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男少女的愛情(2 / 3)

她好像非常傷心。保羅覺得很奇怪。在他家裏,安妮總是很高興做個女孩。她沒有那麼多責任,她的事情也比較輕鬆,她從來沒想過不做個女孩。可是米麗亞姆卻幾乎瘋狂地希望自己是一個男人,然而同時她又厭惡男人。

“可是做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呀。”他皺著眉說。

“哈,是嗎!可男人擁有一切。”

“我認為女人應該樂意做女人,男人也應該樂意做男人。”他回答說。

“不!”——她搖著頭——“不,什麼都讓男人給占了。”

“那你想要什麼?”他問。

“我想學習。為什麼我就應該什麼也不懂?”

“什麼!就像數學和法語嗎?”

“為什麼我就不應該懂數學?該懂!”她大聲嚷嚷,眼睛睜得偌大,流露出不服氣的神情。

“好吧,你可以學的和我一樣多,”他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你。”

她的眼睛睜大了,她不相信他會當老師。

“你願意嗎?”他問。

她低下了頭,沉思地吮著手指頭。

“願意。”她猶豫地說。

他常把這些事都講給母親聽。

“我要去給米麗亞姆教代數了。”他說。

“好吧,”莫瑞爾太太回答道,“我希望她能學到點東西。”

他星期一傍晚到農場去的時候,天色快黑了。當他進屋時,米麗亞姆跪在爐邊,打掃著廚房。她家別的人都出去了。她回頭看到他,臉紅了,黑眼睛亮晶晶的,一頭秀發披散在臉前。

“你好!”她說話時聲音溫柔動聽,“我知道是你來了。”

“怎麼知道的?”

“我聽得出你的腳步聲。別人不會走得那麼快,那麼有力。”

他坐了下來,籲了口氣。

“準備好學代數了嗎?”他問著從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冊子。

“可是……”

他可以感覺到她逐漸退縮了。

“你說過你想學啊。”

他盯著不放說。

“今晚就開始?”她支支吾吾地說。

“我可是特地來的。如果你想學,你就必須開始。”

她把爐灰倒進畚箕,看著他,有些膽怯地笑了。

“是啊,可是今晚就學,你瞧,我還一點準備都沒有呢。”

“噢,得了,把灰倒了就開始吧。”

他走過去坐在後院的一個石凳上,凳上放著幾個大牛奶罐,歪斜著在那裏晾著。

男人們都在牛棚裏,他聽到了牛奶噴進桶裏那種輕輕的單調的聲音。不一會兒她來了,拿著幾個大青蘋果。

“要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她說。

他咬了一口。

“坐下。”他滿嘴含著蘋果說。

她眼睛近視,就越過他的肩頭費勁地盯著書看。這讓他很別扭,他趕緊把書遞給了她。

“瞧,”他說,“代數就是用字母代替數字,你可能用a代替2或6.”

他們上課了。他講解著,她低著頭看著書。他急匆匆地講著,她卻從不應聲。

偶爾,他問她:“你明白嗎?”她則抬頭來看著他,由於害怕,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似笑非笑。“你明白不明白啊?”他叫道。

他教得太快了。不過她什麼也沒說。他問她的次數多了,不由動了肝火。看見她坐在那兒,可以說受他擺布吧,嘴巴張著,眼睛圓睜著,露出害怕的笑容,又是抱歉,又是害羞,他真是火冒三丈。這時艾德加提著兩桶牛奶走過來了。

“嗨,”他說:“你們在幹什麼?”

