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
他逐漸可以靠他的繪畫來養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經接受了他在各種材料上設計的幾張圖樣,他還可V在一兩個地方賣掉他“的繡花圖樣和聖壇布的圖樣之類的東西。目前這一階段他掙的錢倒沒有多少,但將來很有可能發展。他還和一個陶器商店的圖案設計員交上了朋友,他從那裏學到了花樣設計方麵的知識。他對實用美術很感興趣,與此同時,他還堅持不懈地慢條斯理地繼續畫畫。他比較喜歡畫那種大幅的人像,畫麵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畫家那樣,隻用光亮和投影組成畫麵,他畫的人物輪廓清晰,色調明快,跟米開朗淇羅的某些人像畫一樣有一種明快感。他按自認為真實的比例給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憑記憶畫了一批畫,凡是他認識的人他都畫了。他堅信自己的藝術作品有相當的價值。盡管他有時候情緒低沉,畏縮不前,但他還是相信自己的繪畫。
他二十四歲那年,第一次對母親說出了自己的一個雄心。
“媽媽,”他說:“我會成為一個人人注目的畫家的。”
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幾分高興時聳聳肩膀一樣。
“很好,孩子,讓我們拭目以待吧。”她說。
“你會看到的,親愛的媽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
“我現在已經很滿意了,孩子!”她笑著回答道。
“不過你得改變一下。瞧你跟米妮吧!”
米妮是個小女仆,一個隻有十四歲的女孩。
“米妮怎麼啦?”莫瑞爾太太嚴肅地問道。
“今天早晨當你冒著雨要出去買煤時,我聽見她說‘呃,莫瑞爾太太!那事我會去幹的。’”他說,“看來你倒是挺會差遣下人的啊!”
“哪裏,這隻不過是那個孩子的厚道罷了。”莫瑞爾太太說。
“你還道歉似的對她說:”你可不能同時做兩件事,對吧?‘“
“她當時正忙著洗碗碟吧。”莫瑞爾太太說。
“她說了些什麼?‘洗碗待會再洗又有什麼,瞧你那雙腳,走起來搖搖晃晃的。’”
“是的——那個大膽的小丫頭!”莫瑞爾太太說著笑了。
他看著母親,也大笑起來。因為愛他,母親又重新變得熱情和樂觀了。這一刻仿佛所有的陽光都灑落在她身上。他興高采烈地繼續畫著他的畫。她心情愉悅時看上去精神煥發,幾乎讓他忘記了她頭上的白發。
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懷特島度假。對於他倆來說,能夠一起去度假真是太讓人興奮了,這是一件使人心曠神恰的事。莫瑞爾太太心裏充滿了喜悅和新奇。不過他祈願她能夠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幾乎昏倒了,當時她的臉色是那麼的蒼白,嘴唇是那麼的烏青。看著這一切,他內心痛苦極了,就像胸口給人剜了一刀似的。後來,她恢複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過他內心總是隱隱擔憂,就好象一塊沒有愈合的傷口。
跟米麗亞姆分手之後,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萊拉。他和米麗亞姆分手之後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來到了下麵工作間,她抬起頭來笑著看著他。不知不覺的,他們之間變得親密無間了。她從他身上看到一種新的歡悅。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著說。
“為什麼這麼叫我?”她問。
“我覺得這麼適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
她臉紅了,問道:“那又怎麼樣呢?”
“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給你設計一件衣服。”
“什麼樣的?”
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隨著他說話而閃著光。他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冷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著,他把她的襯衫拉了拉緊,一麵撫平了她的襯衫。
“要比這樣更緊身點。”他給她解釋著。
不過,他倆都羞得臉兒通紅,他馬上逃走了。他剛才撫摸了她,他的整個身體都由於那種奇妙的感覺而顫抖。
他們之間已經有一種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車到來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一會兒電影。坐下後,保羅發現克萊拉的手就放在他身邊,好一陣子他不敢碰它。
銀幕上的畫麵跳動著閃動著。他握住了她的手。這隻手又大又結實,剛好能讓他一把握住。他緊緊地握著它,她既沒有動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當他們走出電影院時,保羅要乘的那趟火車來了,他不禁猶豫起來。
“晚安!”克萊拉說。保羅衝過了馬路。
第二天他又來跟她聊天的時候,她卻變得相當傲慢。
“我們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嗎?”
