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怕背著裝滿食品的包,會被別人趕出來。倫納德是個很瘦的小夥子,說話者帶刺,走在最前麵。寧死也不願被人趕出來的保羅走在最後。因為是複活節,教堂已經被裝飾過了。似乎有百朵水仙花長在聖水器裏。光線透過玻璃窗戶射了進來,暗淡的光線染上玻璃上的五顏六色,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百合和水仙花的清香。在這種氣氛下。米麗亞姆興奮起來。保羅對這兒的氣氛也很敏感,生怕做了什麼他不該做的事。米麗亞姆轉向他,他點頭示意,他們倆心心相印地站在一起。他不願意到領聖餐柵欄前麵去。她就喜歡他這樣。有他在身邊,她才有心思做祈禱,他覺得這個幽暗虔誠的教堂有一種奇怪的魅力,他所有的沈醉於神秘幻想的天性顫動起來了。
她為他所吸引,他倆一起祈禱著。
米麗亞姆很少跟別的男孩說話,和她談話,他們也會覺得非常別扭。因此,她常常保持著沉默。
他們爬上通向莊園的陡峭的山路上時已經中午了。溫暖耀眼的陽光下一切都顯得那麼柔和,白屈菜和紫羅蘭已經開花了。大家的心情都極為興奮。城堡的灰牆壁那麼柔和,常春藤染著綠光,古跡周圍的一切顯得優雅而有格調。
莊園是淺灰色的堅固的石塊砌成的。牆壁單調而寧靜。年輕人都興致勃勃、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害怕享受不到這個古跡的樂趣。在第一個院子中,高高的殘垣裏,有幾輛農場的運貨馬車,車轅亂扔在地上,輪胎上長滿了紅鏽。院子裏一片寂靜。
大家急切地付了六便士,膽怯地穿過了一個漂亮幽靜的拱門,進入了裏麵的院子。他們都有些卻步不前。這塊鋪著碎石的地方,過去是一個門廳,一棵帶刺的老樹正在發芽。周圍的陰影裏是各種奇怪的空曠地和破房子。
午飯後,他們又動身去探索這座古跡。這一回,姑娘們和可以作向導和解說員的小夥子們一起去了。莊園一角有一座行將倒塌的高塔,有人說蘇格蘭的瑪麗女王曾被囚禁在那裏。
“想想吧,女王也曾經爬過這兒!”米麗亞姆爬上空空的樓梯時,她低聲說。
“她一定能上得來,”保羅說,“她有風濕病,還是別的什麼病,我想他們一定虐待她。”
“你不覺得她罪有應得嗎?”米麗亞姆問。
“不,我不覺得,她隻是太活躍了。”
他們繼續爬著那曲裏拐彎的樓梯,一陣大風從窗裏吹了進來,一直衝到塔尖上,吹得姑娘的裙子像個氣球,她很感不好意思,保羅抓住裙子褶邊,幫她把裙子拉下來,他這麼做自然利索,就像替她撿起一付手套似的。她永遠忘不了這件事。
常春藤密密層層地環繞著這個殘破的塔頂,顯得十分古樸典雅。而且,還有幾枝冷冷的竹香,上麵長著蒼白冰冷的花骨朵。米麗亞姆想探身摘一些常春藤,但保羅沒讓她摘。保羅卻騎士氣派十足的把采到的常春藤一枝一枝地遞給站在他身後等著的她。塔似乎在風中搖蕩著。他們目光望著一望無際樹木旺盛的農莊,農莊裏不時夾雜著一塊草場。
莊園的地窖十分漂亮,保存完好。保羅在這兒畫了一幅畫,米麗亞姆和他在一起,她想象著蘇格蘭的瑪麗女王睜著緊張絕望的雙眼,看看有沒有援兵從小山那邊來。那雙眼裏似乎怎麼也無法理解這不幸。或者,她坐在這個地窖裏,聽著別人告訴她,讓她相信那個和她坐的地方一樣冰冷的上帝。
他們又高高興興地出發了,回頭看看那個他們喜歡的莊園,那麼整潔,那麼高大,聳立在山丘之上。
“想想如果你能擁有這樣一個農莊,那會有多好啊。”保羅對米麗亞姆說。
“是啊!”
