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2 / 3)

“好吧,我的兒子,我們等著瞧到底會怎麼樣。”

“那好,媽媽,我要堅持到底的。”

“我們等著瞧吧!”

“她——她這人好極了,媽媽,真的她很好!你不了解她!”

“可這和娶她不是一回事。”

“或許事情會好些。”

沉默了好一會兒。有些事他想問問母親,但又不敢問。

“你想了解她嗎?”他遲疑地問。

“是的,”莫瑞爾太太冷冷地說,“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人很好,媽媽,很好!一點兒也不俗氣!”

“我從未說過她俗氣。”

“可是你好象認為她——比不上……她是百裏挑一的,我保證她比任何人都好,真的!她漂亮,誠實,正直,她為人不卑不亢,請別對她吹毛求疵!”

莫瑞爾太太的臉被氣紅了。

“我絕對沒有對她挑三揀回,她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好,但是——”

“你不同意。”他接著替她說完下文。

“你希望我讚成嗎?”她冷冷地問道。

“是的——是的!——要是你有眼力的話,你會高興的!你想要見見她嗎?”

“我說過我要見她。”

“那麼我就帶她來——我可以把她帶到這兒來嗎?”

“隨你便。”

“那麼我帶她來——一個星期天——來喝茶,如果你討厭她的話,我決不會原諒你。”

母親大笑起來。

“好象是真的一樣。”她說道。他知道自己已經贏了。

“啊,她要在這兒真是太好了!她某些方麵真有點象女王呢。”

從教堂出來後,他有時仍舊與米麗亞姆和艾德加一起散散步。他已經不再去農場了。然而她對他依然如故,她在場也不會使他尷尬。有一天晚上隻有她一個人,他陪著她。他們談起書,這是他們永恒的話題。莫瑞爾太太曾經說過,他和米麗亞姆的戀愛就象用書本燃起來的一把火——如果書燒光了,火也就熄滅了。米麗亞姆也曾自誇她能象一本書一樣了解他,甚至還可以隨時找到她所想讀的章節、段落。

輕信的他真的相信米麗亞姆比其他人更了解他。所以他很樂意同她談他自己的事,就象一個天真的自我主義者。很快話題就扯到他自己的日常行為上了,他還真感到無上的榮幸,因為他還能引起她這麼大的興致。

“你最近一直在做些什麼?”

“我——喲,沒有什麼!我在花園畫了一幅貝斯伍德的速寫,快畫好了。這是第一百次嚐試了。”

他們就這樣談開了。接著她說:“那你最近沒有出去?”

“出去了,星期一下午和克萊拉去了克利夫頓園。”

“天氣很不好,是嗎?”米麗亞姆說。

“可是我想出去,這就行了。特倫特河漲水了。”

“你去巴頓了嗎?”她問。

“沒有,我們在克利夫頓喝的茶。”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

“對,很好!那兒有個樂嗬嗬的老太太,她給了我們幾朵大麗花,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米麗亞姆低下了頭,沉思著。他對她毫不隱瞞,無話不說。

“她怎麼會送花給你們呢?”她問。

他哈哈大笑。

“我想這是因為她喜歡我們——因為我們都很快活。”

米麗亞姆把手指放在嘴裏。

“你回家晚了吧?”她問。

他終於被她說話的腔調激怒了。

“我趕上了七點的火車。”

“嘿!”

他們默默地走著,他真的生氣了。

“克萊拉怎麼樣了?”米麗亞姆問。

“我看很好。”

“那就好!”她帶著點譏諷的口吻說,“順便問一下,她丈夫怎樣啦?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

“他找到了別的女人,日子過得相當好,”他回答道,“至少我想是這樣。”

“我明白了——你也並不了解。你不覺得這種處境讓一個女人很為難嗎?”

“實在難堪!”

“真是太不公平了!”米麗亞姆說,“男人可以為所欲為……”

“那就讓女人也如此。”他說。

“她能怎樣?如果她這樣做的話,你就看她的處境好了。”

“又怎麼樣?”

