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寡居少婦(2 / 3)

她繼續慢慢地、優雅地抽著花邊,巨大的花邊網很自然地堆在她的裙上;一段花邊落在她的身邊一她雙臂形態優美,隻是如象牙般發黃且泛著油光,當然,沒有克萊拉雙臂那種深深迷住他的柔和光澤。

“你一直都跟米麗亞姆。萊渥斯相好?”她母親問他。

“嗯……。”他答道。

“哦,她是個好姑娘。”她繼續說。“她非常好,不過她有點太高做了,我不喜歡。”

“她是有點兒這樣。”他表示讚同。

“她要不長上翅膀從眾人頭上飛過才不會甘心呢,決不甘心。”她說。

克萊拉打斷了話頭,於是他告訴她捎來的口信。她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他在她做苦工時拜訪了她,她絲毫沒有料到。但能使她如此低聲下氣,他不由得感到情緒高昂,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你喜歡紡線嗎?”他問。

“女人家還能幹什麼!”她苦澀地答道。

“這活兒很苦吧?”

“多少有點吧,還不全是女人幹的活兒。這就是逼迫把我們女人投入勞動力市場後,男人玩的另一個花招。”

“好了,閉嘴別再談男人啦。”她母親說。“我說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不會變壞的。就沒有哪個男人敢對我使壞,除非他想惹麻煩。當然啦,男人都是些討厭的家夥,這自然不必說了。”

“可是他們的確都還不錯,對嗎?”他問。

“說起來,男人和女人就是有點兒不同。”她答道。

“你還想回喬丹廠去嗎?”他問克萊拉。

“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親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謝天謝地啦。她總是那麼趾高氣揚像騎在馬背上,而她的馬又餓又瘦,總有一天那馬背會把她切成兩半。”

克萊拉忍受著母親帶來的痛苦。保羅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睜越大。他是否該把克萊拉平時那些憤憤不平的話當真呢?她正埋頭紡線,他想她也許需要他幫助,不由得喜上心頭。看來她口頭上摒棄,實際上被剝奪而得不到的東西還真不少呢!她的胳膊機械地運動著,可是那雙胳膊決不該變成機械零件啊!她的頭伏到花邊上去了,可是那頭決不該伏到花邊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紡紗,仿佛被生活拋棄在人間的廢墟上,對她來說,被人拋棄的滋味該是多麼辛酸,就仿佛世間不再需要她了,難怪她要大聲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門口。他站在台階下寒傖的小街上,抬頭看著她。她的身材舉止都那麼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廢黜的朱諾。她站在大門口,對那條街,對周圍的一切顯出畏縮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納爾嗎?”

他不著邊際地和她說著話,兩眼定定地望著她。她那對灰眼睛終於和他的目光相遇了。她雙眼帶著羞赧地望著保羅,仿佛不幸落在別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到心緒紛亂,不知所措。他原以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堅強的女人。

他一離開她就想逃,他夢魔似的走到了車站,回到家裏,還沒意識到自己是怎樣離開她住的那條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線車間的頭蘇姍要結婚了。第二天就去問她:“喂,蘇姍,聽說你就要結婚了,是嗎?”

蘇姍漲紅了臉。

“誰告訴你的?”她答道。

“沒有誰,我隻不過聽說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結婚,你用不著告訴別人,而且,我但願不結算啦!”

“噯,蘇姍,這話可不能讓我相信。”

“是嗎?不過盡管相信好啦,我倒寧願在這兒呆下去。”

保羅慌了。

“為什麼?蘇姍?”

姑娘滿臉通紅,眼睛發亮。

“不為什麼!”

