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愛的衝突(3 / 3)

“還不如說心裏竊笑吧,聖徒莫瑞爾——請相信我,這話沒錯。”她說著又不懷好意地暗示不止。

米麗亞姆一聲不響地坐著,蜷縮在那裏,保羅的每個朋友都和她作對,而他卻在這危難時刻不管不顧——看起來就好象他在此時對她進行報複。

“你還在學校裏嗎?”米麗亞姆問比特麗斯。

“是的。”

“那麼說你還沒有接到你的通知?”

“我想複活節左右就會接到的。”

“這太過分了,僅僅因為你沒有通過考試就把你解雇了。”

“我也不知道。”比特麗斯冷淡地說。

“阿加莎說你和其他教師一樣好。這太荒唐了,我很奇怪你怎麼會沒通過考試?”

“腦子不夠用,對嗎,聖徒?”比特麗斯簡單地說。

“真是豬腦子。”保羅大笑著回答。

“胡說!”她叫著,跳起來。她衝上前去扇他耳光,她有一雙美麗的小手,扭打之中,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好不容易掙脫了出來,伸手抓住了他那濃密的深褐色頭發直搖。

“比特!”他伸手理了理頭發,喊道:“我恨你。”

她哈哈大笑起來。

“聽著!”她說:“我想挨著你坐。”

“我寧願跟一隻母老虎坐在一起。”他雖然這麼說,但還是在他和米麗亞姆之間給她讓了個位置。

“喲,把他的漂亮頭發給弄亂了!”她叫著,拿出自己的梳子給他梳好了頭發,“還有他漂亮的小胡子!”她驚叫著,把她的腦袋朝後仰著,給他梳了梳小胡子。

“這是邪惡的胡子,聖徒,”她說:“這是危險的紅色信號。你還有那種煙嗎?”

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比特麗斯往煙盒裏看了一眼。

“想不到我還能抽到康妮最後的一支煙。”比特麗斯說著,把煙叼在嘴上。他給她點了火。她優雅地吐開了煙圈。

“多謝了,親愛的。”她嘲弄地說。

這給她一種邪惡的愉快。

“你幹得漂亮嗎?米麗亞姆?”她問。

“哦,非常漂亮!”米麗亞姆說。

他自己抽出了一支煙。

“火,寶貝?”比特麗斯說著,衝他翹起了煙卷。

但向前彎腰去在她的煙卷上點上了火。他衝她眨了眨眼,她也像他那樣衝他眨了眨眼。米麗亞姆看見他的眼睛調皮地眨著,豐滿的帶有肉欲的嘴唇在顫抖著。他已不再是他自己了。這讓她有些受不了。像他現在這副樣子,想跟他沒有任何什麼關係,她還不如不在好呢。她看見那支煙在他豐滿的紅唇之間跳動著。她討厭他那濃密的頭發被弄得亂蓬蓬地披散在前額上。

“乖孩子!”比特麗斯說著,輕輕拍了拍他的下巴,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也要吻吻你,比特。”他說。

“不行!”她咯咯笑著,跳起來躲開了。“他是不是很無恥,米麗亞姆?”

“的確。”米麗亞姆說,“噢,順便問一下,你沒忘記麵包吧?”

“天哪!”他叫了一聲,飛奔過去打開了烤爐門,隻見一股青煙撲麵而來,還有一股麵包烤焦的味兒。

“哦,天哪!”比特麗斯叫著,走到他身邊。他蹲在烤爐前,她從他肩膀上望過去,“這就是愛情使你忘卻一切的結果,寶貝。”

保羅沮喪地把這幾塊麵包拿出來,一隻麵包向火的一麵被烤得烏黑,另一隻硬得像塊磚頭。

“糟透了!”保羅說。

“你應該把麵包刮一下。”比特麗斯說,“給我把刮刀拿來。”

他把爐子裏麵的麵包整理了一下。保羅拿來了一把刮刀,她把麵包焦屑刮在桌子上的一塊報紙上。他打開房門,讓麵包的焦味散發出去。比特麗斯一邊抽著煙,一邊刮著麵包上的焦屑。

