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愛的衝突(1 / 3)

第八章 愛的衝突

亞瑟學徒期滿了,在敏頓礦井電工車間裏找了一份工作。他掙錢不多,但這個工作倒是個提高技術的機會。但他任性又浮躁,卻不喝酒,也不賭博。但他總是因為頭腦發熱而陷入困境。他要麼去樹林裏偷獵兔子,要麼就整夜呆在諾丁漢不回家,或在貝斯伍德的運河裏跳水失誤,胸部碰在河底的石頭和鐵片上,弄得傷痕累累。

他有好幾個月沒去上工。一天晚上,他又沒回家。

“你知道亞瑟在哪嗎?”早餐時保羅問。

“我不知道。”母親說,“他是個傻瓜,”保羅說。“如果他真在幹些什麼,我倒不會介意,可不是這樣,他隻是因為打牌打得走不開,要不就一定要送一個溜冰場上的姑娘回去——因此回不了家,他真是個傻瓜。”

“如果他幹出什麼事來弄得我們丟人現眼,你說也是白說。”莫瑞爾太太說。

“哦,要是那樣,我倒會更尊重他一些了。”保羅說。

“我對此很懷疑。”母親冷冷地說。

他們繼續吃著早餐。

“你很愛他嗎?”保羅問母親。

“你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因為別人說女人往往喜歡最小的那個孩子。”

“別人也許是這樣——可我不。不,他煩死我了。”

“你真的希望他很聽話嗎?”

“我倒希望他拿出點男人應有的派頭。”

保羅態度生硬急躁,他也常常惹得母親心煩。她看到那種陽光般的神色從他臉上隱去了,自然不喜歡他這樣。

快要吃完早飯時,郵遞員送來了一封來自德比郡的信,莫瑞爾太太眯著眼看著地址。

“給我,瞎子!”兒子叫道,從她手裏奪走了信。

她吃了一驚,差一點扇了他一耳光。

“是你兒子,亞瑟的信。”他說。

“說些什麼……!”莫瑞爾太太喊道。

“‘我最親愛的媽媽’”保羅念道,“‘我不知道什麼讓我變得這麼傻,我希望你來這兒,把我帶回去。昨天,我沒去上班,和傑克。克雷頓來到這裏,應征入伍了。他說他已經厭透了工作,而我,你知道我是個傻瓜,我和他一起跑到這兒。’”‘現在,我已經領了軍餉,但如果你來領我,或許他們會讓我跟你一起回去。

我真是個傻瓜,竟然做出這種事。我不想呆在軍隊裏。親愛的媽媽,我隻會給你添麻煩,不過,如果你能帶我出去,我保證今後要長個心眼,遇事多考慮考慮……‘“

莫瑞爾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搖椅裏。

“哦,好吧,”她大聲說,“讓他嚐嚐滋味。”

“對,”保羅說:“讓他嚐嚐。”

屋裏一片沉默,母親坐在那裏,兩手交叉著擱在圍裙上,板著臉想心事。

“我真受夠了!”她突然說,“受夠了!”

“嗯,”保羅說,眉頭開始皺起來了。“聽著,你用不著為這件事著急。”

“那麼,我倒應該把這事當成一件大喜事?”她轉向兒子,發火了。

“但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地把它當成不幸的事啊。”他反駁說。

“這個傻瓜!——一這個小傻瓜!”她叫著。

“他穿上軍服看上去可帥呢,”保羅故意招惹她說。

母親對他大發雷霆。

“哦,帥!”她大嚷著,“我看不見得。”

“他應該被編人騎兵團,那他就可以快快活活地過一段,而且打扮帥極了。”

“帥——帥——帥得不得了——還不是一個普通兵!”

“哦,”保羅說:“那我呢,不就是個普通辦事員嗎?”

“強多了,孩子。”母親譏笑著大聲說。

“什麼?”

“不管怎麼說,你是一個男子漢,不是一個穿紅色軍裝的東西!”