“你一定要結婚嗎?”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為人坦率誠實,叫女人不由得信賴他,他心裏明白。

她眼裏噙著淚水。

“不過你等著瞧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好自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說。

“隻能這樣了。”

“是啊,做最壞的打算,向最好處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機會去拜訪克萊拉。

“你願意再回喬丹的工廠嗎?”他說。

她停下手裏的活兒,沒有回答。臉頰逐漸泛起紅潮。

“怎麼啦?”她問。

保羅感到相當尷尬。

“哦,因為蘇姍想走了。”他說。

克萊拉繼續紡線,花邊一跳一蹦地繞到了紙板上。

他等著她回答。最後她頭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門低低地說,“這事你對別人說起過沒有?”

“除了對你,對別人我一個字也沒有說過。”

兩人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廣告出來我就去應征吧。”

“你還是先去應征的好。我會告訴你準確時間。”

她繼續在那台小機器上紡線,沒再跟他抬杠。

克萊拉來到了喬丹的工廠。有些老資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還記著她先前那一種怪脾氣,憑良心說大家對此都耿耿於懷。克萊拉一向板著麵孔,沉默寡言,自恃高人一等,從來不跟女工們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機會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家,彬彬有禮地指出錯誤所在,讓入家感到比挨罵還丟臉。對芬妮,這個貧窮可憐、神經緊張的駝背姑娘倒體貼同情,結果惹得芬妮多灑了些辛酸淚,其他監工對她出言不遜,她倒沒哭得這麼傷心。

克萊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羅並不喜歡,甚至很惹他生氣。如果她在身邊,他總是看著她的健壯的脖頸,還有脖子上蓬蓬鬆鬆的金發,那發腳很低。她的臉上和雙臂上長著細細的絨毛,幾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見一回,總是想看。

他下午畫畫時,她就走過來,站在他跟前,一動也不動。盡管她不說話也不碰他,他總感到她在身邊;盡管她站在一碼以外,他總感到她挨著他的身體。於是他再也畫不成了。他扔下畫筆,幹脆回過頭去跟她說話。

有時她誇獎他的畫,有時卻吹毛求疵、冷酷無情。

“那張畫得不大自然。”她會說。正因為她的指責中包含著幾分真實就更惹得他人冒三丈。

有時他會熱情地問:“這張怎麼樣?”

“呣!”她小聲含糊地說,“我覺得沒多大意思。”

“因為你不理解它。”他反駁道。

“那你幹嗎問我?”

“因為我原以為你能理解。”

她聳聳肩對他的畫表示不屑。這下可把他氣瘋了,他暴跳如雷,然後痛罵她一頓,又情緒高昂地把自己的畫解釋一番。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興致,可是她從來不認錯。

在她投入婦女運動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幾分米麗亞姆的那種熱心的求知欲,自學法語,勉強可以閱讀。她自以為是個不同一般的人,特別是不同於本階級的其他女人。蜷線車間的女工全出身於良好家庭。這是規模不大的特殊行業,有一定的聲譽。兩間工房裏都有種高尚優雅的氣氛。個過克萊拉就是在她的同事中也顯得落落寡合。

可是,這些事她向來都不透露給保羅。她向來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種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開口。他感到她內心私藏著很多事。表麵上她過去的真情人人盡知,但是內在的奧秘眾人都不知道,這真激動人心。而且有時保羅碰巧發現她繃著臉,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總是趕緊避開。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

不過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飾過去,毫無真情流露。隻給他一個溫厚的微笑。對他來說,克萊拉具有特別強烈的刺激性,因為她掌握了一些他無法獲得的知識和經驗。

有一天,他從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書。

“你讀法文書,是嗎?”他驚叫道。

克萊拉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隻淡紫色的彈力絲襪,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轉動著蜷線織機,偶爾低頭看看手裏的活兒,或調整一下織針。這樣她的動人的脖頸露了出來,上麵長著汗毛和纖細的發絲,襯托著光豔奪目的淡紫色絲絨,越發顯得潔白。她又轉了幾圈才住手。