“怎麼樣,不可能的事!你不了解一個女人會因此失去什麼……”

“是的,我不了解。但是如果一個女人僅靠自己的好名聲生活,那就太可憐了,好名聲隻不過是塊不毛之地,光靠它驢也會餓死的。”

她終於了解了他的道德觀,而且知道他會據此行事。

她從來沒有直接問過他什麼事,但是她對他了如指掌。

幾天後,他又見到米麗亞姆時,話題轉到了婚姻上,接著又談到了克萊拉和道伍斯的婚姻。

“你知道,”他說,“她從未意識到婚姻問題的極端重要性。她以為婚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總得過這一關——而道伍斯——唉,多少女人都情願把靈魂給他來得到他,那他為什麼不及時行樂呢?於是她漸漸變成了一個不被人理解的女人。我敢打保票,她對待他態度一定很不好。”

“那她離開他是因為他不理解她?”

“我想是這樣,我覺得她隻能這樣,這根本不是個可以理解的問題,這是生活問題,跟他生活,她隻有一半是活著的,其餘部分是在冬眠,完全死寂的。冬眠的女人是個難以讓人理解的女人,她必須覺醒了。”

“那他呢?”

“我不知道。我倒相信他是盡其所能去愛她,但他是一個傻瓜。”

“這倒是有點象你的父母親。”米麗亞姆說。

“是的,可是我相信我的母親起初真從我父親那兒得到了幸福和滿足。我相信她狂熱地愛過他,這是她依然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他們畢竟已經結合在一起。”

“是的。”米麗亞姆說。

“我想,”他繼續說,“人必須對另一個人有一種火一般的激情,真正的、真正的激情——一次,隻要有一次就行,哪怕它隻有三個月。你瞧,我母親看上去似乎擁有了她的生活及生活所需的一切,她一丁點兒也不感到缺憾。”

“不一定吧。”米麗亞姆說。

“開始的時候,我肯定她和我父親有過真感情,她知道,她經曆過的,你能夠在她身上感覺到。在她身上,在每天你所見的千百個人身上感覺到的。一旦你經曆過這種事,你就能應付任何事,就會成熟起來。”

“確切講是什麼事情呢?”米麗亞姆問。

“這很難說。但是當你真正與其他某個人結合為一體時一種巨大、強烈的體驗就可以改變你整個人。這種體驗好像能滋潤你的靈魂,使你能夠繼續生活,去應付一切,並且使你變得成熟起來。”

“你認為你的母親跟你父親有過這種體驗嗎?”

“不錯,她在心底裏十分感激他給她的這種體驗。盡管現在,兩人已經十分隔膜了。”

“你認為克萊拉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嗎?”

“我敢肯定從來沒有過。”

米麗亞姆思考著這個問題。她明白他所追求的是什麼了——情欲之火的洗禮。

她覺得他似乎在這麼做,她明白他追求不到是不會滿足的。或許他和一些男人一樣,都認為年輕時縱欲是件最基本的事情。在他如願以償後,他就不會再欲火難熬,坐臥不寧了,這樣他就可以平靜安定下來,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到她的手中了。好,那麼好吧,如果他堅持下去,讓他滿足他的要求——讓他去得到他所要的巨大而強烈的體驗吧。至少等他得到這種東西時,他就不想要了——這是他親口說的。到那時他就會想要她所能給他帶來的東西了。他就會希望有個歸宿,這樣他就會好好地工作。他一定要走,這對米麗亞姆來說固然是件痛心的事,可是她既然能允許他去酒館喝杯威士忌,當然也讓他去找克萊拉,隻要這能夠滿足他的需求,而將來他就必須歸自己所有。

“你有沒有跟你媽媽談過克萊拉?”她問。

他知道這是驗證他對另外那個女人感情認真與否的一次考驗,她知道如果他告訴他的母親,那麼他去找克萊拉就不是簡單的事情了,決不是一般男人找個妓女尋歡作樂而已。

“是的,”他說道,“她星期天來喝茶。”

“去你家?”

“不錯,我想讓媽媽見見她。”

“噢!”