她把臉轉到了一邊。
“你要不要告訴米麗亞姆一聲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經跟她分手了。”他說。
“什麼時候?”
“上個星期天。”
“你們吵架了?”
“沒有!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斬釘截鐵地跟她說,我認為我已經沒有自己的自由。”
克萊拉沒有答腔,於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鎮靜,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請她下班後一起去飯館喝咖啡。她來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拒人於門外的樣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車要過三刻鍾才到。
一我們散會兒步吧。“他說。
她同意了。於是他們走過城堡,進了公園。他有些怕她。她鬱鬱寡歡地走在他身邊,仿佛不情願,有一肚子怨氣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們在陰暗處走著,他問她:“我們走哪條路?”
“隨便。”
“那麼我們就往石階上走吧。”
他突然轉過身子走了。他們已經走過了公園的石階。她見他突然撇下她,感到一陣怨恨,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回頭看她,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突然把她摟在懷裏,緊緊地擁抱了一會兒,吻了她,然後才鬆手。
“快來啊。”他有些賠罪似的對她說。
她跟著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們默默地走著。當他們走到亮光處時,他鬆開了她的手。他們倆誰也不說話,一直默默地走到車站。要分手了,他們隻是默默地凝視著對方的眼睛。
“晚安。”她說。
他上了火車。他的身體機械地行動著,別人跟他說話時,他仿佛聽到一種隱約的回聲在回答他們。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覺得如果星期一不馬上來臨的話,自己就會發瘋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見她了。他的整個生命都放在了這一點上,可這又被星期天隔著。他簡直無法忍受這一點。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見她,可星期天卻偏偏擋在中間——要焦躁地過一個小時再一個小時呢。他想用腦袋去撞車廂門。
不過他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一路上,他喝了幾杯威士忌,誰知喝了酒之後,事情更糟。不過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母親難過。他吱吱唔唔說了幾句,就急急地上了床。
他和衣坐在那裏,下巴頦兒支在膝頭上,凝視著窗外遠處分散著幾盞燈火的小山坡。
他既沒有想什麼,也不想睡覺,隻是紋絲不動地坐著,凝視著遠處。直到最後他突然被寒冷驚醒時,他發現表停在兩點半上。其實已經過了三點了,他精疲力盡,但由於現在還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終於上床躺下。星期天,他整天騎著自行車,直到實在沒勁了才作罷。卻不知道自己去了什麼地方,隻知道過了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點鍾,醒來後就躺著胡思亂想。他漸漸清醒——他仿佛能看見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麵的某處。下午,她會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時間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親起床了,他可以聽見他在走動,後來就去了礦井,那雙大皮靴咚咚地走過院子。公雞還是喔喔地報曉,一輛馬車順著大路駛過。
他母親也起床了,她捅開了爐火。過了一會兒,她輕聲地叫了他幾聲。他應著,裝做剛醒來的樣子。居然裝得很像。
他朝車站走去——還有一英裏!火車快到諾丁漢姆了。火車會在隧道前麵停麼?
不過這也沒什麼,它在午飯前總會開到的。他到了喬丹廠。半小時後她才會來的。
不管怎麼說,她快來了。他辦完來往的信件。她應該到了。也許她就沒來。他奔下樓梯。啊!透過玻璃門他看到了她。她做俯著身子在幹活,這讓他覺得他不能貿然上前去打擾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終於,他進去了,他的臉色蒼白,神情緊張局促,但他卻裝得十分鎮靜的樣子。她不會誤解他吧?他在表麵上不能露出本來麵目啊!
“今天下午,”他艱難地說:“你會來嗎?”
