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情人之夫
保羅和克萊拉去劇院後不久,一天他和幾個朋友在五味酒家喝酒時正巧道伍斯進來了。克萊拉的丈夫正在漸漸發福,褐色眼睛上的眼皮也開始鬆弛了。他失去了往日那健康結實的肌肉,很明顯他正走在下坡路。他和媽媽吵了一架後,就來到這下等酒店借酒澆愁。他的情婦因為另一個願意娶她作老婆的人而拋棄了他。有天晚上他因酗酒鬥毆而被拘留了一夜,而且他還被卷進一場不體麵的賭博事件中。
保羅和他是死敵,然而兩人之間卻有一種特殊的親密感,就好像兩個人之間有時會產生的那種偷偷摸摸的親近感。保羅常常想到巴克斯特。道伍斯,想接近他,和他成為朋友。他知道道伍斯也常常想到他,知道有某種力量正在把那個人推向他。
然而,這兩個人除了怒目而視以外從未互相看過一眼。
保羅在喬丹廠是個高級雇員,由他請道伍斯喝杯酒倒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你想喝什麼?”他問道伍斯。
“誰願意和你這種混球一起喝酒!”道伍斯回答。
保羅輕蔑地聳了聳肩膀轉過身去,心裏怒火萬丈。
“貴族製度,”他繼續說,“實際上是一種軍事製度。拿德國來說吧,那兒有成千上萬依靠軍隊而生存的貴族,他們窮得要命,生活死氣沉沉,因此他們希望戰爭,他們把戰爭看作是繼續生存下去的一個機會。戰爭之前,他們個個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戰爭一來,他們就是領袖和司令官。現在你們總可以明白了吧,就是那麼回事——他們需要戰爭!”
在酒店裏,保羅並不是一個惹人喜愛的辯論家。他自高自大,脾氣暴躁。他那種過於自信和武斷的態度往往引起年紀較大的人的反感。大家都默默地聽著,他說完了,沒有人讚同他。
道伍斯大聲冷笑著,打斷了這個年輕人的口若懸河,問道:“這是你那天晚上在劇院裏學來的吧?”
保羅看著他,兩人的目光相遇了,於是他明白他和克萊拉一起走出劇院時被道伍斯看到了。
“喲,劇院是怎麼回事?”保羅的一個同事問,他很高興有機會挖苦一下這個年輕人,因為他已意識到這裏麵有文章。
“嗨,他穿著晚禮服在做花花公子!”道伍斯冷笑著,輕蔑地把腦袋朝保羅一揚。
“這話太玄了吧,”這個雙方的朋友說,“她難道是婊子嗎?”
“天呀,當然是啦!”道伍斯說。
“說呀,讓我們都聽聽!”那個朋友喊道。
“你已經明白了。”道伍斯說,“我想莫瑞爾心裏更清楚。”
“哎呀,哪有這種事呢!”這人繼續說道,“真的是個妓女嗎?”
“妓女,我的天哪,當然是啦!”
“可你怎麼知道的呢?”
“噢,”道伍斯說,“我認定,他已經跟那……一起過夜了。”
大家聽後都嘲笑保羅。
“不過,她是誰啊?你認識她嗎?”那個朋友問道。
“我想我是認識的。”道伍斯說。
這句話又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那就說出來聽聽吧。”
那個朋友說。
道伍斯搖搖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真怪,他自己卻絲毫不露口風,”他說,“等會兒聽他自己吹得了。”
“說吧,保羅。”那個朋友說著,“不說不行,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招供吧。”
“招供什麼?承認我偶然請了個朋友去劇院看戲嗎?”
“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老兄,告訴我們她是誰。”那個朋友說。
“她挺不錯的。”道伍斯說。
保羅被激怒了。道伍斯用手捋著他那金黃色的小胡子,哼哼地冷笑著。
“真讓我吃驚……真有那麼回事嗎?”那個朋友說,“保羅,我真沒有料到你還有這麼一手。你認識她嗎?巴克斯特?”
“好像有一點兒。”
他對其他的人擠擠眼睛。
“咳,行了,”保羅說,“我要走了!”