“哎呀,米麗亞姆,這次你可得挨罵了。”比特麗斯說。

“我?”米麗亞姆驚訝地叫起來。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會把糕餅烤焦了,你最好在他媽媽回來之前走掉。聖徒可以編一個謊話,就說他忙著工作忘了麵包。隻要他覺得這謊話還行得通就行了。要是那位老太太回來稍早一會兒,她就會打這個忘乎所以的厚臉皮東西的耳光,而不是打那個可憐的阿爾弗雷德了。”

她格格地笑著刮著麵包。連米麗亞姆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保羅卻沮喪地給爐子加著煤。

忽然聽到院子大門砰地響了一聲。

“快!”比特麗斯叫道,把刮好的麵包遞給了保羅。“把它包在濕毛巾裏。”

保羅飛跑進了洗碗間。比特麗斯急忙把她刮下來的麵包焦屑扔到火裏,然後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安妮衝進來。她是個莽撞的姑娘,長得很漂亮。在強烈的燈光下她直眨巴眼睛。

“一股焦味?”她叫道。

“是煙卷的味兒。”比特麗斯一本正經地回答。

“保羅在哪兒?”

倫納德跟著安妮進來了。他長著一張長長的臉,帶有滑稽的表情,一雙藍藍的眼睛,流露出憂鬱的神色。

“我想他離開你們,是為了平息你們之間的不和吧。”他說。他對米麗亞姆同情地點了點頭,又朝比特麗斯露出一絲嘲諷的表情。

“沒有。”比特麗斯說:“他吃了迷魂藥睡覺去了。”

“我剛碰見夢神在打聽他呢。”倫納德說。

“是啊——我們打算像所羅門判孩子那樣,把他瓜分掉。”比特麗斯說。

安妮大笑起來。

“哦,噯,”倫納德說:“那你要哪一塊呢?”

“我不知道。”比特麗斯說,“我會讓別人先選。”

“你等著要剩下的對嗎?”倫納德說著做了個鬼臉。

安妮看著烤爐裏麵,米麗亞姆被冷落地自個坐在那兒,這時保羅走了進來。

“保羅啊,這麵包可真好看。”安妮說。

“你應該停下你的活兒呆在家裏烤麵包。”保羅說。

“你的意思是你應該幹你認為值得幹的事。”安妮回答。

“他當然應該忙自己的事,這難道不對嗎?”比特麗斯嚷道。

“我想他手頭一定有不少活得幹。”倫納德說。

“你來的時候路很難走,是吧?米麗亞姆?”安妮說。

“是的——不過我整個星期都呆在家裏。”

“你自然想換換空氣了。”倫納德善意地暗示說。

“是啊,你不能老悶在家裏。”安妮讚同地說。這次她很友善。比特麗斯穿上外套和倫納德、安妮一起出去了。她要見自己的男朋友。

“別忘了麵包,保羅。”安妮喊道:“晚安,米麗亞姆。我想不可能不會下雨吧。”

他們都走了。保羅拿出那個包起來的麵包,打開卻沮喪地看著。

“糟透了!”他說。

“不過,”米麗亞姆不耐煩地回答道:“這又有什麼呢,最多不過值兩個半便士罷了。”

“是這樣。但是——媽媽最重視烤麵包了,她準會計較的。不過現在著急也沒有用。”

他把麵包又拿回了洗碗間。他和米麗亞姆之間仿佛有些隔膜。他直挺挺地站在她對麵,思索了一陣子,想起剛才他和比特麗斯的行為,盡管他感到有些內疚,但還是很開心,由於某種不可確知的理由,他認為米麗亞姆活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因而他不打算表示後悔。她想知道他站在那裏神情恍惚地想著什麼。他那濃密的頭發散在前額上,為什麼她不能上前把頭發給他理平整,抹去比特麗斯的梳子留下的痕跡?為什麼她不能雙手緊緊地擁抱他的身體呢?他的身體看上去那麼結實,到處都充滿活力。而且他能讓別的姑娘跟她親熱,為什麼就不能讓她擁抱呢?“

突然,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當他匆匆把頭發從前額上打開,向她走來時,她害怕得發抖了。

“八點半了!”他說,“我們得抓緊時間,你的法語作業在哪兒?”