“我可不在乎是不是穿紅軍裝——或藏青色的,那顏色也許更適合我——隻要他們別過分使喚我就行了。”

不過母親已經聽不進他在說什麼了。

“就在他現在幹的這個工作有了點發展,或者可能會有發展的時候——這個討人嫌——卻毀了自己的一生。你想想看,幹了這種事的人,他還會有什麼好下場?”

“這樣也許會把他逼成材。”保羅說:“逼成材!——會把他骨頭裏原有的那幾點油都逼出來。一個士兵!——一個普通士兵!——除了一個聽號令行動的驅殼外,他什麼也不是!這真是件好事!”

“我真不明白,這為什麼讓你如此不高興。”保羅說。

“噢,也許你不明白,但我明白。”說著,她又坐到椅子上,一手托著下巴,另一隻手托著胳膊肘,滿腹的怨氣。

“那麼你要去德比郡嗎?”保羅問。

“要去。”

“那沒用。”

“我想親自去看看。”

“到底為什麼你不讓他待在那兒呢?這正是他需要的啊。”

“當然,”母親大聲說,“你倒挺明白他需要什麼!”

她收拾好,趕乘最早的一班車去德比郡了。在那兒。她見到了兒子和軍營負責人。然而,毫無用處。

晚上莫瑞爾吃飯時,她突然說:“我今天去了德比郡一趟。”

礦工抬起眼睛,黑臉上隻能看得見眼白。

“是嗎,寶貝,你去那兒幹嗎?”

“為了那個亞瑟!”

“哦——這回又發生了什麼事?”

“他剛入伍。”

莫瑞爾放下餐刀,仰靠在椅背上。

“不,”他說,“他決不會那麼幹的。”

“明天他就要去奧爾德肖村了。”

“啊!”莫瑞爾叫道:“真出乎意料,”他考慮的一會兒,說了聲:“呣!”

又接著吃起飯來。突然,他的臉變得怒氣衝衝,“我希望他永遠別再進我的門。”

他說。

“想得真美!”莫瑞爾太太叫道:“虧你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就這麼說,”莫瑞爾重複著:“隻有傻瓜才去當兵呢。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吧,我不再為他操心了。”

“你要是為他操過心才怪呢。”她說:那天晚上,莫瑞爾感到都不好意思去酒館了。

“怎麼,你去過了嗎?”保羅回到家後問母親。

“去過了。”

“可以讓你見他嗎?”

“可以。”

“他說了些什麼?”

“我走的時候,他又哭又鬧。”

“哼!”

“我也哭了,你用不著‘哼’!”

莫瑞爾太太為兒子苦惱不堪,她知道他不會喜歡軍隊的。他確實不喜歡,紀律就叫他受不了。

“不過,那個醫生,”她有點得意她對保羅說:“他說他長的勻稱極了——幾乎挑不出毛病。所有的測量都合格。你知道,他長得很漂亮。”

“他長得好看極了,但他卻不像威廉那樣會吸引女孩子,對不對?”

“是這樣,因為他倆性格不一樣。他很像他爸爸,不負責任。”

為了安慰母親,保羅這一段時間不大會威利農場了。在城堡舉行的秋季學生作品展覽會上,有他的兩幅作品,一幅是水彩風景畫,另一幅是靜物油畫,這兩幅畫都得了一等獎。他興奮極了。

一天傍晚,他回家後問:“你知道我的畫得了什麼嗎?媽媽?”她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他很興高采烈。她的臉也因此興奮得通紅。

“哦,我怎麼會知道呢,孩子!”

“那張畫著玻璃瓶子的得了一等獎……。”

“唔!”

“還有威利農場的那幅素描,也得了一等獎。”

“兩個一等獎?”

“是的!”

“唔!”

雖然什麼也沒說,但臉上卻像玫瑰花一樣紅光滿麵,喜氣洋洋。

“很好,”他說,“是不是?”

“是的。”

“那為什麼你不把我捧上天呢?”

