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意惶惑(1 / 3)

第九章 愛意惶惑

保羅對自己甚至對世間的一切都不滿意。最深沉的愛屬於他母親。每當他感到自己傷害了母親,或損傷了他對她的愛,他就不堪忍受。已經是春天了,他和米麗亞姆之間有了激烈的衝突。這一年來,他老是和她對著幹。她對此也隱約有所察覺。

每當她祈禱時,那種自己注定要成為這場戀愛的犧牲品的一貫的感覺就會和她的各種情感交織在一起,她打心底裏就不相信自己會擁有他。首先她就不相信自己,她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一個保羅所要求的那樣的人,她也不會設想自己能跟他過一輩子幸福生活。她看到的前途就是悲劇、憂傷和犧牲。能夠做出犧牲,她為此感到驕傲,能夠克製自己,證明她堅強,因為她不相信自己能承受生活的重負。她準備著對付悲劇之類的大事和難事。她不屬於日常生活的小事。

複活節假期歡樂地開始了,保羅還是那個坦率的保羅。然而她卻總覺得什麼事不對勁。星期四下午,她站在臥室窗前,眺望著對麵樹林和那片橡樹。在午後的明媚的陽光下,枝椏間透著斑斑駁駁的微光。一叢叢淺綠色的冬樹葉懸在窗前,她想或許有的已經發芽了吧。既會恐懼又歡喜的春天來了。

大門咯吱一響,她不安地站在那兒。天氣陰沉著。保羅推著鋥亮的自行車進了院子。平時,他總是摁著車鈴走向屋子。今天,他走進來時,卻雙唇緊閉,舉上露出一股冷酷、懶散而嘲諷的神情。她現在已對他了如指掌,從他那敏銳、高傲的外表,就能推測出他的內心。他不經意地把車停在老地方,米麗亞姆看著不禁心裏一沉。

她緊張地下了樓,身穿一件她認為比較配她的新網眼罩衫。高高的皺領於,使她聯想到蘇格蘭的瑪麗女王,並且暗自認為自己看上去一定漂亮而又矜持。二十歲的她已經發育得胸部豐滿,體態啊娜。可她的臉卻仍象戴著個柔軟多彩的麵具,毫無變化。不過一旦她抬起眼簾,那簡直妙不可言。她有些害怕,怕他會注意到她的新罩衫。

他用那種嘲諷刻薄的語氣繪神繪色地向她家人講美以美教會守舊派一個著名的傳教士在教堂裏做禮拜的情形。他坐在餐桌的一頭,臉上表情豐富多變,學著那個他嘲諷的對象的模樣。兩隻漂亮迷人的眼睛一會兒閃著柔和的光,一會兒又眉飛色舞。他的嘲弄傷害了她:因為模仿得太逼真了。他過於敏銳,也過於殘忍。每當他眼睛這樣冷,這樣充滿嘲諷的恨意,她就知道他一定不會放過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可是雷渥斯太太卻笑得直擦眼淚。剛從星期日午睡中醒來的雷渥斯先生,也樂得直摸腦袋,三個兄弟隻穿著襯衫坐在那兒,臉上還掛著睡意,聽得也不時地哈哈大笑,全家人都非常欣賞他這種模仿和嘲弄他人的“表演”。

保羅沒有理會米麗亞姆,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他注意到了她的新罩衫。從他臉上,她看到了畫家的讚賞,但卻沒有贏得一點熱情的讚揚。她有點緊張,幾乎沒法從架於上把茶杯拿下來。

屋裏的男人們都出去擠牛奶了。米麗亞姆這時壯著膽獨自跟他打了聲招呼。

“你來晚了。”她說。

“是嗎?”他答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路難走嗎?”她問。

“我沒在意。”

她繼續飛快地擺著餐桌,擺完之後——“茶還得沏幾分鍾,你要不要來看看水仙花?”她問。

他站起身來,默不做聲。他倆走進了後花園,站在含苞欲放的西洋李樹下,群山和大空晴朗而略帶寒意,一眼看上去都好象被洗過一般,顯得格外刺眼。米麗亞姆看了保羅一眼,隻見他臉色蒼白,表情漠然。在她看來,她深愛的那雙眼睛,眉毛會看上去如此傷人,這對她太殘忍了。