“那時到這兒來看看你該多好啊!”
這裏,他們正走在石牆環繞的荒地上,他很喜歡這地方,雖然這地方離家隻有十英裏,但對米麗亞姆來說,卻像是異國他鄉一樣。他們穿過一大片背陰的草地,走上一條灑滿無數點點光斑的小路時,保羅和米麗亞姆肩並肩地走著,保羅的指頭勾在米麗亞姆背著的小包帶子上。立刻,她感覺到走在後麵的安妮嫉妒地盯著這一切。這兒的草地沐浴在驕陽下,小路像鑲嵌了珠寶似的。他也沒有給她其它任何暗示,她的手指一動不動地抓著小包帶子,任憑他的手指撫摸。這地方一片金光宛若仙境。
最後,他們來到地勢較高,房屋分散的克瑞奇村。村子前麵就是著名的克瑞奇平塔,保羅在家裏的花園裏就能看到這個平塔。大家急急地走著。下麵不遠處就是一片開闊的田野。小夥子們都急切地想爬到小山頂上去。這座小山上麵是個圓土堆,如今有一半被削去了。頂上有一座古代的紀念碑,矮墩墩的很堅固,是古時候用來對山下遠處諾丁漢郡和萊斯特郡的平地發信號的。
在這片空曠的地方,風刮得特別猛。確保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順風緊靠高塔牆站著。腳下就是懸崖,人們常在那兒開采石灰。再往下就是零亂的山丘和很小的村莊——馬特洛克村、安伯哥特村、斯通尼、米得爾頓村。小夥子們急於在遠處左邊鱗次櫛比的農莊中找到貝斯伍德教堂。當他們看到教堂坐落在一塊平地上,都很掃興。他們看到德比郡的群山一直往南延伸到平坦的中部,漸漸平緩下來了。
米麗亞姆多少有點害怕這麼大的風,但小夥子們很快活,他們走啊走,走了一裏又一裏,一直走到了沃特斯丹威爾。所有的食物都吃光了,大家都餓了,他們幾乎沒錢回家了。不過,他們想法買了一隻麵包和一隻葡萄幹麵包,用小折刀切成塊,坐在橋附近的牆上吃著,看著明亮的德溫特河水奔騰而過。看著從馬特洛克來的馬車停在小酒店門口。
保羅現在已經相當疲倦,臉色蒼白,這一整天他都為這一夥人操心,現在他已經精疲力盡。米麗亞姆理解他,就緊緊地跟著他,他也任憑她來照顧自己。
他們在安伯哥特車站要等一個小時,火車來了,上麵擠滿要回曼徹斯特、伯明翰、倫敦去的遊客。
“我們或許應該去那兒——人們很容易以為我們去那麼遠的地方。”保羅說。
回到家時已經相當晚了。米麗亞姆和傑弗裏一起走回去的。看著月亮徐徐升起來了,又大又紅又朦朧。她覺得內心的什麼東西好象得到滿足。
她有個姐姐,阿加莎,是個學校教師。兩姐妹長期不和,米麗亞姆認為阿加莎很世俗,不過她希望自己也能當個老師。
一個星期六下午,阿加莎和米麗亞姆在樓上梳妝打扮。她們的臥室就在馬廄上麵,這是間低矮的房子,也不太大,空蕩蕩的沒什麼擺設。米麗亞姆牆上釘了一幅委羅內薛的《聖凱瑟琳》的複製品。她喜歡畫中那個窗台上遐想的女人。她自己的窗戶太小了,沒法坐,前麵的一扇窗爬滿了忍冬花和中宅葡萄,透過去可以看到院子那邊的橡樹林的樹頂;後麵有一個手帕那麼大小的窗戶,是朝東的一個透氣孔。
從那兒可以看見周圍圓丘可愛的黎明景色。
倆姐妹之間不大說話。阿加莎漂亮嬌小,但性格果斷,她反感家裏的那種氣氛,反對那種“忍辱負重”的訓導。她現在已經走上社會,就要自立了。她堅持那種世俗的價值標準,看外表、看舉止、看地位。而這些都是米麗亞姆不屑一顧的。
保羅來時,這姐妹倆都喜歡躲在樓上避開,她們寧願到時候跑下來,打開樓梯口的門,欣賞他期待和尋找她們的神情。米麗亞姆站在那兒急急地把他送給她的一串念珠往頭上套,但念珠被她頭發纏住了,最後她還是套進去了,那褐紅色的木頭念珠襯著她光潔的褐色的頸部,煞是好看。她發育良好,漂亮迷人。可是從掛在白牆上的那麵小鏡子裏,她一次隻能看到自己的一小部分。阿加莎自己買了一麵小鏡子,可以支起來稱心如意地照。這天,米麗亞姆在窗戶附近,突然聽見熟悉的鏈條咯嗒咯嗒地響,她看見保羅撞開大門,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她看見他衝屋子看了看,她退開了。他若無其事地走著,自行車在他身邊好像是個活的東西。