兩人都沉默了,事情的進展超過了她的預料,她突然感到一陣悲楚,他竟然這麼快就離開她,徹底拋棄她了。難道克萊拉能被他家人接受嗎?他家人向來對自己懷有很深的敵意。

“我去做禮拜時可能會順便來拜訪,”她說,“我好久沒見到克萊拉了。”

“好吧。”他驚訝地說道,無名之火陡然而生。

星期天下午,他去凱斯敦車站接克萊拉。當他站在月台上,他極力想搞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預感。

“我感覺她會來嗎?”他暗自思索著,他竭力想找出答案。他的心七上八下地十分矛盾。這也許是個預兆。他有種預兆她不會來了!她不會來了,他不能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帶她穿過田野回家去,他隻好自己獨自回家了。火車晚點了,這個下午的時間將會白費了,晚上看來也是如此。他恨她失約不來。如果她不能守信用,那麼她為什麼要答應呢?或許她沒有趕上——他自己也經常誤車——但是這不是原因啊,為什麼她偏偏錯過這趟車呢?他很生她的氣。他憤怒了。

忽然他看見火車蜿蜒地繞過街角慢慢爬了過來。火車來了,真的來了。可她肯定沒有來。綠色的機車嘶嘶地叫著駛進月台,一長列棕色的車廂靠近了。八扇門打開了。沒有,她沒有來!沒來!沒錯!哎,她來了!她戴了頂黑色的大帽子!他立刻趕到她的身邊。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他說。

克萊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兩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帶著她沿著月台匆匆地走著,把手伸給她,一麵飛快地講著話,以此來掩飾他激動的心情。她看上去很漂亮,帽子上插著幾大朵絲製的玫瑰花,顏色是暗金色的。她的一身黑色的衣服很合身地裹著她的胸脯和雙肩。他和她走著,感到很自豪。他感覺到車站上認識他的人都敬慕地看著她。

“我以為你肯定不會來了。”他顫聲笑著。

她輕喊著笑著答道。

“我坐在火車裏,心裏一直在想,如果你要不來,我該怎麼辦呢?”她說。

他激動地抓住她的手,兩人沿著狹窄的羊腸小道向前走。他們選擇了通往納塔爾和雷肯亨莊農場的路。這天天氣很好,風和日麗的,到處可見金黃色的落葉,挨著樹林的樹籬上長著好多鮮紅的野薔蔽果,他采了一把給她戴上。

保羅把野薔蔽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一邊說:“真的,即使因為小鳥要吃它們,你反對我摘這些薔薇果。可是這一帶的小鳥能吃的東西可太多啦。根本不在乎這幾顆果子。春天一到,你就經常能看到爛掉的漿果。”

他嘮嘮叨叨地一直說著,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他隻知道她很有耐心地聽著,讓他把果子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她望著他這雙靈巧的手,生氣勃勃的,感覺自己好象什麼還沒有見到過似的。直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

他們漸漸走進煤礦。礦山烏漆麻黑地靜靜地屹立在稻田之間,一大堆一大堆的礦渣仿佛正在麥田裏升起。

“真可惜,這麼美的景色,怎麼偏偏有個礦井?”克萊拉說。

“你這樣想嗎?”他回答,“你知道我已經習慣了。如果看不見礦井的話,我還會想念呢!是的,各處的礦井我都喜歡。我喜歡一排排的貨車及吊車,喜歡看白天的蒸汽,晚上的燈火。小時候,我總以為白天看到的雲柱和晚上看到的火柱就是一個礦井,蒸汽騰騰,燈光閃閃和火光熊熊的,我想上帝就在礦井的上方。”

當他們快走到他家時,她很沉默地走著,似乎有點畏畏縮縮的,不敢再往前走。

他使勁兒捏了捏她的手指,她滿臉通紅,但沒有什麼表示。

“難道你不想進家嗎?”他問。

“不,我很想進的。”她回答。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她在他家的處境會多麼的特殊和困難。在他看來,就像介紹一個男朋友給母親一樣,隻不過這一個更可愛些。

莫瑞爾家的房子坐落在一條簡陋破舊的巷子裏,巷子從一座陡峭的小山上直通下來。可屋子卻顯得比其它的更象樣得多。這是一個很髒很舊、裝有一個大凸窗的獨立的建築。可是屋內的光線仍顯得很陰暗。保羅打開了通往庭院的門,屋裏呈現出一片與外界不同的景象。室外,午後的陽光格外明媚,像是另一番天地。小路上長滿了文菊和小樹。窗前的草地灑滿陽光,草地周圍種著紫丁香花。從庭園內放眼看去,一叢叢散亂的菊花,沐浴著陽光一直伸到埃及榕樹旁。再遠處是一大片田野,極目望去是一帶小山,靠近小山的是幾棟紅頂的農舍,沐浴著秋天午後金燦燦的日光。

