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媽媽,這座教堂高高屹立在城市之上,多麼雄偉啊!想想多少條街道都在它下麵,她看上去比整個城市還要大。”
“真是這樣!”母親驚呼道,又開始活躍起來。但是他看到母親仍目不轉睛地坐在那兒盯著窗外的大教堂,那呆滯的臉色和眼神似乎在思索著人生的無情。母親眼角的魚尾紋和緊緊閉著的嘴巴,簡直讓他覺得自己會發瘋。
他們吃了一頓她認為太奢侈的飯。
“別認為我喜歡吃這頓飯,”她一邊吃著炸肉排一邊說:“我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你想想浪費了你多少錢!”
“你不用計較我的錢,”他說:“你忘了我現在是帶著女朋友出遊的人。”
他還給她買了幾朵藍鈴花。
“別買,先生。”她命令道:“我要這些花幹什麼?”
“你別管,就站在那兒。”
走在馬路中間,他把花插在了她的外套上。
“我太老了!”她鼻子哼了一聲,說道。
“你知道,”他說,“我想讓人們都認為我們是非常有身份的人物。神氣點兒。”
“瞧我不把你的頭揪下來。”她笑道。
“大搖大擺地走!”他命令道,“要像扇尾鴿那樣神氣。”
他用了一個鍾頭才陪她逛完了這條街。她在神洞前停了停,又在石弓前停了停,她每到一處都站著不走,高興得直嚷嚷。
一個男人走上前來,脫下帽子,給她行了個禮。
“要不要我帶你參觀一下這個城市,夫人?”
“不用了,謝謝。”她回答說:“我有兒子陪著。”
保羅就怪她在回答時沒有顯得高傲一點。
“走開吧,你。”她叫道:“哈!那兒是猶太教堂。喂,你記不記得那次布道,保羅……?”
可是,她幾乎爬不上教堂的那條陡坡,開始時他沒注意。後來,他突然發現母親累得幾乎連話都不能講了。於是就帶著她走進一間小酒店,讓她休息一下。
“沒事兒。”她說,“就是我的心髒有點衰老了,這是難免的。”
他沒有回答,隻是望著她。他的心又一陣抽搐,痛苦萬分。他想哭,想搗毀所有的東西。
他們又動身了,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著。每一步就像一個重擔壓在他胸口上。
他覺得自己的心似乎要爆炸。最後,母子倆終於爬上了山頂。她出神地站在那裏,望著城堡大門,望著教堂正麵,簡直都入迷了,忘記了自己。
“這要比我想象中的好!”她叫道。
不過,他卻不喜歡她這副神情。他一直跟著她,始終思慮重重。他們一起坐在教堂裏,跟唱詩班一起做禮拜。她有些膽怯。
“我想這是人人都可以參加的吧?”她問兒子。
“是的。”他回答道:“你認為他們會那麼無禮地把我們趕走?”
“可是,我相信,”她叫道:“他們要是聽到了你的這番話,就會這麼做的。”
做禮拜時,她臉上好象閃著興奮和喜悅的光。而保羅卻始終想發火,想搗毀東西,想痛哭一場。
後來,他們趴在牆上,探身俯瞰著下麵的城市。保羅突然說:“為什麼一個人就不能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她為什麼要老?”
“哦,”母親笑了起來:“她對此也無能為力啊。”
“可我為什麼又不是長子呢?瞧——別人總是說小兒子占便宜——可是瞧,長子有年輕的媽媽。你應該讓我作長子。”
“我可沒法安排這個。”她分辯說。“你想想,抱怨我還不如怨你。”
他衝她轉了過來,臉色蒼白,眼睛裏閃著憤怒。
“你為什麼要老呢!”他說。保羅因自己無能為力而火冒三丈。“你為什麼走不動,你為什麼不能陪我到處走走?”
“以前啊,”她回答說:“我能比你還快地跑上那座山。”
“這話對我有什麼用?”他大聲喊著,一拳打在牆上。接著,他變得很傷心。
“你病了真糟糕。親愛的媽媽,這是……”
“病!”她喊著說:“我隻是有點老了,你得容忍這點。”
兩人都沉默不言,不過他們都難以忍受。後來,吃茶點時,他們又高興了。他們坐在布雷福河畔觀看遊船。這時,他把克萊拉的情況告訴了母親。母親問了他一連串的問題。
“那她跟誰住在一起?”
“跟她媽媽住在藍鈴山上。”
“她們的日子還過得去嗎?”