“保羅來了!”她叫了一聲。
“你難道不高興嗎?”阿加莎尖刻地說。
米麗亞姆呆不住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麼,你呢?”她問。
“高興。但我可不會讓他看出來,以為我盼著他來呢。”
米麗亞姆有些吃驚。她聽到他在下麵馬廄裏停放自行車,和那匹原先在礦上幹活,現在已經掉了膘的馬——吉姆說著話。
“噢,我的夥伴吉姆,你好吧,別總是病秧秧,垂頭喪氣的樣子。哦,這樣子不好,我的好夥伴。”
這匹馬由於小夥子的撫摸抬起頭來,她聽見了韁繩抖動的聲音。她非常喜歡聽在他以為隻有馬才聽得見時的他的說話聲。但她的伊甸園裏有一條引誘她的蛇。她真誠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在盼著保羅。莫瑞爾。她覺得這些感情是不正經的。她心情很複雜,害怕自己真是在盼他。她站在那裏,自覺有罪,接著內心又湧起一種羞愧之情,她的內心被這些苦惱糾纏成一團。她是在盼保羅嗎?他知道她在盼他嗎?
這多讓她丟人啊!她覺得她整個心靈都被重重羞辱糾纏著。
阿加莎先梳妝完,跑下樓去。米麗亞姆聽到她放蕩地衝著小夥子打著招呼,她知道阿加莎用這種口氣說話時那雙灰眼睛會變得多麼明亮。如果她這麼招呼他,她一定會覺得自己太冒失大膽。她仍舊站在那兒譴責自己不應該盼著他,心靈飽受折磨,她困惑不解地站在那裏祈禱著。
“哦,主啊,別讓我愛上保羅。莫瑞爾,如果我不應該愛他,就別讓我愛上他吧。”
禱告裏有些不合情理的話引起她的深思,她抬起頭來思索著。我愛他有什麼錯嗎?愛情是上帝賜予的禮物。然而愛情卻讓她羞愧。這都是因為他,保羅。莫瑞爾。
但是,這又不關他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和上帝之間的事。她準備成為一個犧牲品。不過這是給上帝的犧牲品,不是給保羅。莫瑞爾的,也不是給她自己的。過了一陣,她把臉埋在枕頭裏說:“主啊,如果我愛他是您的意願,那麼,就讓我愛他吧——像基督一樣,為拯救靈魂而死,讓我正大光明地愛他吧,他是您的兒子啊。”
她仍舊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被自己深深地感動了,一頭黑發貼在紅方塊和淡紫色小枝葉圖案方塊拚綴起來的被麵上。祈禱對她來說幾乎是非常重要。祈禱之後,她就進入自我犧牲的極樂境界,認為上帝作出犧牲,賜給芸芸眾生的靈魂最大的幸福,而自己和上帝是一樣偉大。
她下樓時,保羅正靠在一張扶手椅上,拿著一幅小畫熱心地給阿加莎看,阿加莎正在諷刺他。米麗亞姆看了他倆一眼,不願看見他們這種輕浮神態,進了起居室一個人呆在那裏。
到喝茶的時候,她才能跟保羅說話,態度很冷淡,保羅以為自己得罪了她。
米麗亞姆不再每星期四晚上去貝斯伍德圖書館了,整個春天,她都按時去叫保羅一起去。但從很多小事,從他家裏人的冷嘲熱諷中她明白了他家對她的態度。因此她決定再也不去他家了。一天傍晚,她對保羅聲明以後的星期四晚上,她再也不去叫他了。
“為什麼?”他不太在意地問。
“沒什麼,隻是我覺得還是不去的好。”
“好吧。”
“但是,”她有些支支吾吾,“如果你願意見到我,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去的。”
“在哪兒跟你見麵?”
