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開始變得結結巴巴,不自在起來,他碰到這句話“婦女臨生產的時候,就憂愁,因為她的產期到了。”就沒念這句話,米麗亞姆發現他越來越不自在了。
當她發現他沒念這句很有名的句子時,心裏不由地哆嗦了一下。他仍舊念著,但她卻沒聽。一陣悲傷和羞愧讓她低下了頭。要是六個月前,他會徑自念出來的。現在,他和她之間的關係有了一道裂痕,她覺得他們之間確實存在某種敵意,某種使他倆感到羞愧的東西。
她機械地吃著蛋糕,他還打算再議論下去。但卻沒說到點子上。一會兒,艾德加進來了,莫瑞爾太太去看朋友了。他們三個動身去威利農場。
米麗亞姆苦苦思索著他和她之間的裂痕。他還需要別的什麼東西,他無法滿足,也無法給她安寧。現在,他們之間老有發生磨擦的理由。她想考驗他。她相信他生活中第一需要就是她。如果她能對他也對自己證明這一點,其它一切問題都好辦了。
她就可以寄希望於未來。
因此,在五月份,她請他到威利農場來見道伍斯太太。這正是他心裏所渴慕的事情。她發現每當他們談起克萊拉。道伍斯時,他就有些生氣和不高興。他說他不喜歡她,可他又很想了解她。好吧,他應該讓自己接受一下考驗了。她相信他心裏既有對高尚事物的欲望,也有對低俗事物的欲望。不過,對高尚事物的欲望總會占上風的。不管怎麼說,他應該考驗一下。正是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謂的“高尚”和“低俗”都相當武斷的。
想到要在威利農場見到克萊拉,保羅不禁有些激動,道伍斯太太來呆了一天,她那濃密的暗褐色頭發盤在頭頂,穿了件白罩衫,加一條海軍藍裙子。不知為什麼,不管她走到哪兒,哪兒的東西就相形見細,自慚形穢。當她進了屋,廚房就顯得狹小而寒愴。米麗亞姆家那間幽暗漂亮的客廳也顯得局促和土氣。雷渥斯家的人都象一支支蠟燭,黯然失色。他們發現這屋子都很難忍受她。然而,她倒是相當友善,雖然對人處事有點冷漠,甚至還有些無情。
保羅下午來了,他來得還早,他剛從自行車上跳下來,米麗亞姆就看見他急切地朝屋子四下張望著。如果那個拜訪者還沒來,他準會失望的。米麗亞姆出去接他,由於陽光太刺眼她微低著頭。金蓮花在陰涼的綠蔭下開著深紅色的花朵。姑娘站在那兒,滿頭烏黑秀發,正含笑看著他。
“克萊拉來了嗎?”他問。
“來了。”米麗亞姆那動聽的聲音回答著。“她正在看書呢。”
他把自行車推進了馬廄。今天他打著一條為之感到自豪的漂亮的領帶,還穿上一雙般配的襪子。
“她是早晨來的?”他問。
“嗯。”米麗亞姆回答,在他身邊走著,“你說過要把‘自由’酒館裏那個人寫的信帶給我,你記得嗎?”