“我想會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麵前,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臉從他麵前扭開。那種沒有知覺的感覺仿佛又籠罩了他,他緊咬著牙上了樓。他把每件事都幹得很完善,他還要這麼幹下去。整個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劑麻醉藥似的,看什麼都象隔得老遠,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個緊身箍緊緊地憋得喘不過氣來。他的另一個自我則在遠處幹活,在分類帳上記著帳,他全神貫注地監視著遠處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麼差錯來。
可他不能老是這樣痛苦而又緊張。他一直不停地幹著,可表還是才指在十二點鍾。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釘在桌子上,他就那樣站在那兒不停地幹著,強迫自己寫著每一筆。好不容易到了十二點三刻,他可以結束了。於是他奔下了樓。
“兩點鍾在噴泉那兒跟我見麵。”他說。
“我得要兩點半才能到那兒呢。”
“好吧!”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雙有些癡狂的黑眼睛。
“我盡量在兩點一刻到。”
他隻得同意。然後他去吃了午飯。這一段時間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藥,每一分鍾都無限地延長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著,不知走了多少英裏。後來,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時趕到約會地點了。兩點過五分,他趕到了噴泉。接下來的那一刻鍾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無法忍受的酷刑,這是一種強壓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於忘形的痛苦。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來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遲到了。”他說。
“隻晚了五分鍾。”她答道。
“我對你可從來沒有遲到過。”他笑著說。
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衣服,他看著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幾朵花。”說著,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後麵默默地跟著他,他給她買了一束石竹花,有鮮紅的,有朱紅的。她臉色通紅,把花別在衣服上。
“這顏色很漂亮!”他說。
“我倒寧願要那種色彩柔和些的。”她說。
他笑了。
“你是否覺得你在街上走著就像一團火?”他說。
她低著頭,生怕碰上別人。他們並肩走著,他側過臉來看著她,她頰邊那縷可愛的頭發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種豐腴的韻味,就象風中那微微低垂的飽滿的稻穗一樣,這讓他感到一陣目眩。他在路上暈暈乎乎地走著,仿佛在飛轉,周圍一切都在身邊旋轉。
乘電車時,她那渾圓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覺自己仿佛從麻醉中蘇醒過來,開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發中的耳朵離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車上還有別人。她的耳朵會留著讓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麼附屬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陽光。
他趕緊移開了眼光。外麵一直在下著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聳在小鎮的平地上,雨水從上麵直瀉下來,留下一道水跡。電車穿過中部火車站那片寬廣的黑沉沉的廣場,經過了白色的牛場,然後沿著肮髒的威福路開去。
她的身子隨著電車的行駛輕輕晃動著,由於她緊靠著他,他的身體也隨之晃動。
他是一個精力充沛、身材修長的男人,渾身好象有著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臉長得粗糙,五官粗獷,貌不出眾,但濃眉下的那對眼睛卻生氣勃勃,不由得叫她著了迷。
這雙眼睛似乎在閃爍,然而實際卻十分平靜,目光與笑聲保持著一定的協調。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綻出得意的笑容卻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種顯而易見的疑慮。
她沉思般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他們在旋轉式柵門前付了兩枚半便士,然後走上了橋。特倫特河水已經漲得很高,河水在橋下悄悄急速地流過。不久前的這場雨可不小,河麵上是一大片粼光閃閃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處閃耀著銀光。威福教堂裏的大麗菊由於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團濕漉漉的黑紅色花球。河邊草地和榆樹廊邊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
黑黑的河麵上泛著銀光,一股淡淡的薄霧彌漫在綠蔭覆蓋的堤岸和斑斑點點的榆樹上空。河水渾然成一體,象怪物似的互相纏繞著,悄悄地以極快的速度飛奔而去。克萊拉一聲不響地在他身邊走著。
“為什麼,”她慢慢地用一種相當刺耳的語調問他:“為什麼你與米麗亞姆分手?”
他皺了皺眉。
“因為我想離開她。”他說。
“為什麼?”