“隨便什麼地方——你願意在哪兒就在哪兒。”
“我不想在別的地方跟你見麵,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繼續來叫我。不過既然你不來叫我,我也不想跟你見麵了。”
就這樣,對她和他都十分寶貴的星期四晚上就這麼中斷了。他用工作代替了以前星期四晚上的活動,莫瑞爾太太對這個安排十分滿意。
他不承認他倆是戀人。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一直保持著十分超然的色彩,好象隻是一種精神上交流。一種想法,一種努力保持清醒的掙紮。因此,他覺得,這隻不過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戀愛。他堅決否認他們之間還有其它任何關係。米麗亞姆則保持沉默,或者是默認了。他真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倆一致同意,不理會親友的議論和暗示。
“我們不是情人,我們是朋友。”他對她說,“我們清楚,讓他們說去吧,他們說什麼又有什麼關係呢?”
有時,他們走在一起時,她羞怯地挽著他,他總是對此不滿,她也知道這點。
因為這引起了他內心激烈的衝突。和米麗亞姆在一起,他總是處於一種極端超然的狀態,把他那股自然的愛火轉化成一些微妙的意識。米麗亞姆也願意他這樣,如果他情緒高昂,像她所說的忘乎所以,她就等待著,等他回到她身邊,等到他的心情恢複原樣。他努力和自己的靈魂抗爭著,皺著眉頭,熱切地渴望得到諒解。在這種渴望得到諒解的熱情中,她的靈魂和他的緊緊連在一起,她覺得他完全屬於她了,不過,他得首先處於超然狀態。正因為這樣,要是她伸出胳膊挽住他,那簡直令他受酷刑,他的意識都似乎要分裂了。她挨著他的地方由於摩擦而變得溫熱。他心裏好象在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為此他對她變得冷酷極了。
仲夏的一個傍晚,米麗亞姆來到他家看望他,由於爬坡的緣故,臉通紅。保羅一個人在廚房裏,可以聽到母親正在樓上走動的腳步聲。
“來看這些甜豌豆花吧。”他對姑娘說。
他們走進花園。小鎮和教堂背後的天空呈現一片桔紅,花園裏彌漫著奇妙而溫暖的光,襯得每一片葉子都美不勝收。保羅走過一排生長得很旺的甜豌豆花,不時地摘幾朵奶黃和淡黃色的花。米麗亞姆跟著他,呼吸著這芬芳的香味。她覺得花兒似乎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自己非得變成它們中的一部分不可。她彎下腰去聞聞花朵,好象和花在相愛似的。保羅厭惡她這樣,她的動作顯得太露骨,太親熱。
他采了一大串花後,他們回到了屋子。他聽了聽母親在樓上輕輕地走動聲,說:“來,我給你戴花。”他兩三朵兩三朵地把花別在她的衣服上,不時地往後退幾步欣賞別得好不好。“你知道嗎?”他把別針從嘴裏取出來,說,“女人應該在鏡子跟前戴花。”
米麗亞姆笑了,她覺得花應該就那麼隨隨便便地戴在衣服上,保羅這麼認真地給她戴花是一時心血來潮。
看見她笑,他有些不高興。
“有些女人是這樣的——那些看起來高雅的女人。”他說。
米麗亞姆笑了,但隻是苦笑。因為她聽見他竟把她和其它女人混為一談。如果別的人這麼說,她才不會在乎,但這話出自他的口,這就傷了她感情。
他就要別完這些花時,聽到了母親下樓的聲音,他急急忙忙別上最後一個別針。
說:“不要讓我母親知道。”他說。
米麗亞姆拿起她的書,站在門口,有些委屈地看著美麗的夕陽。我再也不來看保羅了,她心裏發誓說。
“晚上好,莫瑞爾太太。”她恭敬地說,那聲音聽起來仿佛她無權待在這兒似的。
