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男少女的愛情(1 / 3)

第七章 少男少女的愛情

在秋天那段時間,保羅去了好多次威利農場,他和最小的兩個男孩子已經成了朋友。大兒子艾德加起初有點傲氣,米麗亞姆也不大願意和他接近,她怕被保羅看不起,會像她兄弟那樣對待他,這個女孩子內心充滿羅曼蒂克的幻想、她想像著到處都有沃爾特。司各特筆下的女主人公。受到頭戴鋼盔或帽簪羽毛的男子的愛慕,而她就是一位公主般的人物,後來淪落為一個牧豬女。而她見到得多少有點象沃爾特。司各特筆下的男主人公的保羅時有點害怕,保羅既會畫畫,又會說法語,還懂代數,每天乘火車去諾丁漢。她害怕保羅也把她看作是個牧豬女,看不出她自身內在的那種公主氣質,因此她總是冷淡地保持一定的距離。

她的好伴兒就是自己的母親,她們都長著褐色的眼睛,都帶有神秘莫測的氣質。

這種女人內心深深地信仰宗教,甚至連呼吸中都有一種宗教氣息,她們對待生活也是透過這層迷霧。對於米麗亞姆來說,當瑰麗的夕陽映紅了西天,當艾迪絲、露茜、羅恩娜、布萊茵。德。布伊斯。吉爾伯特,羅勃。羅伊和蓋。曼納林等等人物形像在清晨朝陽下踩著腳下沙沙作響的樹葉,或在下雪天,高高坐在臥室裏時,她就覺得她一心一意熱情膜拜的耶穌和上帝合二為一了。這就是她的生活。其餘時間,她就無聊地在家裏幹活。要不是她剛擦幹淨的紅地板馬上就會被兄弟們的皮靴踩髒的話,她是不會介意幹這些家務活的。她老是緊緊地抱著四歲的小弟弟,她的疼愛幾乎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她虔誠地去教堂,頭總是低著,唱詩班別的女孩子的粗俗的行為和教區牧師庸俗的嗓音都讓她痛苦得發抖。她跟她的幾個兄弟針鋒相對鬥爭,因為她認為他們是野蠻的家夥。她對父親也不是很尊重,因為在他心中,他沒有一點珍惜尊重上帝的意思,隻是想盡力過一個舒適的日子。而且,隻要他想吃飯,就得開飯。

她痛恨自己低下的地位,她想得到別人的尊敬。她想學習,想象著如果她也能像保羅所做的那樣《高龍巴》,《圍著房間的旅行》,這世界對她就會是另一副麵孔了,而且也會對她肅然起敬了。她不可能靠地位和財富成為一名公主,因此她瘋狂地學習,想籍此來出人頭地。因為她與眾不同,不該與平庸之輩一起被別人忽視。

學習則是她所尋求的出人頭地的唯一方法。

她的美——那種羞怯、任性、十分敏感的美——對她來說不算什麼。甚至她那熱烈地沉湎於狂想的靈魂,也是不足掛齒。她一定得有什麼東西來鞏固她的自尊心,因為她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她對保羅簡直是心馳神往。總的來說,她對男性是藐視的。但是,眼前這位是一個新的形象,聰明伶俐,文雅,時而溫柔,時而憂傷,時而機靈乖巧,他見多識廣,家裏還新近遭逢喪事。這個男孩就這點微薄的知識已經博得了她的無限尊敬。然而,她卻努力裝出藐視他的樣子,因為他隻是把她看成了一個地位低下的姑娘而不是一位公主,甚至,他幾乎不注意她。

後來,他大病了一場,她想到他可能會變得十分虛弱,那麼,她就比他強壯些,這樣,她就可以愛護他了,而他也依靠著她,她把他擁在懷裏,不知她將會多麼的愛他!