“因為我不願意再和她繼續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結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們沿著泥濘小道小心翼翼地走著,雨滴不停地從榆樹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麗亞姆結婚呢還是你根本不願結婚?”
“兩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為路上積了一灘灘的水,他們隻好跨上了階梯。
“那麼她怎麼說呢?”克萊拉問。
“米麗亞姆嗎?她說我隻是一個四歲的小孩子,說我老是掙紮著想把她推開。”
克萊拉聽後沉思了一會兒。“不過你和她交朋友的時間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現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這樣下去沒什麼好處。”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覺得你這樣對她有點太狠心了嗎?”她問。
“是有點。我應該早幾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繼續下去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錯上加錯並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你多大了?”克萊拉問。
“二十五了。”
“我已經三十了。”她說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許我已經三十一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這個。這有什麼關係!”
他們走進了園林的入口處,潮濕的紅土路上沾滿了落葉,穿過草叢一直通向陡峭的堤岸。兩側的榆樹就像一條長廊兩旁的柱子一般豎立在那兒,枝椏互相交叉,形成了一個高高的拱頂,枯葉就是從那上麵落下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空曠、寂靜和潮濕。她站在最上麵一層的台階上,他握著她的雙手,她則笑著望著他的雙眼,然後跳了下來。她的胸脯緊貼在他的胸前。他摟住了她,在她臉上吻著。
他們一路沿著這條滑溜溜的陡峭的紅土路走著。此時,她鬆開了他的手,讓他摟住她的腰。
“你摟的這麼緊,我胳膊上的血脈都不通了。”她說。
他們就這麼走著。他的指尖可以感覺到她的乳房的晃動。四周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左邊,透過榆樹幹和枝椏間的縫隙可以看到濕漉漉的紅色耕地。右邊,往下看,可以看見遠處下麵的榆樹樹頂,還可以聽見汩汩的流水聲。間或還可以瞥見下麵漲滿了河水的特倫特河在靜靜地流淌著,以及點綴在淺灘上的那幾頭小牛。
“自從柯克。懷特小時候來這過兒以後,這兒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他說。
雖然他說著話,但他卻一直盯著她不滿地撅著的嘴巴以及耳朵下的脖子,臉上的紅暈在脖子這兒與皮膚的蜜乳色交融在一起。她走路時,挨著他的身子微微晃動著,而他則挺得象很繃緊的弦。
走到榆樹林的一半,就到了河邊這片園林的最高處。他們踟躕不前,停了下來。
他帶她穿過路旁樹下的草地。紅色的懸崖陡峭地斜向河流。河水掩映在一片樹木和灌木叢下,閃著銀光。下麵遠處的淺灘綠油油的綿延成一大片。他和她互相依偎著站在那兒,默默無言,心中惶惶不安。他們的身體一直緊緊地依偎著。河水在下麵汩汩地流著。
“你為什麼恨巴克斯特。道伍斯?”他終於問道。
她優雅地向他轉過身來,向他仰起脖子,翹起嘴巴,雙目微閉,她的胸向前傾俯,她像在邀請他來吻。他輕聲笑了,隨即閉上了眼,同她長長地熱吻著。她的嘴和他的仿佛融為一體,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就這樣過了許久才分開。他們一直站在這條暴露在眾人眼裏的小路邊上。
“你想不想到下麵河邊上去?”他問。
她看了看他,任憑他扶著。他走到斜坡邊上,開始往下爬。
“真滑。”他說。
“沒關係。”她應道。
紅土坡比較陡峭,他打著滑,從一簇野草叢滑到另外一簇,抓住灌木叢,向樹根下的一小塊平地衝去。他在樹下等著她,興奮地笑著。她的鞋上沾滿了紅土,這使她走起來非常困難。他皺起了眉頭。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她的手,她就站在他身邊了。他們頭頂懸崖,腳踏峭壁。她的臉頰鮮紅,雙眼熠熠閃光。他看了看腳下的那一段陡坡。
“這太冒險了,”他說,“而且不管怎麼說,也太髒了些,我們往回走吧!”