“哦,是你呀,米麗亞姆。”莫瑞爾太太冷冷地回答道。
由於保羅堅持要全家人都承認他和這位姑娘的友誼,莫瑞爾太太也很聰明,她不會和她當麵鬧翻臉的。
到保羅二十歲時,他們家才能支付得起外出度假。莫瑞爾太太自從結婚,除了去看望過她的姐姐,再沒有出去度過假。現在保羅存夠了錢,他們全家都可以去了。
這一回還有一幫人是:安妮的幾個朋友,保羅的一個朋友,威廉生前單位的一位同事以及米麗亞姆。
寫信找房子真是讓人激動不已。保羅和母親無休止地討論這個問題。他們想租一幢帶家具的小別墅,租兩周。莫瑞爾太太認為一周就足夠了,但保羅堅持租兩周。
最後,他們得到了從馬布勒索浦來的答複,答應租給他們想要的那種小別墅,三十先令一星期。全家一片歡騰雀躍,保羅也為母親高興得不得了。這回她總算可以真正地度假了。晚上他和母親坐在一起,想象著這個假日會是什麼樣子的情景。
安妮進來了,還有倫納德、愛麗思和凱蒂。大家都欣喜若狂,滿懷期望。保羅把消息告訴了米麗亞姆,她高興地默默思量著這件事。而莫瑞爾家可是興奮激動的翻了天。
他們打算在星期天的早晨趕七點鍾的那趟火車。保羅建議米麗亞姆來他家過夜,因為她家的路太遠了。那天晚上她來他家吃晚飯。全家人都為這次旅行而激動萬分,米麗亞姆也因此受到了熱情歡迎。而且她一進屋,就感覺到家庭氣氛親密和氣。保羅事先找到了一首瓊。英吉羅描寫馬布勒索浦的詩,他一定要念給米麗亞姆聽。他從來沒有這麼動過感情,當著全家人念什麼詩。但此刻他們都遷就地聽著他朗誦。
米麗亞姆坐在沙發上,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隻要有他在場的時候,她似乎總會被他深深地吸引住。莫瑞爾太太妒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準備聽。甚至連安妮和父親也在聽著。莫瑞爾頭歪在一邊,就像有的人在自覺恭敬地聽牧師布道。保羅低頭看著書,他所需要的聽眾都來了。莫瑞爾太太和安妮幾乎是在和米麗亞姆競爭,看誰聽得最認真以便博得他的歡心。他興致勃勃。
“可是,”莫瑞爾太太插了一句,“鍾聲奏出‘恩特貝新娘’是什麼意思呢?”
“那是一支人們用鍾聲演奏警告人們提防洪水的古老調子。我想恩特貝的新娘就是在洪水裏淹死的。”他回答。其實,他對這件事是一無所知,不過在這夥女人麵前,他可不肯失掉麵子,承認自己的無知。他們都聽信了他,連他自己也相信。
“人們都知道這個調子的含義嗎?”母親說。
“是的——就像蘇格蘭人一聽見那支《森林裏的花朵》是什麼意思一樣——他們一聽到鍾是顛倒敲便明白是報告水警。”
“怎麼?”安妮說,“一隻鍾不論正著敲,還是顛倒敲都不是一樣的聲音嗎?”
“可是,”他說,“如果你先打低音的鍾,再打高音的,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他哼著音階。大家都覺得這個辦法很聰明,他自己也這麼認為。過了一會,他接著朗誦詩歌。
朗誦完之後,莫瑞爾太太帶著新奇的神情說:“哦,我還是希望每篇作品不要寫得那麼悲傷才好。”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跳水自殺。”莫瑞爾說。
大家沉默了片刻,安妮站起身去收拾桌子了。
米麗亞姆站起身來幫著收拾鍋碗。
“我來幫你洗吧。”她說。
“這哪行,”安妮叫道,“你還是坐下吧,沒有多少鍋碗要洗。”
而米麗亞姆還不習慣於太隨便,太不拘禮節,就又坐了下來,陪著保羅一起看書。
保羅是這夥人的領頭,他父親不中用。他一路上提心吊膽,生怕別人弄錯,沒有把鐵箱子運到馬布勒索,而運到弗斯比去。可他又沒有勇氣去雇一輛四輪馬車,還是他那勇敢的媽媽去雇的。
“喂!”她衝著一個男人喊道,“喂!”
