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亞姆談論了一會書籍。這是她百談不厭的話題。但莫瑞爾太太沒有多大的熱情,很快她就轉向艾德加了。
起初,艾德加和米麗亞姆到教堂時,常坐在莫瑞爾大大的那排長凳上。莫瑞爾從來不去做禮拜,他寧願去酒店。莫瑞爾太太,看起來像個凱旋而歸的首領,端坐在長凳的首座。保羅坐在另一頭。剛開始,米麗亞姆總是挨著保羅坐。那時,禮拜堂就像家一樣,是個可愛的地方,有黑色的長凳,細長雅致的柱子,還有鮮花。在保羅還小的時候,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對他來說,坐在米麗亞姆身邊,靠近母親,這樣坐上一個半小時,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兩人的愛聯在一起,那真是非常甜美舒暢的享受。他因此覺得溫暖、幸福和虔誠。禮拜結束後,他陪米麗亞姆走回家去,莫瑞爾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過傍晚的時光。星期天晚上,他跟艾德加和米麗亞姆一起散步的時候,總是非常活躍。每當晚上,他路過礦井,路過亮著燈的礦井室,看見又黑又高的吊車和一排排卡車駛去,經過像黑影一般慢慢轉的風扇時,感覺到米麗亞姆會返回來找他。他想得幾乎無法忍受。
米麗亞姆和莫瑞爾家人坐同一長凳的時間並不長,因為她父親又重新為他們自己占了專座。就在小長廊下麵,和莫瑞爾家的座位正好相對。保羅和母親來到教堂時,雷渥斯家的座位總是空著。他內心焦急,生怕她不來,路途太遠,星期天又常常下雨,她的確經常來得很晚,她低著頭大步走進來,深綠色的絲絨帽遮住臉。她坐在對麵,那張臉恰好被陰影遮住。不過這倒給他一種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在那兒,他的整個靈魂都會激動起來。這與母親嗬護他的那種幸福、喜悅和自豪是不一樣的。這是一種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尋常,像劇痛的感覺,仿佛這之間有什麼他無法得到的東西。
就在這個時候,他開始探索正統的教義。他二十一歲,她二十歲。她開始害怕春天到來,他那麼瘋狂,深深地傷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為都殘忍地粉碎了她的信念。艾德加對此十分讚賞。他天生挑剔而冷靜。但是米麗亞姆感到非常痛苦,因為她所愛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樣鋒利的智慧審視著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這信仰是她生活、行動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過她,他真狠心。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時,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殺了她的靈魂。他鞭答著她的信仰,以至她幾乎都失去清醒的意識。
“她多高興啊——她從我身邊把他奪去了。”保羅走後,莫瑞爾太太心裏大喊著,“她不像一個普通女人,不會讓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獨自占有他。
她要完全占有他,一點不剩,甚至給他自己也不留下一點空間。他永遠也成不了一個獨立的男子漢——她會把他吸幹的。“母親就這麼坐著,內心苦苦地掙紮著,沉思著。
而他,送米麗亞姆回來後,苦惱不堪。他咬著嘴唇,捏著拳頭,快步走來。他站在台階前,一動不動地站了好幾分鍾。他麵對著黑暗巨大的山穀。黑沉沉的山坡上閃爍著幾盞燈火,穀底是礦井的燈光。這一切顯得古怪,陰森可怕。為什麼他如此煩惱,幾乎瘋狂,連動也不想動一下。為什麼母親坐在家裏倍受痛苦煎熬?他知道母親痛苦不堪。但她為什麼這樣?他為什麼一想到母親,就厭惡米麗亞姆,這麼狠心地對侍她呢?如果米麗亞姆讓母親這麼痛苦,他恨她——而且會毫不猶豫地恨她。為什麼讓他六神無主、毫無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沒有堅強盔甲可以抵擋黑夜和空間的侵襲?他是多麼地恨她啊!然而,他卻對她有著滿腔的柔情和謙卑!
突然,他跳起來,跑回家。母親看到他滿臉苦惱的神色,沒說話。但他卻非要她跟他說話,這又引起她生氣責怪他不應該和米麗亞姆走那麼遠。
他絕望地大聲喊:“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媽媽?”
