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2 / 3)

當他們站起身來,看見其他的情侶正偷偷地翻過對麵材籬往下走去。看起來,他們在那兒相會是很自然的事了。因為,夜色籠罩著他們。

這樣一個夜晚之後,他倆都變得異常平靜。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戀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亞當和夏娃失去他們的童貞後,意識到了將他們趕出伊甸園,投入人間偉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種巨大力量一樣,他們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們。

這對於他們倆都是一種啟蒙和滿足。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們認識到自身的渺小,使他們的心靈得到了安寧。如果這神奇力量能夠征服他們,把他們與自己融為一體,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在這股能掀起每片草葉,每棵大樹、每種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麼的渺小,那麼他們又何必自尋煩惱呢?他們可以聽任命運的安排。他們在對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種寧靜。他們共同得到了一種明證。任何東西都不能消除它,什麼力量也不能將它奪走。這差不多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信條。

但是,克萊拉並不滿足於此。她知道有一種神秘偉大的力量存在著,它籠罩著她,可是它並不常常支持她。因為一到早晨,它就變得太不一樣了。他們已經交歡過了,但是她仍然無法保持住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種永恒的東西,她還沒有充分意識到它是什麼。認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經靠不住了,他們之間以前存在的關係也許不會再發生了,他可能會離她而去,她沒有得到他的心。

因此,她感到不滿足。她顯然已經嚐試過,但是她沒有抓到——一種——她也不知道是什麼——一種她竭力想擁有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保羅內心充滿了寧靜,感到十分愉快,簡直就像已經經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禮靜下心來了。但是,這並不是因為克萊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卻與她無關。他們彼此沒有更加接近,隻像是一種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擺弄著他倆。

那天,克萊拉在廠裏一看見保羅,她心裏像燃燒著一團火似的。這是他的身體和額頭,她心中的火越燒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卻異常平靜和矜持,隻顧著發號施令。她跟著他走進漆黑,陰沉的地下室,向他舉起雙臂。

他吻了她,火熱的激情又開始在他身上燃燒起來。此時,門口來人了,於是他跑上樓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車間。

後來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來。他越來越感覺到他的那次經曆,已超出了某個人的具體,也並非是克萊拉。他愛她,在強烈的激情之後,萌發了一種濃濃的柔情。

但是並不是她使得他的心靈得到了安寧。他一直想把她變成一種她不可能成為的東西。

克萊拉狂熱地迷戀著保羅。她可能看到卻不能撫摸他。在廠裏,當他同她談論了有關蜷線織品時,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撫摸他側身。她跟隨著他走出車間,進入地下室,隻為了匆匆的一個吻。她那雙始終含情脈脈的眼睛,一直盯著他,眼裏滿含著壓抑不住的狂熱。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麵前露出馬腳來。她在用餐時間總是等著他,在擁抱他之後,才肯去吃飯。他感覺她好像已失去了自製力,簡直成了他的累贅,對此保羅十分惱火。

“你總是想要親吻,擁抱是為了什麼呀?”他說,“做什麼事都得有個時間概念嘛!”

她抬起眼睛望著他,目光裏流露出憤恨。

“難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嗎?”她說。

“總是這樣,甚至在我去找你談論工作時。我不想在工作時間談情說愛,工作就是工作……”

“那愛是什麼?”她問。“難道愛還有專門規定的時間嗎?”

“是的,工作以外的時間。”

“那你要根據喬丹先生工廠的下班時間來規定它啦?”

“不錯,還要根據各種業務辦完後的時間來定。”

“愛情隻能在餘暇時間才能有,對嗎?”

“不錯,而且不能總是——親吻這種愛情。”

“那這就是你對愛情的所有看法嗎?”