“風塵仆仆的,累了吧?”她問,她覺察到他隱隱有點倦意。

“不,我不覺得累。”他回答道。

“路一定很難走——風吹得樹林直響。”

“看看雲,你就知道這是西南風,到這兒來是順風。”

“你知道,我不騎車,所以我也不懂這些。”她低聲說。

“難道這需要騎車才知道嗎?”他說。

米麗亞姆認為他的譏諷毫無必要。他倆默默地往前走著,有一堵荊棘樹籬繞著屋後的那片長滿野草的草坪,樹籬下的水仙花正從淺綠色的葉叢中探出頭來。花瓣呈綠色,略透著寒意,不過還是開了幾朵,金黃色的花朵搖曳多姿,燦爛生輝。米麗亞姆跪在一簇水仙花前,捧起一朵野花似的水仙,低下頭去,用嘴唇、臉頰和額頭接受著金黃色的花瓣。他站在旁邊,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她。她把花一朵一朵地轉向保羅。一邊兩手仍不停地撫弄著這些花。

“這些花挺美,是嗎?”她喃喃地說。

“挺美!隻是花開得有點密了——不過,還算漂亮!”

盡管保羅對她的讚賞橫加挑剔,她還是低下頭看花。他看著她蹲下身子,用熱情的吻啜吮著花朵。

“為什麼你一定要撫弄它們?”他煩躁地說。

“我就是喜歡撫愛花朵。”她不高興地回答。

“難道你喜歡什麼東西就一定得緊緊抓住不放,好象要把它們的心掏出來不可嗎?為什麼你不能多少克製一點,或者保守一點呢?”

她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保羅,接著又慢慢用唇去碰這一朵朵搖曳生姿的花兒。

她聞著花的芳香,覺得它要比保羅友好。這種感覺使她想痛哭一場。

“你能把什麼東西都哄騙得靈魂出竅。”他說,“我決不會這樣。我總是直來直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這些話是無意識地說出來的。她望著他。他的身子仿佛象一把堅硬挺直毫不容情的尖刀直指著她。

“你總是在乞求愛,”他說,“仿佛你是愛情的乞丐,甚至對花朵,你也這般乞求……”

米麗亞姆有節奏地用嘴一下一下地撫弄著花朵,呼吸著花的芳香,幽幽花香撲鼻而來,她不禁渾身顫抖起來。

“你不想去愛——你隻是沒完沒了地、反常地渴望別人來愛你,你不主動,而是消極等待,你吸啊吸,好象你內心某個角落有什麼缺憾必須用愛來填充自己似的。”

她被他的刻薄狠毒驚得發呆,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由於熱情遭到打擊,他那煩惱痛苦的心靈激情仿佛無法自製。因此,這一番話就象閃電火花似的冒了出來。她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隻有在他對她的刻薄和厭惡下,蜷縮著身子坐在那裏。她沒有一下子清醒過來,隻是默默地思索著思索著。

用過茶點後,他和艾德加兄弟們呆在一起,不再理會米麗亞姆。她呢,對這個盼望已久的節日感到極度的失望,隻好等著他。到了後來,他總算是讓了步,來到她身邊,她打定主意要弄清楚他心情變化的緣故,她認為這隻不過是心情不好罷了。

“我們再穿過林子走一程好嗎?”她問他。她知道他從不拒絕一個直截了當的要求。

他們來到狩獵區,半路上他們路過了一個陷阱,是用小縱樹枝編的馬蹄形樹籬蓋著,裏麵放著當作誘餌用的兔子內髒。保羅皺著眉看了一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

“很可怕,是不是?”她問。

“我不知道!難道這比黃鼠狼叼住兔子的喉嚨更可怕麼?是逮一隻黃鼠狼呢,還是讓許多兔子遭殃?二者必居其一!”