“你說什麼?”她甜甜地一笑,問道。

保羅遭到她如此冷淡無禮的對待,不由得雙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禮地說。

“真不知道嗎?”她帶著一絲嘲笑答道。

“擺臭架子!”他說,不過聲音輕得簡直聽不太清楚。

他望著她生氣地緘口不語。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針針織的襪子,可是她織的襪子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來。

“你不喜歡蜷線車間的工作?”他說。

“哦,哪裏,幹什麼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裏全知道。

他對她的冷淡很吃驚。他無論幹什麼事都有十分的熱情。她一定是個不同尋常的人。

“你願意幹什麼?”他問。

她寬厚地對他笑笑,說道:“我向來沒有多少機會挑三揀回的。所以我從不浪費時間考慮這個問題。”

“呸!”他說,現在輪到他表示不屑了。“你這樣說隻不過出於你太高傲,不願老實承認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東西罷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為很了不起,而在廠裏幹活,你始終蒙受奇恥大辱。”

他怒氣衝衝,蠻橫魯莽。她隻是不屑一顧地轉身離去。他吹著口哨走回車間,去跟希爾達打情罵俏。

事後,他們心自問?

“我幹嗎對克萊拉這樣無禮?”他對自己感到惱火,同時,心裏又有幾分高興。

“她活該,誰叫她擺臭架子。”他氣乎乎地自言自語。

下午他又下樓去了,心裏像壓了塊石頭,想請克萊拉吃巧克力,以此減輕心頭的重負。

“來一塊?”他說,“我買了好些,給自己解饞。”

她真接受了,這使他如釋重負。他坐在她的機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纏著一絡絲。她喜歡他,因為他動作敏捷,簡直像一隻幼獸。他一邊心裏琢磨,一邊晃動著兩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機器上,有節奏地搖著織機,然後彎下腰看看吊下的襪子,襪子下麵附著砣子。他望著她優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圍裙帶。

“你好像總是,”他說,“在等待什麼,無論我看你做什麼,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羅珀織布時那樣。”他情不自禁地開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羅珀吧。”他說。

“那有什麼區別嗎?”她說著,仔細挑開一針。

“隻要我高興,無論什麼都沒關係。嗨,我說,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剛剛想起來。”

“這話什麼意思?”她冷冷地問。

“就是我有權來管你。”

“你對我有什麼可挑剔的嗎?”

“嗨,我說,你不要這樣討厭好不好?”他生氣地說。

“我不知道怎樣才不會使你討厭。”她說著繼續幹她的活。

“我想要你對我客氣些、尊重些。”

“也許要稱你‘先生’吧?”她平靜地問道。

“對,要稱我‘先生’,我十分願意聽。”

“那我希望你上樓去,先生。”

他閉上嘴,皺著眉頭。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對任何人都趾高氣揚的。”他說。

說著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兒去了。他覺得自己火氣太大了。實際上,他隱隱地懷疑自己是在賣弄。如果他是在賣弄,那就要賣弄一番。克萊拉聽到他在隔壁房間裏與女工們說笑,她恨他這麼笑。

傍晚,他等女工們都走了,就在車間裏轉了一圈。他看見巧克力原封不動地擱在克萊拉的機器前。他也照原樣留著它不動。第二天早上,巧克力還在,克萊拉在幹活。後來,外號叫小貓咪的黑裏俏姑娘名妮,高聲叫他:“嗨,你沒給大家帶巧克力嗎?”

“對不起,小貓咪,”他答道,“我本想請客,可我忘帶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給你們帶些。亂扔著的巧克力你總不見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貓咪微笑著。

“哦,不行,”他說,“那些糖上全是灰塵。”

他往克萊拉的工作台走去。

“對不起,我把這些糖到處亂扔。”他說。

她漲紅了臉。他把巧克力一古腦抓在手裏。

“現在都髒了,”他說,“你早該吃了,我不知道你幹嗎不吃。我本想讓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從窗口扔到院子裏,然後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開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帶了一盒。

“你想吃點嗎?”他說,他先把糖遞給克萊拉,“這是新買的。”

她拿了一塊,擱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幾塊——討個吉利。”他說。

她又拿了兩塊,還是放在工作台上。於是她手忙腳亂地幹起活來。他一直走到車間那頭。

“給你,小貓咪。”他說。“別貪吃啊!”