“可別是因為我的緣故啊。”她趕緊說。
“好吧,你瞧,我幫不了你,隻會礙事。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給我。瞧你這雙可憐的鞋子!”
他們站在樹下,在斜坡麵上休息了一會兒。
“好了,我們又該出發了。”他說。
他離開了,連摔帶滾地滑到了下一棵樹旁,他的身體猛然撞到樹上,嚇得他半天喘不過氣來。她在後麵小心翼翼地跟著,緊緊拽著樹枝和野草。就這樣他們一步步地走到了河邊。倒黴的是河水已經將小道給淹沒了,紅土斜坡直接伸到了河裏。
保羅腳跟深深隱入泥土,身子拚命往上爬。突然小包的繩子“啪”的一聲斷了,棕色的小包掉了下來,滾進了河裏,順水漂走了。他緊緊地抓著一棵樹。
“哎呀,我真該死!”他怒氣衝衝地大叫著。接著,又開始哈哈大笑起來,她正冒險往下走。
“小心!”他提醒著。他背靠著樹站在那兒等著她。“來吧。”他張開雙臂喊道。
她放心地往下跑,他抓住她,兩人一起站在那兒看著黑黝黝的河水拍打著河岸,那個包早已漂得不見影子了。
“沒關係。”她說。
他緊緊地摟住她吻著。這塊地方剛剛能容納得下四隻腳。
“這是一個圈套!”他說:“不過那邊有條野徑,上麵有人走過,所以如果咱們順著溝往下走的話,我想我們一定能重新找到這條路。”
河水打著旋飛快地流著。河對岸,荒蕪的淺灘上有牛在吃草。懸崖就矗立在保羅和克萊拉的右邊。他們背靠村幹,站在死水一般的寂靜中。
“我們往前試著走走。”他說。於是他們在紅土中沿著溝裏某個人釘靴踩出來的腳印,掙紮著往前走去。他們走得渾身發熱,滿臉通紅。他們的鞋上粘著厚厚的泥,沉重而艱難地走著。終於,他們找到了那條中斷了的小道。路上布滿了河邊衝來的碎石頭,不管怎樣,在上麵行走可比在泥濘中跋涉好多了。他們用樹枝把靴子上的泥剔幹淨。他的心急促地狂跳著。
他們來到平地上。保羅突然看到水邊靜靜地站著兩個人影,他不禁心裏一驚。
原來是兩個人在釣魚。他轉過身去衝克萊拉舉手示意,克萊拉猶豫了一下,把外套扣子扣好,兩人一起繼續向前走去。
釣魚人好奇地看了看這兩個擾亂了他們的清靜的不速之客。他們生的那堆火,現在已經快熄滅了。大家都寂默無聲。兩個釣魚人又回過頭去繼續釣他們的魚,就像兩尊雕像站在這閃光的鉛色河邊。克萊拉紅著臉低頭走著,保羅心裏暗自好笑。
倆人向前繼續走著,消失在楊柳樹林裏。
“哼,他們真該被淹死。”保羅低聲說。
克萊拉沒有回答,兩人費勁地沿著河邊這條泥濘小道走著。突然,小道消失了,眼前是結實的紅土形成的河堤,筆直地通向河麵。他停住了,惡狠狠地低聲詛咒著。
“過不去了。”克萊拉說。
他直直地站在那兒,環顧著四周。前方是河流中的兩個小沙洲,上麵長滿了柳樹,但這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懸崖高聳在他們的頭頂,像一堵峭壁。後麵不遠處就是那兩個釣魚人。午後,對麵岸上冷冷清清的,有幾頭牛在遠處默默地吃著草。
他又暗自低聲咒罵起來,接著抬眼盯著巨大而又陡峭的河岸。難道除了回頭就再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嗎。
“等一會兒。”說著他就努力在旁邊陡峭的紅土河堤上站穩,敏捷地往上爬去。
他看著每棵樹的根部,終於找到了要找的地方。山上並排長著的兩棵毛櫸樹下有一小塊空地。平地上鋪滿了濕濕的落葉,不過能踏過去。這地方也許正好在那兩個釣魚人視線外,他扔下雨披,招手衝她示意,讓她過來。
克萊拉拖著腳走到他身邊。到了平地上,她目光沉滯地看著他,把頭枕在他肩上。他四處看了看,然後緊緊地擁抱著她。除了對岸上那隻小小的牛外,誰也看不見,他們很放心。他深深地吻著她的脖子,感覺到她的脈搏在怦怦地跳動。此時萬籟俱寂。寂靜的午後,除了他倆外,再無他人。