天剛亮,李花競相開放,保羅就搭那輛送牛奶的笨重的馬車來到了威利農場。

他們在早晨清新的空氣中慢慢地往坡上爬,雷渥斯先生親切地衝他喊了一聲,接著就“嗒嗒”地催著馬兒。一路上,白雲繚繞,湧向被春天喚醒的後山。尼瑟米爾河流經山穀,河水在兩岸幹枯的草地和荊棘的映襯下顯得很藍。

馬車行駛了四英裏半,樹籬上小小的花蕾飛開出玫瑰似的花朵,閃出銅綠般色澤。畫眉和黑鳥此伏彼起互相和鳴。這兒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新奇的世界。

米麗亞姆透過廚房向窗外張望著,看見馬踏過白色的大門進了後麵長滿橡樹的院子,但還沒看見人影。緊接著,一個穿著厚厚的大衣的年輕人下了車,伸出手去接那個相貌英俊、紅光滿麵的農夫遞過去的鞭子和毛毯。

米麗亞姆出現在門口,她快十六歲了,膚色紅潤,儀態端莊,更加漂亮了,她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好像什麼使她欣喜若狂。

“我說,”保羅說,不好意思地側過臉,“你家的水仙花就要開了,是不是太早啊?不過這花看上去冷冰冰的,是嗎?”

“是冷冰冰的。”米麗亞姆用悅耳含情的聲音說。

“那花蕾上的綠色……”他支支吾吾,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我來拿毯子吧。”米麗亞姆異常溫柔地說。

“我自己來。”他說,似乎有些受到傷害,不過他還是把毯子遞給了她。

接著,雷渥斯太太出現了。

“你一定又冷又累,”她說,“我來替你脫衣服,這衣服太厚太重,你不能穿這件衣服走遠路。”

她幫他脫下大衣,他對這種照顧很不適應。她被大衣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喂,孩子她媽,”農夫提著大奶桶,晃晃蕩蕩地走過廚房時,笑著說,“你怎麼能拿得動那東西呢?”

她替小夥子把沙發墊子拍拍鬆。

廚房狹小而零亂。這個房子原來是個工人的房子,家具也是破破爛爛的。保羅喜歡這兒——喜歡被當做爐邊地毯的麻袋,喜歡樓梯下麵那有趣的角落,還喜歡角落裏的小窗戶,他彎下腰來就可以通過窗戶看到後園裏的李樹,和遠處可愛的小山丘。

“你要不要躺一躺?”雷渥斯太太問。

“哦,不要,我不累。”他說,“你不覺得出來有多麼美好嗎?我看見一棵開花的野刺李,還有好多的屈菜,我真高興今天天氣這麼好。”

“你要不要吃喝點什麼?”

“不用,謝謝你。”

“你媽媽怎麼樣?”

“我覺得她現在太累了,老是要幹的活太多。也許要不了多久要和我一起去斯肯格涅斯,她就能休息休息了。如果她能去,我會非常開心的。”

“沒錯,”雷渥斯太太回答,“她自己沒病倒真是個奇跡。”

米麗亞姆忙乎著準備午飯,保羅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他的臉蒼白而消瘦,不過他的眼睛還是像以往一樣機靈而充滿活力。他看著姑娘走來走去那驚異癡醉的樣子,把一個大燉鍋擱在爐子上,要不就看看平底鍋裏。這裏的氣氛和自己家裏完全不一樣,家裏的一切總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馬在園子想去吃玫瑰花,雷渥斯先生在外麵大聲吆喝著,姑娘嚇了一跳,一雙黑眼睛看了看四周,仿佛什麼東西突然闖入了她的內心世界。屋裏屋外都有一種寂靜的感覺,米麗亞姆似乎生活在一個夢幻一般的故事裏,她自己是個被囚禁的少女,她的心總是在一個遙遠、神秘的地方,沉醉在夢境中,她身上那條褪色的舊裙子和破靴子就像是考菲圖國王的那位行乞少女身上浪漫的破爛衣衫。

她突然意識到他那雙敏銳的藍眼睛在注視自己,把她的全身上下都看在眼裏。

她的破靴子和舊衣衫頓時讓她感到痛心。她痛恨他看到了這一切,甚至他還知道她的長襪沒有拉上去。她走進了洗碗間,臉漲得通紅。從這之後,她幹活時,手總是有點發抖,差點沒把拿著的東西掉到地上。她內心的夢被驚動,因此她渾身驚慌得發抖,她恨他看到的太多了。

雷渥斯太太雖然需要去幹活,但她還是陪保羅坐著聊了一會,她覺得讓他一人坐在那兒不禮貌。一會兒,她說了聲對不起便站了起來。過了一陣,她看了看湯鍋。

“哦,米麗亞姆。”她喊道:“土豆都煮幹了!”