“我不認為。她們可能在幹挑花邊的工作。”
“那麼,她有什麼魅力,孩子?”
“我不知道她是否很迷人,媽媽。但她不錯,而且她很直率,你知道——一點也不是使心眼的人。”
“可是她比你大得多。”
“她三十歲,我快二十三歲了。”
“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她?”
“因為,我不知道——她有一種挑戰似的性子——一種憤世嫉俗的神態。”
莫瑞爾太太考慮著。兒子愛上了一個女人,她應該高興才是,那女人是——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可是,他如此煩躁,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又意氣消沉。
她希望他結識了一個好女人——她也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希望什麼,但也不想去弄清楚。不管怎麼說,她對克萊拉倒沒有什麼敵意。
安妮快要結婚了。倫納德已經去伯明翰工作了。有個周末,他到家裏來,母親對他說:“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孩子。”
“我也不知道。”他說,“我隻覺得心煩意亂,媽。”
他已經叫她“媽媽”了,叫起來像個小孩。
“你真的覺得你住的地方條件不錯嗎?”她問。
“是的——是的。隻是——總覺得有點別扭,你得給自己倒茶,即使你把茶倒在菜碟裏,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也沒人管你怨你。可不知為什麼就覺得喝茶也不那麼有味兒了。”
莫瑞爾太太笑了。
“這就讓你受不了啦?”她說。
“我不知道。我想結婚。”他脫口而出,說罷扭著手指頭,盯著腳上的靴子。
屋裏沉默了一陣。
“可是,”她叫道。“我記得你說過要再等一年。”
“是的,我是這麼說過。”他固執地回答。
她又考慮了一陣。
“你知道,”她說:“安妮花錢有點兒大手大腳。她隻存了十一鎊。而且我知道,孩子,你的運氣也不大好。”
他的臉刷地紅到了耳朵根上。
“我已經攢了三十四鎊。”他說罷,就低下頭,兩隻手在扭著手指頭。
“而且你知道,”她說,“我是一無所有……”
“我不要你的,媽!”他叫道,臉色通紅,看樣子是又難受又想辯解什麼。
“當然,孩子,我清楚。我隻是希望我有錢。拿出五英鎊來操辦婚禮和買用的東西——隻剩下二十九鎊,派不了多大的用場。”
他仍舊扭著手指頭,執拗而無力地耷拉著腦袋。
“不過,你是真想結婚嗎?”她問:“你覺得自己應該結婚了嗎?”
他那雙藍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是的。”他說。
“那麼,”她回答道,“我們都得為此盡力而為了,孩子。”
他再抬起頭時,已是熱淚盈眶。
“我不想讓安妮覺得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他掙紮著說。
“孩子,”她說,“你的情況已經比較穩定——有一份體麵的職業。如果有個男人想要我的話,我隻憑他最近一星期的工資操辦婚事我也會嫁給他的。剛開始過緊日子她可能覺得不太習慣。年輕姑娘都這樣,她們總認為理所應當地該有個舒適的家。我曾經有過比較講究的家具,但這又不能代表一切。
就這樣,婚禮幾乎立即就舉行了。亞瑟回家了,穿著軍裝十分神氣。安妮穿著一身她平時星期天才穿的鴿灰色禮服,看上去漂亮可愛。莫瑞爾覺得安妮這麼早結婚真是個傻瓜,因此對女婿很冷淡。莫瑞爾太太戴著帽子,穿的襯衫上也鑲滿白色飾針。兩個兒子都取笑她自命不凡。倫納德快樂而興奮,活像個大傻瓜。保羅不明白安妮為什麼要結婚。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不過,他還是悲傷地希望這件婚事美滿幸福。亞瑟穿著紫紅加橙黃兩色相間的軍裝,英俊極了,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不過,他在內心裏為這身軍裝而羞愧。安妮因為就要離開母親了,在廚房裏號陶大哭。莫瑞爾太太也落了淚,後來,她拍著安妮的肩膀說:“快別哭了,孩子,他會待你好的。”
莫瑞爾跺著腳說,安妮把自己嫁出去是作繭自縛,真是個大傻瓜。倫納德看上去臉色蒼白,過於緊張和勞累。莫瑞爾太太對他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孩子,你可得好好負責啊。”
“您放心好了。”他說。這場考驗差點要了他的命,如今婚事終於結束了。
莫瑞爾和亞瑟都上了床。保羅仍象往常一樣,坐著跟母親聊天。
“她結婚了你不難過吧,媽媽?”他問。
“她結婚我不難過。可是——她要離開我卻有些讓我不適應。她情願跟倫納德走,這簡直讓我傷心。做媽媽的就是這樣——我也知道這樣未免太傻。”
“你會為她傷心嗎?”