那個朋友用手搭在他的肩頭。
“這可不行。”他說,“你甭想這麼容易就走掉,我的朋友。你必須給我們把這事講明白才行。”
“那麼你們還是向道伍斯去打聽吧。”他說。
“你自己做的事嘛,沒必要害怕,朋友。”那個朋友糾纏著。
道伍斯在一旁插了句話,保羅惱羞成怒,把半杯啤酒全潑在他的臉上。
“啊!莫瑞爾先生!”店裏的女招待驚叫著,按鈴叫來了酒店的保安人員。
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衝向這個年輕人。此刻,一個卷著袖子,穿著緊身褲子的壯漢挺身而出。
“好啦,好啦!”他說著,用胸膛擋住了道伍斯。
“滾出去!”道伍斯叫道。
保羅麵色蒼白的把身子靠在酒櫃的銅圍欄上,瑟瑟發抖。他恨透了道伍斯,他詛咒他當場就該下地獄;可一看到那人前額上濕漉漉的頭發,不禁又可憐起他來。
他沒有動。
“滾出去,你——”道伍斯說。
“夠了,道伍斯。”酒店的女招待大叫道。
“走吧。”酒巴的保安人員好言相勸著,“你最好還是走吧。”
隨後,他有意貼近道伍斯,正好把道伍斯逼到了門口。
“一切都是那個小混帳挑起來的。”道伍斯略帶膽怯地指著保羅。莫瑞爾大喊。
“哎喲,道伍斯先生,你可真會胡謅。”女招待說,“你要知道一直都是你在搗亂。”
保安人員依舊用胸膛頂著他,強迫他走出去,直到把他逼到大門外的台階上,此時,道伍斯轉過身來。
“好吧。”他說著,對自己的敵手點了點頭。
保羅不禁對道伍斯生出一種奇怪的憐憫之心,近乎於一種摻雜著強烈的憤恨的憐愛。五顏六色的店門被關上了,酒巴裏一片寂靜。
“那人真是自找苦吃!”女招待說。
“但是你眼睛裏要是給人潑了一杯啤酒,總是件很糟的事情。”那個朋友說。
“我告訴你,他幹得太棒了。”女招待說,“莫瑞爾先生,你還想再來一杯嗎?”
她詢問著拿起了保羅的杯子。他點了點頭。
“巴克斯特。道伍斯這人對什麼都不在乎。”一個人說。
“哼,他嗎?”女招待說,“他呀,他是個多嘴多舌的人,這點得不到什麼好處。如果你要魔鬼的話,就讓我給你找個多嘴多舌的人得了。”
“喂,保羅,”那個朋友說道,“這段時間你還是小心為妙。”
“你千萬不要給他機會找你的事就是了。”女招待說。
“你會拳擊嗎?”一個朋友問。
“一點兒不會。”他答道,臉色依舊蒼白。
“我倒可以教你一兩招。”這個人說。
“謝謝啦,可我沒有時間。”
保羅抽身想走。
“詹金斯先生,你陪他一起走。”女招待對詹金斯先生擠擠眼,悄聲說道。
那人點點頭,拿起帽子說:“大家晚安。”隨即十分熱心地跟在保羅身後,叫著:“等一會兒嘛,老兄,咱倆同路。”
“莫瑞爾先生不喜歡惹這種煩人的事情。”女招待說,“你們等著看吧,以後他不會再上這兒來了,我很難過,他是個好夥伴。道伍斯想把他拒之門外,他的目的就是這個。”
保羅寧死也不願意讓母親知道這個事,他強忍著羞辱及內疚的煎熬,心裏痛苦極了。現在他生活中有好多事情不能告訴他母親。他背著她過另一種生活——性生活。生活中的其他部分依然掌握在她手中。不過他覺得自己不得不向她隱瞞好些事情,可這使他很煩惱。母子之間現在相當沉默,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在這種沉默中保護自己,為自己辯解,因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她的指責。因而,有時他很恨她,並且想擺脫她的束縛,他的生活要他自己從她那兒得到自由。然而生活宛如一個圓圈,總是能回到原來的起點。根本脫離不了這個圈子。她生了他,疼愛她,保護他。於是他又反過來把愛回報到她的身上,以致於他無法得到真正的自由,離開她獨立生活,真正地去愛另一個女人。在這段時間裏,他不知不覺地抵製著母親的影響,對她守口如瓶,他們之間有了距離。
克萊拉很幸福,深信保羅愛著自己,她感到自己終於得到了他。可是隨之出乎意料的事情又發生了。保羅像開玩笑似的告訴了她與她丈夫之間的不愉快的爭端。
她聽後驟然變色,灰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就是他,一個粗俗的人,”她喊著,“他根本不配和體麵的人來往。”
“可你卻嫁給了他。”他說。
他的提醒使得她憤憤不已。
“對,我是和他結了婚。”她大喊道。“可是我怎麼會知道呢?”