“真的嗎,媽媽?”她叫道。

“如果我沒有把這事托付你來幹,我倒也放心的,米麗亞姆。”母親說著,看了看鍋。

姑娘站在那裏好象被打了一拳似的。她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可是,”她回答,一副羞愧難堪的樣子,“我肯定在五分鍾之前我還看了看土豆呢。”

“是的,”母親說,“我知道土豆容易燒糊。”

“土豆糊得不厲害,”保羅說,“沒什麼關係吧?”

雷渥斯太太抬起那雙褐色的痛心的眼睛看看這個小夥子。

“如果沒有那幾個兄弟們,也沒什麼關係。”她對他說,“隻有米麗亞姆知道,如果他們發現土豆燒糊了,會惹出怎樣的麻煩。”

“那麼,”保羅暗自想:“你就不該讓他們惹麻煩。”

一會兒,埃德加進來了。他打著綁腿,靴子上都是泥。作為一個農夫,他的身材太矮了些,神情也相當拘謹。他看了保羅一眼,冷冷地點了下頭,說:“飯好了嗎?”

“馬上就好了,埃德加。”母親抱歉地回答說。

“我可等著要吃了。”年輕人說著,拿起報紙來看。一會兒,家裏其它幾個人紛紛回來了。飯也準備好了。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母親過分的溫順和帶有歉意的語調反而使幾個兒子的舉止更加粗野。埃德加嚐了一口土豆,像個兔子一樣地咂咂嘴,氣鼓鼓地望著母親,說:“這些土豆糊了,媽媽。”

“對,埃德加,我一時竟忘了它,如果你們吃不下,就來點麵包吧。”

埃德加怒視著米麗亞姆。

“難道米麗亞姆不能照看一下土豆?她在幹什麼?”他說。

米麗亞姆抬起頭來,嘴巴張著,黑眼睛一閃一閃地充滿了怒火,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她低下頭,把怒火和羞愧都咽到肚子裏去了。

“我相信她也在努力幹活。”母親說。

“她連煮土豆都不會,”埃德加說,“還留在家裏有什麼用?”

“就為了吃留在夥房的東西。”莫裏斯說。

“他們沒忘記用那回土豆餡餅的事來打擊我們的米麗亞姆。”父親哈哈大笑著說。

她覺得羞愧極了。母親靜靜地坐在那兒,煩惱不堪,看起來好象聖徒不巧和野蠻的人共餐了似的。

這讓莫瑞爾感到困惑,他很想知道為什麼因為幾個燒焦的土豆會引起這麼一場軒然大波。母親把一切事——即使是一點點小事——都讓它升格到宗教信仰的高度。

幾個兒子很厭惡這樣,他們覺得這是成心和自己過意不去,於是就以蠻橫粗野和傲慢譏笑來對抗。

對於剛剛進入成年時期的保羅來說,這兒的氣氛以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有一些宗教意味,對他有一種難以表述的吸引。他隻覺得這兒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味兒。他的母親是很有理性的,而這兒卻不同,有些他喜歡,但有些往往會令他感到厭惡。

米麗亞姆和幾個兄弟麵紅耳赤地爭吵了一番,到下午的時候,等哥兒幾個出去以後,她母親說:“午飯的時候你真讓我失望,米麗亞姆。”

女孩子低下了頭。

“他們真不是東西!”她突然喊道,抬起那雙充滿怒火的眼睛。

“但你不是答應我不理他們嗎?”母親說,“我相信了你。你跟他們爭吵時我真受不了。”

“他們太可恨了!”米麗亞姆叫道,“而且——而且俗不可耐。”

“是的,親愛的,但是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跟埃德加還嘴。你就不能讓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嗎?”

“為什麼就可以這樣隨心所欲?”

“你難道這麼不堅強,你就這麼軟弱,非跟他們吵,都不肯因為我麵忍住這口氣嗎?”