“這就足夠了。”

“我很高興你這樣想。”

過後一段時間,她對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對他冷淡、鄙視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坐臥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諒他才恢複了平靜。但是,當他們重新和好時。他們沒有絲毫更貼近的跡象。他吸引她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滿足過她。

那年春天,他們一起去了海濱。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別墅裏租了房間,過著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時跟他們一起去。

在諾丁漢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羅。莫瑞爾和道伍斯太太有來往。可是,表麵上什麼也沒發生,再加上克萊拉總是過著獨居的生活,而保羅看上去又是如此單純忠實,因此倒沒招來多少閑話。

他喜愛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愛大海。早上他們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遠處已有各種色彩的沼澤地,以及兩岸長滿了牧草的荒灘,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曠神情。他們從木板橋走上公路,環顧四周那單調的漫無邊際的平地,隻見陸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聲音很微弱。

他的內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覺得無比充實。她愛此時的他,堅強而又孤獨,雙眼裏閃爍著美麗的光彩。

他們凍得瑟瑟發抖,於是,他們倆開始賽跑,沿著公路一直跑回綠草地。她跑得很快,臉一會就通紅了,裸露著脖子,兩眼炯炯有神。他喜歡她,因為她體態如此豐腴,可動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體態十分輕盈。她姿勢優美地向前跑。兩人漸漸暖和起來了,於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

一道曙光出現在天空中,蒼白的月亮半懸在天邊,向西沉去。朦朧的大地上,萬物開始複蘇。大葉的植物也變得明晰可見。他們穿過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條小路,來到了海灘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長空曠的海灘在海水下呻吟著,遠處的海洋變成一條長長的帶白邊的黑帶。蒼茫的大海上空漸漸紅光微露。雲彩立即被染成了紅色,一片片分散開去。顏色漸漸地由緋紅色變成棕紅色,再由桔紅變成暗金色,而太陽就在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頓時滾滾的波濤上被灑上了無數的碎金,好像有人走過海麵,一邊走,一邊從身邊的桶裏不斷地灑下許多金光。

細浪拍打著海岸發出沙沙的聲音。海鷗則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來回盤旋,個頭雖小,可叫聲卻分外響亮。遠處的海岸綿延伸展,逐漸消失在這晨光之中。

蘆葦叢生的沙丘,隨著海灘的地勢變為平地。他們的右邊是馬伯索浦。看上去顯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隻有他們倆在盡情地觀賞著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陽,隻有他們在忘我地傾聽著海浪的輕聲呻吟及海鷗的淒楚的鳴叫。

他們在沙丘中找到了一個溫暖避風的洞穴,保羅站在裏麵凝望著大海。

“真美。”他說。

“現在千萬別變得多愁善感啊。”她說。

看見他像個孤獨的詩人似的佇立在那兒眺望著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著。

她很快地脫掉了衣服。

“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說。

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懶散地站著,望著她。

“你不想去嗎?”她說。

“一會兒過來。”他答道。

她肩膀豐滿、皮膚粉白柔嫩。一陣微風從海上吹來,吹拂著她的身子,撩亂了她的秀發。

晨曦中呈現出一片金色,明淨而可愛,南北方層層的陰雲似乎還在消散。克萊拉避開風頭站著,一麵盤繞著頭發,一大片海草挺立在這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身後。

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雙黑眼睛已望著她。她喜歡這雙眼睛,卻又不能理解它們。她用雙臂抱住胸膊,退縮著,笑道:“噢,天真冷啊!”

他向前傾俯吻了她,突然緊緊地摟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兒等待著。

他盯著她的眼睛,隨後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灘。

“那就去吧!”他輕聲說。

她伸出雙臂環繞著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動情地吻著他。然後走開了,說著:“你來嗎?”

“馬上就來。”

她吃力地走在柔軟的沙灘上。他站在沙丘上,望著蒼茫茫的海岸環繞著她。她變得越來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隻大白鳥吃力地向前走著。

“還沒有海灘上的一塊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灘上翻動著的一朵浪花。”

他自言自語道。

她似乎還在穿越巨大的喧鬧的海岸。看著看著,她不見了蹤影,眩目的陽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繼而他又看到她了,僅僅像一點白斑,伴隨著陣陣濤聲走在白色的海灘上。

“瞧,她多麼渺小!”他自言自語說,“她就像消失在海灘上的一粒細沙——不過是隨風飄動著的一個小小的白斑點。一個微小的白色浪花,在這晨曦中簡直像不存在似的。可為什麼她會這樣吸引我呢?”