保羅和安妮躲在其它人後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到青溪別墅要多少錢?”莫瑞爾太太問。
“兩個先令。”
“哦,到那兒有多遠啊?”
“相當遠。”
“我不相信。”她說。
但她還是爬進了馬車,於是,這八個人就這麼擠在一輛破舊的海濱遊覽馬車裏。
“你們瞧,”莫瑞爾太太說,“每人才三便士,如果這是一輛電車的話……”
他們一路駛去,每經過一幢別墅,莫瑞爾太太就叫著。
“是這地兒嗎?哦,是的!”
大家都屏息坐著,直到車子駛過,大家才歎了一口氣。
“謝天謝地,不是那所破爛別墅。”莫瑞爾太太說:“我真害怕是。”他們一直往前駛去。
終於,他們下車了,這所別墅孤單單地坐落在公路邊的堤岸上。進入前院,必須得走過一座小橋,大家都對此激動不已。不過,他們倒是很喜歡這所地處僻靜的別墅。房子的一麵是一大片的海灘草地,另一麵是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上種著一塊塊的白色的大麥,黃色的燕麥、紅色的小麥和綠色的根莖作物,平坦而無垠一直延伸到天邊。
保羅管帳目,並和媽媽共同調配支出用度。他們全部費用——住、食,和其它一切零用——是每人每星期十六先令。早晨他和倫納德去洗澡,莫瑞爾則悠閑地在外麵轉悠著。
“哦,保羅,”母親在臥室裏喊道,“來吃一塊黃油麵包吧。”
“好的。”他回答。
他回來的時候,看見母親已經在早餐桌旁指揮著。
這所別墅的女房東還很年輕,丈夫是個瞎子,她還給別人洗衣物,因此莫瑞爾太太常常自己到廚房洗碗刷鍋,自己親手為大家鋪床。
“你不是說你來度一個真正的假日嗎?”保羅說,“怎麼你幹起活來了。”
“幹活!”她叫道,“你在說什麼呀!”
保羅喜歡和母親一起穿過田野到村子裏去,到海邊去。她害怕走那些木板橋,他罵她膽小得像個小孩子,緊跟著她寸步不離,就好象他是她的男人一樣。
米麗亞姆很少有機會跟保羅在一起,除非別的人都去聽流行歌手演唱的時候,米麗亞姆認為,這些歌手愚蠢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保羅也這樣認為,他曾一本正經地訓導過安妮,說去聽那些歌手演唱是件蠢事。然而,這些流行歌他都會唱,一路上他還放聲高唱過呢。如果他聽到別人唱這些歌,那種蠢勁還使他感到很愜意呢。但他卻對安妮說:“全是胡扯!一點意義也沒有,有頭腦的人決不會去坐在那兒聽歌的。”而在米麗亞姆麵前,他又用不屑一顧的口氣說安妮和其他人:“我想他們去聽流行歌手演唱去了。”
看見米麗亞姆也唱流行歌來真是件怪事。她長著一個筆直的下巴,從下唇到下巴彎曲處形成了一條直線。她唱歌時總讓保羅想起波蒂西裏畫中的悲傷的天使,即使她唱的是:“沿著情人小巷陪我散步與我傾訴。”
隻有在保羅畫素描時,或晚上其他人都去聽流行歌手演唱時,他才是完全屬於米麗亞姆的。他滔滔不絕地給她講述他是多麼喜歡地平線,講述林肯那連綿不斷的天空和巴野怎樣向他預示著無窮的意誌力,正如諾曼底式的教堂重重疊疊的拱門顯示著人類靈魂不屈不撓地頑強地前進,永無止境地前進。他說,諾曼底式跟垂直線條和哥特式拱門截然不同,哥特式拱門高聳入雲,伸向極樂世界,消失於天國。他說他自己屬於諾曼底式,而米麗亞姆則屬於哥特式,她對此深表讚同。
一天傍晚,保羅和米麗亞姆來到瑟德素浦附近寬闊的沙灘上,海浪卷著浪花不斷地湧向岸邊,夾雜著嘩嘩的響聲堆起一堆泡沫。那是一個溫暖的傍晚。這片偌大的沙灘上除了他倆外,再沒有別的人;除了海浪聲外,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保羅喜歡海浪拍打海岸的聲音,喜歡體驗身處浪花的渲鬧和沙灘的寂靜之間的那種感受。