雷渥斯太太始終不渝地堅持這種“忍辱負重”的說教。但這幾個男孩根本不吃這一套,隻有米麗亞姆還深合她的心意,她在她身上比較成功地灌輸了這一套。男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一套。可米麗亞姆卻常常用“忍辱負重”的態度對待他們。於是他們就瞧不起她,厭惡她。可她卻仍然現出這種傲慢的謙遜態度,我行我素。

雷渥斯家常常給人這種爭爭吵吵不甚和諧的感覺。盡管男孩子們深惡痛絕母親要求他們逆來順受和自卑中夾雜著高傲,但這畢竟對他們還是有很深的影響。他們不屑於和一個外人建立普通的感情和平凡的友誼,總是無休止地追求一些更深層的東西。對他們來說,普遍人似乎淺薄又平凡,而且微不足道。所以他們很不善於交際,顯得格格不入,簡直活受罪,然而卻傲慢無禮,自認為高人一等。但私下裏,卻也渴望著這種他們無法得到的精神上的親密。因為他們太麻木不仁,對別人一概愚蠢地蔑視,因此阻塞了每一條通往密切交往的途徑。他們要的是真正的親密,但他們甚至連一個人都沒有好好地接近過,因為他們不屑於走出第一步,他們看不起這種建立普遍交情的小事。

保羅對雷渥斯太太充滿了好奇。當他和她呆在一起時,仿佛一切蒙上了一層宗教色彩。他的心靈,受過創傷但又相當成熟,像尋求滋養似的渴求著她。在一起時,他們似乎能從一個日常經曆中探究出其中榮辱生死的真諦。

米麗亞姆不愧是她母親的女兒。在午飯後的陽光下,娘兒倆陪著他一起到田野裏去。他們一起找鳥窩,果園的樹籬上就有隻雌鷦鷯的窩。

“我真想讓你看看這個窩。”雷渥斯太太說。

他蹲下身來,小心地用手慢慢穿過荊棘模進鳥窩那圓圓的門。

“簡直就像摸到了鳥兒的身體內部一樣,”他說,“這裏很暖和。人家說鳥兒是用胸脯把窩壓成杯子那麼圓的。但我弄不明白怎麼頂也是圓的呢?”

這鳥窩似乎闖入了這娘倆的生活,從那以後,米麗亞姆每天都為看看這個鳥窩。

鳥窩對她來說似乎很親密。還有一次,當他和米麗亞姆一起走過樹籬時,他注意到了那些白屈菜,仿佛一片片金黃色的光斑撒在溝邊上。

“我喜歡這些白屈菜,”他說:“在陽光下,花瓣就平展開來,仿佛被陽光燙平了似的。”

從那以後,白屈菜對她也有了吸引力。她很善於擬人想象,但還是鼓勵他像這樣去欣賞各種事物。這樣,這些事物在她眼裏就變得栩栩如生了。她似乎需要外界的東西先在她的想象中或她的心靈中燃起火花,然後她才能確切地感受到它們的存在。由於她一心信教,她仿佛跟凡俗生活斷了線。她認為,這個世界如果不能成為一個沒有罪惡的修道院或者天堂,那麼,就是一個醜惡、殘忍的地方。

就是在這種微妙的親密氣氛中,在對自然界的東西具有一致看法而產生的情投意和中,他們逐漸萌發了愛情。

單方麵來說,他是經過好久才了解她的。由於生病,他不得不在家待了十個月。

有一段時間,他跟母親去了斯肯格涅斯,在那裏過的相當不錯。不過,即使在海濱,他也寫了幾封長長的信給雷渥斯太太,給她講了海岸和海。他還帶回來他心愛的幾幅單調的林肯海岸的素描,急著給她們看。雷渥斯太太家人對他的畫比他母親還感興趣。當然莫瑞爾太太關心的不是他的藝術,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但雷渥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們都幾乎成了他的信徒。他們鼓舞了他,讓他對他的工作滿腔熱情,而他的母親的影響就是讓他更加堅定,孜孜不倦,不屈不撓,堅持不懈。