這天早上沒有一個人打擾他們。她已經下水去了。寬廣的海灘,長著藍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閃閃發光,組成了這茫茫無垠的荒原。

“她到底是什麼呀?”他心裏想著。“這兒是海濱的早晨,雄偉秀美,千古不變;那兒是她,整日自尋煩惱,永不滿足,轉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她代表著某種東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樣,可是她究竟是什麼呢?

我所關心的其實不是她。“

接著,他被自己心裏的這些無意識的思想驚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講了出來,早晨的一切全都聽見了似的。他匆忙脫掉衣服,趕緊跑下沙灘。克萊拉正張著望他。她揚著臂膀衝他招手,她的身子隨著浪花時起時伏。他跳進細浪中,不一會兒,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不善遊泳,不能在水裏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圍著他嬉水,炫耀著她的泳裝,惹得保羅妒意大發。陽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們在海中笑了一陣,然後比賽著跑回沙丘。當他們氣喘籲籲擦拭著身子,他望著她喘息不定的笑臉,發亮的肩膀和顫動著的乳房。當她擦幹它們時,他害怕了,於是他又想:“她的確美麗得驚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還要偉大。她是……?她是……?"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她,她笑了一聲停下擦拭。

“你在看什麼呀?”她說。

“看你。”他笑著回答。

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會兒,他就吻著她那白白的起著雞皮疙瘩的肩頭,一邊想著:“她是什麼?她到底是什麼?”

這天早晨,她對他情意綿綿,可是他的吻中有著某種超然、堅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隻意識到自己的意願,而根本沒有想到她和他對自己的渴望。

白天,他外出寫生。

他對她說:“你和你媽去蘇頓吧,我這人太枯燥。”

她站在那兒望著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寧可一個人去。她在身邊時,他總感覺到像是置身於牢籠之中,身上仿佛壓著重負,好像連深深地透一口氣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覺到他極想從她那兒得到自由。

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邊。在黑暗中他們走下海灘,在一個沙丘的避風處坐了一會兒。

他們凝視著漆黑的大海,海上一絲光亮都沒有。此時,她說:“你似乎隻有在晚上才愛我——白天時根本就不愛我。”

他讓冰涼的沙子漏過自己的指縫,對她的指責深感內疚。

“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

“可是為什麼呢?”她說,“為什麼,甚至在現在,在我們這短短的假期中還要如此?”

“不知道。白天作愛會把我憋死的。”

“但是,我們沒有必要總是作愛呀!”她說。

“當你和我在一起時,”他回答,“事情總是如此。”她坐在那裏心裏感到十分痛楚。

“你想過要和我結婚嗎?”他好奇地問。

“你想過娶我嗎?”她答。

“想過,真的,我希望我們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

她低垂著頭坐在那兒,手指撥弄著沙子。

“可你並不真想同巴克斯特離婚,是嗎?”他說。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答。

“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離婚。”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你覺得自己屬於他嗎?”

“不,我沒這樣想。”

“那又為什麼?”

“我認為他屬於我。”她回答。

他傾聽著海風吹過漆黑的低聲絮語的海麵,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從來沒想到過要屬於我?”他說。

“想過,我的確是屬於你的。”她答道。

“不是的,”他說,“因為你並不想離婚。”

這是個他們永遠解不開的結,所以隻好由它去了。他們隻將能獲取的帶走,其餘的隻好聽之任之了。

“我認為你對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羅說道。

他本以為克萊拉至少會像他母親那樣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閑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對他的話很認真。

“為什麼?”她說。

“我猜想你把他當成了藍鈴,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適的花盆裏,並照此來培植。

認定他是朵藍鈴,就決不肯承認他會是棵防風草。你容不下他。“

“可我從來沒有把他當過藍鈴啊。”

“你把他想像成一種人,可他其實不是那種。女人都是這樣,她們自以為自己知道什麼東西對男人有好處,就一定要讓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會一直給他那件她認為對他有好處的東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餓呢,或者在那裏吹著口哨想他需要的東西。

“那你在幹什麼呢?”她問道。

“我在考慮我該吹個什麼曲子。”他笑道。

她非但沒有扇他耳光,反而認真地考慮起他的話來。

“你認為我想把自以為對你有好處的東西給你嗎?”她問。

“我希望如此。可是愛情應當給人一種自由感,而不是束縛,米麗亞姆使我覺得我像一頭掛在柱子上的驢。我必須在她那塊地裏進食,其它哪兒都不行,簡直叫人無法忍受。”

“那麼你不願意讓一個女人做她喜歡做的事嗎?”