“每當我想起我結婚的那一天,我就傷心。”母親答道:“我隻希望她的生活與我的不同。”
“你相信他會待她好嗎?”
“是的,我相信,別人說他配不上她。但我認為,如果一個男人像他這樣真心實意,而姑娘又喜歡他的話——那麼——婚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他配得上她。”
“那你放心了?”
“我決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我覺得不是太真心的男人。然而,她走了,總還是覺得像丟了什麼似的。”
母子倆都感到傷心,希望她能回來。保羅覺得,母親穿著鑲著白色飾邊的黑綢新外罩,似乎顯得非常孤獨。
“無論如何,我是不會結婚的,媽媽。”他說。
“哦,誰都這麼說,孩子。你隻是還沒碰上意中人罷了,再等上一、兩年你就知道了。”
“但我不要結婚,媽媽。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們雇個傭人。”
“咳,孩子,說起來容易啊。我們走著瞧吧。”
“瞧什麼?我都快二十三啦。”
“是的,你不是早婚的人,但是三年之內……”
“我還會同樣陪著你的。”
“我們走著瞧吧,孩子,我們走著瞧吧。”
“可你不希望我結婚吧?”
“我可不願意你一輩子沒個人照顧——不。”
“你覺得我應該結婚?”
“每個人遲早都要結婚。”
“可是你寧願我晚些結婚。”
“結婚很難,——非常難。就像別人所說的。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還是女兒孝心長。”
“你認為我會讓媳婦把我從你身邊奪走嗎?”
“可是,你不會讓她嫁給你,又嫁給你媽媽吧?”莫瑞爾太太答道。
“她可以幹她想幹的事,但她也不能幹涉別的事。”
“她不會——等到她得到你——那時你就明白了。”
“我永遠也不會明白。有你在身邊,我永遠也不會結婚——我永遠不會。”
“我不願意留下你沒人照顧,孩子,”她叫道。
“你不會離開我的,你以為你有多老?才不過五十三歲罷了!我想你至少可以活到七十五歲。那時你瞧著吧,我就是一位開始發福的四十四歲的男人,我再娶個穩重的媳婦,明白嗎!”
母親坐在那兒大笑起來。
“睡覺去吧——睡覺去吧。”她說。
“你和我,我們會有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雇個傭人,一切都會令人滿意。也許我能靠畫畫發財呢。”
“你睡不睡覺了!”
“而且那時候你還會有一輛小馬駒拉的車子。想想吧,——就像一位小小的維多利亞女王出巡。”
“我告訴你,上床睡覺去。”她大笑道。
他親了親母親走了。他對將來的宏圖都是一成不變的。
莫瑞爾太太坐在那兒沉思著——想著女兒,想著保羅,想著亞瑟。安妮離去,令她煩惱不堪。全家人本來是親密地團聚在一起的。她覺得自己如今一定要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生活對她還是慷慨的,保羅要她,亞瑟也要她。亞瑟從沒意識到自己愛她有多深。現在他還是個隻顧眼前的人,他從來沒有強迫自己去了解自己。部隊訓練了他的身體,卻沒有觸及他的靈魂。他體格健康,相貌英俊,濃密的黑發蓋在腦袋上,鼻子有點兒稚氣,長著一雙少女般藍黑色的眼睛。不過,褐色的小胡子下麵的那張嘴倒是豐滿紅潤,很有男子氣,下巴也挺結實。這張嘴象他爸爸的,鼻子和眼睛象他媽媽的娘家人——長相漂亮,但都軟弱,沒有主見。莫瑞爾太太替他擔憂,假如他一旦離開軍隊,就會平安無事的,但是,他可能走到哪一步呢?