“我想他本來可能是個很好的人。”他說。
“你認為是我把他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她尖叫著說。
“哎,不是,是他自己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但是,他身上總有點東西……”
克萊拉緊緊地盯著她的情人。他身上某種東西使她感到憎惡。那是一種對她進行超然的旁觀評論的態度,一種使她女性的心靈不能接受的冷酷的神情。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她問。
“什麼?”
“關於巴克斯特的事。”
“這沒有必要吧?”他回答。
“我想,如果你非打他一頓不可,你會動手的。”她說。
“不,我一點兒也沒有動手的意思,這很滑稽。大多數男人生來就有種握緊拳頭打架的本能,可我不是這樣,我情願用刀子、手槍或別的什麼來打架。”
“那你最好隨身帶件家什。”她說。
“噢,”他哈哈大笑道,“不,我不是個刺客。”
“可他會對你下手的。你不了解他。”
“好吧,”他說,“我們等著瞧吧。”
“你想任他去嗎?”
“也許吧,如果我無能為力的話。”
“可是如果他殺死你呢?”她說。
“那我應感到難過,為他也為了我自己。”
克萊拉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真是氣死我了。”她大叫道。
“其實沒有什麼。”他大笑道。
“但是你為什麼這麼傻呢,你不了解他。”
“也不想了解。”
“對,不過你總不會讓那個人對你為所欲為吧。”
“你要我怎麼辦呢?”他大笑著答道。
“要是我,就拿一把左輪手槍。”她說,“我肯定他是會鋌而走險的。”
“我會把我自己的手指都炸掉的。”他說。
“不會。不過你到底要不要槍?”她懇求道。
“不。”
“什麼也不帶?”
“不帶。”
“那你任憑他去……?”
“不錯。”
“你是個大傻瓜!”
“千真萬確。”
她氣得咬牙切齒。
“我真想好好教訓你一頓!”她氣得渾身發抖,大叫大嚷。
“為什麼?”
“竟讓他這種人隨便擺弄你。”
“如果他贏了,你可以重新回到他身邊去。”
“你想讓我恨你嗎?”她問。
“噢,我隻是玩玩而已。”他說。
“可你還說你愛我!”她低沉而憤怒地喊道。
“難道要我殺了他才能讓你高興嗎?”他說,“但是如果我真殺了他,可以想象我永遠也擺脫不了他的陰影。”
“你認為我是傻瓜嗎?”她大叫著。
“一點也不。親愛的,但是你並不理解我。”
兩人都沉默了。
“但是你不應該冒險。”她懇求著。
他聳聳肩膀,吟誦了一段詩:“君子坦蕩蕩,肝膽天可鑒,無需屠龍刀,何用封喉箭。”
她探究似的望著他。
“我希望我能理解你。”她說。
“可惜沒有什麼可讓你理解的。”他大笑著。
他低垂著頭,深思著。
他好幾天沒看見道伍斯。可一天早晨,當他從螺紋車間出來登樓梯時,差一點兒撞到這個魁偉的鐵匠身上。
“真他媽的……!”道伍斯大叫。
“對不起!”保羅說著,擦身而過。
“對不起?”道伍斯冷笑著說。
保羅輕鬆地用口哨吹起了《讓我跟姑娘們廝混》的曲子。
“你給我閉嘴,你這個騙子!”他說。
保羅不理睬他。
“你會為那天晚上的事得到報應的。”
保羅走進角落裏他的辦公室,翻閱著帳冊。
“快,告訴芬妮,我需要零九七號定貨,快點!”他對打雜的小男孩說。
道伍斯高高的、煞神似的站在門口,瞅著這個年輕人的頭頂。
“六加五等於十一,一加六等於七。”保羅大聲算著帳目。
“你聽見了嗎!”道伍斯說。
“五先令九便士!”他寫下這個數字,“你說什麼?”他說。
“我會讓你明白是什麼!”道伍斯說。
保羅繼續大聲算著帳目。
“你這個烏龜——你連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敢!”