“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憐兮兮地說,“我確實努力去喜歡她,我努力了又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他覺得和母親之間的沉悶和無望。
春天變成了難忍受的時日,他性情多變,變得緊張、殘忍。於是,他決定疏遠米麗亞姆,可沒多久,他就知道米麗亞姆正翹首等他。母親見他煩躁不安,工作也無法進行,什麼事都於不成。仿佛有什麼東西把他的魂兒扯向威利農場。於是,他戴上帽子走了,一聲沒吭。母親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輕鬆地透了一口氣。
但當他和米麗亞姆在一起時,他又變得殘忍起來。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爾河堤上,米麗亞姆坐在他身邊。那天風和日麗、晴空萬裏,大朵大朵絢麗的雲彩從他們頭上飄過,雲彩投在水麵上。天空一片湛藍,清澈明淨。保羅躺在草地上望著天。他忍不住要望著米麗亞姆。她似乎也渴求他,而他卻抑製著,一直抑製著。他此刻想把滿腔的熱愛和柔情獻給她,可他不能。他感到她要的是他驅殼裏的靈魂,而不是他。她通過某種把他倆聯在一起的途徑,把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體裏。好不想讓他們倆作為男人女人而徹底融合。
她要把他整個吸到她身體裏。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藥一般。
他談論著米開朗琪羅,聽著他的談論,她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觸摸到那顫動的肌體組織,那生命的原生質。這給了她最深層的滿足。但談到後來,她卻有些恐懼。
他躺在那兒,狂熱地探索著,他的聲音漸漸讓她害怕。他的聲音那麼平板,幾乎不像常人的聲音,倒像夢中的吃語。
“別再說了。”她溫柔地肯求著,一隻手撫摸著他的前額。
他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他的軀體好象被他拋到何處了。
“為什麼不說了?你累了?”
“是的,這也讓你累啊。”
他笑了笑,清醒了一些。
“可你總是讓我這樣。”他說。
“我不希望這樣。”她低聲說。
“那隻是你意識到過分,自己也感到受不了的時候。可那個連你自己也意識不到的自我,卻者叫我講,我覺得我也願意講。”
他繼續說著,依然是那副呆板的表情。
“要是你能要我這個人,而不是要我沒完沒了給你講話就好了。”
“我!”她痛楚地喊道:“我!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理解你?”
“這就是我的錯了,”他說著,打起精神,站起身來開始談一些瑣碎的事,他覺得十分迷茫空虛,為此他隱隱約約地覺得恨她。他知道他自己也同樣負責。但不管怎麼說,這阻止不了他恨她。
就在這段時期的一天傍晚,保羅陪著米麗亞姆沿路回家。他們站在通向樹林的牧場邊,戀戀不舍。群星閃現,雲霧掩隱。他們看了一眼西天他們自己的照命星宿獵戶座。它珠光寶氣閃閃發亮,它的獵狗在地平線上奔跑,竭力想從泡沫狀的雲層裏掙紮出來。
獵戶座對他們來說是星宿當中最有意義的了。每當他們感慨萬千而又憂慮重重的時候,他們總是久久地凝視著豬戶座,仿佛他們自己也是生活在獵戶座的某一顆星星了。那天晚上,保羅心情煩躁不安,獵戶座在他看來也隻不過是一個普通星座,他努力地抗拒著這個星座的魅力。米麗亞姆細心地試探著她情人的心情。不過,他一點沒有流露自己的心曲,直到分手的時候,他還站在那兒,陰著臉,皺著眉,望著密集的雲層,雲層後麵的那座大星宿一定在跨步飛奔吧。