米麗亞姆不好意思地,但又有點難過地拿出了她的練習本。她每星期用法語寫一篇關於自己內心生活的類似日記的作業交給他。保羅發現這是讓她寫作文的唯一方法。她的日記多半像情書。他現在就要念了。她覺得,讓他用這種心情來念作文,她的心靈變化過程似乎真要被他褻瀆了。他就坐在她身邊。她看到他那溫暖有力的手正嚴格地批改著她的作業,他念的隻是法文,而忽視了日記裏她的靈魂。他的手慢慢停了下來,靜靜地默念著,米麗亞姆一陣顫抖。

“今天早晨小鳥兒把我喚醒,”他念道,“天剛蒙蒙亮,我臥室的小窗戶已經泛出白色,接著又呈現出一片金黃色。樹林中鳥兒在歡唱著。歌聲不絕。整個黎明似乎都在顫抖,我夢見了您,莫非您也看到了黎明?每天清晨幾乎都是小鳥把我喚醒,鶇鳥的叫聲中似乎流露著恐怖的情感,天是那麼的藍……”

米麗亞姆哆嗦地坐在那裏,有點兒不好意思。他仍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盡力想理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隻知道她愛他,但卻害怕她對他的愛。這種愛對他來說是過於美好,使他無以回報。是他自己的愛已陷入誤區而不是她的。出於羞愧,他批改糾正著她的作文,謙恭地在她的字上寫著什麼。

“看,”他平靜地說,“Aroir這個詞的過去分詞放在前麵時,變格形式要和直接賓語一致。

她俯身向前,想看看清楚,弄個明白。她那飄散的卷發挨在他臉上。他嚇了一跳,仿佛被火燙了似的,竟戰栗起來。他看見她盯著本子,紅唇惹人憐愛地張著,黑發一縷縷披散在她那紅潤的臉上。她的臉色是那種石榴花的顏色。他看著看著……

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突然她抬起頭望著他,黑黑的眼睛裏分明顯露著恐懼和渴望、流露出愛的深情。他的雙眼也同樣的幽黑,但這對眼睛傷害了她,似乎在主宰著她。

她失去了自製力,顯露出內心的恐懼。保羅明白自己必須先克服內心的某種障礙,才能吻她,於是對她的憎恨又悄悄地湧上心頭。他又回到了她的作業本上。

突然,他扔下筆,一個箭步跨到了烤爐前去翻動麵包。對於米麗亞姆來說,他這一動作太突然了,也太快了,她被嚇了一大跳。這真正地傷了她的心,甚至他蹲在爐邊的姿勢也讓她傷心。那種姿勢似乎有點冷酷,甚至他匆匆地把麵包扔出烤盤,又把它接住的姿勢也是如此。要是他動作輕柔些,那她就會感到充實和熱情。然而它不是這樣的,這使她傷心。

他折身返回,改完她的作業。

“這個星期你寫得很好。”他說。

她看出來他對她的日記很滿意,但這不能完全補償她的傷心。

“有些時候你的文筆確實不錯。”他說:“你應該寫寫詩歌。”

她高興地抬起頭來,隨後她又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我不相信我自己。”她說。

“你應該試一試。”

她又搖搖頭。

“我們是不是該念點什麼?也許太晚了。”他說。

“是不早了——不過,我們可就念一點。”她懇求地說。

她現在好象正在為自己下個星期的生活貯備精神食糧。保羅叫她抄了波特萊爾的一首《陽台》。然後他念給她聽。他的聲音本來柔和而親熱的,可逐漸變得粗聲大氣起來。他有個習慣,每當他被深深地感動時,他常常激動和痛苦地齜牙咧嘴。

現在他又這麼做了,這讓米麗亞姆覺得好象在侮辱她。她不敢抬頭看他,就那麼低著頭坐著。她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慷慨激昂。這讓她沮喪。總的來說,她不喜歡波德萊爾。也不喜歡魏爾倫。

“看她在田野裏歌唱,遠處孤獨的高原上的少女。”

這樣的詩句就會讓她欣慰。《美麗的伊納斯》也同樣如此,還有……

“這是個美麗的夜晚,寧靜而悠閑,呼吸著修女般神聖的寧靜。”

這些詩句就好象她自身的寫照。而他呢,卻痛苦地咕噥著:“你回憶起了美麗少女的愛撫。”