身著黑綢衣衫的莫瑞爾太太坐在搖椅裏,她灰褐色的頭發梳得溜光光的,從前額的高高的鬢角順勢向後梳著,臉色有些蒼白。克萊拉窘迫地跟在保羅後麵走進了廚房。莫瑞爾太太站了起來。克萊拉覺得她像個貴夫人,態度甚至有些生硬。這個年輕女子感到異常緊張。她顯現出愁悶的表情,似乎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媽媽——克萊拉。”保羅介紹道。

莫瑞爾大大微笑著伸出了手。

“他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你的事。”她說道。

克萊拉臉上泛起了紅潮。

“我但願你不介意我的來訪。”她支吾著說。

“聽說他要帶你來,我心裏十分高興。”莫瑞爾太太回答。

望著她們,保羅心中感到一陣刺痛,在豐滿、華貴的克萊拉身旁,他的母親顯得那麼矮小、惟淬、灰黃。

“媽媽,今天天氣真好!”他說,“剛才我們看了一隻(木堅)鳥。”

母親看著他,此時他已轉向她。她覺得穿著這一身黑色的做工考究的衣服的他看起來真是一位男子漢了。他麵色蒼白,神態超凡脫俗,任何女人都很難留得住他。

她心裏暖烘烘的,繼而她又為克萊拉感到難過起來。

“你要不要把你的東西放在客廳裏?”莫瑞爾太太親熱地對這個年輕女子說。

“哦,謝謝你。”她回答。

“跟我來,”保羅說完把她帶到了一間小客廳。屋裏有架老式的鋼琴,一套紅木家具,還有發黃的大理石麵壁爐架。壁爐裏生著火,屋裏散亂地放著些書籍、畫板。“我到處亂扔東西,”他說,“這樣很容易找麼。”

她愛他的美術用具,他的書籍和家人的照片。他馬上向他介紹:這是威廉,這個穿夜禮服的年輕女士是威廉的未婚妻,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這是亞瑟夫婦和他們的小寶寶。她感到自己好像也成了他們家中的一員。他給她看了照片、書、素描,他們又接著談了一會兒。隨後他們又回到廚房。莫瑞爾太太把書放在一邊。克萊拉身穿一件細條子黑白相間的雪紡綢衫衣。她發式很簡單,隻是在頭頂上盤個髻,模樣相當地端莊矜持。

“你們搬到斯奈頓林蔭路上,”莫瑞爾太太說,“當我還是個姑娘時——姑娘,我說?——當我還是個年輕女人時我們住在米涅佛巷。”

“噢,真的!”克萊拉說,“我有一個朋友住在6號。”

話題就這樣扯開了。她們談論諾丁漢姆城堡和城堡裏的人,兩人都對此十分感興趣。克萊拉仍舊相當緊張,莫瑞爾太太仍然帶著幾分尊嚴,她語言簡練,用詞精確。可是保羅看得出她們談得越來越投機,越來越和諧。

莫瑞爾太太把自己同這個年輕的女人比較了一下,發現自己顯然緊張一些。克萊拉態度十分恭敬。她知道保羅對母親極其尊重,她本來很害怕這場聚會,本來以為會遇到一位相當嚴峻冷酷的婦人。出乎意料之外,她發現這個矮小、興致正濃的女人居然談笑自如。於是她覺得,就跟保羅在一起時的感覺一樣,她決不會掃莫瑞爾太太的興。他的母親身上有一股執著勁,充滿自信,好像她一生中從沒有遇到可擔憂的事似的。

不一會兒,莫瑞爾下樓來了。他剛剛睡醒午覺,衣衫不整,嗬欠連天的。他搔著斑白的頭發,穿著長襪在地上啪噠啪噠地走著,他的坎肩露在襯衫外,敞著懷。

似乎他與家中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

“爸爸,這位是道伍斯太太。”保羅說。

莫瑞爾打起精神,保羅看見他和克萊拉彬彬有禮地點頭握手。

“噢,真的!”莫瑞爾大叫,“很高興見到你——我很高興,我向你保證。你不要拘束。請隨便點,像在自己家裏一樣。你很受歡迎。”