保羅飛快地抓起了一把笨重的直尺。道伍斯被氣得火冒三丈。
“不論你走到哪兒,你老老實實地等著我來教訓你好啦。我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你,你這隻小臭豬!”
“噢,好來!”保羅說。
聽到這話,道伍斯邁著沉重的腳步從門廊走過來。碰巧這時傳過來一聲尖厲的哨子響,保羅急忙走到傳聲筒前。
“喂!”他叫了一聲便豎身聽著,“喂——是我!”他聽著,笑了起來。“我馬上下來,剛才我這兒有個客人。”
道伍斯從他的口氣聽出他在和克萊拉講話。他走上前去。
“你這個混蛋!”他說,“過兩分鍾再找你算帳!你認為我會容下你這個目中無人的混蛋嗎?”
倉庫裏的其他職員都抬起頭來看著他,替保羅打雜的小男孩來了,手裏拿著一些白色的物品。
“芬妮說如果你早一點告訴她的話,你昨天晚上就可能拿到了。”他說。
“行了。”保羅一邊看著貨樣回答著,“發貨吧。”
道伍斯尷尬、無助又氣憤無比地站在那兒。莫瑞爾轉過身來。
“請原諒再等一分鍾。”他對道伍斯說著,打算跑下樓去。
“天哪,我一定要攔住你!”道伍斯大喊一聲,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保羅迅速地轉過身來。
“咳!不好了!”小男孩驚惺地大喊著。
托馬斯。喬丹跑出了他那小玻璃房的辦公室,朝這間屋子奔來。
“什麼事,怎麼了?”老頭子嘶啞地叫著。
“我要教訓一下這個小……,就這麼回事。”道伍斯氣急敗壞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托馬斯。喬丹喝道。
“我的意思是。”道伍斯說,可是心裏火氣已經上來了。
莫瑞爾正斜靠著櫃台,麵露愧色,微微地笑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托馬斯。喬丹喝道。
“我也說不清楚。”保羅說著,搖搖頭,聳聳肩膀。
“說不清楚,說不清楚!”道伍斯大叫著,一邊把他那張英俊、氣惱的臉湊上來,一邊握緊了拳頭。
“你還有完沒有?”老頭子神氣活現地大喊,“幹你自己的活去,大清早的不要到這兒撒酒瘋。”
道伍斯慢慢轉過魁梧的身軀,麵對著他:“撒酒瘋!”他說,“誰喝醉了?你沒有醉,我也沒有醉。”
“你這一套我們早就領教過了。”老頭子大喝,“現在你給我滾,快!不要再呆在這兒了,你居然跑到這兒來吵鬧。”
道伍斯低下頭輕蔑地瞅著他的老板,雙手不安地動著。這雙手雖然又大又髒,可幹起活來卻很靈活。保羅想到這是克萊拉丈夫的雙手,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仇恨。
“再不滾就趕你出去了!”托馬斯。喬丹大喝。
“怎麼,我看誰敢把我趕走?”道伍斯說,隨之發出一陣陣的冷笑。
喬丹先生氣得跳了起來,邁著大步走到道伍斯身邊,揮舞著手臂趕著他,短小墩實的身體向前傾著,喊道:“滾,你給我滾出我的地盤去——滾!”
他抓著道伍斯的胳膊扭著。
“去你的吧!”道伍斯說著,用胳膊肘一推,矮小墩實的老板被推得踉蹌半晌,向後退去。其他人還沒來得及拉他一把,托馬斯。喬丹已經撞到那扇又輕又薄的彈簧門上。門被彈開了,他摔下了五、六級台階,摔進了芬妮的房間。大夥兒都被嚇呆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男女職員都跑了出來。道伍斯站了一會兒,痛苦地望著這一切,轉身走開了。
托馬斯。喬丹受驚不小,摔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幸好別處沒有受傷。但是他萬分氣惱,立刻解雇了道伍斯並告他毆打罪。
開庭審判時,保羅。莫瑞爾隻好作為證人出庭作證。當問起引起糾葛的原因時,他說;“因為一天晚上我陪著道伍斯太太去劇院看戲時,被道伍斯碰上,他就借機侮辱我和她,以後我把啤酒潑在了他臉上,因此他想要報複。”
“爭風吃醋。”法官笑了笑。
法官告訴道伍斯說,他認為他是個卑鄙小人,案子就這樣結束了。
“你把這場官司給攪黃了。”喬丹先生對保羅厲聲喝道。
“我想不是我給攪黃的。”後者回答,“其實,你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是嗎?”
