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寡居少婦(1 / 3)

第十章 寡居少婦

保羅二十三歲時,送了一幅風景畫參加諾丁漢姆堡的冬季畫展,喬丹小姐對他很感興趣,邀請他去她家做客。他在那兒認識了其他一些畫家,使他開始變得野心勃勃。

一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間洗漱,郵遞員來了,突然,他聽到母親一聲狂叫,他趕緊衝進廚房,隻見她站在爐前的地毯上,拚命地揮舞著一封信,嘴裏大喊“好啊!”

就像發了瘋。他吃了一驚。嚇得要死。

“怎麼了,媽媽!”他驚呼道。

她飛奔向他,伸出雙臂抱了他片刻,然後揮舞著信,大叫道:“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們會成功的!”

他有點怕她——這個身材矮小、神態嚴肅、頭發斑白的女人怎麼會突然變得這樣瘋狂。郵遞員生怕出什麼事,又跑了回來。母子倆看見他歪戴著的帽子出現在半截門簾上方,莫瑞爾太太便衝到門邊。

“他的畫得了一等獎,弗雷德,”她大叫著說,“還賣了二十個金幣。”

“天哪,真了不起!”他們熟識的年輕的郵遞員說。

“莫爾頓少校買下了那幅畫!”她大叫著說。

“看來確實了不起,真的,莫瑞爾太太,”郵遞員說著,藍眼睛閃閃發亮,為自己送來了一個喜訊而高興。莫瑞爾太太走進裏屋,坐下來,顫抖著。保羅擔心她看錯了信,落得空歡喜一場,於是他仔仔細細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錯,他這才相信竟是真的,他坐下來。顆心樂得怦怦直跳“媽媽!”他次呼似的喊。

“我不是說過咱們總會成功嗎?”她說著竭力不讓他看到自己在哭。

他從火爐上取下水壺,衝上茶。

“你當時沒想到過,媽媽——”他試探著說。

“沒有,我的孩子——沒有想到這樣大的成功——不過我對你期望很高。”

“沒那麼高吧?”他說。

“不——不——可我知道咱們總會成功。”

隨後,她恢複了鎮靜,至少表麵上這樣。他敞開襯衣坐著,露出幾乎象女孩子一樣細嫩的脖子,手裏拿著毛巾,頭發濕淋淋地豎著。

“二十個金幣,媽媽!正好夠你給亞瑟贖身的錢。現在你不必再借錢了,正好夠用。”

“可是,我不能都拿去。”她說。

“這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意。”

“好吧——你有二十英鎊,我添九英鎊。”

兩人反複地商量怎麼分這二十個金幣。她隻想拿她需要的五英鎊,他卻不依,於是兩人吵了一場,以此平息了心中的興奮。晚上莫瑞爾從礦井回到家裏就說:“他們告訴我保羅的畫得了一等獎,並且五十鎊賣給了亨利。本特利公爵。”

“噢,瞧人們編的故事多動聽!”她大叫著。

“嘿!”他答道,“我說過這準是瞎說,但是他們說是你告訴弗雷德。霍基森的。”

“好像我真會告訴他這番話似的!”

“嘿!”莫瑞爾附和著說。

但是他還是覺得很掃興。

“他真的得了一等獎。”莫瑞爾太太說。

莫瑞爾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真的,我的天呐!”他驚呼道。

他呆呆地盯著房間對麵的牆。

“至於五十鎊——純屬胡說!”她沉默了一會兒。“莫爾頓少校花了二十個金幣買了那幅畫,這倒是真的。”

“二十個金幣!沒有的事吧!”莫瑞爾大叫道。

“沒錯,而且也值這麼多。”

“哎!”他說,“我不是不信,但是用二十個金幣買一幅他一兩個小時就可以畫出來的東西!”