他對生命的痛苦大發感慨,米麗亞姆為他感到難過。

“我們回屋子去吧,”他說,“我不想再在外麵走了。”

他們經過丁香樹,上麵古銅色的葉芽就要綻開,有一堆方形的幹草堆在那兒,呈棕色,像個石柱子,這是上次割草時留下的一個小草垛。

“我們在這坐一會吧。”米麗亞姆說。

他不太情願地坐了下來,背靠著幹草堆。他倆麵對著晚霞有如圓形的戲台的群山,遠處一排排小小的白色農舍。牧場泛著金光,樹林陰暗,然而還不時閃著亮光,清楚地看到層層疊疊的樹頂漸漸遠去,傍晚時分,天朗氣清,遠方天際有一抹霞光,霞光下的大地多彩而寂靜。

“這景色是不是很美啊?”她追問他。

他隻是皺著眉頭,其實他倒希望景色不堪入目。

這時,一隻高大猛大跑了過來,張著嘴,兩隻爪子搭在保羅的肩頭,舔著他的臉,他大笑著往後退,比爾對他是一大安慰。他把狗推到一邊,可它又撲了上來。

“走開,”小夥子說,“要不就打你了。”

但是狗推也推不開,保羅就跟這畜牲打鬧起來,把可憐的比爾推到一邊,它卻更掙紮著往回撲,高興地發起野來,兩個撕打成一團。他勉強笑著,狗也張牙舞爪。

米麗亞姆看著他們,覺得保羅有些可憐,他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愛,渴望得到溫存,他跟狗廝打玩鬧,其實就是愛。比爾跳起身,樂得喘著粗氣,褐色的眼珠直轉個不停,蹣蹣跚跚地又靠近過來。它很喜歡保羅,保羅卻皺著眉。

“比爾,我跟你鬧夠了。”他說。

這隻狗卻用有力的爪子站了起來,顫抖著滿心歡喜地撲在他的大腿上,衝著他伸著紅舌頭。他往後退著。

“別,”他說,“——別,我已經鬧夠了。”

沒多久,狗就夾著尾巴一溜煙地跑了,另找樂去了。

他依舊感傷地凝望著對麵的群山,依舊在怨恨著群山的美麗,他想去找艾德加騎車玩,然而他又鼓不起勇氣丟下米麗亞姆。

“你為什麼傷心啊?”她謙卑地問。

“我沒有傷心,我為什麼傷心?”他回答道,“我很正常。”

她很納悶為什麼他心裏不痛快,而嘴上總說自己正常。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她好聲好氣地懇求他。

“沒事!”

“不是這樣!”她低聲說。

他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刺著。

“如果你不說話,那再好不過了。”他說。

“但我希望知道……”她回答。

他報複似的大笑起來。

“你總是這樣。”他說。

“這對我可不公平。”她低聲說。

他用這根尖尖的樹枝在地上戳著、刺著,挖起了一小堆土,好象他滿肚子的煩躁苦惱沒處發泄。她溫柔而堅定地握住他的手腕。

“別這樣!”她說,“扔掉吧。”

他才把枝條扔進了醋栗叢中,然後斜躺下來。現在,他的情緒總算控製住了。

“什麼事?”她溫柔地追問。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隻有眼睛還在轉著,裏麵飽含著痛苦。

“你清楚,”最後他消沉地說,“你清楚……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這正是她所害怕的。立刻,她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暗淡下來。

“為什麼?”她喃喃地說,“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隻是認清了我們自己的處境。這樣下去,沒有好處……”

她耐著性子默默地等著,非常傷心,跟他在一起下放鬆,一直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現在他會告訴她是什麼讓他苦惱。

“我們說定了保持友誼,”他聲調沉重而呆板地說,“我們不也一直說定保持友誼嗎?而且——我們的關係既沒止於友誼,也沒有進一步地發展。”

他又沉默了。而她內心琢磨著,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啊?他是如此的消沉。他肯定有什麼事不願意說出來,她一定得耐心地對待他。