“代數。”保羅回答說。

“代數?”艾德加好奇地重複了一句,接著哈哈大笑著走了,保羅咬了一日剛才忘記吃的蘋果,看看園子裏那些可憐的被雞啄得像花邊似的卷心菜,想去把這些菜拔掉。他看了一眼米麗亞姆。她正撲在那本書上,像是全神貫注的樣子,然而身子卻直打哆嗦,生怕自己不明白。她這副模樣真讓他生氣。她臉色紅潤而美麗,然而她的內心卻似乎在拚命地祈求什麼。她合上那本代數書,知道他生氣了,不由畏縮了。與此同時也看出,她因為聽不懂而傷了自尊心,他態度就溫柔了些。

接著,講課進度慢了些。她戰戰兢兢地竭力想明白講的內容,那城惶誠恐的緊張兮兮的樣子又讓他冒火。他對她大發雷霆,接著又覺得不好意思了,又接著上課。

後來,教著教著又發火了,又責備了她,她隻默默地聽著。偶爾,很難得的,她也為自己辯解幾句。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對他直冒火星。

“你沒有給我時間去理解。”她說。

“好吧。”他回答著,把書扔到桌子上,點了一支煙。過了一會兒,他又後悔地回到她身邊。就這樣繼續上課。他就是這樣,一會兒大發雷霆,一會兒特別溫柔。

“你上課時為什麼戰戰兢兢,魂不附體啊?”他大聲叫道。“你又不是用魂來學代數的,你就不能用清醒的頭腦來看看書嗎?”

他再回到廚房時,雷渥斯太太常常責備地看著他,說:“保羅,不要對米麗亞姆太嚴格了。她可能學得不快,但我肯定她盡力了。

“我也沒辦法,”他有些可憐巴巴地說,“我總是無法控製自己。”

“你不會生我的氣吧?米麗亞姆,你不會吧?”後來,他問了那姑娘。

“沒有,”她那低沉悅耳的聲調讓他放心了,“沒有,我沒生氣。”

“別生我的氣啊,是我的錯。”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對她發起火來。很奇怪,誰也沒惹他發過這麼大的脾氣。

他會突然對她火冒三丈。有一次,他竟把鉛筆扔在她臉上。接著大家默不作聲。她把臉稍微扭到一邊。

“我不是……”他說著,可又說不下去了,隻覺得渾身上下都虛軟無力。她從來沒有責備過他或生過他的氣。他常常感到非常羞愧。可是他的怒火還是一次次爆發,就像一隻氣泡被壓崩一樣。而且一看到她那張熱切、沉默、茫然的臉龐時,他仍感到忍不住要把鉛筆扔到她臉上去。當他看到她雙手直打哆嗦,嘴巴痛苦地半張時,他不禁為她感到痛心。同時由於她喚起了他的激情,他渴求著她。

此後,他常常避開她而和艾德加在一起。米麗亞姆和她哥哥是天生的對頭。艾德加是個講求理性的人,他天生好奇,對生活有一種科學的興趣。看見保羅為了艾德加而冷落了她,米麗亞姆感到非常傷心。在她看來,艾德加似乎低下得多。可是保羅和她大哥在一起居然非常開心。兩人一起在田裏消磨了幾個下午,碰到下雨天,就在草料棚子裏幹木匠活。他們還在一起聊天,有時保羅把鋼琴邊跟安妮學唱的歌教給艾德加。男人在一起,包括雷渥斯先生在內,經常很激烈地爭論土地國有化之類的問題。保羅早已經聽到他母親在這方麵的見解,就把這些見解當成自己的,為她而辯解。米麗亞姆也來湊湊熱鬧,但總是等到爭論結束時,才能隻剩下他們倆自己談談。

“說到頭來,”她心裏說,“如果土地國有化了,艾德加、保羅和我也還一個樣子。”因此她等著這個年輕人回到她身邊。

當時他正在學畫畫,他特別喜歡晚上單獨和母親在一起,坐在家裏,畫啊畫啊。

她則做些針線活,或者看看書。有時候,他抬起頭來,目光會在母親那張容光煥發、充滿活力的臉上停留一會兒,再高高興興地畫他的畫。

“有你坐在這兒的搖椅上,我能畫出我最好的作品來,媽媽。”他說。

“真的!”她驚呼著,還假裝懷疑地嗤之以鼻。其實她感覺得到他說的是真的,她的心高興得顫抖了。當她做針線活或者看書時,她一連幾個小時坐著紋絲不動,隱隱覺察到他在旁邊畫著。他呢,滿腔熱情地揮動著筆,感覺到她的熱情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種力量。娘兒倆都很快樂,但彼此都沒意識到這一點。這一段生活是多麼地有意義,這才是真正的生活,然而他們卻幾乎忽略了它。