第二天他家裏要舉行一個小小的晚會,米麗亞姆也來參加。
“我不能來接你。”他說。
“哦,好吧,你可真不夠意思。”她慢慢地回答。
“不是這樣——隻是他們不讓我來。他們說我對你比對他們還關心。你能理解,對不對?你知道我們之間隻是友誼。”
米麗亞姆吃驚極了,也被他深深地傷了感情。他是做出很大努力才說出這番話的。她離開他,省得讓他更加不安。她沿著小路走著,一陣細雨撲麵而來。她被傷得很深,她看不起他輕易地被輿論的風刮倒了。在她的心靈深處,已不知不覺地感到他在努力擺脫她。他永遠也不會承認這是真的,她可憐他。
這時,保羅已成為喬丹貨棧的重要人員,帕普沃斯先生已經離開,去做自己的買賣。保羅就接替喬丹先生的工作,當上蜷線車間的工頭。如果一切順利,到年底他的薪水就會增加到三十先令了。
每周星斯五的晚上,米麗亞姆還是常來保羅家學法語,保羅不常去威利農場了。
每當她想到學習即將結束就愁眉不展。再說,雖然有些不和,他倆畢竟喜歡呆在一起。他們一起讀巴爾紮克的作品、寫文章,她深覺自己的修養提高了不少。
星期五晚上也是礦工們結帳的時候。結帳,就是把礦井裏掙的錢分一下。不是在布雷渥的新酒店,就是在自己家裏,隨承包夥伴的意見。巴克戒酒了,所以這些人有時就到莫瑞爾家來結帳。
後來出去教書的安妮,現在又回到家裏。雖然她已經訂婚了,但仍舊是個像男孩一樣頑皮的姑娘。保羅在學習設計。
莫瑞爾在星期五晚上總是心情很好,除非這星期掙得太少。晚飯後,他立刻忙碌起來,準備洗個澡。出於禮貌,男人們在結帳時,女人們不能在場,女人也不應該探聽承包采煤工結帳這類男人的私事,也不應該知道這個星期掙錢的確切數目。
因此,當父親在洗碗間裏水花四濺時,安妮就到鄰居家呆上一小時,莫瑞爾太太則烤著麵包。
“關上門!”莫瑞爾生氣地吼著。
安妮砰地一聲在身後帶上門,走了。
“下次我洗澡時,你再敢開門,我就把你打成肉醬。”他滿身肥皂泡,威脅她說。保羅和母親“聽了,不禁皺起了眉。
沒多久,他從洗碗間跑了出來,身上的肥皂水嘀嗒著,冷得直哆嗦。
“哦,天哪,”他說,“我的毛巾在哪兒?”
毛巾正掛在火爐前一張椅子上烘著,否則他就會高聲大罵。他蹲在烘麵包的火前,把身子擦幹。
“呼—呼—呼!”他裝著冷的發抖的樣子。
“天哪,你呀,別像個孩子樣!”莫瑞爾太太說:“並不冷。”
“你倒脫了衣服到洗碗間去洗洗看,”莫瑞爾說著持了持頭發,“真像個冰窖!”
“我不會那麼大驚小怪的。”妻子回答。
“不,你會全身凍僵像個門把似的,直挺挺地摔在那裏。”
“為什麼說凍的像個門把,而不是別的什麼?”保羅好奇地問。
“呃,我不知道,別人都這麼說,”父親回答,“不過洗碗間的穿堂風可真厲害,它會吹透你的肋骨,就像吹過鐵柵欄大門似的。”
“要吹透你的肋骨可得費一番功夫。”莫瑞爾太太說。
莫瑞爾傷心地看著自己身體的兩側。“我!”他驚叫道:“我現在像個皮包骨頭的兔子,我的骨頭都,戳出來了。”
“我看看在哪兒。”妻子回答。
“到處都是,我現在隻剩一把骨頭了。”
莫瑞爾太太笑了起來,他仍然有一個富有活力的身材,結實、肌肉發達、沒有一點脂肪、皮膚光滑幹淨,看起來就像一個二十八歲男人的身體。隻是皮膚上有許多煤灰浸漬成的青紫色的疤痕,像刺上花一般,而且,胸脯上黃毛濃密。他傷心地把手貼在兩肋上。他一直認為自己就像一隻餓壞了的老鼠,因為他沒有發胖。
保羅看著父親那粗壯黑紅的手傷痕累累,指甲都斷裂,正撫摸他那光滑的兩肋,有種不和諧的感覺,讓保羅吃驚。真奇怪,這竟然是出於同一軀肉體。
“我想。”保羅對父親說,“你以前身材一定很健美。”
“呃!”父親驚叫了一聲,四下望了望,像個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以前是不錯,”莫瑞爾太太說,如果他不是東磕西碰,天天往坑道裏鑽,他還會更好看些。“
“哦!”莫瑞爾驚叫道,“我有副好身材!我從來就是隻有一副骨頭。”
“當家的!”他妻子嚷道:“別這麼苦喪著臉!”