服兵役其實對他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好處,他痛恨那些軍官們作威作福。他厭惡像個動物似的,非得服從他們的命令不可。不過他還算聰明,不會捅亂子。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尋歡作樂。他會唱歌,也會吃喝玩樂。他經常陷入困境,不過這些都是男人的困境,可以得到諒解。他就這樣一方麵壓抑著自尊,一方麵又盡情享樂著。他相信自己的相貌英俊,身材健美,舉止溫文爾雅,又有良好的教養,因此他自信憑這些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果然如願以償,然而他還是煩躁不安。他從來沒有內心平靜地獨自呆一會兒。他在母親身邊時,順從得低聲下氣。他愛保羅,羨慕保羅,但還有點瞧不起。而保羅對他也是羨慕又喜愛,還有點鄙視感。
莫瑞爾太太還有他爸爸留給她的一些私房錢,她打算把兒子從部隊裏贖出來。
他對此欣喜若狂,就像小孩子過節一般。
他過去一直愛戀著比特麗斯。懷爾德。在他休假期間,兩人又相逢了,她身體比過去更健壯。兩人、常去遠足,亞瑟以他那種士兵的方式拘謹地挽著她的胳膊。
她彈鋼琴時他就唱歌。這時,亞瑟就會解開軍裝領子,臉色通紅,眼睛發亮,用雄渾的男高音唱著。唱完後,倆人就並肩坐在沙發上,他似乎在炫耀自己的身材,她對此很清楚——發達的胸肌,結實的兩肋,還有緊身軍褲裏兩條健壯的腿。
他喜歡用方言跟她說話,有時她會跟他一起抽煙,偶爾直接從他嘴上拿過煙卷吸幾口。
一天晚上,她伸手去拿他嘴上的煙卷時,他說:“別,別,你別拿。要抽,我就給你一個帶煙味的吻。”
“我要抽一口煙,不要吻。”她答道。
“好,就給你抽一口,”他說,“再給你一個吻。”
“我就要抽你的煙卷。”她大叫著,一麵伸手想奪下他嘴裏的煙卷。
他肩膀挨著她坐著,比特麗斯身材嬌小,動作快得象閃電,他好不容易才閃開了。
“我就要給你一個帶煙味的吻,”他說。
“你是個討厭的家夥,阿蒂。莫瑞爾。”她說著,把身子往後靠了靠。
“要來一個帶煙味的吻嗎?”
這個士兵笑著向她湊過去,他的臉挨近了她的臉。
“不要!”她轉過頭去說。
他抽了一口煙,噘起嘴,把嘴唇湊近她,他那理得短短的深褐色的小胡子象刷子似的一根根豎起。她看著他那張皺攏的鮮紅的唇,突然從他的指縫間奪下煙卷,轉身逃開了。他跳起來追,從她頭發上把梳子給搶去了。她轉過身來,把煙卷向他扔去。他撿起來,銜在嘴裏,坐了下來。
“討厭!”她喊道,“給我梳子!”
她擔心她那特意為他梳好的頭發會散開,她站著,兩手擾著頭發,亞瑟把梳子藏在兩膝之間。
“我沒拿。”她說。
他說話時笑著,煙卷也在唇間顫動不已。
“騙人!”她說。
“真的,要不你看!”他笑著,伸開兩手。
“你這個厚臉皮的家夥。”她叫著衝過去扭著他要夾在膝下的梳子。她跟他扭打時,使勁地扳著他緊緊裹在軍褲裏的膝頭,他哈哈大笑著,笑得仰躺在沙發上直打顫,煙卷也笑得從嘴裏掉了出來,差點燙著他的喉嚨。淡褐色皮膚下的血液漲得通紅,兩隻藍眼睛也笑花了,嗓子也噎住了,這才坐起了身,比特麗斯把梳子插在頭上。
“你撩撥我,比特。”他含糊地說。
她那白嫩的手閃電般打了他一耳光。他吃了一驚,對她瞪著雙眼,兩人互相瞪著。她的臉慢慢紅了,垂下雙眼,接著,頭也低下去。他繃著個臉坐下來。她走進洗碗間去梳理亂發,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竟暗自捧著眼淚。
等到她回到屋子時,她又高高地噘著嘴,但這隻不過是想掩飾心頭的怒氣罷了。