他暗暗為兒子感到自豪。莫瑞爾太太若無其事地哼了一聲。

“這錢他幾時到手?”莫瑞爾問。

“那我可說不上,我想總得等畫送到他家以後吧。”

大家都沉默了。莫瑞爾隻是盯著糖罐,卻不吃飯。他那黝黑的胳膊擱在桌子上。

手由於幹活磨得粗糙不堪。他用手背擦著眼睛,把煤屑抹得一張黑臉上全是,妻子假裝沒有看見。

“是啊,要是另外那個孩子,沒被整死的話,也會這麼有出息。”他悄悄地說。

想起威廉,莫瑞爾太太感到心裏像是被冰冷的刀子紮了一下。這時她才感到自己非常疲倦,要休息了。

喬丹先生邀請保羅去吃飯。回來後他說:“媽媽,我想要套夜禮服。”

“是啊,我想你該有一套。”她說著心裏感到高興。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家裏有威廉的那一套,”她繼續說,“我知道他花了四鎊十先令,而他隻穿了三次。”

“你願意讓我穿這一套嗎,媽媽?”他問。

“是的,我想你穿著合身——至少上衣準合身。褲子要改短些。”

他上樓去,穿好上衣和背心。下來時,隻見他的夜禮服上衣和背心裏露出一截絨布領子和襯衣前襟,怪模怪樣,而且衣服相當肥大。

“裁縫改一下就好了。”她說著,用手撫摸著他的肩膀。“料子很漂亮,我從來舍不得讓你爸爸穿這條褲子,現在我非常高興讓你穿。”當她手剛摸到領結,就想起了大兒子。不過眼前穿這套衣服的是個活生生的兒子。她的手順勢往下摸到他的脊背,他活著,是屬於她的兒子,而另一個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著威廉生前的夜禮服出去參加了幾次宴會。每次母親都是既驕傲又欣喜,心裏很踏實。他現在開始出頭露麵了。她和孩子們給威廉買的飾針都釘在了他的襯衣前襟上,他還穿著威廉的一件襯衣。但是他的體態優雅,相貌雖然粗擴,卻是春風滿麵,很討人喜歡。他看上去雖不特別像一位紳士,可是她覺得他的確富有男子氣。

他把所見所聞統統都告訴她,她聽了像親自在場一樣。而他呢,急於想把她介紹給當晚七點半一起用餐的這些新朋友。

“自己去吧,”她說,“他們認識我幹嘛?”

“他們想認識你!”他憤憤不平地大叫,“如果他們想認識我——他們說他們真的想認識我——那麼他們也想認識你,因為你和我一樣聰明。”

“去你的吧,孩子!”她大笑道。

可是,她開始愛惜自己的雙手。如今這雙手由於幹活磨得非常粗糙,在熱水中泡了這麼長時間,皮膚都透亮了,而且指關節也腫了。不過,她開始小心不碰蘇打水,她惋惜當初自己的一雙手——長得又纖小又細膩。安妮堅持要她添幾件適合她這個年齡的時髦外衣,她也順從了。她甚至還允許在發際上別一個黑絲絨蝴蝶結,然後,她就嘲諷似的對自己嗤之以鼻,確認自己看上去一定怪模怪樣。但是,保羅卻宣稱她看上去像一位貴夫人,跟莫爾頓上校夫人不相上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家境日漸好轉,隻有莫瑞爾依然如此,倒不如說是慢慢垮下去了。

如今保羅和母親經常就人生進行長時間的討論。宗教意識在他心靈中漸漸消退。

他已經鏟除了所有妨礙他的信念,掃清了道路,不同程度地樹立了這樣的信仰,即人應該憑自己的內心來辨別是非,而且應該有耐心去逐漸認識自己心中的上帝。如今生活使他興趣盎然。

“你知道,”他對母親說,“我不想路身富裕的中產階級,我願意作普通的平民百姓,我屬於平民百姓中的一員。”

“可要是別人這樣說,你聽了難道不會難受嗎?你要知道你自認為可以與任何紳士媲美。”

“從我內心來說是如此。”他回答,“可是從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舉止看並非如此,而從我本身來說,我的確可以與他們並駕齊驅。”

“很好,那你幹嘛又談論什麼平民百姓呢?”

“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不在於他們所處的階級,而在於他們本身。一個人從中產階級那裏能獲得思想,而從平民百姓中——能獲得生活的熱情,你能感到他們的愛與恨。”

“很不錯,我的孩子。可是你為什麼不去和你爸爸的夥伴談談呢?”