“我隻能給你友誼——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我的性格有點缺陷。事情發展到了一個極端——我討厭這種不穩定的關係。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他的最後幾句話含有激憤的情緒。她的意思是她愛他甚於他愛她。也許他不能愛她,也許她內心沒有他所需要的東西。她靈魂深處最隱密的行為動機就是自我懷疑。她的行為動機埋藏得很深。她既不敢去認識,也不敢去承認。也許她是有缺陷的。這象極為強烈的羞恥感那樣,使她總往後退縮,如果他真是這樣,那麼她沒有他也行。她寧願控製自己,不讓自己想他。她現在隻是在觀望事情的發展。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問。

“什麼也沒發生——隻是我自己的緣故——現在才發泄出來了。到複活節時總是這樣。”

他如此絕望地求饒,讓她覺得同情起來。至少他從沒這樣可憐兮兮的前言不搭後語過,畢竟,這回主要還是他丟了麵子。

“你到底要怎樣?”她問他。

“哦——我絕不能來得太頻繁——就這些。我為什麼要獨占你呢,我又不是……

你看,和你比起來,我有點缺陷……“

他在告訴她,他不愛她,因此應該給她機會去找其他的人,他簡直太愚蠢,太糊塗,大盲目!對她來說,其他男人是什麼呀!根本算不了什麼!而他,哼!她愛他的靈魂,他有缺陷嗎?也許是的。

“可我不明白,”她沙啞著嗓子說,“昨天……”

夜暮漸漸降臨,對他來說,夜變得喧鬧而可恨。她則痛苦地低著頭。

“我知道,”他叫起來,“你絕不會,你絕不會相信我會象隻雲雀那樣飛翔,我也不會在肉體上……”

“什麼?”她喃喃地說。這下她有點害怕了。

“愛你。”

她這時候恨極了他,因為他在使她痛苦。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他確實屬於她。

至於什麼在身體上、肉體上不愛她,那隻是他的任性胡說,因為他知道她愛他。他愚蠢得象個孩子,他屬於她,他的靈魂需要她,她猜測可能什麼人在影響他。她覺得受了外來影響,態度生硬蠻橫。

“在家時,他們說了些什麼?”她問。

“這和那無關!”他回答。

然而,很清楚和那有關係。她看不起他家人的那種俗氣。他們不懂事物的真正價值。

這天晚上,他倆再沒談什麼。他還是丟下她和艾德加騎車玩去了。

他隻要回到了母親身邊,母愛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紐帶。每當他就這麼左思右想時,米麗亞姆就被他置之腦後,她隻是一種模糊而虛幻的感覺。這世上,別人都無關緊要。隻有一塊地方牢不可摧,也不會變得虛無縹緲,那就是他母親所處的位置。在他眼中,其餘的人都會逐漸模糊,甚至完全消失,但她不會。母親仿佛是他的主心骨,生命的支柱,讓他無法逃避。

同樣,母親也在等待著他。如今她的生命就寄托在他身上,已往的生活畢竟沒能給莫瑞爾太太很多東西,她知道人們能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而她的機會,將由保羅來證實。他要做個沒有什麼能拖往他後腿的男子漢,他要以某種特別的方法改變世界的麵貌。不論他去哪兒,她都覺得自己的心靈在陪伴著他;不論他做什麼,她都覺得自己的心靈和他在一起,仿佛隨時準備好替他傳替工具。他和米麗亞姆在一起時,她就忍受不了。威廉已經死了,她要為留住保羅而鬥爭。

他回到了她身邊。在他內心有一種自我犧牲的滿足感,因為他是忠於她的。她最愛的是他,而他,最愛的是她,不過這還不能讓他滿足,他正年輕,身強力壯,還迫切需要一些別的。這讓他苦惱得煩躁不安。他知道這一點,苦苦地祈求米麗亞姆是他所希望的那種女子,隻占有他新萌發的生命力,而把根基留給她。他竭力抵抗著母親,幾乎就象抵製米麗亞姆的誘惑一樣。