亞瑟頭發亂糟糟的,正坐在沙發上生氣。她坐在他對麵的一張扶手椅上。兩人誰也沒說話。靜靜的連時鍾的滴嗒聲都像一下下的撞擊聲。
“你象隻小貓,比特。”他終於半帶歉意地說。
“哼,誰叫你厚臉皮。”她回答。
接著,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他吹著口哨,就像很不服氣似的,突然,她走到他身邊,吻了他一下。
“來吧,可憐蟲!”她嘲弄地說。
他抬起臉,詫異地笑著。
“吻?”他問她。
“當我不敢嗎?”她問。
“來吧!”他挑戰似的說,衝她仰起了嘴巴。
她故意古怪地顫聲笑了,渾身都跟著顫動了一下,這才把嘴貼到他的嘴上,他的雙臂立即擁住了她。長吻結束後,她立即仰著頭,纖細的手指伸到了他敞開的衣領裏摟著他的脖子。接著,閉上了眼睛,讓他再給了自己一個吻。
她的一舉一動完全是她自己的意願,她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誰也管不著。
保羅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變化,孩提時代的一切一去不複返了。現在家裏全是成年人了。安妮已經結婚,亞瑟正在背著家裏人尋歡作樂。長期以來,他們全家人都是住在一起,而且一起出去玩。但現在,對於安妮和亞瑟來說,他們的生活已經是母親的家之外的天地了。他們回家隻是來過節和休息的。因此,家裏總是有一種陌生的人去樓空的感覺,就像鳥去巢空一樣。保羅越來越覺得不安。安妮和亞瑟都走了。他也焦躁不安地想走,然而家對他來說就是在母親身邊。盡管如此,外麵還是有些東西,這些才是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變得越來越不安了。米麗亞姆不能讓他感到滿足,過去他那瘋狂地想跟她在一起的念頭淡薄了。有時,他會在諾丁漢姆碰上克萊拉,有時他會跟她一起開會,有時他在威利農場會見到她。不過,每當這個時候,氣氛就有些緊張。在保羅、克萊拉和米麗亞姆之間有一種三角關係。和克萊拉在一起,他總是用一種俏皮而俗氣的嘲諷口吻說話,這讓米麗亞姆很反感。不管在此之間的情況怎樣,也許她正和他親密地坐在一起。可隻要克萊拉一出現,這一切就消失了,他就開始對新來的人演起戲來了。
米麗亞姆跟保羅一起過了一個愉快的傍晚,他們在一起翻幹草。他原來正使著馬拉耙,剛幹完,就幫她把幹草堆成圓錐形小堆。接著,他跟她說起自己的希望和失望,他的整個靈魂都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麵前,她覺得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那顫動的生命。月亮出來了,他倆一起走回了家,他來找她好像是因為他迫切地需要她。而她聽著他的傾訴,把她所有的愛情和忠貞都給了他。對她來說,他好像帶來了最珍貴的東西交給她,她要用全部生命來衛護。是啊,蒼天對星星的愛撫,也遠遠不及她對保羅。莫瑞爾心靈中善良的東西衛護得那麼無微不至。她獨自往家走去,心境盎然,信心百倍。
第二天,克萊拉來了。他們到幹草地裏去用茶點,米麗亞姆看著暮色由一片金黃色變成陰影,保羅還跟克萊拉在嬉戲。他堆了一個比較高的幹草堆,讓他們跳過去。米麗亞姆對這種遊戲不太感興趣,就站在一旁。艾德加。傑弗裏、莫裏斯、克萊拉和保羅都跳了。保羅勝了,因為他身子輕。克萊拉熱血直往上湧,她能像女戰士那樣飛奔。保羅就喜歡她那向幹草堆衝過去、一躍而起落在另一邊的那副果斷的神態。她那乳房不住地顫動,厚密的頭發披散開來。
“你碰著草了!”他叫道,“你碰到了!”
“沒有!”她漲紅了臉,轉向艾德加,“我沒碰到,是不是?我挺利索的吧?”