隻有受到激勵時他才意識到這些。一幅素描完成了,他總是拿給米麗亞姆看看。

在那兒受到激勵後,他才對自己無意識的畫加深了認識。在和米麗亞姆的接觸中,他增強了洞察力,他對事物的領悟更深了。從他母親身上,他汲取了生活的熱情和創作的力量。米麗亞姆把這種熱情激勵成了白熱化的激情。

當他回到工廠時,工作條件已有所改善。每星期三,他可以不上班而去美術學校——由喬丹小姐的資助——傍晚回來。後來,工廠每逢星期四和星期五又由八點下班改為六點下班。

夏天的一個傍晚,米麗亞姆和他從圖書館回家去,穿過了赫羅德農場的田地。

從這兒到威利農場隻有三英裏路。田裏收割下來的幹草發出一片黃裏透紅的光,栗色的頂部已變成了深紅色。當他們沿著高地走時,西方那一縷金光逐漸消褪,轉為紅色,紅色又轉為深紅色,再後來,一片陰森森的藍色又悄悄升了上來,和那片黃裏透紅的光彩成了對比。

在黑漆漆的田野裏,他們走了往阿弗雷頓的公路。這條泛白的公路蜿蜒向前。

走到這兒,保羅猶豫了一下。這兒到他的家還有兩英裏,往前再走一英裏是米麗亞姆的家。他倆不約而同地眺望著酉北方天際晚霞下這條在陰影中綿延遠去的公路。

小山頂上是庫爾貝礦井,那兒有幾所荒涼的房子,遠遠的天邊看得見礦井中的吊車豎著的黑影子。

他看了看表。

“九點鍾了。”他說。

這倆人挾著幾本書站在那兒,不願分手。

“這早晚的樹林看起來可愛極了,”她說,“我想讓你去看看。”

他跟著她慢吞吞地穿過了那條公路,走向那扇白色的門。

“如果我回去晚了,他們會埋怨我的。”他說。

“可你又沒做什麼壞事?”她不耐煩地回答。

他跟著她穿過暮色中那片剛被牲口啃過的牧場,樹林裏涼意襲人,樹葉發出一股香味,忍冬的香味沁人心脾,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他倆就這樣默默地走著。在這片黑糊糊的樹叢裏,夜色奇妙地降臨了。他環顧四周,期待著。

她想給他看她發現的一株野玫瑰花。她知道這株玫瑰花好看極了。然而,如果他沒有見到過這株野玫瑰花,她就覺得這花就不會銘刻在心。隻有他才能使這株玫瑰花變成她的,不朽的。她現在還不滿足。

小路上已經有露珠了。一片霧氣正從老橡樹林裏升起,他一時摸不清那一片白茫茫的究竟是一片霧呢,還是在紛壇中顯得蒼白無力的石竹花。

等他們走到鬆樹林旁邊時,米麗亞姆變得焦急和緊張起來。她的野玫瑰花可能已經不在了。她也許找不到它了,她是多麼想找到它啊。她幾乎迫不急待地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起站在花前。他們要在花前心心相印——享受一種令她神往的,聖潔的境界。他在她身邊默默地走著,倆人挨得很近。她顫抖著,他聆聽著,心裏暗暗著急。

走近林子邊際,他們看見前方的天空宛若珍珠母,大地已經暮色蒼茫。不知從哪兒飄來附在鬆樹林外層枝椏上的忍冬香味。

“在哪兒呀?”他問道。

“就在中間那條路下麵。”她哆嗦著喃喃地說。

他們剛走到小路拐彎處時,她站住不動了。有些害怕地盯著鬆樹間的寬闊大路,有幾分鍾,她什麼也分不清,灰暗的光線使各種東西的顏色都模糊得無法分辨。後來,她才看見那株野玫瑰。