“那你認為我打這個官司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吧,”保羅說,“如果我說錯了話,請你原諒。”
克萊拉也十分生氣。
“為什麼要把我的名字也牽扯進去呢?”她說。
“公開說出來總比被別人在背後議論強得多。”
“這樣做毫無必要!”她大聲說。
“我們的處境不會因此而變壞。”他滿不在乎地說。
“你也許不會的。”她說。
“而你呢?”他問道。
“我根本不想讓人提到自己。”
“對不起。”他說。可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他滿不在乎地自語道:“她會消氣的。”果然,她的氣消了。
他告訴了母親喬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審的事。莫瑞爾太太緊緊地盯著他。
“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呢?”她問他。
“我認為他是個傻瓜。”他說。
但是,無論怎樣,他心裏感到很不自在。
“你有沒有想過,這事何時才能了結?”母親問道。
“沒有,”他回答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嘛!”
“作為一個規則的確如此,可在有時候往往並不如此。”母親說。
“那麼就需要人學會忍受。”他說。
“漸漸地你會發現你自己並不像你想象中的那麼能忍受。”她說。
他繼續埋頭搞起他的設計來。
“你有沒有征求過她的意見?”她終於問道。
“什麼意見?”
“關於你的還有整個事情的看法。”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她對我的看法。她發瘋似的愛著我,但愛得不深。”
“但是這要看你對她的感情有多深。”
他抬起頭來好奇地望著母親。
“不錯,”他說,“你知道的,媽媽。我想我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因此我不能去愛。當她在我身邊時,我的確是愛她的,有時候,僅僅當我把她看作一個女人時,我也迷戀她,但是一旦當她講話或指責我時,我卻常常不願聽她說下去。”
“可是她和米麗亞姆一樣的通情達理。”
“也許是的。我愛她勝過愛米麗亞姆,可是,為什麼她們都抓不住我的心呢?”
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哀歎。母親轉過臉去,靜靜地坐著,眼睛盯著屋子那頭,神色安閑、嚴肅,似乎在克製著某種情感。
“但你不願意同克萊拉結婚,對嗎?”她說。
“是的,開始的時候或許我願意,可是現在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結婚呢?因為我有時覺得自己好像對不起所愛的女人,媽媽。”
“怎麼對不起她們呢?我的兒子。”
“我不知道。”
他絕望地繼續地畫著畫。他觸到了自己內心的痛處。
“至於結婚,”母親說,“你還有好多時間考慮呢。”
“但是不行,媽媽。盡管我依然愛著克萊拉,也愛過米麗亞姆,可是要我同她們結婚並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給她們,我做不到,我不能屬於她們。她們似乎都想把我據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給她們。”
“你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人。”
“隻要你活著我永遠不會遇到合適的女人。”他說。
她相當平靜,現在她又開始感覺到精疲力盡了,好像她自己已經不中用了似的。
“我們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
他感覺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樣總繞著一個圈子轉來轉去,這幾乎快把他弄瘋了。
克萊拉的確是強烈地愛著他,而他在肉體上也同樣愛戀著她。白天,他幾乎已忘記了她。她和他在同一個廠裏工作,可是他絲毫察覺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與否是與他無關係的。而克萊拉在蜷線車間工作時,一直感覺他就在樓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覺到他這個人的軀體跟她在一個廠房裏。她每時每刻都期望著他從門裏麵走出來。可等他果真走出來時,卻總是讓她震驚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兒逗留很短的時間。對她又傲慢無禮,用公事公辦的口吻給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強耐性子,聽從他的指令,總擔心自己理解錯了或是忘記了什麼,可這對她的心太殘酷了。她想撫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對那件馬甲裏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撫摸他的胸膛,但聽到他用機械的嗓音對她發號施令,吩咐工作,她簡直都要氣得發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毀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外衣,重新得到這個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這樣做,還沒等她來得及感覺一下他身上的溫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備受煎熬。
保羅知道哪怕隻有一個晚上她見不到他,她就會情緒低落而鬱悶,因此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給了她。白天對她來說往往是一種苦難和折磨,可是黃昏夜晚對他倆來說卻是幸福無比。兩人總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幾個小時,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談上一兩句沒有意義的話。可是他總是握著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溫暖著他的心,這使他感到擁有了一切。
一天晚上,他們正沿著運河走下去,保羅心緒不寧。克萊拉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他。他隻是一味地悄聲吹著口哨。她傾聽著,覺得她從他的哨聲中得到的東西倒比從他的談話中得到的多。他吹著一支悲傷怨怒的小調——這調子使她覺得他將不會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繼續默默無聲地走著。他們走上吊橋。他坐在一個大橋墩上,看著水裏歪歪的倒影。他離她好遠。她也一直在沉思著。
“你會一直在喬丹廠待下去嗎?”她問。
“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會的,我要離開諾丁漢姆出國——很快。”
“出國!幹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覺心裏很煩。”
“可是你去幹什麼?”