“哦,糟糕,我沒帶!”他說,“你可要不斷提醒我,直到你拿上信為止。”
“我可不喜歡嘮叨。”
“隨你的便吧。她現在是不是比較隨和了一些?”他接著說。
“你知道我一直認為她很隨和。”
他沉默了。很明顯,今天他這麼急切地趕到,就是為了這個新來的人。米麗亞姆心裏已經老大不痛快了。他們一起朝屋裏走去,他取掉了褲腳上的夾子。雖然襪子和領帶那麼漂亮,但他卻,懶得把鞋子上的灰擦一擦。
克萊拉坐在有些涼意的起居室裏看著書。他看到了她白皙的脖頸和高高盤起的秀發。她站起身來,冷淡地望著他,伸直胳膊跟他握了握手,那種態度就好象是要立即跟他保持一段距離,但又多少賞了他點麵子。他注意到了她罩衫下的一對乳房高高聳起,胳膊上方的薄紗下麵露出富有曲線的肩膀。
“你挑了一個好天。”他說。
“碰得巧罷了。”她回答。
“是啊,”他說,“我很高興見到你。”
她坐下了,沒有對他的殷勤表示謝意。
“一早上都幹了些什麼?”保羅問著米麗亞姆。
“哦,你知道。”米麗亞姆沙啞地咳嗽著說,“克萊拉是和爸爸一起來的——所以——她才來不久。”
克萊拉倚著桌子坐著,神情冷淡。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大,但保養得不錯。手上的皮膚看上去好象又粗又白,沒有光澤,長著細細的金黃色的汗毛。她沒有在意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手。她故意不理會他。她那壯實的胳膊懶散地搭在桌子上,雙唇緊閉,好象誰冒犯了她似的,臉微微側著。
“那天晚上你去了瑪格麗特。邦弗德的聚會了吧?”他對她說。
米麗亞姆從沒見過保羅如此彬彬有禮。克萊拉瞟了他一眼。
“是的。”她說。
“咦,”米麗亞姆問,“你怎麼知道?”
“火車沒到站時,我在那呆了幾分鍾。”他答道。
克萊拉又傲慢地掉轉頭。
“我覺得她是一個挺可愛的女人。”保羅說。
“瑪格麗特。邦弗德!”克萊拉大聲說,“她要比大多數男人聰明得多。”
“哦,我沒說她不聰明。”他分辯地說,“不過她挺可愛的。”
“哦,那當然了。這是最重要的。”克萊拉咄咄逼人。
他摸了摸腦袋,有些困惑,也有些氣惱。
“我認為這比聰明更緊要,”他說,“畢竟,聰明不會把她帶到天國。”
“她要的不是去天國——而是在地球上得到公平的待遇。”克萊拉反駁道。她說話的口氣仿佛他應該對邦弗德小姐被剝奪什麼權利負責似的。
“哦,”他說,“我覺得她很熱心,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隻是太脆弱了,我希望她能安安閑閑地坐著……”
“給她丈夫補襪子。”克萊拉刺了他一句。
“我保證,即使替我補補襪子她也不在意,”他說“而且我也保證,她一定會幹得很好的。就象如果她要我給她擦皮鞋,我也毫不介意一樣。”
然而,克萊拉並沒有理會他這句俏皮話。他跟米麗亞姆又聊了一會兒,克萊拉還是一副高傲的樣子。
“好了,”他說,“我想我得去看看艾德加,他是在地裏吧?”
“我想他拉煤去了,應該馬上就回來的。”米麗亞姆說。
“那麼,”他說,“我去接他。”
米麗亞姆不再敢建議他們三人一同去。他站起身走了。
在路那頭,金雀花盛開的地方,他看見艾德加正懶洋洋地走在一匹母馬旁邊,馬頭一點一點地正吃力地拉著一車煤。看到他的朋友後,這位年輕的農夫臉上立刻露出笑容,艾德加有一雙黑色熱情的眼睛,長相英俊。他的衣服又舊又破,可他走路卻很神氣自豪。
“嗨!”看見保羅光著頭,就問:“你要去哪兒?”
“來接你,受不了那個‘一去不返’。”
艾德加樂嗬嗬地笑著,露出閃亮的牙齒。
“誰是‘一去不返’?”他問。
“那位太太——道伍斯太太——應該說是渡鴉夫人說的‘一去不返’。”
艾德加被逗得哈哈大笑。
“你不喜歡她?”他問。
“一點也不喜歡。”保羅說,“那你呢?”
“不喜歡!”這聲回答幹淨利索。“不喜歡。”艾德加又噘起嘴來說,“我覺得她和我不是一條線上的人。”停了一會兒,又說:“但你為什麼要叫她‘一去不返’呢?”