一個星期後,他才去了威利農場。米麗亞姆心裏痛苦極了,生怕再見到他。她現在要忍受他拋棄她的屈辱嗎?這不過是表麵的和暫時的。他會回來的。她掌握著他靈魂的鑰匙。但是,與此同時,想到他會處處跟她作對來折磨她,她就不由得退縮了。

然而,複活節後的星期天,他來吃茶點了,雷渥斯太太看到他很高興。她猜測可能他碰上什麼困難讓他煩惱不已。他好象是來到這裏尋求慰藉。她對他很好,用非常友好,幾乎有些謙卑的態度對待他。

他在前麵的院子裏碰到她和幾個孩子在一起。

“我很高興你來了,”這位母親說,那雙富有魅力的棕色的大眼睛看著他,“天氣真好。我正要到田野裏走走。這還是今年的頭一回呢。”

他感覺到她對他的到來十分高興,這讓他心裏感到慰藉,他們一路走著,一路隨便聊著,他恭敬而有禮。她對他的尊敬幾乎要讓他感激得哭了。他感到自己太軟弱。。在草場盡頭,他們發現了一個畫眉的鳥巢。

“要不要我給你摸幾個鳥蛋?”他說。

“要!”雷渥斯太太說,“這真讓人感到春天的來臨,一切都充滿希望。”

他撥開荊棘,掏出鳥蛋,把它們捧在手掌上。

“它們還是熱的呢——我想我們把正在孵它們的母親給嚇跑了。”他說。

“唉,可憐的東酉!”雷混斯太太說。

米麗亞姆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這些蛋,碰碰他的手。她感覺他小心地牢牢地捧著蛋。

“這真是奇怪的溫暖!”她喃喃說著靠近了他。

“是體溫。”他回答。

她看著他把蛋放回去。他身體緊靠著樹籬,胳膊慢慢地伸進荊棘叢裏,手裏小心翼翼地握著鳥蛋。他正全神貫注地這麼做著。看到他這副神態,她疼愛極了。他看上去天真而滿足,但她卻無法接近他。

茶點後,她猶豫不決地站在書架前,他取出一本《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他倆又坐到草垛邊的幹草上,保羅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那條狗又和上次一樣跑來跟他鬧著。狗把鼻子拱到了他懷裏,保羅撫摸著狗的耳朵,然後把它推開了。

“走開,比爾。”他說,“我不想讓你過來。”

比爾跑開了。米麗亞姆有些奇怪,心裏害怕什麼事會發生。小夥子的沉默仍然叫她擔心。她害怕的倒不是他發火生氣,而是害怕他那種沉默的決心。

他稍稍側了一下臉,這樣她就看不到了,接著,他開始痛苦地一字一句地說:“你覺不覺得——如果我沒有來得這麼頻繁——你也許會喜歡上別人——另外一個男人?”

原來,還是那句話。

“但我不認識別的男人,你為什麼要問這句話?”她用低沉但責備的口氣回答。

“哦,”他衝口而出,“因為別人說我沒有權利如此頻繁地來這兒—一如果我們不想結婚的話……”

米麗亞姆向來討厭別人幹涉他們之間的事。她曾因為父親笑嗬嗬地對保羅暗示,說他知道保羅為什麼來的這麼勤,而大發脾氣。

“誰說的?”她問,想知道是否自己家人和這閑話有關。然而,他們與此無關。

“媽媽說的——還有別人,他們說到了這個程度大家都會認為我已經訂婚了,我自己也應當這樣考慮,否則就對你不公平。我一直想弄清楚—一我認為我並沒有象一個男人愛他的妻子那樣愛著你。對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米麗亞姆不高興地低著頭。她為這種糾葛而生氣。別人不應該幹涉他們倆的事。

“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說。

“你覺得我們彼此深愛,到了結婚的程度嗎?”他明確地問她。這話讓她不禁顫抖起來。

“不。”她坦率地說,“我認為還沒有—一我們太年輕了。”

“我想或許。”他可憐巴巴地接著說,“你,凡事較真,寄予我的期望太高——也許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一切。即使是現在——如果你覺得比較合適的話——我們還是訂婚吧。”