詩念完了,他把麵包從烘箱裏拿了上來,把烤焦的麵包放在麵盆底,好的放在上麵,而那隻烤焦的麵包仍舊包著放在洗碗間裏。

“這樣,媽媽到明天早晨才會發現,”他說,“那她就不會像晚上生那麼大的氣了。”

米麗亞姆看著書架,上麵放著他收到的信和明信片,以及各類書籍,她拿了一本他感興趣的書。然後他熄了煤氣燈,同她走了出去。他連門都懶得鎖。

直到夜裏十一點差一刻他才回家。隻見母親正坐在搖椅上,安妮臉色陰沉地坐在爐前一張低矮的小木凳上,頭發紮成一股甩在背上,兩隻胳膊肘撐在膝蓋上。桌子上放著那隻從裹著的濕毛巾裏取出來的倒黴的麵包。保羅上氣不接下氣地走了進來,屋裏誰也沒吭聲。他的母親正看著一張本地小報。他脫下外套,走去想坐在沙發上,母親怒氣衝衝地挪挪身子讓他過去。還是沒人說話,他很不自在。開始幾分鍾他假裝坐在那兒看著他在果子上找到的一張報紙。後來——“我忘了那隻麵包了,媽媽。”他說。

母女倆都沒有答理他。

“得了。”他說,“那個麵包隻不過值兩個半便士罷了,我可以賠你。”

他生氣了,把三便士放在桌子上,並向母親那邊推了過去。她轉過臉去,緊緊地拐著嘴。

“行了,”安妮說:“你不知道媽媽身體多不舒服。”

她坐在那兒盯著爐火。

“她為什麼不舒服?”保羅不耐煩地問道。

“哼!”安妮說:“她差點都回不了家啦。”

他仔細端詳著母親,她果然看起來像病了的樣子。

“為什麼你差點回不了家?”他問道,神色還是很嚴峻。莫瑞爾太太沒有回答。

“我發現她坐在這兒,臉白得像一張紙。”安妮說著,幾乎要哭出來了。

“可是,為什麼呢?”保羅堅持問,他緊鎖雙眉,大睜的眼睛裏一片深情。

“任何人都會受不了的。”莫瑞爾太太說,“提著這麼多包,又是肉,又是蔬菜,還有一副窗簾……”

“可是,你為什麼要拿這些包呢,你用不著嘛。”

“那麼誰去拿?”

“可以讓安妮去拿肉。”

“是的,我可以去拿肉,但我怎麼知道呢?你和米麗亞姆走了,媽媽回來時,家裏就沒人。”

“你到底怎麼了?”保羅問母親。

“我想可能是心髒的問題。”她回答。的確,她嘴唇發紫。

“你以前有過這種感覺嗎?”

“是的——常有。”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又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莫瑞爾太太在椅子上動了一下,對他的高聲嚷嚷非常惱火。

“你從來不關心任何事。”安妮說,“就一心想同米麗亞姆出去。”

“哦,我是這樣的嗎?——哪兒比你和倫納德差?”

“我差一刻十點就回家了。”

屋子裏沉默了一陣子。

“我本來認為,”莫瑞爾太太痛苦地說:“她不會整個兒把你都勾走,弄得一爐麵包全烤焦了。”

“當時比特麗斯也在這兒。”

“或許是這樣。但我們清楚麵包為什麼被糟蹋了。”

“為什麼?”他發火了。

“因為你的全部精力在米麗亞姆身上。”莫瑞爾太太衝動地說。

“哦,說得好極了——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他生氣地回答。

他苦惱而沮喪,抓起一張報紙就看起來。安妮脫開外套,把長頭發編成了一根辮子,冷冷地跟他道了聲晚安,就上樓睡覺。

保羅坐在那兒假裝在念著什麼。他知道母親要責問他,可是他很擔心,也想知道為什麼她會犯病。他本想溜去睡覺,就因為這才沒去。隻是坐在那兒等待著。屋裏的氣氛緊張而寂靜,隻有時鍾嘀嗒地響著。

“你最好在你爸爸還沒回來之前先上床去。”母親嚴厲地說:“如果你想吃什麼,最好現在就去拿。”

“我什麼都不想吃。”

母親有個習慣,就是在每星期五,礦工們大吃大喝的晚上,總要給她帶回來點做晚餐。今晚她太生氣,不願去夥房自己拿,這讓她很氣惱。

“如果我讓你在星期五晚上去席爾貝,我都可以想象你是怎樣一副表情。”莫瑞爾太太說,“要是她來找你,你從來不會累的,而且你連吃喝都不需要了。”

“我不能讓她獨自回去。”

“為什麼不能?那為什麼她要來呢?”