“哦,是這樣,”保羅說,“如果她看了一個男人一眼,她就會盛氣淩人地說‘一去不返’,如果她回憶往事,她就會厭惡地這麼說,如果她展望未來,她也會玩世不恭地這麼說。”
艾德加思量著這句話,沒有弄明白是什麼意思,就笑著說,“你覺得她是一個厭惡男人的人嗎?”
“她認為她是這種人。”保羅答道。
“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不這麼認為。”保羅回答。
“那麼,她對你好嗎?”
“你能想象她會對人好嗎?”年輕人問道。
艾德加大笑起來。兩人一起把煤卸到了院子裏。保羅非常謹慎,因為他知道如果克萊拉往窗外望的話,就能看見他,可她沒望。
馬要在星期六的下午刷洗、調理一下,保羅和艾德加一起幹著,吉米和弗拉握尬躡子掀起的土嗆得他們直打噴嚏。
“有沒有新歌可以教我?”艾德加問。
艾德加一直幹著活,當他彎下腰時就可以看見他頸背被曬得通紅,那握著刷子的手很粗壯。保羅不時地看他一眼。
“《瑪麗。莫裏遜》?”保羅建議。
艾德加表示同意。他有一副很好的男高音嗓子。他喜歡從朋友那兒學各種各樣的歌。學會了後,他就可以在趕車時放聲高歌。保羅的男中音嗓子就不怎麼樣了,不過耳朵很靈。不管怎麼樣,他還是低聲唱了,唯恐被克萊拉聽見。艾德加卻用男高音嗓子一句句地跟唱著。他倆不時地打著噴嚏,這個人打完,那個人打,還責罵著馬。
米麗亞姆對他們感到厭煩。他們——包括保羅在內——為一點小事就欣喜若狂。
他竟會如此樂此不疲於瑣碎小事,她以為簡直不可思議。
他們幹完時已經到了吃茶點的時候了。
“那是首什麼歌?”米麗亞姆問。
艾德加告訴了她。話題轉到了唱歌上去。
“我們常常這麼快活。”米麗亞姆對克萊拉說。
道伍斯太太慢慢地文雅地吃著茶點。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有男人在,她就變得很冷淡。
“你喜歡唱歌嗎?”米麗亞姆問她。
“如果是好歌,我就喜歡。”她說。
保羅臉刷地紅了起來。
“你是說得陽春白雪的歌,經過專門訓練嗓子嗎?”他說。
“我認為嗓子需要訓練才能談得上唱歌。”她說。
“你不如叫人的嗓子在經過訓練後才讓他們張口說話。”他答道,“事實上,人們唱歌一般都是為了自己消遣。”
“可別人聽了也許覺得很難受。”
“那麼他們就應該把耳朵堵上。”他答道。
孩子們都哈哈笑起來,接下來又是一片沉默,保羅臉色赤紅,隻顧默默吃著。
茶點後,除了保羅外別的男人都走了。雷渥斯太太對克萊拉說:“你現在過得快活了點嗎?”
“快活極了。”
“那你也很滿意了?”
“隻要我能獨立,能自由就夠了。”
“你覺得生活中不缺少什麼東西嗎?”雷渥斯太太溫和地問。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保羅極不自在地聽著她倆的談話,便站了起來。
“你會發現你會被自己從不考慮的事情絆倒。”他說。然後,他就去了馬棚。
他覺得自己剛才說得很妙,那種男子漢的自豪又高漲起來。他順著鋪著磚石的小路走著,嘴裏還吹著口哨。
不一會,米麗亞姆來找他,問他是否願意陪她和克萊拉去散步。他們就向斯特雷利磨坊的畜牧場走去。他們沿著威利河畔走著,溪邊剪秋蘿在陽光照耀下,色彩濃豔,從樹林邊上的空缺看過去,隻見在樹林和稀稀朗朗的樟木叢那邊,一個人牽著匹高大的棗紅馬穿過溪穀,這匹棗紅大馬遠遠地在昏暗的光彩下,浪漫地邁著舞步穿過那片朦朧的綠色榛樹叢,在曾為竇德綠和伊帶特開放過的已經凋謝了的藍玲花中出沒,真象是遠久時代的情景。
這三個人站在那兒,都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
“做個騎士,”他說,“在這兒搭個大帳篷,那該是多好的享受啊!”