“全是給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當然,不是。”他說。

女工們吵吵嚷嚷地圍成一圈,小貓咪從人堆裏脫身出來。

“快過來!”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對嗎?保羅。”

“最好和她們一塊兒。”他說著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們叫道。

“不就十便士嗎。”他答道。

他一聲不哼地走過克萊拉身邊。她覺得如果碰碰這三塊奶油巧克力,準會燙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氣把巧克力裝進口袋裏。

姑娘們都既愛他,又怕他。他高興的時候非常和氣,可是如果發起火來,十分冷酷,簡直不把她們放在眼裏,至多當她們是繞絲的簡管似的。要是她們再敢涎著臉,他就沉靜地說:“請接著幹各自的活去,”說完就站在一邊監督。

他二十三歲生日那天,家裏亂糟糟的。亞瑟正準備結婚。母親身體也不好,他父親上了年紀,因為事故跛著腿,隻能幹些零碎的苦差使。米麗亞姆是他心中永遠的創傷。他覺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給她。另外,他還要養家糊口。

他左右為難,過生日並不使他感到高興,反而倍感難受。

他八點鍾就去上班,大多數工人還沒到。女工們要等八點半才到。他正換衣服時,聽到背後有人說,“保羅,保羅,我要找你。”

原來是駝背的芬妮,正站在樓梯最高一階上。神色神秘莫測。保羅吃驚地看著她。

“我要找你。”她說他站著發愣。“來,”她哄著說,“在你還沒開始整理信件之前來一下。”

他走下六七級樓梯到了她那間幹燥、狹窄的成品間。芬妮走在前頭,她的黑色緊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綠兩色的開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長的。她邁著大步走在這個年輕人前麵,相比之下,就更顯得他體形優美。她走到窄窄的車間盡頭自己的座位邊,那兒的窗戶正對著煙囪管。保羅看著她瘦瘦的手和又幹癟又通紅的手腕,她不斷地用手激動地揉著鋪在工作台上的白圍裙。她猶豫了。

“你以為我們忘記你了?”她責怪地問。

“怎麼啦?”他問,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給忘了。

“‘怎麼啦?’她說,”‘怎麼啦?’你瞧這個!“她指了指日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體字周圍有許多個黑鉛筆劃的小十字。

“噢,給我慶賀生日的親吻啊。”他大笑道,“你怎麼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對嗎?”芬妮喜不自勝地取笑道,“大夥兒每人送你一個小十字——除了克萊拉女士——也有送你兩個的,可是我不告訴你我劃了多少個。”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說。

“那你就錯了!”她十分氣憤地大叫道,“我從來不會這麼溫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駁道。

“你總是裝做鐵石心腸的輕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願意被說成多情,也不願意被叫做凍肉。”芬妮脫口而出。保羅知道她指的是克萊拉,不覺笑了。

“你談到我也這麼粗魯嗎?”他大笑。

“不,我的寶貝兒,”這位三十九歲駝背女人極其溫柔地回答,“沒有,我的寶貝兒,因為你並沒有自視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們視為糞土。我和你一樣的好,是嗎?保羅?”這個問題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們誰也不比誰強呀,不是嗎?”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樣好。對嗎,保羅?”她大膽地糾纏著問。

“當然啦,要論心腸好壞,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羅的好言軟語會使她樂得歇斯底裏發作。

“我原想我該比大家早到這兒——大家可別說我心眼多!現在閉上眼睛——”

她說。

“張開嘴巴,看看上帝賜給你什麼。”他接口說,真的張開了嘴,還以為人家會給他一塊巧克力呢。他聽到圍裙窸窸窣窣地響,還聽見金屬輕輕磕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