“可他們截然不同。”

“一點也不。他們是平民百姓。你現在到底和誰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變了思想,變得像中產階級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興趣的。”

“可是——他們那兒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從米麗亞姆那兒得到的就一定超過從任何一個有教養的姑娘那兒得到的——一比如說莫爾頓小姐—一是你自己對出身抱有偏見。”

她真誠地希望他能臍身於中產階級,她知道這並不難。最終她要他娶個名門淑女。

她開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滿心煩惱的他進行鬥爭。他依然跟米麗亞姆有來往,既不能徹底擺脫,又不能下決心訂婚。這種優柔寡斷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親還疑心他對克萊拉也在暗中傾心,何況克萊拉是個有夫之婦。母親希望他能與一個生活條件比較優越的姑娘相愛。但是,他就是傻,僅僅因為姑娘社會地位高就不願意去愛她,甚至連表示愛慕之意都不情願。

“我的孩子,”母親對他說,“你聰明,敢於與舊事物決裂,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可這些似乎都沒給你帶來任何幸福。”

“什麼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會幸福嗎?”

這魯莽的話使她心煩意亂。

“這就要你去判斷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會開始考慮成家——當你有了養家糊口的途徑時——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煩惱——這樣你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他皺皺眉。母親正好觸到了他與米麗亞姆關係的痛處。他撩開額前亂糟糟的頭發,兩眼冒火,痛苦萬分。

“你圖的是安樂,媽媽,”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條——心靈和肉體的安逸舒適。可我瞧不起這些。”

“哦,是嗎!”母親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條就是超凡入聖的不滿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聖。那是你要的幸福!隻要生活充實,幸福與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謂的幸福會使我厭煩。”

“你從不肯找個機會試試!”她說。接著她把對他的憂慮全部發泄出來。“可是這的確有關係!”她大叫道:“你應該爭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經夠糟的了,可是這也沒有使你比那些比較幸福的親戚處境更糟。我認為你盡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過得很好嗎?”

“你過得不好,我的兒子。搏鬥——搏鬥——還有受苦,這就是你所做的,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為什麼不呢,親愛的?我告訴你這是最好的……”

“不是,每個人應當幸福。每人應該的。”

說到這兒,莫瑞爾太太不由得渾身發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試圖打消他自甘滅亡的念頭似的,母子之間經常發生這樣的爭執。保羅用雙臂摟住母親,她既虛弱又可憐。

“不要緊,媽媽,”他咕噥著說,“隻要你不覺得生活的艱辛與做人的悲慘,餘生幸福與否根本無關緊要。”

她緊緊摟住他。

“可是我想讓你幸福。”她可憐巴巴地說。

“呃,親愛的——不如說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爾太太覺得自己的心為他操碎了。眼下這種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

他對自己,對自己所受的苦,對自己的生活抱有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這簡直是一種慢性自殺。她的心幾乎都要碎了。莫瑞爾太太生性激烈,她極其痛恨米麗亞姆陰險地破壞了他的歡樂。盡管米麗亞姆並沒有什麼過錯,可她不管這些,米麗亞姆破壞了他的歡樂幸福,她就痛恨米麗亞姆。

她多麼希望他會愛上一個相配的姑娘作伴侶——既有教養,身體又強壯。可是他對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連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歡道伍斯太太,無論如何,這種感情還是健康的。母親日夜為他祈禱,希望他不要虛度青春。她所祈禱的——既不是為他的靈魂,也不是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虛度年華。當他睡覺的時候,她時時刻刻都在為他思慮,為他祈禱。

他不知不覺跟米麗亞姆疏遠了。亞瑟為了結婚而離開軍隊,婚後六個月就生下孩子。莫瑞爾太太又替他在公司裏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親的幫助,她給他布置好一套兩間房的小屋。現在亞瑟被絆住手腳了。不管他怎麼掙紮,怎麼折騰,終於給拴住了。有一陣子他對深愛著他的年輕妻子發火,使性子。每當嬌嫩的小寶寶哭鬧時,他就被攪得心煩意亂。他向母親訴了半天苦。她隻是說:“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現在你必須好好過日子。”於是,他拿出勇氣,認真地幹活,負擔起自己的責任,承認自己屬於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過起日子來。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親熱,如今就更少來往了。

幾個月的時間慢慢地過去了。保羅由於認識了克萊拉,多少與諾丁漢姆城的社會主義者、女權主義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來往。一天,他和克萊拉都認識的在貝斯伍德的一個朋友請他給道伍斯夫人捎個口信。他當晚就穿過斯拿頓市場到藍鈴山去了。在一條鋪著鵝卵石,兩旁的人行道砌著瓦楞青磚的簡陋的小街上,他找到了那棟房子。行人的腳步踩在這條崎嶇的人行道上發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響聲,緊靠人行道,跨上一級台階就是屋子的大門,門上的棕色油漆已經剝落,裂縫間裸露木頭。他站在街上敲門,一會兒裏麵傳出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六十多歲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麵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著她,她臉孔相當嚴峻。