“我們與世隔絕,過隱逸生活,對麼?”克萊拉回答道。
“是這樣的。”他回答,“你們可以繡著花,和你們的使女唱著歌。我會給你們扛起白、綠、紫三色旗,並在盾牌上刻上一頭凶狠的母獅,然後下麵刻上‘婦女社會政治協會’的字樣。”
“我相信,”克萊拉說,“你情願為婦女的生存去鬥爭,而不願讓她自己去鬥爭吧。”
“我情願。如果她為自己的生存去鬥爭,那就好象是一條狗在鏡子前對著自己的影子狂吠一樣。”
“那麼,你就是那麵鏡子了?”她撇著嘴問。
“或是影子。”他答道。
“我想你這個人恐怕有些聰明過頭了。”她說。
“那好,那我就把好人留給你做吧。”他笑著回答,“做個好人吧,美人兒,就讓我聰明就行了。”
然而克萊拉已經厭倦了他的貧嘴。他看著她,突然發現她那張高傲地仰起的臉上並沒有諷刺的意味,而是一副傷心的神色。他的心不由得軟了下來。他趕忙轉過身去,對已被他冷落了半晌的米麗亞姆溫柔起來。
他們在林邊碰上了利博,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身材消瘦,皮膚黝黑,他是斯特雷利磨坊的佃戶,他把磨坊改成了養牛場。利博似乎很累,手裏漫不經心地牽著那頭健壯的種馬的韁繩。這三個人停站到一旁,讓他從第一條小溪的踏腳石上過去。
保羅看著這一匹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的雄馬,竟然踏著如此輕快的步伐,不禁讚賞不已。利博在他們麵前勒住了馬。
“回去告訴你爸爸,雷渥斯小姐,”他說,嗓門尖得出奇,“他的小牲口一連三天拱壞了底下的那排柵欄。”
“哪一排?”米麗亞姆怯生生地問。
那匹壯馬呼呼地喘著粗氣,掉轉過它那棗紅色的身子,微低著頭,披散著鬃毛,疑惑地瞪著兩隻神氣的大眼睛。
“跟我來,”利博回答,“我指給你看。”
這個男人牽著馬往前走去。那匹公馬搖搖擺擺地在一旁跟著,當它發現自己踩進了小溪,就驚慌地抖動著毛。
“不許耍花招!”男人親熱地對馬說道。
那匹馬邁著小步躍上了溪岸,然後,又輕巧地嘩啦嘩啦濺著水渡過了第二條小溪。克萊拉繃著臉,隨意地走著。她用一種好奇而鄙視的目光看著那匹馬。利博停住了,指著幾棵柳樹下的柵欄。
“那兒,你看那就是牲口鑽洞的地方,”他說,“我的夥計已經把它們趕過三四次了。”
“哦,是這樣。”米麗亞姆回答時臉也紅了,好象這是她的過錯一樣。
“你們要進來嗎?”男人問道。
“不了,謝謝。我們隻想從池塘邊繞過去。”
“好的,請便吧。”他說。
快到家裏,馬高興地嘶叫起來。
“到家了它很高興。”克萊拉說道,她對這匹馬挺感興趣。
“是啊,它今天一路很高興。”