“說真的!”他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的身子看起來真像是在飛快地垮下去。”
她坐在那裏大笑起來。
“你有一副鐵板一樣的身材,”她說,“如果光看身體的話,沒有人能比得上你。你應該看看他年輕時的樣子,”她突然對保羅大聲嚷嚷著,還挺直身子學丈夫以前英俊的體態。
莫瑞爾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她。她又一次體會到往日的溫情。這種熱情頃刻間湧向她的內心。他卻忸怩難堪,受寵若驚,一副謙恭的樣子。不過,他再次回憶起過去的美好時光,便立即意識到這些年來自己的所做所為,他想趕緊幹點兒什麼,以躲開這種尷尬氣氛。
“給我擦擦背吧,”他求她。
妻子拿起一片打肥皂的絨布,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跳了起來。
“哎,你這小賤人,”他叫道,“冷得要死!”
“你應該是條火龍,”她笑著給他擦起背來。她很少為他做這樣的事,都是孩子們做這些事的。
“下輩子你連這點兒都享受不到呢。”她加了一句。
“哦,”他說,“你知道這兒穿堂風不停地吹著我。”
她也已經梳洗完了。她隨便給他擦了幾下就上樓去。不一會,就拿著他的替換褲子下來,他擦幹身子套上了襯衫。他紅光滿麵,精神煥發,頭發豎著,絨布襯衫扔在下井穿的褲子上。他站著準備把這套衣服烤一下。把衣服翻了過來烤著,給烤焦了。
“天哪!當家的,”莫瑞爾太太喊道,“穿上衣服。”
“你難道喜歡像掉到冷水桶裏一樣,穿上一條冰冷的褲子嗎?”
他脫下下井穿的褲子,穿上講究的黑衣服。他常在爐邊地毯上換衣服。要是安妮和她要好的朋友在場,他還會這麼做的。
莫瑞爾太太翻著烤爐裏的麵包,然後又從屋角的紅色陶器和麵缽裏拿起一塊麵,揉搓成麵包狀,放進了鐵烤箱裏。她正烤著麵包,巴克敲門進來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個子矮小,身材結實,看上去仿佛能穿過一堵石牆。尖瘦的腦袋上,一頭黑發剪得很短,像大多數礦工一樣,他臉色蒼白。不過身體健康,衣著也很整潔。
“晚上好,太太。”他衝著莫瑞爾太太點了點頭,就歎了口氣坐下來。
“晚上好!”她親切地說。
“你的鞋後跟裂開了。”莫瑞爾說。
“我都不知道。”
他坐在那裏,如同別人坐在莫瑞爾太太的廚房一樣拘束。
“你太太怎麼樣?”莫瑞爾太太問。
以前他曾告訴她,他家那位正懷著第三胎呢n“哦,”他摸著頭回答,“我覺得她還算不錯。”
“我想想——什麼時候生啊?”莫瑞爾太太問。
“哦,我估計現在隨時都會生的。”
“噢,她確實不錯嗎?”
“是的,一切正常。”
“上帝保佑,她一向不太結實。”
“是的,可我又幹了件蠢事。”
“什麼事?”
莫瑞爾太太知道巴克不會幹出太蠢的事來。
“我出來時沒帶去市場買東西的包。”
“你可以用我的。”
“不,你自己也要用的。”
“我不用,我總是用網兜。”
她見過這個辦事果斷小個子礦工在星期五晚上為家裏采購雜貨和肉類,對此她不禁心生敬意。她對丈夫說:“巴克雖然矮小,他比你有十倍的男子漢氣概。”
就在這時,成森進來了,他非常疲倦,看上去有些虛弱。盡管他已經有了七個孩子,但他還是一副男孩似的天真相,還是一臉傻嗬嗬的笑,不過他的妻子倒是一個性子潑辣的女人。
“我看你們已經扔開我了吧?”他不痛快地笑著說。
“是的。”巴克回答。
剛進來的人取下了帽子和羊毛圍巾,他的鼻子又尖又紅。
“恐怕你冷了吧,威森先生?”莫瑞爾太太說。
“確實冷得刺骨。”他回答說。
“那就坐在火跟前吧。”
“不了,我就在這兒好了。”
兩個礦工都在後麵坐著,沒人能勸他們坐到爐邊那兒去,爐邊是家中神聖的地方。
“請坐到扶手椅上吧。”莫瑞爾興衝衝地說。
“不了,謝謝你,這兒很好。”
“來吧,來,當然應該坐這兒。”莫瑞爾太太堅持著。
他站起身笨拙地走了過去,又笨拙地坐進了莫瑞爾的扶手椅。這有點熟不拘禮。
不過爐火使他感到溫暖而舒適。
“你近來胸部怎麼樣了?”莫瑞爾太太問道。
他又微笑了,那雙藍眼睛熠熠閃光。
“哦,不錯。”他回答。
“有點像開水壺裏的水咕嚕。”巴克不客氣地說。
“嘖—嘖—嘖!”莫瑞爾太太嘖嘖連聲,“你那件絨布襯衫做好了嗎?”