“啊!”她叫道,趕緊走上前去。

這株玫瑰靜止不動。它的樹幹長得很高,枝葉蔓生。有刺的花梗披掛在一棵山植樹上,長長的枝條密密實實地垂在草地上,純白色的玫瑰花朵猶如一叢叢凸起的象牙球,宛若撒落的星鬥,在昏暗的簇葉、枝幹和青草上熠熠發光。保羅和米麗亞姆緊靠在一起,默默無言地站著觀看。從容自若的玫瑰花的光一點一點地籠罩了他們,似乎點亮了他們心靈的某個角落。暮色四合,宛如煙霧,但仍然掩蓋不了那些白色的玫瑰花。

保羅深深地凝望著米麗亞姆的眼睛。她臉色蒼白,帶著驚歎的神情期待著。她的雙唇半啟,黑眼睛坦率地盯著他。他的眼光似乎看穿了她的心。她的心兒顫抖了。

這正是她所要的心心相印。他卻好像很苦惱地轉過身去,又麵對著那株玫瑰去了。

“花兒看來好像蝴蝶一樣會飛,會晃動。”他說。

她看著這些玫瑰花。花兒是白色的,有些花卷曲著,顯得那麼聖潔,還有些花卻欣喜若狂的競相怒放。這株野玫瑰樹黑得象個影子。她一時衝動,衝著花兒舉起了手,不勝仰慕地走上前去撫摸這些花兒。

“我們走吧。”他說。

這些象牙色的玫瑰發出一股冷香——一種雪白而純潔的幽香。不知怎的,讓他感到焦急和束縛。兩人默默地走著。

“星期天見。”他平靜地說完,就離開她走了。她慢吞吞地往家走,深深地沉浸在這夜的聖潔之中,感到心滿意足。他在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一走出樹林,來到那片開闊的草地,他就呼吸自如了。他開始往家飛奔,心裏一片舒暢。

每當他和米麗亞姆一起出去時,總是很晚才回來。他知道母親為此而不滿,生他的氣——可為什麼呢?他不明白。當他進了屋子,扔下帽子時,母親抬頭看了一下鍾。她一直坐在那兒想心事,因為眼睛不太好,她不能看書。她能感覺到保羅被這個姑娘勾引了,再說她也不喜歡米麗亞姆。“她是那種一定要把男人的魂兒都勾得一點不剩的女人,”她心裏說,“而他竟然聽任自己被勾引過去,她決不會讓他成為一個男子漢的,永遠也不會。”因此,當他和米麗亞姆一起出去時,莫瑞爾太太越來越不滿了。

她看了一眼鍾,冷淡而疲倦地說:“你今晚出去走得真夠遠的了。”

他跟那姑娘來往以後變得熱情洋溢、毫無掩飾,現在卻一下子畏縮了。

“你肯定把她送到家了?”母親說。

他沒回答。莫瑞爾太太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看見他正氣惱地皺著眉,他的頭發,因為匆忙,被汗浸濕了搭在額前。

“她一定非常迷人,迷得你無法離開她,晚上這個時候還要走上八英裏。”

在剛才米麗亞姆的魅力與母親的煩惱中,他感到左右為難。他本想什麼也不說,不回答母親的問題,可他又硬不下心腸來不理她。

“我確實喜歡跟她聊天。”他煩躁地說。

“再沒有別人能和你聊天了嗎?”

“如果我和艾德加一起出去,你就不會說什麼了。”

“你知道我還是應該說的。你知道,不論你跟誰一起出去,我都應該說。從諾丁漢回來,天這麼晚了,你一路走來未免也太遠了。而且,——她的聲音突然露出憤怒和輕蔑——”真讓人惡心——這麼丁點兒的姑娘跟小夥子就談婚事。“

“不是求婚。”他大聲說。

“我不知道你還能管它叫什麼!”

“真不是!你以為我們在動手動腳幹什麼事嗎?我們隻不過是聊天。”

“天知道你們聊到何時何地去了。”結束了母親這麼一句挖苦的回答。

保羅生氣地扯著鞋帶。

“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他問,“就因為你不喜歡她?”

“我沒說我不喜歡她,但我不讚成小孩子之間就這麼密切,從來也不會讚成。”

“但你不介意安妮跟吉姆。英格出去?”