他們在走過大門口,看見大農舍裏有位大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女人迎麵走來。她身材嬌小,皮膚黝黑,神情看來很容易激動,頭發略有些灰白,黑眼睛看起來十分任性。她倒背著雙手走了過來,她哥哥爬了上去,馬一看到她,又開始嘶鳴起來,她激動地走上前去。
“你又回家了,好小子!”她溫柔地衝著馬說,而不是對著那個男人。那匹雄壯的大馬低下頭來,掉轉身子挨著她。她把藏在背後手裏的皺皮蘋果偷偷地塞進了馬嘴,然後在馬的眼睛邊上親了一下。那匹馬高興地喘了一口粗氣,她雙臂摟著馬頭,貼在胸口。
“這馬真棒!”米麗亞姆對婦人說。
利博小姐抬起頭來,一雙黑眼睛直直地掃向保羅。
“哦,晚上好,雷渥斯小姐,”她說,“你有好久沒來了。”
米麗亞姆介紹了一下她的朋友。
“你的馬可真不錯!”克萊拉說。
“是嗎?”她又親親馬,“就和男人一樣可愛。”
“我倒認為比大多數男人都可愛!”克萊拉答道。
“是匹不錯的馬!”那女人大聲說著,又摟了摟馬。
克萊拉被這匹馬迷住了,不由得走上去撫摸馬脖子。
“這馬很溫馴,”利博小姐說,“你見過這麼大的馬還會這麼溫馴嗎?”
“是匹駿馬!”克萊拉回答。
她想看著馬的眼睛,想讓馬也看見她。
“可惜它不會說話。”她說。
“噢,它會說——簡直像會說話。”那女人應道。
接著她哥哥牽著馬走進農舍。
“你們進來嗎?進來吧,先生——我沒記住您的姓。”
“莫瑞爾。”米麗亞姆說。“不了,我們不進去了,不過,我們想從磨坊邊的池塘繞過去。”
“行——行,可以。你釣魚吧,莫瑞爾先生?”
“不。”保羅說。
“如果你想釣魚,可以隨時來。”利博小姐說,“我們一連幾個星期都難得見到一個人影,看到人,我就謝天謝地。”
“池塘裏有什麼魚啊?”他問。
他們穿過前麵的園子,翻過水閘,走上陡峭的堤岸來到池塘邊。整個池塘被綠蔭籠罩著。中間有兩個長滿樹木的小島。保羅和利博小姐一起走著。
“我倒很想在這兒遊泳。”他說。
“可以啊。”她回答說,“我哥哥會非常高興地和你聊天。他非常寂寞,因為這兒沒人可以跟他聊聊,來遊泳吧。”
克萊拉走近池塘。
“這裏水很深。”她說,“而且水也很清。”
“是的,”利博小姐說。
“你遊泳嗎?”保羅說,“利博小姐說我們什麼時候想來就可以來。”
“當然,我們這兒還有牧場的雇工。”利博小姐說。
他們談了一會,便繼續朝荒山上爬,把這個雙眼憔悴暗淡、神情孤獨的女人獨自留在堤岸上。
陽光灑滿山坡,遍地都是野草,野兔在此出沒。三個人一言不發地走著。是後保羅說:“她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你是說利博小姐?”米麗亞姆問道,“是這樣的。”
“她怎麼了?是不是太孤獨而變得有些瘋癲?”