克萊拉驚訝於這個老礦工如此的熱情好客,如此的彬彬有禮,又如此殷勤!她認為他很討人喜歡。

“那你是不是遠道而來?”他問。

“隻是從諾丁漢姆城堡來的。”她說。

“從諾丁漢姆來?那你可真碰上了個好天氣。”

說完,他蹣跚走進洗碗間去洗臉洗手,然後習慣性地拿著毛巾走到壁爐邊上來擦幹。

喝茶時,克萊拉感覺到這一家人十分高雅沉靜。莫瑞爾太太神態從容悠閑,一邊喝茶,一邊招呼著客人,一切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著,並沒有打斷她的話。橢圓形的桌子非常寬大,印有柳條花紋的深藍色盤杯映襯著光滑的桌布顯得十分漂亮。桌上還放著一小盆小白菊花。克萊拉覺得她的到來把這小圈子襯得更圓滿了,她心裏十分高興。可是她總是有些害怕莫瑞爾一家子的這種沉靜的氣氛。她學習他們談話時的語氣,一種不溫不火的口氣。氛圍雖然冷淡一些,可是十分明朗,大家顯得都很自然,十分和諧。克萊拉喜歡這種氣氛,可是不知何故心裏總有種恐懼感。

母親和克萊拉聊天時,保羅在收拾桌子。克萊拉發覺他輕快、生氣勃勃的身體走來走去,像被一陣風推動著,也正如風塵中的一片樹葉,飄忽無定。她幾乎被他迷住了。莫瑞爾太太看到她身子雖然向前傾著,似乎在傾聽,卻心不在焉,這個老女人不禁又替她感到遺憾。

等到收拾完桌子,保羅來到花園裏,留下了兩個女人在屋裏談話。這是一個陽光溫暖、煙霧蒙蒙的下午,舒適恰人。克萊拉的目光透過窗子,跟隨著他在菊花叢中遊逛著,她感到好像有種不可知的東西把她與他拴在一起,他那看起來是那麼灑脫自在,倦情閑散的動作顯得格外輕鬆自如。他把沉甸甸的花枝綁在樁子上時,動作是那麼飄逸,她感到如此幸福以至於想高聲喊叫。

莫瑞爾太太站起身來。

“我幫你洗碗碟吧。!,克萊拉說。

“噯,沒有幾件,我一會兒就洗完了。”另一個說。

然而,克萊拉還是擦幹了茶具,而且心裏十分高興能和他母親相處得這麼融洽,可是受折磨的是不能跟著他去花園。最後她找到了脫身的時機,她感覺好像是脫去了腕上的繩索似的。

下午的陽光照得德比郡的群山一片金色。保羅走進對麵一個花園裏,站在一叢淡色的紫苑旁邊,觀察最後一群蜜蜂爬進蜂窩裏。聽到她來了,他悠閑地轉過身來說:“這些小東西勞碌了一天,該休息啦。”

克萊拉站在他身旁。眼前的紅色矮牆以外是村莊和一帶遠山,在金色的陽光中若隱若現。

這時米麗亞姆正好走進園門。她看見克萊拉走近他,看見他轉過身去,又看見他們一起休息。他們之間這種默契地形影不離使她認識到他們算是圓滿如願了。在她看來,他們好象是結了婚。她沿著狹長的花園裏的那條煤渣路慢慢走過來。

克萊拉已經從一棵蜀蔡梢頭上采下了一節花穗,正在把穗子掰碎了取裏麵的種子,粉紅色的花朵在她低垂的腦袋上凝視,好象在保護她似的。最後一批蜜蜂全進入了蜂房。“好好數數你的錢,”保羅笑著說,她正把一粒粒扁扁的種子從錢串子似的花德上掰下來。

“我很富有呢!”她微笑著說。

“有多少錢?噯!”他用手指啪地打了個榧子。“我能把這些錢變成金子嗎?”

“我想你恐怕也不行。”她大笑。“

他們都盯著對方的眼睛,哈哈大笑。就在這時,他們才發現米麗亞姆來了。轉瞬之間,一切都變了。

“你好,米麗亞姆!”他大叫著,“你說過你要來的!”

“是的,你忘記了嗎?”