她把他領進臨時的客廳。客廳很小,死氣沉沉的令人發室,裏麵擺著紅木家具,牆上掛著祖先的放大碳墨畫像,陰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離開了。她威風凜凜的,神情莊重。一會兒克萊拉出來了,臉漲得通紅。他心裏感到一片迷惑,她似乎不太願意在自己家裏看到別人。

“我還以為不是你的聲音呢!”她說。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從陰森森的客廳請進了廚房。

那也是一間又小又黑的屋子,不過屋裏全被白花網覆蓋,她母親已經重新坐到碗櫃邊從一大塊花邊網上抽著線,她的右手放著一團毛茸茸、鬆散的棉線,左邊放著很多四分三英寸寬的花邊,麵前那塊爐邊的地毯上堆著一大堆花邊網。從花邊網上抽出來的棉紗線就撒在壁爐邊和圍欄上。保羅生怕踩在棉紗堆上,不敢走上前。

梳理花邊的紡紗機放在桌上,還有一疊棕色的紙板,一捆繞花邊的紙板,一小盒針,沙發上還放著一堆抽過線的花邊。

屋子裏全是花邊,光線又暗、氣溫又熱,把雪白的花邊襯托得格外醒目。

“既然你進屋了,就不必管這些活了。”雷德福德太太說,“我知道我們幾乎堵死了道。不過,請坐。”

克萊拉感到格外窘迫,她讓他坐在一張正對著白花邊靠牆的椅子上,自己則十分羞澀地坐在沙發上。

“你想喝點黑啤酒嗎?”雷德福德太太問,“克萊拉,給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辭著,可是雷德福德太太硬勸他喝。

“你看上去還對付得了這酒,”她說,“難道你從來沒因喝酒而紅臉嗎?”

“幸好我臉皮厚,看不出血色來。”他回答道。

克萊拉又羞又惱,給他拿來一瓶黑啤酒和一個杯子。他倒了一杯黑啤酒喝。

“好,”他舉起杯說,“祝你健康!”

“謝謝你。”雷德福德太太說。

他把黑啤酒一飲而盡。

“自己點上支煙吧,隻要你不把房子燒著了就行。”雷德福德太太說道。

“謝謝你。”他回答道。

“別,你不必謝我,”她答道,“我很高興在這房子裏又能聞到點煙味。我以為屋子裏要全是婦人就跟沒生火的屋子一樣死氣沉沉。我可不是一隻喜歡守著牆角的蜘蛛,我喜歡有個男人陪伴,隻要他多少能讓人罵幾句就行了。”

克萊拉開始幹活了。她的紡車嗚嚕嗚嚕地轉動著,白色花邊從她指縫間跳到紙板上,一張紙板繞滿了,她就把線鉸斷,把一頭別在繞好的花邊下麵。然後,在紡紗機上安一張新紙板。保羅注視著她,她一本正經地坐著,脖子和雙臂都裸露在外麵,兩耳還羞得通紅,她慚愧的低著頭,滿瞼專注的幹活神態。她的雙臂襯著白色花邊,更顯得膚如凝脂,充滿了活力。兩隻保養得很細嫩的手靈活地幹著活,她從容地幹著。他不知不覺地一直這樣望著她。她低頭的時候,他看見她脖子和肩頭相連處的曲線,看到她暗褐色的花髻,看著移動的閃亮的雙臂。

“我聽克萊拉提及過你,”她母親繼續說,“你在喬丹的廠裏工作,是嗎?”

她不停地抽著花邊。

“是的。”

“噯,說起來,我還記得托馬斯。喬丹曾經向我要太妃糖吃呢。”

“是呀!”保羅笑道,“他吃到了嗎?”

“有時候能,有時吃不到——這是後來的事了。因為他就是那種人,光拿人家的而從不舍得給人家,他是——至少過去是這樣的。”

“我覺得他很正派。”保羅說。

“是的。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雷德福德太太坦然地盯著他看。他身上有某種她喜歡的果斷神情。她的臉上的皮肉雖然鬆弛了,可是依然神色鎮定,身上有種堅強的氣質,所以她看上去不見老,隻有皺紋和鬆弛的麵頰顯示出歲月的過失。她具有正值青春的少婦的力量和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