米麗亞姆現在真想大哭一場。同時她也很生氣。她總象個孩子似的任人擺布。

“不,我覺得不行。”她堅決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

“你知道。”他說,“與我在一起——我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夠獨占我——成為我的一切——我覺得決不會有。”

這點她確實沒有想到。

“是的,”她喃喃地說,停了一下之後,她抬頭望著他,黑黑的眼睛突然一亮。

“是你媽媽說的。”她說,“我知道她從不喜歡我。”

“不,不,不是這樣。”他急忙說,“這次完全是為了你好她才說的。她隻是說,如果我們再這樣下去,我就應該認為自己已經是個訂了婚的人了。”一陣沉默。

“倘若以後我叫你來我家,你不會不來的,對嗎?”

她沒有回答。但此時她已怒不可遏了。

“好吧,那我們該怎麼辦?”她急促地問:“我想我最好還是扔了法語。雖然我才剛剛摸到了一點門道,但我覺得我可以自學了。”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他說,“我可以繼續給你上法語課,沒問題。”

“噢——還有星期天的晚上,我不會停止做禮拜的。因為我喜歡它,況且那是我僅有的社交活動,但你不用送我回家,我可以自己走。”

“好的,”他說,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但如果讓艾德加和我們一起走的話,他們就沒話說了。”

又是一陣沉默。其實,她並沒有失去太多。接下來的談活,他們之間沒多少分歧。她祈願那些人少管閑事。

“你不會老想著這件事,為它感到煩惱吧?”他問。

“哦,不會。”米麗亞姆回答道,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默不作聲,她認為他反複無常,沒有堅定的目標,也沒有指導自己行動規範的固定準則。

“因為,”他繼續說,“男人跨上自行車——就去工作了——幹各種各樣的事。

但女人呢,老愛想事。“

“不,我不會因此而煩惱的。”米麗亞姆說,而且她決定這麼做。

天冷,他們走進了屋子。

“保羅的臉色多蒼白啊!”雷渥斯太太驚呼道,“米麗亞姆,你不該讓他呆在外麵。你是不是著涼了,保羅?”

“哦,沒有!”他笑著說。

然而,他自己覺得精疲力竭,內心的矛盾拖垮了他。米麗亞姆此刻非常同情他,保羅起身想走,但時間還早,不到九點。

“你要回家嗎?”雷渥斯太太焦急地問。

“嘿,”他說,“我告訴他們我會早點回來的。”他異常尷尬。

“可現在還早呢。”雷渥斯太太說。

米麗亞姆在搖椅裏,沒有作聲,他猶豫著,期望著她能站起來和往常一樣陪他一起去馬廄取自行車,可她獨自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吧,那麼各位晚安。”他結結巴巴地說。

她和別人一起跟他道了聲晚安。不過當他走過窗戶時朝裏張望了一下。米麗亞姆看見他臉色蒼白,像慣常那樣緊鎖著眉,黑黑的眼睛裏滿是痛苦。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在他走過大門時揮手與他告別。在鬆樹下他慢慢騎著車,覺得自己是個可憐蟲、窩囊廢。他的自行車橫衝直撞地衝下了山。他想要是把脖子摔斷了,那倒是一種解脫呢。

兩天後,他給了她一本書和一張紙條,催促她看書和用功。

這段時間,他和艾德加已成了摯友。他狂熱地愛著這家人。愛著這個農場。對他來說,這是世上最可親的地方了,他自己的家沒有這麼可愛。隻是他的母親讓人留戀。然而,和母親在一起,他隻是高興罷了。而他卻深愛著威利農場。他愛那個小小的簡陋的廚房。在那兒,男人們的靴聲陣陣,那隻狗也警惕地睡著生怕被踩著。