“是的,”米麗亞姆說,“她不應該過這種生活,我覺得把她埋沒在這兒真是殘酷,我真應該多去看看她。可是——她讓我感到心神不安。”
“她讓我替她難過——是的,她真叫我厭煩。”他說。
“我想,”克萊拉突然說,“她需要一個男人。”
其他兩人沉默了片刻。
“孤獨把她弄得瘋瘋癲癲。”保羅說道。
克萊拉沒有回答,而是大步上了山。她垂著頭走在枯枝敗葉中,兩腿一擺一擺的,甩著兩隻胳膊。她那苗條的身體與其說是在走路,不如說是跌跌撞撞地爬。一股熱流湧過保羅全身。他對克萊拉非常好奇,也許生活對她很殘酷。他忘了正走在他身邊跟他說話的米麗亞姆。米麗亞姆發現他沒有回答她的話,便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眼睛正盯在前麵的克萊拉身上。
“你還以為她不太隨和嗎?”她問。
他沒有覺得這個問題的突然,因為他心裏也正想著這個問題。
“她可能心裏有什麼事吧?”他說。
“是的。”米麗亞姆答道。
他們在山頂上發現了一片隱蔽的荒地,兩邊都有樹木擋著,另外兩邊是山植樹和接骨木,稀稀拉拉地形成了兩排村籬。這些灌木叢中有幾個豁口,要是眼前有牲口的話,就可以闖進去。這兒的草地就象平絨那麼光滑,上麵有野兔的足跡和洞穴。
不過,整個這一大片荒地卻粗糙不平,到處是從來沒人割過的高大的野櫻草。粗粗的葦草叢中到處都開著旺盛的野花,就像一片錨地停滿了桅杆高聳、玲瓏可愛的船。
“啊!”米麗亞姆叫道,她看著保羅,黑眼睛睜得很大。他微笑著。他們一起觀賞著荒地上的野花。幾步之外的克萊拉正悶悶不樂地看著野櫻草,保羅和米麗亞姆靠得很近,低聲說著話。他單膝著地,手忙腳亂地一簇一簇地采著美麗的花朵,嘴裏一直在輕聲慢語地說著什麼。米麗亞姆則慢慢地充滿柔情地摘著花兒。她覺得他幹什麼都象經過嚴格訓練似的,非常快。不過,他采的花束倒是比她的更具有天然美。他喜愛這些花,仿佛這些花屬於他的,他也有這個權利。她則對花充滿敬意,因為它門具有她所沒有的東西。
花兒十分新鮮而芬芳。他很想暢飲花計。他采的時候,就把嫩黃的小花蕊吃掉了。克萊拉仍然悶悶不樂地來回走動著。他向她走去,說,“你為什麼不采些花?”
“我不喜歡這樣,花兒還是長著好看。”
“你真的不要幾朵嗎?”
“花兒寧願長在那兒。”
“我不信。”
“我可不想要一些花兒的屍體。”她說。
“這種想法有些太古板做作了。”他說,“花在水裏決不會比在土裏死得快。
再說,養在花盆裏很好看——看上去生趣盎然。你隻是因為花斷了根就叫死屍。“
“那麼這到底是不是死屍?”她分辨道。
“對我來說,不是。采下的花不是花的死屍。”
克萊拉不再答理他了。
“就算是這樣—一你又有什麼權利把它們采下來呢?”她問道。
“因為我喜歡花,我也想要花——況且這兒花多的是。”
“這就夠了嗎?”
“夠了。為什麼不夠?我相信如果這些花插在諾丁漢姆你的房間裏一定很好聞。”
“那我就有幸親眼看著這些花死掉了。”
“不過——即使花真死了,也沒什麼。”
於是,他撇下她,俯在枝葉茂盛的花叢間,花叢就象蒼白發亮的泡沫堆,到處都是。米麗亞姆走了過來,克萊拉正跪在那兒,聞著野櫻草的幽香。
“我想,”米麗亞姆說,“隻要你敬重這些花,就不算傷害花。重要的是你采花時的心情。”
“這話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說:“你采花就是因為你想要花。就是這麼回事。”他把那束花舉了舉。
米麗亞姆默默地無語。他又采了一些花。
“看這些!”他接著說,“又粗又壯,像小樹一樣,也像腿胖乎乎的小孩。”