有米麗亞姆和他在一起,一切都變得情趣盎然。他們回來時,夜幕已經落下。回去的路上都經經過沙丘豁口,還要經過兩條長堤之間的一條隆起的草地。四周一片寂靜,夜幕沉沉,隻有沙丘後麵傳來大海的低語。保羅和米麗亞姆默默地走著,突然,他嚇了一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了。一輪巨大的桔紅色的月亮從沙丘邊緣上凝視著他們。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看著月亮。
“啊!”米麗亞姆望著月亮,驚叫起來。
他仍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那輪巨大的泛著紅的月亮——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唯一的東西。他的心猛烈的跳著,胳膊上的肌肉也在跳動。
“怎麼啦?”米麗亞姆低聲說著,等著他。
他轉過身來看著她。她就站在他身邊,始終形影不離。她的臉被帽簷的陰影遮住了,看不見她凝視的雙眼。她心裏在沉思,有點兒害怕。這類似宗教的氛圍深深地感動了她。這就是她的最佳心態。保羅對此是無能為力的。他的熱血宛若一股火焰在胸腔燃燒,然而他就是無法把自己的想法給她講清楚。他渾身熱血沸騰,她卻不知為什麼佯裝不知,她盼望他處於一種虔誠的狀態,她一麵迫切地盼望著他能這樣,一麵對他的激情也隱約有感,她凝望著他,心裏十分不安。
“怎麼啦?”她又低聲說。
“這月亮。”他皺著眉頭回答。
“是啊,”她表示讚同地說,“多美啊!”她不甚明白他怎麼了,危機已經過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還年輕,而他們之間的這種親密又非常抽象的純潔,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把她擁在懷裏來解除心中痛苦的渴求。可是他有些怕她,怕對她產生那種男人對女人的欲望——這在他的心靈中被看作是一種恥辱。
她寧願忍受痛苦和激動的折磨,也拚命排除這種念頭,他隻好把這種念頭藏在心底。
就是這種所謂的“純潔”,阻止著他們連初戀的吻也不敢嚐試,也幾乎受不了肉體愛的震動,甚至受不了一個熱吻。他太膽層,太敏感,不敢去吻她。
他們沿著黑黑的沼澤草地走著,保羅一直看著月亮,什麼也不說。米麗亞姆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在他身邊。他恨她,因為她似乎有點讓他看不起自己了。他向前望去,看到黑暗中有一點光亮,這就是他們那點著燈的別墅窗戶。
他喜歡想到母親和其它歡樂的人們。
“唷,別的人早就回來了!”他們一進屋,母親就說。
“那又怎麼了!”他煩躁地大聲說,“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出去散散步,對吧?”
“可我以為你會回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的。”莫瑞爾太太說。
“那要看我是否高興了,”他反駁說,“現在還不晚,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很好,”母親尖刻地說,“那麼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那天晚上,她再也沒有理他。他也假裝不在乎也不注意這些,徑自坐在那裏看書。米麗亞姆也在看書,盡量讓別人不注意她。莫瑞爾太太恨她把她的兒子變成這樣。她看著保羅變得急躁、自負、鬱鬱寡歡,就把這些都推到米麗亞姆身上。安妮和她所有的朋友也都反對這個姑娘。米麗亞姆自己沒有朋友,隻有保羅。不過並不為此感到苦惱,因為她看不起其他那些人的淺薄。
保羅也有些恨她,因為不知怎麼的,她破壞了他的悠閑自然,使他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他因此而苦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