當她抬起頭來時,一直盯著地下的保羅,突然發現濕漉漉的山毛櫸的黑根上撒下不少鮮紅的石竹花瓣,仿佛點點滴滴的血漬,這些細小的紅色斑點從她胸前一直流淌到她的腳下。
“你的花都碎了。”他說。
她一邊捋著頭發,一邊神情鬱鬱地看著他。突然,他指尖撫摸著她的臉頰。
“為什麼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他責怪她。
她憂鬱地笑了笑,仿佛感到了內心深處的孤獨。他撫摸著她的臉頰,深深地吻著她。
“別這樣!”他說,“別煩惱了!”
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指,笑得渾身直哆嗦。然後,她鬆開手。他把她的頭發從額前撩開,撫摸著她的額頭,溫柔地吻著她。
“千萬別發愁!”他柔聲地懇求她說。
“不,我沒發愁!”她溫柔地笑著,顯出十分聽話的樣子。
“哦,真的麼,你可別發愁啊。”他一麵撫摸著她,一麵懇求道。
“不發愁?”她吻吻他,安慰他說。
他們又艱難地爬回了崖頂,用了一刻鍾的時間。他一踏上平地,就扔掉了帽子,擦去了額上的汗,籲著氣。
“我們可算回到平地上來了。”他說。
她喘著粗氣坐在草叢中,臉色漲得鮮紅。他吻了她一下,她忍不住笑了。
“來,現在我幫你把靴子擦幹淨,免得讓體麵人笑話你。”他說。
他跪在她的腳邊,用樹枝和草擦著靴子上的泥巴。她把手指插進了他的頭發,扳過他的頭親吻著。
“我現在應該幹什麼呢?”他說著,看著她笑了起來,“是擦靴子呢,還是談情說愛呢,回答我!”
“我愛讓你怎麼樣你就怎麼樣。”她答道。
“我暫時先做你的擦鞋夥計,先不管別的。”哪知兩人都直直地互相望著,不停地笑著,接著他們又嘖嘖連聲地吻了起來。
“嘖,嘖,嘖!”他像他母親一樣發出咂舌頭的聲音,“有個女人在身邊,什麼也幹不成。”
他溫柔地唱著歌,又開始擦著靴子。她摸著他那濃密的頭發,他吻了吻她的手指。他一直用勁地擦著她的靴子,好不容易才把它們弄得像個樣了。
“好了,你瞧!”他說,“我是不是一個妙手回春的巧匠?站起來!咳,你看上去就象英國女王一樣無懈可擊!”
他把自己的靴子稍微擦了兩下,然後又在水裏洗了洗手,唱著歌。他們一直走到了克利夫頓村。他發狂地愛著她,她的一舉手一投足,衣服的每道皺痕,都讓他感到一股熱流,她處處都讓人喜愛。
他倆來到一個老太太家裏喝茶,她為他倆的到來而感到高興。
“你們怎麼也不選一個天氣好點的日子來啊!”老太太說著,忙忙乎乎地走來走去。
“不,”他笑著說,“我們一直認為今天是個好天氣呢。”
老太太好奇地看著他。他容光煥發,臉色神情都與往日不同,烏黑的眼睛炯炯有神,笑意盈盈。他高興地持著小胡子。
“你們真的這麼認為嗎?”老太太大聲說,那雙老眼閃出一絲光芒。
“沒錯!”他笑著說。
“那麼我相信今天是個好日子。”老太太說。
她忙手忙腳地張羅著,不想離開他們。
“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喜歡小蘿卜,”她對克萊拉說,“我在菜園裏種了一些——還有一些黃瓜。”
克萊拉臉色通紅,看起來十分漂亮。
“我想吃些小蘿卜。”她說。
聽了這話,老太太樂顛顛地去了。
“要是她知道就糟了!”克萊拉悄悄地對他說。
“哦,她可不會知道的,我們的神態是這樣的自然。你那樣子真能把一個天使長也哄騙過去。我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這樣裝得自然一點——如果別人留我們作客,讓別人心裏高興,我們自己也高興——那麼,我們就不算是在欺騙了!”