克萊拉的帽子擱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她仍舊跪在那裏,俯身聞著花香。看到她的脖子,保羅感到一陣悸動,她是如此的美,而且沒有一點自我欣賞的樣子。她的乳房在罩衫下輕輕地晃動著,背部彎成拱形曲線,顯得優美而健壯。她沒穿緊身胸衣,突然,他竟下意識地把一把野櫻花撒在她頭發和脖頸上,說:“人本塵身,終歸塵土,上帝不收,魔鬼必留。”
冰冰的花兒落在她脖子上,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可憐地睜著那雙驚恐的灰眼睛,不知道他在幹什麼。花兒落在她臉上,她閉上了眼睛。
他原本高高地站在她身邊,突然間他感到有些尷尬。
“我以為你想來一場葬禮呢。”他極不自然地說。
克萊拉奇怪地笑了起來,站起身,把野櫻草從頭發上拂掉。她拿起帽子扣在頭上,還有一朵花仍纏在頭發上。保羅看到了,不過沒有告訴她。他俯身收起她身上拂落的。
樹林邊,一片藍鈴花像發洪水似的,蔓延進田野,不過現在都已經凋謝了。克萊拉信步走去,他在後麵漫不經心地跟著。這片藍鈴花真叫他喜歡。
“看這片藍鈴花,從樹林裏一直開到外邊!”他說。
她聽了之後,轉過身來,臉上閃過一絲熱情和感激。
“是的。”她笑了起來。
他頓時覺得熱血沸騰。
“這讓我想起林中的野人,他們最初赤身裸體的麵對這片曠野時,不知被嚇成了什麼樣子!”
“你覺得他們害怕嗎?”她問。
“我不知道哪一個古老的部落更感到害怕?是那些從黑暗的樹林深處衝到陽光燦爛荒野上的部落,還是那些悄悄地從開闊天地摸進森林裏的野人?”
“我想是第二者。”她回答。
“是的,你一定覺得自己很像開闊荒野的那種人,竭力強迫自己走進黑暗世界,是不是?”
“我怎麼會知道呢?”她神情古怪地問。
這次談話就此為止了。
大地籠罩著暮色。山穀已是一片陰影。隻有一小塊亮光照在對麵克羅斯利河濱的農場上。亮光在山巔移動。米麗亞姆慢慢地走上前來,臉俯在那一大把散亂的鮮花中,踏過齊腳腕的野櫻草叢。她身後的樹木已經隱隱綽綽。
“我們走嗎?”她問。
三人都轉過身,默默地踏上歸程。沿著小路往下走時,他們看見對麵農舍裏燈火點點。天際遠處,山脊上的煤礦居民區,隻有一抹淡淡的模糊的輪廓,微光明滅可見。
“今天玩得真開心,是不是?”他問。
米麗亞姆喃喃地表示同意,但克萊拉沒有吭聲。
“你不覺得嗎?”他又追問道。
但克萊拉昂首走著,仍然沒有答理。從她的舉動上,他可以看出,她表麵上滿不在乎的樣子,實際上心裏很難受。
在這一段時間裏,保羅帶著母親去了林肯城。她和往常一樣興高采烈,不過,當保羅與她麵對麵坐在火車上時,她顯出疲憊憔悴的神色。有一刻他甚至感覺到她要從他身邊溜走,而他想要抓住她,牢牢地抓住,幾乎想用鏈子拴住她,他覺得必須親自把她牢牢抓住才好。
快到林肯城區了。兩人都坐在窗旁尋找著教堂。
“在那兒,媽媽!”他大聲叫道。
他們看見高大的教堂威嚴地矗立在曠野上。
“哦,”她驚呼道:“教堂原來是這樣啊?”
他看著母親。她那雙藍眼睛默默地看著教堂,似乎又變得高深莫測了。大教堂那永恒的寧靜中似乎有什麼東西,什麼命中注定的東西折射到她的身上。教堂高聳入雲,顯得莊嚴而肅穆。反正,命該如此,就是如此。即使他的旺盛青春也奈何不了命運。他注視著她那紅潤的麵頰,長著絨毛,眼角出現了魚尾紋,眼眨也不眨,眼皮略有點鬆弛,嘴巴總是帶著絕望的神情,臉上也是同樣的那種永恒的神情,仿佛她已經看透了命運。他用盡心力叩著她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