“他們比你們理智得多。”

“為什麼?”

“安妮不是那種卿卿我我的人。”

他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母親看起來很疲倦。威廉死後,她的身體一直沒有好過,而且眼睛也疼。

“好吧,”他說,“鄉下的景色很漂亮,斯利恩先生問起你,他說他非常掛念你。你現在好一點了吧?”“我早就應該上床去了。”她回答。

“可是,媽媽,你知道,十點一刻之前你是不會上床的。”

“哦,不,我應該上床!”

“哦,小婦人,現在你對我樣樣不滿意,所以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是不是?”

他吻了吻母親那非常熟悉的前額:眉宇之間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飄飄灑灑的秀發已經變成灰白色了,還有那梳得很有氣派的鬢角。吻了她之後,他的手還搭在她的肩上。之後,他才慢慢地上了床,他已經忘了米麗亞姆了,他隻看到了母親的頭發從溫暖、寬闊的額頭向後梳去,而且她多少受到一點傷害。

保羅再次看到米麗亞姆時,他對她說:“今天晚上別讓我回去得太晚了——不要晚過十點。我媽媽會難過的。”

“為什麼她會難過?”她問。

“因為她說我得早起,不應該在外麵太晚。”

“好的。”米麗亞姆平靜地說,帶著淡淡的饑笑的意味。

他討厭這樣,於是他又像往常一樣回去得很晚。

他和米麗亞姆倆人都不會承認他們之間滋生了愛情。他認為自己很穩重不至如此多情,而她則認為自己非常高尚。他們倆都成熟得很晚,而且心理方麵比體力還要晚熟得多。米麗亞姆極為敏感,就像她母親的為人一般,最輕微的粗俗汙穢都會讓她慌而不迭地退縮。她的兄弟雖然非常粗魯,但他們說話從不粗俗。男人們從來都是在外麵討論一切關於牲畜交配的事。但是,也許因為各個農場都不斷碰到牲畜繁殖的事,米麗亞姆對這類事更加敏感。即使聽到別人對兩性關係的稍微暗示,她就心跳加速,並十分厭惡。保羅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他們之間的親密完全是純潔的感情。在他們麵前連母馬懷孕的話都從來不提。

他十九歲時,每星期隻能掙二十先令,但他很快樂。他的畫技進步很大,生活也很不錯。複活節那天,他組織了一次去鐵杉石的遠足。同去的有三個同齡的小夥子,還有安妮、亞瑟、米麗亞姆和傑弗裏。亞瑟在諾丁漢當電工學徒,回家來度假。

莫瑞爾像平常一樣一大早就起來了,吹著口哨在院裏鋸著木頭。七點鍾時,家裏人聽見他在買價值三便士的十字形圖案的小圓麵包,還興致勃勃地跟那個送麵包的女孩子聊著,稱她“親愛的”。他打發走了其它幾位拿著果子麵包的男孩子,告訴他們,他們的生意已經被這個小姑娘奪走了。這時,莫瑞爾太太起床了,全家人都下了樓。對每個人來說,不是周末卻能這樣躺在床上睡一大覺真是一種極大的享受,保羅和亞瑟在早飯前看了會兒書,沒有梳洗隻穿個襯衫就坐下來吃飯,這又是節日的另一種享受。房間裏很溫暖,一切都無憂無慮的,家裏有一種充實的感覺。

男孩子們在看書報時,莫瑞爾太太進了花園。他們現在住在另一幢房子,離斯卡吉爾街那個家很近。威廉死後不久,他們就從那兒搬了出來,不一會,從花園裏傳來一聲激動的叫喊:“保羅!保羅!快來看啦!”

這是母親的聲音,他扔下書就走了出去。這是一個通到野外的長長的花園。那是一個灰暗、陰冷的天,還有陣陣寒風從德比郡刮來。兩塊田地之外就是房屋鱗次櫛比,到處是紅牆的貝斯伍德。在那一片房屋中,教堂的尖塔和公理會禮拜堂的尖頂高聳而起。再往前就是樹林和小山,一直通灰白色的潘寧山脈的頂部。保羅朝花園望去,尋找著母親,她的頭顯露在紅醋栗樹叢中。

“到這兒來!”她叫道。

“幹嗎呀?”他回答。

“來看看。”

她在看著紅醋栗樹上的花蕾。保羅走了過去。

“想一想,”她說,“我以為在這裏再也看不到這些了!”