“還沒有。”他微笑著說。
她大聲說:“為什麼還不做好?”
“快了。”他笑道。
“啊,等著去吧!”巴克叫道。
巴克和莫瑞爾兩人對威森都有些不耐煩。不過,他們倆的身子還結實著呢,至少體力上是這樣。
莫瑞爾一切準備就緒,他把錢包推給保羅。
“數一下,孩子。”他謙恭地說。
保羅不耐煩地放下書和筆,把錢包底朝天倒在桌上。裏麵有一袋銀幣,共計五英鎊,還有金鎊和一些零錢。他很快地數著,參照著帳單——帳單上寫的是出煤量——把錢按順序放好。隨後巴克又看了一遍清單。
莫瑞爾太太上了樓。三個男人走到了桌邊,莫瑞爾,鑄為主人坐在了扶手椅上,背對著暖暖的爐火。兩個包工夥伴就坐在比較冷一些的位子上。他們誰也不數錢。
“辛普生該得多少?”莫瑞爾問道。夥伴們把那個上日班工的人該得的工錢認真盤算了一遍,然後把錢放到了一邊。
“還有比爾。內勒那份呢?”
這筆錢也從這一堆裏扣出了。
接著,因為威森住在公司的房子裏,他的房租已經在總帳中扣除了,莫瑞爾和巴克就各自拿了4先令6便士,還因為總帳中扣除了莫瑞爾家用煤的錢,巴克和威森各拿了4先令。算清這些之後事情就容易了,莫瑞爾一人一個金鎊的分著,直到把金鎊分完。然後又如數平分了5克朗1先令。要是最後還剩一點錢無法分,就由莫瑞爾拿著供大家喝酒用。
之後,三個男人站起身來走了。莫瑞爾趁他的妻子還沒有下來,溜了出去。她聽見了關門聲,就下樓了。她匆匆地看了一眼烤爐裏的麵包,又掃了一眼桌子。她看到給她的錢放在那兒。保羅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但現在他注意到母親在數這星期的錢,而且越數越生氣。
“嘖嘖嘖!”她嘖嘖連聲。
他皺起了眉。當她發火時,他就無法工作了。她又數了一遍。
“隻有25先令!”她叫道,“帳單上寫的是多少?”
“10鎊11先令。”保羅煩躁地說。他擔心要發生什麼事。
“他就給我這麼少,25先令,還有他這星期的俱樂部會費!不過我清楚他,他認為你在掙錢,因此他就不用管家了。不行,他掙的錢全用來大吃大喝了,我要給他點兒厲害!”
“噢,媽媽,別!”保羅喊道。
“別什麼,我想知道!”她叫嚷著。
“別吵了,我都無法工作了。”
她安靜了下來。
“是的,這很好,”她說,“但是你想沒想過我怎麼過日子呢?”
“可是,你吵吵嚷嚷的,又有什麼好處呢?”
“我倒想知道如果你拿著這筆錢湊合過日子,你該怎麼辦?”
“沒幾天你就可以拿上我的錢了,讓他見鬼去吧。”
他又開始工作,而她則冷冷地係上帽帶。他很難忍受她發脾氣的時候。但現在他開始堅持要讓她認識到他的存在和作用。
“看好那兩個麵包,”她說,“二十分鍾後就好了,別忘了取出來。”
“好的。”他回答。她去市場了。
他獨自一個留在家裏工作著。可是他平常思想高度集中,現在卻遊移不定。他聽著院子木門的動靜。七點一刻時傳來一聲輕微的敲門聲,米麗亞姆進來了。
“就你一個人?”她問。
“還是設計,裝飾布和刺繡的設計?”