“我必須找份固定的設計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畫賣掉,”他說“我正逐漸地鋪開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那你想什麼時候走呢?”
“我不知道,隻要我母親還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
“難道你離不開她?”
“時間長了不行。”
她望著黑乎乎的水麵,皎潔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將離開她當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邊同樣也讓她痛苦不堪。
“如果哪天你發了大財。你會幹什麼?”她問。
“在倫敦附近的某個地方與我母親住在一幢漂亮的別墅裏。”
“我明白了。”
兩人沉默了好久。
“我依舊會來看你的,”他說,“我不知道,千萬不要問我該做什麼,我不知道。”
兩人都沉默了。星星顫抖著,劃破了水麵。遠處吹來一陣風,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不要問我將來會怎樣,”他痛苦地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不管將來如何,現在和我在一起,好嗎?”
她用雙臂抱住他。畢竟她是個結了婚的女人,她沒有權利,甚至沒有權利享用他現在所能給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當她用雙臂摟著他時,他內心卻十分痛苦。她擁抱著他,用自己的體溫來撫慰他,她決不會讓這幸福的時刻悄悄溜走,但願時光在此刻能凝住。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好像想要說什麼。
“克萊拉。”他十分苦惱地說。
她熱情地擁抱著他,雙手把他的頭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聲音裏的這種苦楚,因為她心裏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擁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麼都不想知道。她覺得她真的忍受不了。隻想讓他從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撫。她站立著,摟著他,撫摸他。他有些讓她琢磨不透——有時簡直不可思議,她要安慰他,她要讓他在安撫中忘掉所有的一切。
他內心的折磨很快平靜下來,又恢複了靈魂的安寧,他忘記了一切。但是,同時,克萊拉對於他也好像已經不複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著的隻是一個女人,一個親切溫暖的女人,是他所熱愛甚至所崇拜的某種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萊拉。然而,她卻完全委身於他了。他愛她的時候,他顯示出的那種赤裸裸的貪婪和無法抑製的激情,包含著強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愛,使她覺得眼前這個時候簡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麼單調、多麼孤獨,所以她覺得他投入她的懷抱是件值得慶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愛並委身於他,僅僅是為了滿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強烈的欲望。而她的靈魂卻缺乏交流,她這樣做是為了滿足他的需要,因為她愛他,即使他要離開她,她也會這麼做。
紅嘴鷗一直在田野間不停地啼叫。當他頭腦清醒過來時,十分詫異於眼前的這一切,眼前黑暗中彎彎曲曲的可又充滿了生命力的是什麼?什麼聲音在說話?隨之他意識到那是野草地,聲音是紅嘴鷗的叫聲。而暖乎乎的是克萊拉呼吸的熱氣。他抬起頭來,望著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漆黑閃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種野性的生靈在偷望著他的生命,他對它們是那麼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滿足。他把臉埋在她的脖子上,心裏感到害怕。她是什麼呀?一個強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靈,一直與他在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這生命都遠比他們自身強大得多,他被嚇壞了。當它們相會時,它們也把野草莖的紮刺,紅嘴鷗的叫聲,星星的軌跡都帶入相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