“我沒讓她來。”

“你不讓她來,她是不會來的……”

“好,就算我讓她來,那又怎麼樣?……”他回答說。

“哦,如果事情稍有理智或合情合理的話,那沒什麼。可是在爛泥裏來回走好幾英裏,半夜才回家,而且明天一大早你還得去諾丁漢呢……”

“即使我不去,你也會同樣說的”。

“對,我會。因為這事情沒有道理。難道她就那麼迷人,以至你必須一路送她到家?”莫瑞爾太太狠狠挖苦著他。接著,她不說話了,坐在那裏,臉扭向一邊,手快速有節奏地拍打著她的那黑色的棉緞圍裙。這一動作讓保羅看得很傷心。

“我是喜歡她,”他說,“但是……”

“喜歡她,”莫瑞爾太太說,依舊是那種諷刺的語調,“在我看來,你好象別的什麼人什麼東西都不喜歡了,不管是安妮還是我,還是別的什麼人。”

“你胡說些什麼呀,媽媽——你知道我不愛她——我——我告訴你我不愛她——她甚至從來沒跟我一起手挽手走過。因為我不要她那樣做。”

“那你為什麼如此頻繁地往她那跑!”

“我確實喜歡跟她聊天——我從沒說過我不喜歡和她說話,但我確實不愛她。”

“再沒有別人可以聊天了嗎?”

“沒人可以聊我們聊的這些東西——有好多事情你是不感興趣的,那種……”

“什麼事?”

看到莫瑞爾太太如此緊張,保羅心裏不禁怦怦直跳。

“哦,比如說——畫畫——還有書月。你是不關心赫伯特、斯實賽的。”

“是的,”她傷心地回答說,“你到了我這年紀也不會關心的。”

“可是——我現在關心——而且米麗亞姆也是……”

“可你怎麼知道,”莫瑞爾太太生氣地說,“我就不會感興趣呢?你從來不曾試著跟我談過!”

“但你是不關心的,媽媽,你清楚你不會關心一幅畫是不是具有裝飾性,也不會關心一幅畫是什麼風格。”

“你怎麼知道我不關心?你跟我談過嗎?你曾經跟我談過這些事情,來試一下我是否關心嗎?”

“但這不是你所關心的事,媽媽,你知道的。”

“那麼,什麼事是我所關心的?”她發火了,他痛苦地皺緊了眉頭。

“你老了,媽媽,而我們正年輕。”

他本來的意思隻是想說明她這個年紀的人和他這個年紀的人興趣不同的,但話一出口,他就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是的,我很清楚——我老了,因此我就應該靠邊站了。我和你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你隻是想要我侍候你,而其他的都是米麗亞姆的。”

他無法忍受這些,他本能地意識到他就是她的生命支柱。不管怎麼說,她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唯一至高無上的東西。

“媽,你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媽媽,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她被他的叫喊感動了,引起了憐憫心。

“看起來很像這麼回事。”她說著,氣消了一半。

“不,媽媽——我真的不愛她。雖然我跟她聊著,可心裏總是想著要早點回來和你在一起。”

他已經把硬領和領帶取了下來,光著個脖子站了起來,準備去睡覺了。他俯身去吻母親時,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在他肩上,像孩子似的嚶嚶哭泣起來。

這和她平時截然不同,他痛苦得身子也扭動了起來。

“我受不了。我可以容忍別的女人——但絕不是她。她不會給我留下餘地,一點兒餘地都沒有……”

他立即對米麗亞姆憎恨起來。

“而且我從來沒有過——你知道,保羅——我從來沒有一個丈夫——沒有真正的……”

他撫摸著母親的頭發,吻著母親的脖子。

“她是多麼得意啊,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她和一般的姑娘不同。”