她和克萊拉握了握手,並說:“真出乎意料能在這兒見到你。”

“是的,”另一位回答,“我也有些奇怪我到這兒來。”

一陣遲疑。

“這裏很美,是嗎?”米麗亞姆說。

“我很喜歡這裏。”克萊拉回答。

隨即米麗亞姆就意識到克萊拉被接受了,而她從未被這裏的人接受過。

“你是自己一個人過來的嗎?”保羅問。

“是的,我去阿加莎家裏吃了茶。我們正要去做禮拜,我隻是過來看一下克萊拉,就一會兒工夫。”

“你應該到這兒來吃茶。”他說。

米麗亞姆爆發出簡短的大笑,克萊拉不耐煩地轉過身去。

“你喜歡菊花嗎?”他問。

“是的,菊花很好看。”米麗亞姆回答。

“你最喜歡哪種?”他問。

“我也不知道,青銅色的那一種吧,我想是的。”

“我想你可能沒見到過菊花的全部品種。來看看,來看看哪些是你們最喜歡的,克萊拉。”

他領著兩個女人回到他家的花園,花園裏種著五顏六色的花,隻是花叢長短不齊地沿著花徑一直通到田野。他知道這種情形而沒有使他尷尬。

“看,米麗亞姆,這些白色的花是從你們家的花園裏移種過來的。它們在這兒長得不是特別好,是嗎?”

“不錯。”米麗亞姆說。

“但是它們比其它的耐寒。你們種的太嬌寵了。花兒長得又長又嫩,可是很快就凋謝了。這些小黃花我很喜歡。你想要些嗎?”

當他們出來的時候,教堂的鍾聲開始響了起來。鍾聲響徹整個城鎮,飄過田野。

米麗亞姆看著鍾樓,鍾樓傲然挺立於此起彼伏的屋頂之上,她想起了他給她帶來的素描。那時情形雖然不同,可是他畢竟還沒完全離開她呀!她問他借了本書讀,他跑進了屋裏。

“什麼!那是米麗亞姆嗎?”母親冷冷地問。

“是的,她說她順便來看看克萊拉。”

“那麼你告訴過她,對嗎?”母親帶著諷刺的語氣問。

“是的,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她呢?”

“當然啦,你沒有任何理由不告訴她。”莫瑞爾太太說著又回到了她的書本上去了。他對母親的諷刺挖苦有些發怵,生氣地皺著眉頭想:“為什麼我不能按我的意願去做事?”

“你以前從未見過莫瑞爾太太?”米麗亞姆正和克萊拉說著話。

“沒有,可是她人可好啦!”

“是的,”米麗亞姆說著低下了頭,“在某些方麵她是非常好。”

“我也這樣認為。”

“保羅告訴過你很多她的事嗎?”

“他談了很多。”

“哦!”

兩個女人一直沉默著,直到保羅拿著書回來。

“你要我什麼時候還書?”米麗亞姆問。

“隻要你喜歡,什麼時候都可以。”他回答。

克萊拉轉身走進屋裏,保羅陪著米麗亞姆走到了大門口。

“你什麼時候想來威利農場?”後者問道。

“我可說不準,”保羅回答。

“媽媽讓我告訴你,隻要你願意來,無論何時她都很高興見到你。”

“謝謝你,我很願意去,隻是我說不準時間。”

“噢,好吧!”米麗亞姆苦澀地大叫,轉身離開了。

她走下小徑,嘴唇一直都湊在保羅給她的鮮花上。

“你真的不想進屋嗎?”他說。

“不,謝謝。”

“我們要去做禮拜。”

“噢,我會再見到你的!”米麗亞姆心裏痛楚萬狀。

“是的。”

他們分開了,保羅對她有種犯罪感。米麗亞姆則心如刀絞,她蔑視他,但內心認為他依舊屬於她自己,她相信是這樣的,然而他卻跟克萊拉要好,把她帶回家去,還和她一起坐在他母親身邊做禮拜,給她一本讚美詩,幾年前他也曾經給過她自己的。她聽到他很快地跑進了屋裏。但是,他沒有直接進去,站在草地上,突然聽到母親的聲音,接著傳來克萊拉的回答:“我討厭米麗亞姆那種獵狗似的警覺性。”

“不錯,”母親很快說,“對,現在你也討厭她這一點了吧!”