他們繼續吃著飯。當他倆正要離開的時候,老太太膽怯地走過來,手裏拿著三朵嬌小的盛開著的大麗花,如蜜蜂般整潔,花瓣上斑斑點點,紅白相間。她站在克萊拉的麵前,高興地說:“我不曉得是否……”說著用她那蒼老的手把花遞了過來。
“啊,真是太漂亮了!”克萊拉激動地大叫著接過了花朵。
“難道都給她嗎?”保羅嗔怪地問。
“是的,都應該給她。”她滿麵春風,十分歡喜地回答,“你得到的已經夠多的了。”
“噢,可是我想要她給我一朵。”他笑著說。
“她要是願意的話,會給你的,”老太太微笑著說。隨即高興地行了個屈膝禮。
克萊拉相當沉默,心裏有些不安。當他們一路走去時,保羅問:“你不感到有罪嗎?”
她用一雙驚慌失措的灰眼睛看了看他。
“有罪?”她說,“沒有。”
“可是你好像是感到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是嗎?”
“不,”她說,“我隻是在想要是他們知道了會怎樣。”
“如果他們知道了,他們就會感到不可理解。眼下,他們可以理解,而且他們還會高興這樣。關他們什麼事?看,這兒隻有樹和我,你難道就不覺得多少有點不對嗎?”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摟到自己麵前,讓她盯著自己的眼睛。有些事情使他感到煩惱。
“我們不是罪人,對嗎?”他說著,不安地微微皺起了眉頭。
“不是。”她答道。
他吻了吻她,笑了。
“我想你喜歡自己多少有點犯罪感,”他說,“我相信夏娃畏縮著走出伊甸園時,心裏是樂滋滋的。”
克萊拉神采飛揚、平和寧靜,這倒也使他高興。當他一個人坐在車廂裏的時候,他感到自己異常的幸福,隻感到周圍的人那麼可親、可愛,夜色是那麼美麗,一切都那麼美好。
保羅到家時,莫瑞爾太太正坐著看書。眼下身體不太好,麵色煞白。當時他並沒注意到,後來想來卻令他終身難忘,她沒對他提及自己的病,因為她覺得這畢竟不是什麼大病。
“你回來晚了!”她看著他說。
他雙眼炯炯有神,滿麵紅光,對她微笑著。
“是的,我和克萊拉去了克利夫頓園林。”
母親又看了他一眼。
“可別人不說閑話嗎?”她說。
“為什麼?他們知道她是個女權主義者之類的人物,再說,如果他們說閑話又能怎樣!”
“當然,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錯,”母親說道,“不過你也知道人言可畏的,刀一有人議論她如何……”
“噢,這我管不著。畢竟,這些閑言碎語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我想,你應該為她考慮考慮。”
“我當然替她考慮的,人們能說什麼?—一說我們一起散步罷了!我想你是妒嫉了。”
“你知道,要是她不是一個已婚婦女的話,我是很高興的。”
“行了,親愛的媽媽。她和丈夫分居了,而且還上台講演,她早已是離開了羊群的孤羊。據我看來,可失去的東西,的確沒有,她的一生對她已無所謂了,那麼什麼還有價值呢?她跟著我——生活這才有了點意義,那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我們都必須付出代價!人們都非常害怕付出代價,他們寧可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