“當然願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愛我。如果她不愛我——好吧,我也不強留。”

“但願你真的像你自己說的那麼好……”克萊拉回答。

“那可真是個奇跡。”他大笑。

隨後倆人都默默無語,盡管他們臉上掛著笑容,可心裏都在恨著對方。

“愛情就像一個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說。

“我們中誰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問。

“噢,那還用問嗎,當然是你啦。”

他們就這樣進行著舌戰。她知道自己壓根兒沒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沒有抓到他心中某個重要部位,也從來沒有打算這樣做,甚至從未意識到這是什麼東西。然而,他知道在某方麵,她依舊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愛道伍斯,而且從來沒有愛過他。但是相信道伍斯愛她,至少依賴她。她對他了如指掌。可對保羅。莫瑞爾,她卻沒有這種感覺。她心裏充滿了對這個年輕人的熱望,這使她相當滿足,消除了她對自己的疑慮和自卑。不論怎樣,她的內心踏實多了,自信心也恢複了,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經得到了別人對她的確認,不過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不屬於保羅。莫瑞爾,也相信他的一生絕不屬於她。他們終究會分離,而她的餘生肯定會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麼說,她知道自己現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幾乎同樣如此。他們各自通過對方經受了生活的洗禮。而現在,他們所能做的隻有分離,無論他要去什麼地方,她都不能跟隨一同去了。他們早晚會分手的。即使他們結了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貞不渝,他還會離開她,獨自外出,剩下她隻能在他回家後才可以照料他。但是,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個可以並肩同行的伴侶。

克萊拉跟她母親一起住到了馬柏裏廣場。一天晚上,保羅和她正沿著伍德波羅路散步,迎麵碰上了道伍斯。保羅覺得這個走近的男人的姿態有點熟悉,但他這會兒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隻是以藝術家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了一聲,轉身衝著克萊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著說:“我們肩並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卻在倫敦跟一個假想的爭論對手奧本在辯論,那麼你在哪兒啊?”

就在說話間,道伍斯走了過去,差點就碰到了莫瑞爾。年輕人抬眼看了一下,看見了一雙深褐色的充滿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卻顯得相當的疲倦。

“是誰?”他問克萊拉。

“是巴克斯特。”她答道。

保羅從她肩上拿下去手,回頭望去。於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個人的樣子。

道伍斯走路時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雙肩向後擺著。但眼裏卻有一種鬼鬼祟祟的神色,給人一種這樣的印象:他不管碰見誰都想悄悄地走過而不引起別人注意,但又疑慮地想看看別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雙手也似乎想藏起來。他穿著一身舊衣服,褲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圍著一塊很髒的圍巾,但帽子卻挑釁般地歪扣在一隻眼睛上。克萊拉看見他,心裏深感內疚。但他臉上那疲倦絕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他來,因為他這副樣子很讓她傷心。

“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陰影裏。”保羅說。

但他說話時語調中的憐憫傷了她,讓她無法忍受。

“他粗俗的真麵目顯露出來了。”她說。

“你恨他嗎?”他說。

“你談到,”她說,“談到女人的殘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縱他們那股獸性強蠻時的凶狠。他們簡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

“我不知道?”他說。

“是的。”她答道。

“我不知道你的死活?”

“你對我一無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說——“對我!”

“還沒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問。

“也許沒有。”

他對此很困惑,一籌莫展,因此有些生氣。盡管他倆體驗過了那種事,可她走在身邊,卻像個陌生人。

“但你卻非常了解我。”他說。

她沒有回答。

“你對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對我的了解是一樣深嗎?”他問。

“他不讓我去了解他。”她說。

“那我讓你了解我了嗎?”

“男人就是不讓你去了解他們,他們不讓你真正地接近他們。”她說。

“我也沒讓你接近我嗎?”