他不久就和幾個男孩子們交上了朋友。他們的粗魯隻不過是表麵現象罷了。一旦他們遇到了自己信得過的人,他們就變得相當溫文爾雅,和藹可親。

“你想跟我一起去修耕地嗎?”艾德加有些猶豫地問他。

保羅高高興興地去了,整個下午都幫著朋友鋤地,或者揀青蘿卜。他常常和三兄弟躺在穀倉裏的幹草堆上,給他們講關於諾丁漢和喬丹的事情。投桃報李,他們也教他擠牛奶,讓他幹些小雜活——切幹草、搗爛蘿卜——他願幹多少就幹多少。

到了仲夏,整個幹草收獲季節,他都和他們一起幹活,而且喜歡上了他們。實際上,這個家庭與世隔絕,他們多少有點像“遺民”。雖然這些小夥子們都強壯而健康,然而他們生性過於敏感,愛躊躇不前的性格使他們相當孤寂,而你一旦贏得他們的親密情誼,他們也是相當親切的貼心朋友。保羅深深地愛上了他們,他們同樣也愛保羅。

米麗亞姆是後來才接近他的。不過他卻早在她還沒在他生活中留下任何痕跡時就已經進入了她的生活圈子。一個無聊的下午,男子漢們在地裏幹活,其它人去了學校,家裏隻有米麗亞姆和她的母親。這姑娘猶豫了一會兒,對他說:“你見過秋千嗎?”

“沒有。”他回答,“在哪兒?”

“在牛棚裏。”她回答。

在準備給他什麼東西,或給他看什麼東西之前,她總是要猶豫不決。男人對事物的價值標準和女人的大不一樣。她喜歡的東西——對她來說很寶貴的東西——卻常常受到幾個兄弟的嘲弄取笑。

“好,走吧。”他回答著,跳起身來。

這兒有兩個牛棚,穀倉兩邊各有一個。一個低暗一些的牛棚有四頭母牛,當小夥子和姑娘向吊在黑暗處屋梁上的又粗又大的繩子走去時,母雞亂飛到食糟邊上吵個不停。那根繩子向後繞在一根釘子上。

“這倒真是挺不錯的繩子呢!”他讚賞地驚叫著摟著它坐上去了,急著想顯顯身手。但立即他又站起身來。

“來,你先來。”他對姑娘說。

“喂,”她回答著向穀倉走去,“我們先在坐的地方鋪幾個袋子。”她把秋千為他弄得舒舒服服的。她很高興這樣做,他抓住了繩子。

“好,來吧。”他對她說。

“不,我不先來。”她回答。

她靜靜地站在一邊。

“為什麼?”

“你來吧。”她懇求道。

這幾乎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嚐到對一個男人讓步的樂趣,嚐到了寵愛他的樂趣。

保羅看著她。

“好吧,”他說著坐了下來,“當心!”

他跳上了秋千,幾下子就飛上了空中,幾乎飛出牛棚門口。門的上半部分是開著的,隻見外麵正下蒙蒙細雨,院子肮髒不堪。牛群無精打彩地靠著黑色的車棚,遠處是一排灰綠色的林牆。她戴一頂絆紅色的寬頂無簷帽,站在下麵望著。他往下看她,她看見他那雙藍眼睛閃閃發光。

“蕩秋千真是一種享受。”他說。

“是啊。”

他在空中全身心蕩啊蕩啊,淩空而過,活像一隻高興的飛撲而來的鳥。他朝下看著她。那頂絆紅的帽子扣在她的黑卷發上,她衝著他仰起那美麗而熱情的臉蛋,一動不動地沉思著。牛棚裏又黑又冷。突然,一隻燕子從高高的屋頂上俯衝下來,飛出了門。

“我不知道還有一隻鳥在看著我們呢。”他喊起來。

他悠閑地蕩著,她可以感覺到他在空中一起一落,仿佛有什麼力量推動著他。

“哦,我要死了。”他說,聲音恍恍惚惚,宛如夢中,好像他就是那逐漸停止擺動的秋千。她看著他,很癡迷的樣子。突然,他停下了,跳了下來。

“我蕩得太久了,”他說:“蕩秋千真是一種享受——真是一種享受。”

米麗亞姆看到他對蕩秋千這麼認真,這麼熱衷,心裏高興極了。

“噢,你繼續蕩吧。”她說。

“為什麼?你難道不想蕩一下?”他吃驚地問。

“嗯,不是很想,我隻蕩一會兒吧。”

他為她鋪好口袋,她坐下了。

“這很有意思,”他說著開始推她。“抬起腳後跟,要不會撞到食槽邊上的?

