慢的大掌櫃垂著眼睛看著下一張工資單。

“弗雷德。皮爾金頓!”他毫無感情地叫了一聲。

布雷恩韋特是礦上的一個大股東。

保羅知道該他了,他的心砰砰急跳著。他被推擠得靠著壁爐架,腿肚子都燙痛了。不過,他也不打算穿過這堵人牆。

“沃爾特。莫瑞爾!”那個響亮的聲音傳來。

“在這兒!”保羅尖聲回答。但聲音又細又弱。

“莫瑞爾——沃爾特。莫瑞爾!”掌櫃的又喊了一次。他的食指和拇指捏著那張工資單,準備翻過去。

保羅害羞的不知所措,他不敢也不願大聲答應,大人們的身體把他完全擋住了,幸好溫特博特姆先生幫了他一把。

“他來了,他在哪兒?莫瑞爾的兒子?”

這個胖胖的,臉色通紅的禿頭小矮個,敏銳的眼睛往四周看了看,他指了指火爐,礦工們也四處搜尋,往旁邊讓了讓,才看到了孩子。

“他來了!”溫特博特姆先生說。

保羅走到櫃台前麵。

“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剛才喊你時,為什麼不大聲答應?”布雷恩韋特先生說。他砰的一聲把內裝五鎊一袋的銀幣放在清單上,然後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拿起十鎊的一小疊金幣放在銀幣旁邊。金幣像發亮的小溪傾倒在紙上,掌櫃的數完錢,孩子把錢捧到溫特博特姆先生的櫃台上,給他交房租和工具費。又該他難堪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溫特博特姆先生說。

孩子心慌神亂,也顧不得數錢了。他把幾個零的銀幣和半個金鎊推了進去。

“你知道你給了我多少錢嗎?”溫特博特姆先生問。

“沒長舌頭嗎?不會說話嗎?”

保羅咬著嘴唇,又推過去幾個銀幣。

“上小學時別人沒教你數數嗎?”他問。

“隻教了代數和法語。”一個礦工說。

“還教怎樣做個厚瞼皮。”另一個人說。

保羅讓後麵的人等了很久,他抖著手指把錢放到包裏,衝了出去。在這種場合,他總是被這些該死的家夥們弄得好苦。

他來到外麵,沿著曼斯菲爾德路走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公園牆上到處是青苔,幾隻金黃和白色的雞在果園樹下啄食吃。有三三兩兩的礦工往家走。他害羞地挨著牆根竄。礦工中有很多人他認識,他們渾身灰塵,滿麵塵垢無法辨認。這對他來說又是一種折磨。

他到布雷蒂新酒館時,他父親還沒來。酒館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認識他。過去,保羅的奶奶和沃姆比太太是朋友。

“你爸還沒來呢。”老板娘說,聲音裏似乎有點嘲諷,又有點籠絡的意味。這就是專和男人來往的女人特有的腔調。“請坐吧。”

保羅在酒吧裏的長凳的上頭坐下。有幾個礦工在牆角算帳、分錢。還有些人走進來,大家瞥了這孩子一眼,但誰也沒說話。終於,莫瑞爾喜滋滋地飄進了酒館。

盡管滿臉煤灰,卻煞有介事。

“嘿,”他十分溫和地對兒子說:“敢和我比一比嗎?要喝點什麼?”

保羅和別的幾個孩子從小滴酒不沾。當著這麼多人即使讓他喝一杯檸檬汁,也要比拔一顆牙還難過的多。

老板娘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心裏可憐。但對他那毫不動情、循規蹈矩的態度很不滿。保羅默默地往家走,氣乎乎地進了門。星期五是烤麵包的時候,家裏總是有一隻熱熱的小圓麵包留給他,母親把麵包放在他麵前。

突然,他惱怒地轉過身去對著她,眼睛裏充滿怒火。

“我再也不去領工資的辦公室了。”他說“哦。怎麼啦?”母親吃驚地問。對他的發火,覺的有些好笑。

“我再也不去了。”他大聲說。

“哦,好極了。你去和你爸爸說吧。”

他狠狠地咬著麵包,好象麵包是泄氣的對象。

“我不——不去領工資了。”

“那就叫卡林家的孩子去吧,他們能掙到六便士會非常高興的。”莫瑞爾太太說。

這六便士是保羅的唯一收入,這筆錢大都用來買生日禮物。畢竟它是一筆收入,他十分珍惜它。但是……

“那麼,讓他們去掙吧。”他說,“我不想要了。”