她笑了起來。

“那我把你拽不到地上可就麻煩了。”她說。

不過,她還是滿懷喜悅。威廉曾經把參加體育比賽的獎帶給她,她一直保存著這些東西,她還不能對他的死釋然於懷。亞瑟很英俊——至少,外表不錯——而旦熱情大方,將來也許會幹出些名堂來。不過,保羅會出人頭地,她對他最有信心,因為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這種能力。他的潛力大著呢。生活對她來說充滿了希望,她會看到自己稱心如意的一天,她所有奮鬥不是徒勞無益的。

展覽會期間,莫瑞爾太太瞞著保羅到城堡去了好幾次。她沿著那間長長的畫廊漫步走著,欣賞其它展品。是的,這些作品都不錯。但這裏麵沒有一件作品讓她稱心如意。有些作品讓她感到妒嫉,那些畫得太好了。她長久地盯著那些作品,極力想挑些毛病。突然間,她受到震動,心也狂跳起來。那兒就掛著保羅的畫!她熟悉這幅畫,就好象這幅畫刻在她心上一樣。

姓名——保羅。莫瑞爾——一等獎。

一生中,她曾在城堡畫廊裏看到過無數張畫,現在這幅畫當眾掛在畫廊牆上,這讓她看來覺得奇怪。她四下望著,看是否有人注意她又站在這幅素描前了。

不過,她感到自己是個值得自豪的女人。當她回家經過斯賓尼公園時,碰到那些妝扮入時的太太們,她心裏這樣想:“是的,你們看上去挺神氣的——但我想你們的兒子不見得也在城堡得過兩個一等獎。”

她就這麼走著,仿佛是諾丁漢最驕傲的“小婦人”了。

保羅也覺得他為母親爭了一口氣,盡管這微不足道。他所有的收獲都是歸功於她。

一天,正當他向城堡大門走去,碰上了米麗亞姆。星期天,他已經見過她,沒想到又在城裏碰上了。她正跟一個相當引人注目的女人一起走著,那女人一頭金發,板著臉,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奇怪的是,米麗亞姆低頭彎腰,一副沉思狀,走在這個肩膀很美的女人旁邊,有些相形見繼。米麗亞姆審視著保羅,保羅盯著那個對他不理不睬的陌生女人。米麗亞姆看得出他的雄性氣概又出現在他身上。

“嗨!”他說,“你沒有告訴我會來城裏啊!”

“是的,”米麗亞姆抱歉地回答,“我和爸爸一起坐車來的。”

他看看她的同伴。

“我跟你說起來道伍斯太太。”米麗亞姆聲音沙啞地說,她有些緊張。“克萊拉,你認識保羅嗎?”

“我記得以前見過他。”道伍斯太太跟他握了握手,冷淡地說。

她有一雙目空一切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膚,豐滿的嘴巴,上唇微微翹起,不知道是表示瞧不起所有的男人呢,還是想要別人吻她。不過應該是前者,她的頭朝後仰者,也許因為輕視男人的緣故而故意想避遠一點吧。她戴著一頂陳舊過時的海狸皮黑帽子。穿著一身似乎非常樸素的衣服。顯然她很窮,而且沒有什麼審美觀。米麗亞姆則一向看上去很美。

“你在哪兒見過我?”保羅問這個女人。

她看著他,仿佛不屑於回答,過了會才說:“和露伊。特拉弗斯一起走的時候。”

露伊是蜷線車間的一個女工。

“哦,你認識她?”他問。

她沒回答。保羅轉過身來對著米麗亞姆。

“你要去哪兒?”他問。

“去城堡。”

“你準備乘哪趟火車回去?”

“我和爸爸一起坐車回去,我希望你也能來,你什麼時候下班?”

“你知道一直到晚上八點,真夠煩!”