兒子走到了她身邊,柵欄下麵有一塊小小的花壇,裏麵長著一些綠色的毛蓬蓬雪裏青,就像沒發育好的球莖上長出來的一樣,開著三朵奇形怪狀的花。莫瑞爾太太指著那些深藍色的花。

“來,看那個!”她驚叫著,“我正在看紅醋栗時,心裏想:”那個很藍很藍的東西,是不是一個蜂巢呢?‘那兒,你看,蜂巢,三朵雪裏青,太美了!但它們是從哪兒來的呢?“

“我不知道。”保羅說。

“哦,太奇妙了!我還以為認識這園子裏的一草一木呢。是不是很棒啊?你瞧,那棵醋栗樹剛好掩護這些花,沒傷,也沒碰。

他蹲下身,把鍾一般的小藍花翻了過來。

“這是一種奇妙無比的顏色!”他說。

“可不是!她叫道,”我想這花兒可能來自瑞士,聽人說那兒才有這麼可愛的東西。想想,這花開在雪地裏!不過,它們是從哪來的呢?風不會把它們吹來的,是吧?“

這時,他記起他曾在這兒插過很多修剪下來的斷技。

“你從沒告訴我。”她說。

“是的,我想等到開花時再說。”

“現在,你看!我差點錯過這些。我一輩子還沒在花園裏見過雪裏青呢。”

她又激動又得意,這花園給她無窮的樂趣。保羅為她而感到高興,他們終於住進了有一個可以通往田地的花園的房間。每天早飯後,她都出去,心情愉快地繞著花園溜達一會兒。的確,她熟悉這園子裏的一草一木。

出遊的人都來齊了。吃的裝好後,他們就興衝衝地出發了。他們趴在水渠堤上,從溝這頭扔下一張紙,看著紙片被水衝到另一頭。他們站在遊艇碼頭的人行橋上,看著寒光閃閃的鐵軌。

“你應該看一看六點半路過的那趟特快車。”倫納德說,他的爸爸是個信號員。

“夥伴們,那趟車轟隆聲可真大啊。”這一夥人看看這一頭通向倫敦,另一頭通向蘇格蘭的鐵路,他們似乎感覺到了這兩個神秘地方的存在。

在伊爾克斯頓,成群成群的礦工正等著酒店開門。這是一個無聊懶散的小鎮。

斯丹頓。蓋特鑄鐵廠爐火熊熊。他們對所見所聞都熱烈爭論著。從特威爾他們又穿過德比郡回到諾丁漢郡。午飯時分,他們到了鐵杉石,田野裏到處是諾丁漢和伊爾克斯頓的人群。

他們原以為會有一塊曆史悠久、聞名於世的紀念碑,結果卻隻看到了一小塊扭曲的岩石,像隻枯爛的蘑菇,可憐兮兮地站在田野的一邊。倫納德和狄克開始把他們的名字縮寫:“L.W,”和“R.P”刻在那古老的紅砂石上。但是,保羅拒絕這樣做,因為他曾在報上讀到過諷刺刻字留念的人的評論,說這些人想流芳百世卻苦於找不到其它門路。接著,所有的小夥子們都爬上了岩石頂部四處眺望。

田野裏到處都是工廠男女工人在吃午飯,或做著什麼運動。遠處是一個古老莊園的花園,草地四周有水鬆樹籬和密密的樹叢,還有一個個種著金黃色番紅花的花壇。

“瞧,”保羅對米麗亞姆說,“多麼安靜的一個花園!”