她感覺到他靈巧地正好及時抓住了她,每推她一下用力也恰到好處。她不禁害怕起來,她的心裏湧起一股熱浪。她在他手裏了。接著,他又恰到好處地用力推了一把,她緊緊抓住繩子,幾乎要暈過去。

“哈,”她害怕地笑了,“別再高了!”

“可這一點也不高呀。”他分辯說。

“可別再高了。”

他聽出了她聲音裏的恐懼,就住了手。在等他再一次來推她時,她的心緊張地像在煎熬中。不過他沒來推,她這才喘了一口氣。

“你真的不想蕩得再高一點嗎?”他問,“就保持這個高度嗎?”

“不,讓我自己來吧。”她回答。

他走到一邊,看著她。

“咦,你幾乎沒動嘛。”他說。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會兒就下來了。

“人家說你如果能蕩秋千,你就不會暈船。”他說著又爬上了秋千,“我相信我不會暈船。”

他又蕩了起來。在她眼裏,他身上仿佛有什麼引人入迷之處。這會兒他全心全意淩空蕩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飄蕩著。她從來不會這麼投入,她的兄弟們也不會的。她的心不由升起一股熱流。他仿佛是一團火焰,在空中蕩來蕩去時點燃了她心中的熱情。

保羅和這家人的親密感情逐漸集中到了三個人身上——母親、艾德加和米麗亞姆。對於母親,他是去尋求同情和那股能使他袒露胸襟的反常。艾德加是他的密友。

至於米麗亞姆呢,他多少有點俯就她,因為她看來是那麼卑微。

但是,這姑娘逐漸愛找他作伴。要是他帶來了他的素描本,她會看到最後一張畫,對著畫沉思的時間最長。然後她會抬起頭來望著他。她那對黑黑的雙眸會突然變得亮晶晶的,宛如一汪清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她會問:“為什麼我會這麼喜歡這幅畫?”

可是,她心裏總有股力量,害怕自己流露出那種親密眼神。

“為什麼你會喜歡呢?”他問。

“我不知道,它看上去像是真的。”

“這是因為——因為這幅畫裏幾乎沒有陰影,看上去很亮,仿佛我畫出了樹葉裏發亮的原生質,其它地方也都這麼畫,不是去畫那種僵硬的形,那些對我來說是死的。隻有發亮的部分才是真正的生命力。外形是沒有生命力的空殼,隻有發亮的才是真正的精華。”

她把小指頭含在嘴裏,一言不發地思索著這些話。它們再次給了她生命的感覺,使很多在她看來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變得栩栩如生起來。她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那些深奧而不易講清楚的話。而正是這些話,讓她領悟了很多她所鍾愛的東西。

又有一天,她坐在黃昏的陽光下,他在畫著西下夕照裏的幾株鬆樹。他一直沒說話。

“你瞧!”他突然說,“我就要這個。來,看看這幅畫,告訴我,這些是樺樹幹很像黑暗中火堆裏的紅煤塊?上帝為你點燃了灌木叢,永遠也燃不盡。”

米麗亞姆朝畫上看了一眼,嚇了一跳。不過這些鬆樹幹在她看來的確妙不可言,而且風格獨特。他收拾好畫箱,站起身來。突然,他盯住她。

“為什麼你總是很傷心?”他問她。

“傷心!”她驚叫起來,抬起那雙受驚的、奇妙的棕色眼睛望著他。

“是啊,”他回答道,“你總是一副傷心的樣子。”

“我不是——哦,我一點都不傷心。”她叫道。

“甚至你高興時也隻是悲傷之餘一時的熱情,”他堅持說,“你從來沒有高興過,甚至連好臉色也沒有過。”