這兩個女人轉身走了。

保羅想起來克萊拉。道伍斯是雷渥斯太太的一個老朋友的女兒。米麗亞姆選她作伴是因為她曾經在喬丹當過蜷線車間的頭兒,也因為她丈夫巴克斯特。道伍斯是廠裏的鐵匠,專門為殘破的器械打鐵配件等。米麗亞姆覺得通過她,自己和喬丹廠就直接有了聯係,可以更充分地了解保羅的情況了。不過,道伍斯太太和丈夫分居後,從事女權運動。她是個聰明人,這使保羅很感興趣。

他知道邁克斯特。道伍斯這個人,但他不喜歡其人。這個鐵匠大約三十一、二歲,偶爾他也從保羅的角落走過——他是個高個子,身體結實,也很引人注目,長相頗英俊,他跟妻子有一個奇怪的相似點,皮膚都很白皙,稍稍有一點明淨的金黃色。他的頭發是柔和的棕色,胡子是金黃色,舉止態度是同樣的目中無人。不過兩人也有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滴溜溜轉個不停,一副放蕩輕浮的樣子。

眼睛還稍微有些鼓起,眼皮向下耷拉著,一幅叫人討厭的神情。他的嘴也很豐滿,給人咄咄逼人的印象。準備把任何不滿意他的人打倒在地——也許他倒是對自己很不滿意。

從一見麵開始,道伍斯就恨保羅。他發現小夥子用藝術家的那種深思熟慮的冷漠眼光直盯他的臉,對此他大發脾氣。

“你在看什麼?”他氣勢洶洶地冷笑著說。

保羅的眼光就移到別處了。但是這個鐵匠常常站在櫃台後麵跟帕普沃斯先生說話。他滿口髒話,令人厭惡,當他又發現小夥子是用審視的冷靜眼光盯著他的臉時,他吃了一驚,好象被什麼刺了一下。

“你在看什麼呀,臭小子?”他大吼著說,小夥子微微聳聳肩膀。

“為什麼你……”道伍斯大叫起來。

“別管他,”帕普沃斯先生用含有暗示的語調仿佛在說:“他隻不過是這裏不管事的小家夥,不能怪他。”

從那以後,每次這人來,保羅都用好奇而挑剔的眼光看著他,但不等碰上鐵匠的眼光,他就趕緊把眼光移到別處,這讓道伍斯怒火萬丈。他們彼此懷恨在心。

克萊拉。道伍斯沒有孩子。她離開丈夫後,這個家也崩潰了。她在娘家住著。

道伍斯住在他姐姐家裏,同住的還有他弟媳婦,保羅不知怎麼了解到那個姑娘——露伊。特拉弗斯現在已成了道伍斯的情婦了。她是個漂亮而傲慢的輕佻女人,喜歡嘲弄保羅。然而,要是他在她回家時陪她走到車站,她卻滿心歡喜。

保羅又去看米麗亞姆,是在星斯六的晚上。她在起居室裏生了火,正等著他呢。

除了她父母和小弟弟以外,其餘的都出去了。因此,起居室裏隻有他倆。這間長形的房子低低的,很暖和。牆上掛著保羅的三幅素描。壁爐架上掛著他的像片,桌子上和那隻花梨木立式舊鋼琴上放著幾盆五顏六色的花卉。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他腳邊的爐邊地毯上。火光映著她漂亮、沉思的臉龐,她跪在那兒就像個信徒。

“你覺得道伍斯太太這人怎麼樣?”她平靜地問道。

“她看上去不太親切。”他回答。

“不是,你不覺得她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嗎?”她聲音低沉地說。

“是的——從外表來看,但沒有一點審美觀。我喜歡她某些方麵。她這人很難相處嗎?”

“我覺得不難,但我覺得她有些失意。”

“為什麼而失意?”

“嗯——如果你跟這樣一個男人過一輩子,你會怎麼樣?”

“她這麼快就改變了主意,那麼她為什麼要跟他結婚?”

“唉,她為什麼要嫁給他?”米麗亞姆痛苦地重複著。

“我原來以為她夠厲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說。米麗亞姆低下了頭。

“哦,”她有些挖苦地問,“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看她的嘴——充滿熱情——還有那仰著脖子的樣子……”他頭向後仰著,模仿著克萊拉目空一切的樣子。

米麗亞姆把頭埋得更低了。

“是啊,”她說。

他心想著克萊拉的事,屋子裏一片沉默。

“那麼,你喜歡她的哪些方麵?”她問。

“我不知道——她的皮膚和她的肌肉——還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不知哪兒有一股凶氣。我是從一個藝術家的角度來欣賞她的,僅此而已。”