晚上,那裏桌子上還掛著盞燈,一切都是那麼寂靜。他愛米麗亞姆那間長長的、矮矮的起居室,愛屋裏那種浪漫的氣氛,還有那鮮花和書,以及那高高的花梨木鋼琴。

他愛那些花園和分布在光禿禿的田野的紅屋頂房子。這些房於向後麵的樹林延伸過去,仿佛在尋求庇護。山穀這邊向下一直延伸到另一邊的荒山坡。那是一片曠野,隻有在這裏,他才會覺得心情快樂,精神振奮,他愛雷渥斯太太。她文雅脫俗,有些玩世不恭;他愛雷渥斯先生,他充滿熱情,充滿活力,可親可愛;他愛艾德加,每當保羅到來時,他都會興奮不已。他還愛那些孩子們,還有比爾——甚至還愛老母豬塞西和叫替浦的那隻印度鬥雞。除了米麗亞姆外,他舍不下這一切。

因此,他還是經常去,隻不過他通常都是和艾德加呆在一起,隻有到了晚上全家人包括父親,聚在一起玩字迷、做遊戲。爾後,米麗亞姆又把大家都聚攏來,朗誦《麥克白斯》之類的書,大家各自扮演一個角色,玩的可真痛快。米麗亞姆很高興,雷渥斯太太也很高興,連雷渥斯先生也玩得很投入。接著,一家人就圍著火爐,根據首調唱法學著唱歌。這樣一來,保羅就很少單獨和米麗亞姆在一起。她等待著。

每當她和他還有艾德加從教堂或從貝斯伍德文學聯誼會堂一起往家走時,她終於明白了他的意圖。深情的、常帶有異端邪說的話都是說給她聽的。然而,她還是嫉妒艾德加,嫉妒他陪保羅騎自行車,嫉妒他每星期五晚上與保羅呆在一起,嫉妒他們白天又一起在田裏勞動。因為她的星期五晚上和法語課都已成為了過去。她幾乎總是獨自一人散步,在樹林裏溜躂,看書、學習、冥想、等待。他仍然頻繁地寫信給她。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們的關係又達到了過去那少有的和諧。艾德加留下跟莫瑞爾太太一起等領聖餐——他不知道領聖餐是怎麼一回事。因此,保羅就獨自陪米麗亞姆一起回到自己家。他又或多或少地被她迷住了,象往常一樣,他倆又談論著布道。此時他正在不可知論領域裏遊蕩。米麗亞姆對宗教的不可知論沒有什麼受不了的。他們對勒南的《耶穌傳》爭論不休,米麗亞姆成了他爭論的講壇,他借助它把自己的信念都擺了出來。就在他把自己的思想竭力向她的內心灌輸時,他似乎覺得真理越來越清晰了。隻有她一個人成了他爭論的講壇,隻有她一個人幫助他認清道理。她對他的爭論和解釋幾乎無動於衷,絲毫不加辯解。可不知怎麼的,就是因為她這樣,他逐漸認識到自己錯在哪兒。而他所意識到的,她也意識到了。她覺得他少不了她。

他們走向靜悄悄的屋子,保羅從洗碗間的窗戶上掏出鑰匙,進了屋。他一直談著自己的論點。他點亮了煤氣燈,撥旺了火,從夥房裏拿了幾塊蛋糕給她。她默默地坐在沙發上,膝頭上擱著盤子。她帶著一頂插著幾朵粉色花的大白帽子,帽子雖然是便宜貨,可他喜歡,帽子下她的臉平靜安詳,似在沉思,金黃色紅撲撲的臉,耳朵掩藏在短短的卷發後麵。她望著他。

她喜歡他星期天的裝束。他身穿著一套深色衣服,顯得身體富有活力,看起來幹淨利落。他繼續跟她談著他的想法。突然他伸手去拿《聖經》,米麗亞姆很喜歡他伸出手去拿什麼東西的樣子——又快又準。他迅速翻開書,給她念了一章《約翰福音》。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心一意地念著,聲音仿佛隻是在出神地沉思著。她感到他是在不知不覺地利用她,就好象一個男人專心幹活時利用工具一樣。她喜歡這樣,他渴望的聲音仿佛祈求得到什麼,仿佛她就是他要得到的。她坐在沙發上朝後仰靠過去,離他遠了點,可仍覺得自己似乎還是他手中的工具。這讓她感到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