他頓時怒火中燒,對她們背地裏談論這個姑娘他感到憤怒。她們有什麼權利說那些話?這些話倒真挑起了他對米麗亞姆仇恨的火焰,與此同時,心裏又強烈地反感克萊拉毫無顧忌地如此談論米麗亞姆。他認為在品行上,這兩個女人中米麗亞姆畢竟好一些。他走進屋裏,母親看起來很激動,她的手很有節奏地敲著沙發扶手,正如女人們疲憊不堪時一樣。他忍受不了看見這種動作。屋子裏好一陣沉默,之後他才開始說話。在教堂,米麗亞姆看見他為克萊拉翻著讚美詩,想當年他也曾為她這樣翻過。布道時,他能通過禮拜堂看見這個坐在教堂另一頭的姑娘,她的帽子在臉上投下陰影。看到他和克萊拉在一起,她會怎麼想?他從沒功夫仔細揣度,隻感覺到自己對米麗亞姆太狠心了。

做完禮拜後,他對米麗亞姆說聲“再見”就和克萊拉一起去潘特裏克山。這是個黑乎乎的秋天的夜晚。當他留下姑娘一個時,心裏極不忍心,“可是這是她活該。”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能讓她親眼看見他和另外一個漂亮女人在一起,這讓他感到很欣慰和喜悅。

黑暗中能聞到濕樹葉的香味。當他們一路走時,克萊拉的手懶懶地、暖暖地放在他的手中。他心裏充滿了矛盾,內心激烈的爭鬥使他感到非常絕望。

到了潘特裏克山頂時,克萊拉依偎在他的身邊走著。他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

他能感覺到她的身子在行走時在他胳膊底下劇烈地運動,剛才由米麗亞姆引起的鬱悶心情輕鬆多了。他渾身熱血沸騰,摟得越來越緊。

接著,“你依舊和米麗亞姆舊情不斷。”她輕輕地說。

“隻是說說話罷了。除此我們之間沒有別的來往。”他苦澀地說。

“你的母親不喜歡她。”克萊拉說。

“不錯,否則我早和她結婚了。但是,現在真的都結束了!”

突然,他的聲音裏滿含怨氣。

“如果我現在和她在一起的話,我們就要談些基督教的奧秘啊,或者諸如此類的話題。感謝上帝,幸好我沒有和她在一起!”

他們沉默地走了好一段時間。

“但是你不可能完全拋棄她。”克萊拉說。

“我沒有拋棄她,因為沒有什麼可拋棄的。”他說。

“可她有東西要拋棄。”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她不能成為生活中的朋友,”他說,“但是我們僅僅是朋友而已。”

克萊拉掙脫他的擁抱,不再跟他相依相親。

“你為什麼要挪開?”他問。

她沒有回答,相反卻離他更遠了。

“你為什麼想自己一人走?”他問。

依舊沒有回答,她氣憤憤地走著,低垂著頭。

“因為我說過我要和米麗亞姆作朋友!”他大喊。

她一句話也不回答他。

“我告訴你我們之間僅僅是談談話而已。”他堅持著,而試著重新摟抱她。

她反抗著。突然,他大步跨到她的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活見鬼!”他說,“你現在到底想幹什麼?

“你最好追求米麗亞姆去。”克萊拉嘲笑著說。

他感到血往上湧,威脅似的站在那裏。他溫怒地低著頭。巷子裏陰暗冷清,突然他雙臂抓住了她,身子向前探去,瘋狂地用嘴在她臉上吻著,她轉過頭去盡量避開他,但他抱著她不放。那張剛毅而無情的嘴伸向她,她的乳房被他像牆一般堅硬的胸膛壓得生痛,隻得無助地在他的臂膀裏鬆弛下來,不再掙紮。他又一遍遍地吻著她。

他聽到有人從山上下來。

“站住!站起來!”他啞著嗓子說,抓著她的胳膊抓得她好疼。如果他一鬆手的話,她將會躺倒在地上。

她歎著氣,眩暈地走在他身邊,兩人都沉默地向前走去。

“我們從田野裏走過去吧。”他說,這時她才清醒過來。

可是她還是聽任自己由他幫著跨過台階,她和他一直沉默著走過一塊黑黑的田野。她知道這是通往諾丁漢的路,也通往車站。他好象在四處張望。他們走上光禿禿的小山頂,山頂上有一架舊風車的黑影。他停住了腳步。他們一起高高地站在黑暗的山巔,看著眼前夜間星星點點的燈火,到處是亮光閃閃,那是黑暗中高低不平的散落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