“哦,是這樣。”

他不知道米麗亞姆為什麼這麼怪模怪樣地蹲在那兒想心事,這讓他十分反感。

“你並不是真的喜歡她,對吧?”他問姑娘。

她那雙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著他。

“我喜歡她。”她說,“你不喜歡——你不會喜歡——這不是真的。”

“那又怎麼樣?”她慢慢地問。

“哦,我不知道——也許你喜歡她,因為她對男人都懷恨在心。”

其實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歡道伍斯太太的一個原因,不過他沒想到這一點。

他倆都默不作聲。他習慣性地皺起眉頭,特別是當他和米麗亞姆在一起的時候。她很想把他皺起的眉頭抹平,他的皺眉讓她感到害怕,這看上去好象是保羅。莫瑞爾身上顯露出的一個不屬於她的男人的標誌。

花盆裏的葉叢中結著一些深紅色的漿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

“即使你把這些紅漿果戴在頭上,”他說,“為什麼你依舊看上去像一個女巫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個尋求快樂的人?”

她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痛苦笑了笑。

“我不知道。”她說。

他那雙有力而溫暖的手正激動地擺弄著那串漿果。

“你為什麼不能放聲笑?”他說,“你從來沒有大笑過,你隻是看見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還笑得不夠痛快淋漓。

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責備似的低著頭。

“我希望你能對我盡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鍾也好——隻要笑一分鍾。我覺得這樣就會讓什麼東西得到解脫。”

“可是……”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眼睛裏充滿恐懼和掙紮的神情,“我是對你笑著啊——我是這樣的啊!”

“從來沒有,你的笑裏總帶著一種緊張不安的神情,你每次發笑時,我總是想哭,你的笑裏像流露著你內心的痛苦。哦,你讓我的靈魂都皺起了眉頭,冥思苦想。”

她絕望地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發誓我並不想那麼笑。”她說。

“和你在一起,我總覺得自己有種罪孽感。”他大聲說。

她仍然默默地思考著。“你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呢?”他看著她蹲在那裏沉思的身影,他整個人好像被撕成了兩半。

“難怪,現在是秋天,每個人都感覺像個遊魂似的。”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之間這種不正常的傷感氣氛使她的靈魂都在戰栗。他那雙黑眼睛多麼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

“你讓我變得這麼神聖!”他傷心地說,“可我不想變得如此神聖。”

她突然把手指從唇邊拿開,用挑戰的神情看著他。但從她那大大的黑眼睛裏仍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靈魂,身上依然閃現著那種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該懷著超然純潔的心情吻她。但他無法這樣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別的念頭,而她內心則渴求著他。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好了,”他說,“把法語書拿來,咱們學一點——學一點韋萊納的作品吧。”

“好的,”她無可奈何地低低地應了一聲,站起身來去拿書。

她那雙發紅而戰戰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憐極了。他想瘋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他卻不敢——也不能。仿佛什麼東西在阻隔著他。他不應該吻她。他們就這麼念書念到夜裏十點,等他們進了廚房,保羅又神態自然、輕鬆愉快地和米麗亞姆的父母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閃閃發亮,給他增添了無窮的魅力。

他走進馬廄,去推自行車時,發現前輪胎被刺破了。

“給我端碗水來,”他對她說。“我要回去晚了,會挨罵的。”

他點上防風燈;脫下風衣,把自行車翻了過來,匆匆地開始修補。米麗亞姆端來一碗水,挨著他站著,凝望著他。她很喜歡看他的手幹活時的樣子。他削瘦但很有力,匆忙而從容不迫。他忙著幹活,仿佛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她卻一心一意地愛著他。她想用雙手去撫摸他的身體。隻要他沒有渴求她的念頭,她就總是想著擁抱他。

“好了!”他說著突然站起身來,“喂,你能幹的比我更快一點嗎?”