“沒有,”沉吟了半晌,她才答道。“你從來就不想接近我,你不能擺脫你自己,你不能擺脫。巴克斯特在這方麵還比你強一點。”

他邊走邊回味著這話。他很生氣她竟然把巴克斯特看得比自己還好一點。

“你現在抬高巴克斯特隻是由於你現在無法抓住他了。”他說。

“不是,我隻是看清了他和你不同的地方。”

他能感覺到她對他有些埋怨。

一天晚上,正當他們穿過田野往家走時,她突然出乎他意料地問:“你覺得這件事值得嗎——這個——這個性方麵?”

“性愛行為的本身嗎?”

“是的,你覺得對你來說有什麼價值嗎?”

“但是你怎麼能把它分開來說呢?”他說,“這是一切的高潮部分。我們全部的親密關係所達到的頂點就在於此。”

“對我可不是這樣。”她說。

他不吭聲了,心頭湧過了一絲恨意。原來,她對他還是不滿意的。即使在這方麵,他本以為他們倆都彼此滿足了。但是他卻對她堅信不疑。

“我覺得,”她慢慢地又接著說,“我好像並沒有抓住你,你好像根本不在這兒,你好像要的並不是我——”

“那麼我要的是誰?”

“是專供你享受的一種東西。這是一種美好的東西,我不敢想它。但你到底要的是我呢,還是這種東西?”

他又有一種負疚的感覺了。難道他竟置克萊拉於不顧,隻是把她當做一個女人嗎?他覺得這是一種無益的、繁瑣細致的分析。

“當我跟巴克斯特在一起的時候,我真正地擁有了他,那時我也的確感覺到他的整個身心都是我的。”她說。

“比我們現在還好嗎?”

“是的,是的。以前較圓滿一些。不過,我並不是說你給我的比他給我的少。”

“或者說我能夠給你的。”

“是的,也許可以這麼說。不過你從來沒有把你自己給過我。”

保羅生氣地皺著眉頭。

“如果我一旦開始向你求歡。”他說,“我就像風中的落葉那樣身不由己了。”

“因此你就完全不顧我了。”她說。

“因此你覺得這對你來說毫無價值了?”他問道,幾乎懊惱萬分。

“有點價值,而且有些時候你讓我神魂顛倒——飄飄然——我知道——而且——我為此還覺得你很了不起——不過——”

“不要老跟我說‘不過’了。”他說著,很快地吻著她,就像渾身燃了火似的。

她順著他,一聲不吭。

事情確實像他所說的那樣。通常他一開始求歡時,那股熱情總是熱不可擋,什麼理智啊,靈魂啊,氣質啊,統統被衝走了,就像特倫特的河水攜著漩渦和泛起浪花,靜悄悄地順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覺,漸漸地消失了,連思想也被衝走了,一切都隨著那股洪流滾滾東去。他成了一個沒有頭腦,隻是被強烈本能欲望控製的人了。他那雙手像動物一樣不停地動著。四肢和身體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各自支配著自己的動作,一點也不受他的理智的支配。同他一樣,那生命勃勃的寒星也似乎被賦予了強大的生命力。他和這些星星一樣跳動著熾熱的脈搏。眼前的羊齒植物也似乎受一種什麼力量的鼓舞,枝葉筆挺。他也一樣受著一種力量的鼓舞,身軀堅挺。仿佛和那些星星、那叢黑黑的雜草,以及克萊拉都被卷入了騰空而起的巨大火舌,就這麼燃燒著她,也燃燒著草叢。一切都同他一起精神勃發地奮進著,一切又似乎同他一起莊嚴肅穆地靜立不動。雖然這一切的一切都彙入了一股生命的洪流中,可每樣東西又似乎是靜止的,這種奇妙的靜止仿佛就是愉悅的最高境界。