“哦,很好。”他母親說,“但你也不用衝我發火呀。”

“他們真可惡,又俗氣,又可惡,我不去了。布雷恩韋特先生連‘H’音都發不出來,溫特博特姆先生說話時語法也不通。”

“你不願意去,就因為這個嗎?”莫瑞爾太太笑了。

孩子沉默了一會兒,他臉色蒼白,眼神鬱鬱不樂。母親正忙著幹家務活兒,沒注意他。

“他們總是擋著我,讓我擠都擠不出來。”他說。

“哦,孩子,你隻需叫他們讓一下就行了。”她回答。

“而且艾爾弗雷德。溫特博特姆說:”小學裏他們教了你些什麼?‘“

“他們確實沒教給他什麼。”莫瑞爾太太說。“這是真的——又沒禮貌,又不聰明。——他的油猾是從娘胎裏帶來的。”

就這樣,她用自己的方法安慰著他。他的可笑的敏感讓她心疼。有時,他眼裏的狂怒振奮了她,使她沉睡的心靈受到了驚動。

“領了多少錢?”她問道。

“十七英鎊十一先令五便士,扣去十六先令六便士!”孩子回答說,“這星期不錯,爸爸隻扣了五先令零用錢。”

這樣,她就可以算出她丈夫到底掙了多少錢,如果他少給了錢,她就可以讓他算帳。莫瑞爾一向對每個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既要烤麵包又要去市場。保羅像平常一樣在家裏烤麵包。他喜歡在家裏看書畫畫,他非常喜歡畫畫。安妮每星期五晚上都在外麵閑遛躂.亞瑟像平時一樣高興地玩耍。所以,家裏隻有保羅一人。

莫瑞爾太太喜歡到市場采購。這個小市場坐落在小山頂上,從諾丁漢、德比、伊克斯頓和曼斯菲德沿伸過來的四條大路在這裏彙合,這裏貨攤林立。許多大馬車從周圍村子湧到這兒。市場上的女人摩肩接踵,街上擠滿了熙熙攘攘的男人,簡直讓人驚異。莫瑞爾太太總是和賣花邊的女人討價還價。與賣水果的那位敘敘叨叨的人合得來,不過水果商的妻子不怎麼樣。莫瑞爾太太來到魚販子的攤前。他是個不頂用的家夥,不過逗人發笑,她以拒人千裏的態度對待亞麻油氈販子。要不是盤上印的矢車菊圖案吸引她,她才不去陶器攤,對待他們的態度冷淡而客氣。

“那小盤子要多少錢?”她說。

“七便士。”

“謝謝。”

她放下盤子就走開了,可她不會不買它就離開市場的。她又從擺著那些壇壇罐罐的攤子旁走過,偷偷地再看看那隻盤子,又裝做沒看的樣子。

她是個很矮的女人,戴頂無簷帽,穿一身黑衣服。這頂帽子已戴了三年,這讓安妮看著心裏很不舒服。

“媽!”姑娘帶著懇求地說,“別戴那頂圓乎乎的小帽子了。”

“那我應該戴什麼?”母親尖酸地說,“我相信這頂帽子不錯。”

這頂帽子原來有個尖頂,後來加了幾朵花,現在隻剩下黑花邊和一塊黑玉了。

“這帽子有點垂頭喪氣的樣子,”保羅說,“你為什麼不修整修整?”

“我應該揍扁你的腦袋,說話沒有一點分寸。”莫瑞爾太太說著,勇敢地把黑帽子的帽帶係在下頜。

她又瞥了那個盤子一眼。她和對手——那個賣陶器的,都感到不自在。好象他們之間有什麼隔閡似的。突然,他大聲喊道:“五便士你想買嗎?”

她吃了驚,停了下來,拿起那隻盤子。

“我要了。”她說。

“你幫了我的忙,對嗎?”他說,“你最好再對盤口吐口唾沫,就像別人送給你什麼東西,你還嫌棄似的。”

莫瑞爾太太冷冷地給了他五便士。

“我不覺得你把它送給了我!”她說,“如果你不願意五便士出手,你可以不賣給我。”

“這個破地方,如果能白送掉東西,倒是幸運了。”他生氣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