“不行。”她笑了。

他背對著她,挺直身體,她雙手撫摸著他身體兩側,很快摸了一下。

“你真漂亮!”她說。

他笑了,有些厭惡她的聲音。可是,她的雙手一撫摸,他渾身即刻熱血沸騰起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他的這些感覺。她從來沒有意識到他是個男人,仿佛他隻是個無欲無情的實物。

他點上自行車燈,把車子在馬廄的地板上顛了幾下,試試輪胎是不是補好了。

然後,扣上了外衣。

“好了!”他說。

她試了試車間,她知道車問已經壞了。

“你沒有修修車問嗎?”她問。

“沒有。”

“為什麼不修一下呢?”

“後問還可以用。”

“但這不安全。”

“我可以用腳尖來刹車。”

“我希望你修修。”她低聲說。

“放心好了——明天來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來。”

“我們?”

“對——大約四點鍾,我來接你們。”

“太好了。”

她開心極了。他們穿過黑黑的院子,走到門口。回頭望去,隻見沒掛窗簾的廚房窗戶裏,雷渥斯夫婦的頭在暖融融的爐光裏映了出來。看上去舒服溫馨極了。前麵那條兩旁有鬆樹掩隱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

“明天見。”他說著跳上自行車。

“你可要小心點啊,好嗎?”她懇求地說。

“好的。”

他的聲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會兒,目送著他的車燈一路穿進黑暗中去,這才慢慢地走進門。獵戶座群星在樹林上空盤旋,它的犬星緊跟在後麵閃著光,時隱時現。除了牛欄裏牛的喘息聲,四周一片黑暗,萬籟俱寂。她虔誠地為他晚上的平安而祈禱。每次他離開她之後,她都憂心忡忡地躺著,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

他騎著自行車順著山坡衝了下來,道路泥濘,他隻好聽任車子往前衝。當車子衝上第二個陡坡時,他感到一陣輕訟愉快。“加油!”他說,這可真夠冒險的。因為山腳漆黑一片,彎彎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機昏昏沉沉地開著酒廠的貨車。他的自行車好象都要把他彈下來似的。他喜歡這種感覺,玩命冒險是男人報複女人的一種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視,所以他要冒險毀了自己,讓她也落個空。

他飛馳過湖邊,湖麵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著在黑暗中閃著銀光。爬過一段長長的上坡就到家了。

“瞧,媽媽。”他說著把帶葉的漿果扔到了她麵前的桌上。

“呣!”她說著瞟了一眼漿果,就移開視線。她依舊像往常那樣坐在那裏看書。

“好看嗎?”

“好看。”

他知道她對他有些不滿,幾分鍾後他說:“艾德加和米麗亞姆明天要來吃茶點。”

她沒回答。

“你不介意吧?”

她仍然沒有答理。

“你介意嗎?”他問。

“你知道我是不會介意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我在他們家吃過好多次飯了。”

“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不肯請他們吃茶點?”

“我不肯請誰吃茶點?”

“那你為什麼這麼反感呢?”

“噢,別說了!你已經請她來吃茶點了,這就夠了,她會來的。”

他對母親非常生氣,他知道她隻是不喜歡米麗亞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

保羅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興看見他們到來。他們大約四點左右到了保羅家。星期天的下午到處都幹幹淨淨,一片寧靜。莫瑞爾太太穿著一身黑衣,係一條黑圍裙坐在那裏。她起身迎客時,對艾德加倒還親切,但對米麗亞姆卻有些冷淡,態度勉強。然而,保羅卻認為這姑娘穿棕色開司米外套格外漂亮。

他幫媽媽把茶點準備好。米麗亞姆本來很想幫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對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的心裏想,這個家有一種特色。雖然隻有幾把木製椅子,沙發也是舊的,可是爐邊地毯和靠墊都非常舒適,牆上的畫也相當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顯得簡單樸素,還有很多書。他從來沒有為家感到羞愧過,米麗亞姆也沒有。因為兩個家都保持著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溫馨。保羅也為這桌茶點感到自豪,飲具十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雖然湯匙不是銀的,餐刀也沒有象牙柄。但那也無傷大雅。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很愜意。莫瑞爾太太在等待孩子們長大的這漫長的歲月裏,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條,一絲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