“我說不上。”艾德加笑著說。
沒有一個人能說得上來。
“但你就是碰上了,”他說,“你輸了。”
“我沒有碰上。”她大叫道。
“清清楚楚,你碰到了。”
“替我打他耳光。”她對艾德加說。
“不,”艾德加大笑著,“我不敢,你得自己去打。”
“但什麼也改變不了這事實。”保羅哈哈大笑。
她對保羅非常生氣。她在這些男人和小夥子麵前的那點威風已蕩然無存。她忘了自己隻是在做遊戲,但現在他卻讓她下不了台。
“你真卑鄙!”她說。
他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對米麗亞姆來說真是一種折磨。
“我就知道你跳不過這草堆。”他取笑她。
她背轉過身。然而每個人都明白她唯一關心的就是保羅。而保羅呢,也隻對她一個人感興趣。他們的爭吵讓小夥子們覺得很開心。可這卻深深刺痛了米麗亞姆。
她已經看出來,保羅完全可能因低落的情緒而拋棄了對崇高事物的追求。他完全可能背叛自己,背叛那個真正的、思想深刻的保羅。莫瑞爾。他大有可能變得輕浮,像亞瑟像他父親那樣隻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他可能舍棄自己的靈魂,草率地和克萊拉進行輕浮的交往。一想到這些,她就感到心痛。當他們倆互相嘲弄,保羅開著玩笑時,她痛苦地無言地走著。
事後,他會不承認這些。不過,他畢竟有些為自己感到羞愧,因此完全聽從米麗亞姆,隨後他又會再次反悔。
“故作虔誠並不是真正的虔誠。”他說,“我覺得一隻烏鴉,當它飛過天空時是虔誠的。但它這麼做隻是因為它覺得自己是不由自主的飛往要去的地方,而不是它認為自己這樣做正在成為不朽的功績。”
但是米麗亞姆認為一個人不論在任何事情上都應該虔誠。不管上帝是什麼樣子,它總是無所不在的。
“我不相信上帝對自己的事就那麼了解。”
他叫道:“上帝才不了解情況,他自己本身就是事物,而且我敢說他不是生氣勃勃的。”
在她看來,保羅是在借上帝為自己辯護,因為他想耽於享樂,為所欲為。他倆爭吵了很久。甚至在她在場的時候,他也會做出對她完全不忠實的事來。過後他就愧悔交加,接著,他又厭惡痛恨她,就再次背叛她。這種情況周而複始。
米麗亞姆使他極度的煩躁不安。她仍然是一個憂鬱的、多思的崇拜者。而他卻令她傷情。有時,他為她悲傷,有時他又痛恨她。她是他的良知,然而,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對這個良知太難接受了。他離不開她,因為她的確掌握著他最善良的一麵,但他又不能跟她在一起,因為她不能接受另一個他。所以他心裏一煩就把氣撒在她身上。
當她二十一歲時,他給她寫了一封隻能寫給她的信。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談談我們之間這段衰退的舊情。它同樣也在變化,是不是?
就說說那段愛情吧,難道不是軀體已經死了,隻留下一個永久的靈魂給你嗎?你明白,我可以給你精神上的愛,我早就把這種愛給了你,但這絕不是肉體上的愛。要知道,你是一個修女。我已經把我應該獻給聖潔的修女的東西獻給你——就像神秘的修士把愛獻給神秘的修女一樣。你的確很珍惜這份感情。然而,你又在惋惜——不,曾經惋惜過另外一種愛。在我們所有的關係中沒有一點肉體的位置。我不是通過感覺同你交談,而是用精神來同你交流。這就是我們不能按常規相愛的原因。我們的愛不是正常的戀情。假如,我們象凡人那樣,形影不離地共同生活,那太可怕了。因為不知為什麼,你在我身邊,我就不能長久地過平凡日子。可你知道,要經常超脫這種凡人的狀態,也就是失掉凡人的生活,就會失去這種生活。人要是結了婚就必須像彼此相親相愛的平常人那樣生活在一起。互相之間絲毫不感到別扭——而不是像兩個靈魂聚會在一起。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不知道該不該發這封信。不過——最好還是讓你了解一下,再見。“
米麗亞姆把信看了兩遍。看完後又把信封了起來。一年後,她才拆開信讓她母親看。
“你是個修女——你是個修女。”這句話不斷刺痛著她的心,他過去說的話從來沒有像這一句話深深地、牢牢地刺進她的心,就像一個致命傷。
她在大夥聚會後的第三天給他回了信。
“我們的親密的關係是美好的,但遺憾的是有一個小小的差錯。”她引證了一句他的話:“難道這是愛我的錯誤嗎?”
他收信後,幾乎立刻就從諾丁漢姆給她回信,同時寄了一本《莪默。伽亞嫫詩集》。
“很高興收到你的回信,你如此平靜,讓我感到很羞愧。我,真是個太誇大其辭的人。我們經常不和諧。不過,我想我們從根本上來說還可以永遠在一起。
“我必須感謝你對我的油畫和素描的讚賞。我的好多幅素描都是獻給你的,我盼望得到你的指正。你的指正對我來說總是一種賞識,這讓我感到羞愧和榮幸。開玩笑別當真。再見。”
保羅的初戀就到此為止了。當時,他大概二十三歲了。雖然,他還是處男,可是他的那種性的本能長期受到米麗亞姆的淨化和壓抑,如今變得格外強烈。他跟克萊拉。道伍斯說話時,滿腔熱血會越流越快越流越猛,胸口堵得慌,好像有個活躍的東西。一個新的自我,一個新的意識中樞,預告他遲早會向這個或那個女人求歡。
但他是屬於米麗亞姆的。對此,米麗亞姆絕對肯定,堅信他給了她這份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