“噢,媽媽,我不愛她!”他低下頭來喃喃地說,痛苦地把眼睛埋進她的肩頭。

母親給了他一個熾熱的長吻。

“孩子。”她聲音顫抖著,充滿了熱愛。

不知不覺地,他輕輕地撫摸起她的臉來。

“好了,”母親說,“睡覺去吧,要不明天早上你會疲倦的。”她正說著,聽見丈夫回來了,“你爸爸來了——去吧。”突然幾乎帶著恐懼,她抬起頭來望著他,“也許我太自私了,如果你要她,就娶她吧,孩子。”

母親看上去有些陌生,保羅顫抖著吻了吻她。

“噢,媽媽。”他溫柔地說。

莫瑞爾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帽子斜壓在一隻眼角上,靠著門柱站穩。

“你們又胡鬧了?他凶惡地說。

莫瑞爾太太的感情突然轉變,她對這個醉鬼恨得要命,因為他竟然這樣對待她。

“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沒喝得像醉鬼一樣。”

“什麼——什麼!什麼——什麼!”他冷笑著,走進過道,掛好衣帽。接著他們聽見他下了三級樓梯到夥房去了。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塊豬肉餡餅,這是莫瑞爾太太為兒子買的。

“這可不是給你買的,如果你隻給我二十五先令,我才不會在你灌了一肚子啤酒之後給你買豬肉餡餅。”

“什麼——什麼!”莫瑞爾咆哮著,身子搖搖晃晃,“什麼不是給我買的?”

他看著那肉餅,突然大發脾氣,把餡餅一下子給扔進了火裏。

保羅吃驚地站了起來。

“浪費你自己的東西去吧!”他大聲說。

“什麼——什麼!”莫瑞爾突然大叫起來,跳起來,握緊了拳頭。“我要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這個臭小子!”

“來吧。”保羅狠狠地說,頭一甩:“給我看看吧。”

這時候他正巴不得對什麼猛揍一下,莫瑞爾半蹲著,舉著拳,準備跳起來。小夥子站在那兒,唇邊還帶著笑。

“嗚哇!”父親嘴裏噓了一聲,擦著兒子臉邊猛揮了一拳。雖然很近,他也不敢真動這小夥子一下,隻是在一英寸之外虛晃而過。

“好!”保羅說,眼睛盯著父親的嘴巴,要不了多久他的拳頭就會落在這兒。

他真渴望著揍這一拳。但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隻見母親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嘴巴烏黑,而莫瑞爾卻跳過來準備再揍一拳頭。

“爸爸!”保羅大喊了一聲。

莫瑞爾吃了一驚,站住了。

“媽媽!”兒子悲聲喊聲:“媽媽!”

她掙紮著,雖然她動不了,但睜開的眼睛卻一直在望著他,逐漸地,她恢複了正常。他幫她躺在沙發上,奔到樓上拿了一點威士忌,好不容易讓她抿了一點。眼淚從他臉上流了下來。他跪在她麵前,沒有哭出聲,可淚水卻不斷地流下來。屋子那邊的莫瑞爾,胳膊肘撐住膝蓋坐著,看著這一切。

“她怎麼了?”他問。

“暈了。”保羅答道。

“呣!”

莫瑞爾解開靴帶,踉踉蹌蹌地爬上床去。他在家裏的最後一仗已經打完了。

保羅跪在那兒,撫摸著母親的手。

“別病倒啊,媽媽——別病倒啊!”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沒關係,孩子。”她喃喃地說。

最後他站起身,拿了一大塊煤把火封了。接著又打掃了房間,把東西都擺放整齊,把早餐用具也擺好了,還給母親拿來了蠟燭。

“你能上床去嗎,媽媽?”

“能,我就去。”

“跟安妮睡吧,別跟他睡。”

“不,我要睡在自己的床上。”

她站起身,保羅滅掉煤氣燈,拿著蠟燭,扶她上樓去。在樓梯口上他親熱地吻了她一下。

“晚安,媽媽。”

“晚安。”她說。

他萬分痛苦地把頭埋在枕頭裏。然而,在內心深處卻異常平靜,因為他最愛的還是他母親,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的平靜。

第二天父親為了和解而做出的努力,使他感到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每個人都竭力想去忘掉昨晚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