克萊拉也知道正是這種感覺把他掛在了她身邊,因此她奉獻出了所有的激情。

然而,卻常常讓她失望。田野的叫聲使他們常常並不能達到那種境界,漸漸地,他們作愛時的機械的努力損傷了其中的歡愉,即使有時出現這種美妙的時刻,也不是雙方同時體驗到個中妙趣,沒有達到兩人通身舒泰的滿足,他經常任憑激情奔湧,無所顧及地獨自衝向高潮,但他們都明白這種作愛是失敗的,並非他倆所願。他每次離開她時,心裏明白那天晚上隻是在他們之間加深了隔閡。他們之間的歡娛越來越機械化了,毫無那種奇妙的感覺。後來,他們逐漸采取一些新方法以期重新獲取一些滿足。他們會在附近的河邊幾乎有些危險的地方,以便讓那裏黑乎乎的河水就從他臉龐不遠處流過,這給人一種小小的刺激。有時他們幽會在不斷有人經過的鎮外小路旁的籬笆下的窪地裏。他們可以聽見行人走近的腳步聲,幾乎感到腳步踩著地麵時的震動,還能聽到行人的說話聲——一些奇怪無聊的不願被別人聽到的小事。

事後,兩人都覺得羞愧難當。這種事在他們之間造成了一定的距離。保羅開始有點兒看不起克萊拉,仿佛覺得她活該似的!

一天晚上,他離開她,去了田野那邊的戴布魯克車站。那天天已經很黑了,雖說春天早已結束了,但還有些雪天的寒意。莫瑞爾由於時間緊迫,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他就在一個陡峭的窪地邊上突然消失了,黑暗中可以看到那兒的房屋亮著昏黃的燈光。他走過台階,快步走進田野的窪地。斯懷恩斯赫德農場的果樹下,有一扇窗戶發出溫暖的光。保羅四周望了望,隻見後麵矗立在窪地邊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的襯托下顯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隻隻猛獸,好奇地瞪著昏黃的眼睛注視著遠處。

他身後那片似乎很荒涼的城區在朦朧的夜色中閃閃發光。農場水塘邊上的楊柳樹下,好像有什麼動物給驚動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當他正要跨上另一級台階時,突然看見一個黑影子正靠在那兒,對方閃開了。

“晚上好!”他說。

“晚上好!”莫瑞爾應了一聲,也沒有在意。

“是保羅。莫瑞爾吧?”對方說。

於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對方擋住了他的去路。

“終於讓我逮著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說。

“我要誤了火車了。”保羅說。

他絲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臉,但可以聽到他說話時牙齒咬得格格響。

“現在你可要嚐嚐我的厲害了。”道伍斯說。

保羅試著往前跨了一步,但對方先跨到了他麵前。

“你打算是把大衣脫了打架,”他說,“還是老老實實地躺在那兒挨打?”

保羅簡直懷疑他發瘋了。

“可是,”他說,“我不會打架。”

“那麼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羅還沒摸清頭腦呢,可臉上已經挨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蹌蹌直往後退。

夜幕已經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閃過一拳,把大衣朝道伍斯揮去。道伍斯惡狠狠地咒罵著,隻穿著襯衣的保羅警戒而狂怒。他覺得自己整個身軀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不會打架,所以隻能隨機應變了。逐漸地他能分辨出對方的麵孔了,尤其是看清了對方的襯衣前襟。道伍斯踩著了保羅的大衣,被絆了一下,接著他衝了上來。保羅的嘴巴流血了,他拚命去揍對方的嘴巴,他恨得憋足了勁。正當道伍斯衝過來時,他趕緊越過台階,迅速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快意得全身都在發抖。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逼近。保羅膽怯了,他重新跨上台階。

突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一拳,正擊中他的耳朵,他無法招架,朝後倒了下去。他聽見了道伍斯像頭野獸在呼哧呼哧喘聲,接著膝部又挨了一腳,痛得他天旋地轉地爬起來,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正擺好架式等著他,一下子猛撲了過去,他隻感覺到對方在亂踢亂打,可打在身上並不很痛。他像隻野貓,緊緊地纏著這個身材比自己高大的人,最後,道伍斯摔倒了,這一下他可心慌意亂了,保羅也跟他一起倒下了,他完全出於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扼對方的脖子,道伍斯又氣又痛,還沒來得及掙紮,保羅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領帶,指關節扼住了他的喉部。保羅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完全沒有理智,也沒有感覺,他那本來就很靈活很結實的身體正死死地壓住對方正在不停地掙紮著的身子。他幾乎沒有一點意識了,完全是由身體的本能去殺死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