她像個近視眼一樣彎著腰觀看這些畫稿。
她就這麼查看著他的各樣東西,追問不休,這不由得讓他感到煩躁。他走進起居室,拿了一捆棕色的亞麻布回來,仔細地把布展開,鋪在地板上。這看上去像一個窗簾,或者門簾,上麵用雕板印出一組美麗的玫瑰花圖案。
“啊,真美啊!”她叫道。
這塊在她腳下展開的布上,有奇妙的紅玫瑰和墨綠的花莖子,圖案非常簡潔,可不知為什麼又有一些妖豔。她跪在麵前,黑黑的卷發披散了下來。他看見她妖媚地蹲在他的作品前,不由地心跳加快。突然,她抬起頭來。
“為什麼這幅畫上有一種無情的感覺?”她問。
“什麼?”
“這幅畫好象有一種無情的感覺。”
“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幅很不錯的畫。”他回答著,小心地把畫折好。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在沉思著什麼。
“你準備拿它做什麼?”她問。
“送到自由商行去。我是為媽媽畫的這幅畫,不過我想她寧願要錢。”
“是啊。”米麗亞姆說。他剛才的話有一點兒苦澀的意味,米麗亞姆對此很表同情。對她來說錢可不算什麼。
他把那塊布又拿回了起居室。回來時扔給米麗亞姆一小塊布。這是個設計圖案完全相同的靠墊套子。
“這是我為你做的。”他說。
她雙手顫抖著撫摸著這件作品,一句話也沒說,他有些尷尬。
“天哪!麵包!”他叫道。
他把頂層的兩個麵包拿了出來,輕快地拍了幾下。麵包已經烤熱了。他把麵包放在爐邊冷卻著。然後走到洗碗間,蘸濕了手,從麵盆裏拿出最後一團麵,放進了烤盤。米麗亞姆還在那兒彎著腰看她的那塊畫布。他站在那兒搓掉了手上的麵屑。
“你真的喜歡它嗎?”他問。
她抬頭看著他,黑色的眼睛裏閃爍著愛的火花。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接著又談起了這件設計。對他來說,和米麗亞姆談談自己的作品是最高興不過的事了。每當他談到自己的作品,他和她的思想交流中就寄托了他的全部激情和狂熱。是她讓他產生了想像力。雖然她就象一個女人不了解她子宮裏的胎兒一樣,不了解他的作品。不過,這就是她和他的生活。
他們正說著,一個大約22歲左右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她身材矮小,麵色蒼白,雙眼凹陷,神色冷酷。她是莫瑞爾家的一個朋友。
“把大衣脫了吧。”保羅說。
“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她坐在對麵的扶手椅子上,麵對著坐在沙發上的保羅和米麗亞姆。米麗亞姆移動了一下,稍微離保羅遠了一點。房間裏充滿了新鮮的烤麵包味,暖烘烘的。爐邊放著幾塊焦黃的新鮮麵包。
“我沒想到今晚會在這裏碰到你,米裏亞姆。雷渥斯。”比特麗斯不懷好意地說。
“為什麼沒想到?”米麗亞姆沙啞著嗓子低聲說。
“咦,讓我看看你的鞋。”
米麗亞姆不自在地一動不動。
“你不願意就算了。”比特麗斯笑著說。
米麗亞姆從裙子下麵伸出腳來。她的靴子看上去奇形怪狀,有一種可憐兮兮的味道。這使她顯得異常敏感和缺乏自信,而且靴子上沾滿了泥漿。
“天哪!你這個邋遢鬼!”比特麗斯驚叫了,“誰給你擦靴子?”
“我自己擦。”
“那是你沒事找事。”比特麗斯說“今晚這種天氣除非有人來抬我,否則,我才不來這兒哪,不過,愛情可不怕泥濘,對嗎,聖徒,我的寶貝?”
“Inter alia.”他說。
“噢,天哪!你竟裝腔作勢說起外國話來了?那是什麼意思,米麗亞姆?”
後麵這句問話中有一種顯然諷刺的意味,可是米麗亞姆沒有聽出來。
“我想是‘除了別的以外’的意思吧。”她謙恭地說。
比特麗斯不懷好意地咬著舌頭笑了起來。
“‘除了別的以外’嗎,聖徒?”她重複了一遍。“你的意思是愛情對什麼都付諸一笑,它不在乎父母、兄妹,也不在乎男女朋友,甚至不在乎可愛的自身。”
她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
“的確,它可算是開懷大笑吧。”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