她已經看見了那黑黑的水鬆和金黃色的番紅花,但她又感激地看了看那兒。和這麼多人在一起,他似乎不屬於她了。他和平時不一樣——不是她的那個能了解她心靈處最輕微的震顫的保羅,而是另外一種人,和她沒有共同語言。她感到莫大的傷害,所有的知覺也麻木了。隻有當他又回到她身邊,丟下她所認為另外一個比較渺小的他時,她才能回複過來。現在他讓她看這個花園,渴望跟她接觸。她已厭倦了田野的景色,就轉過身來看看四周都被密密麻麻的番紅花環繞的這片寂靜的草地。

一股寂靜得幾乎讓她癡迷的感覺籠罩了她。這讓她感到她是和他單獨在這個花園裏了。

之後,他又離開她加入其他夥伴之中。不久,他們就動身回家了。米麗亞姆一個人慢慢地走在後麵,她和別人合不來,她極少結交別人:她的朋友、夥伴、情人就是大自然。她看著太陽蒼白無光地往下落。在陰暗、寒冷的樹籬中夾雜著一些紅葉,她溫柔地、充滿深情地采摘著這些葉子,指尖憐愛地撫摸著葉子,表達著自己內心的深情。

突然,她發現自己一個人走在一條陌生的路上,於是她向前匆匆趕去,在小巷的拐角處她趕上保羅,他正彎著腰站在那裏,好像在聚精會神地幹著什麼,鎮定、耐心,但又有一點無望的樣子。她猶豫地向他走去,看著他。

他全神貫注地呆在路中間。遠處,一抹濃濃的金光還留在灰暗的天際,把他映襯得像尊黑色浮雕。就像夕陽把他送給了她,她看著他那瘦小但結實的身影。心裏突然一陣痛楚,她知道自己一定愛上了他。她曾經發現了他身上少有的那種潛力,發現了他的孤獨。她像是瑪利亞在天使麵前聽到聖靈降生的消息一樣,哆嗦著慢慢向前走去。

他終於抬起頭來。

“哦,”他感激地驚叫到,“你在等我嗎?”

她看見他眼睛掠過一絲陰影。

“這是什麼?”她問。

“這個彈簧壞了。”他給她看看他的傘損壞的地方。

立刻,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她知道不是他自己弄壞的傘,是傑弗裏的責任。

“這隻不過是一把傘,是吧?”她問。

她很奇怪他平時不計較一些瑣碎事,而此時卻如此小題大作。

“但這是威廉的傘,而且根本沒法不讓我媽媽不知道。”他平靜地說著,仍舊耐心地擺弄著那把傘。

這句話像把刀似的刺中了米麗亞姆的心。這也證實了剛才她對他的揣度,她望著他。但他卻神情冷淡,因此她也不敢好言安慰他,甚至不敢溫柔地跟他說話。

“走吧,”他說,“我修不了。”於是他們就默默地沿著舊路走著。

當天傍晚,他們漫步在尼瑟。格林附近的樹林中,他好像在竭力要說服自己似的,有些焦急地對她說:“你知道,”他費勁地說著:“如果一個人有了愛,另一個人也一樣。”

“啊!”她回答,“就像小時候媽媽對我說的‘愛情產生愛情’。”

“是的,差不多,我想這一定是至理名言。”

“我希望是正確的,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愛情就會變成一件可怕的事。”她說。

“是,是這樣——至少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這樣的。”他回答。

而米麗亞姆以為他是在寬慰自己,心裏有了點底。她認為自己在小徑上碰到保羅是一個天賜的良機。這番談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腦海中,就像摩西法律中的文字一樣。

現在她和他意見一致,並且支持他。在這段時間裏,他因自己家人對威利農場的不滿,出言傷了全家人的感情。但她支持他,相信他是對的。而且這段時間,她多次夢到了他,夢境生動、令人難忘。這些夢後來還一再重現,促使他倆的感情上升到一個更加微妙的心理階段。

複活節的星期一那天,又和上次那一幫人旅行到風田莊園。對於米麗亞姆來說,和歡度假日的人們擠在一起,在塞斯利橋乘火車真是一件興奮激動的事。他們在阿爾弗雷頓下了火車。保羅對這兒的街道和帶著狗的礦工很感興趣。這兒的礦工與別處的不同。米麗亞姆到了教堂才恢複了生機,他們進去時都有點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