“不,”她想了一會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你不高興,因為你的內心與眾不同。像一棵鬆樹,你突然一下子燃燒起來。不過你並不像一棵普通的鬆樹,長著搖曳不定的葉子,興高采烈的……”他變得語無倫次了。她卻默默地琢磨著他的話,他感覺到一種奇特的激情,仿佛這激情是剛剛產生的。她頓時變得跟他如此親近。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興奮劑。

然而有些時候他又極為厭惡她。她的最小的弟弟隻有五歲,是個身體虛弱的孩子,那張蒼白而又秀氣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棕色眼睛——就像雷諾鶿畫的《天使唱詩班》裏的人物,有幾分淘氣。米麗亞姆常常跪在這孩子麵前,把他拉到身邊。

“哦,我的休伯特,”她充滿深情地低叫著,“哦,我的休伯特!”

她把他擁在懷裏,憐愛地把他輕輕地搖來搖去,她稍稍仰著臉,眼睛半閉著,聲音熱情洋溢。

“不要!”孩子不舒服地說,“不要,米麗亞姆!”

“哦,你愛我,是嗎?”她喉嚨裏喃喃地說,仿佛有些神誌恍惚,晃動著身子,如癡如醉。

“不要!”孩子又喊了一聲,清秀的眉毛皺了起來。

“你愛我,是嗎?”她喃喃地說。

“你這麼小題大做幹什麼呢?”保羅喊著,對她這種狂熱的感情覺得很難受。

“為什麼你不能對他正常一些?”

她放開孩子,站起來了,一聲不吭。她的過分熱烈使任何感情都不能保持正常狀態,這讓小夥子煩到了極點。這種無緣無故流露出來的可怕的、毫無遮攔的親近叫他感到震驚。他習慣於他母親的那種穩重。碰到眼前這種場合,他從內心深處慶幸自己有這麼一位明智而健全的母親。

米麗亞姆身上最有活力的要算她的眼睛了。這對眼睛往往黑得像一座黑漆漆的教堂,但也能亮得仿佛噴出的熊熊烈火。她的臉總是一副沉思的樣子,難得有什麼變化。她很像是那個當年和瑪利亞一起去靜觀耶穌升天的女人之一。她的身體既不柔軟也沒有生氣。走路時搖搖擺擺,顯得很笨重,頭向前低著,默默地沉思著。她倒不是笨手笨腳,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像樣。她擦碟子的時候,常常站在那兒發愣和犯愁,因為她把茶杯或酒杯弄成兩片了。她似乎由於害怕和不自信,而使勁過猛。她沒有鬆鬆散散,也沒有大大咧咧。她把一切都抓得死緊,然而她的努力,由於過分緊張,反而起了反作用。

她難得改變自己的那種搖搖擺擺、向前傾的緊張的走路姿勢,偶爾她和保羅在田野裏奔跑,那時她的眼睛炯炯發亮,那種狂喜的神情會讓他大吃一驚。不過具體說來她很害怕運動,如果她要跨過一級踏級,就不免有些苦惱,她會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心慌意亂。而且即使他勸她從一點也不高的地方跳下來,她也不肯。她的眼睛會大睜著,心怦怦亂跳,窘相畢露。

“不,”她叫道,心裏害怕,臉上似笑非笑——“不!”

“你跳呀!”有二次他一麵喊道,一麵往前推了她一把,帶著她跳下了柵欄。

她驚恐地拚命大叫了一聲“啊!”似乎眼看要昏過去了。他聽了真懵了。可結果她雙腳安然地落了地,而且從此在這方麵有了勇氣。

她對自己的命運非常不滿意。

“你不喜歡呆在家裏嗎?”保羅驚訝地問她。

“誰會願意?”她低聲激動地回答道,“有什麼意思?我整天打掃,可那幾個兄弟不消五分鍾就會搞得亂七八糟。我不願困在家裏。”

“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做點事,我想和別人一樣有個機會。為什麼我就應該呆在家裏,不準出去做事?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嗎?我有什麼機會呢?”

“什麼機會?”

“了解情況——學點知識,幹點事情的機會唄。這真不公平,就因為我是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