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在群星中散步。”他顫聲笑著說。
說完他雙臂摟著她,緊緊地摟著。她把嘴移到一邊,倔強地小聲問:“現在幾點了?”
“沒關係。”他啞著嗓子哀求著。
“不,有關係——有嘛!我必須走了!”
“還早著呢,”他說。
“幾點了?”她堅持著。
四周圍是一片被星星點點的燈光點綴著的夜色。
“我不知道。”
她把手伸到他的胸前,找他的懷表。他感到渾身火燒火燎。她在他背心的口袋裏掏著,而他站著直喘粗氣。黑暗之中,她隻能看到圓圓的灰白的表麵,卻看不見數字。她彎下身子湊上表麵。他喘著氣直到他能重新把她摟在懷裏才平息了內心的騷動。
“我看不見。”她說。
“那就別費勁兒了。”
“好吧,我走了!”她說著轉身就走。
“等等,我來看!”但是他看不見,“我來劃根火柴。”
他暗中希望時間晚一些,她趕不上火車就好了。她看見他用手攏成燈籠形,當他劃亮火柴時,他的臉被火光照亮了,他雙眼盯著表。很快黑暗又襲來了。她眼前漆黑一片,隻有腳邊扔著一根亮著的火柴杆。他在哪兒?
“怎麼啦?”她害怕地問。
“你趕不上了。”他的回答從黑暗中傳來。
沉默了一會兒,她感到了他的力量,聽出他的話裏的口氣,不禁感到害怕。
“幾點了?”她平靜而明確地問,心裏飄過一絲無助的感覺。
“差兩分九點,”他回答,極勉強地以實相告。
“那麼我能在十四分鍾內從這兒趕到車站嗎?”
“不能,隻能……”
她又能辨清在一碼以外的他的黑影了,她想逃開。
“可是我能行嗎?”她央求道。
“如果你趕快的話還來得及,”他粗聲粗氣地說,“不過,你可以從從容容地步行這段路。克萊拉,離電車站隻有七英裏的路程,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我想趕火車。”
“可是為什麼?”
“我——我想趕上這趟火車。”
他的口氣忽然變了。
“很好,”他又生硬又冷淡地說,“那麼走吧。”
他一頭衝向黑暗。她跑在他身後,直想哭,此刻他對她又苛刻又狠心。她在他身後跌跌撞撞地跨著高低不平的黑黑的田野,上氣不接下氣隨時要摔倒的樣子。但是車站兩旁的燈光越來越近了。突然,他大叫著撒腿跑了起來。
“火車來了!”
隱隱約約聽見一陣咣當咣當地行進聲,在右邊遠處,火車像一條發光的長蟲正穿越黑暗衝過來。接著吮當聲停了。
“火車在天橋上。你正好趕上。”
克萊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最後終於趕上了火車。汽笛響了。他走了,走了!
——而她正坐在載滿旅客的車廂裏。她感到自己過於絕情。
他轉過身就往家裏跑,不知不覺已回到了自己家的廚房。他麵色十分蒼白。雙眼憂鬱,神情癲狂,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母親看著他。
“喲,你的靴子倒是真幹淨啊!”她說。
他看著自己的雙腳,隨後脫下大衣。母親正揣度他是否喝醉了。
“那麼,她趕上火車了?”她問。
“是的。”
“我希望她的雙腳可別這麼髒。我不知道你究竟把她拉到哪裏去了!”
他站著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喜歡她嗎?”最後他勉勉強強地問。“是的,我喜歡她。但你會厭煩她的,我的孩子,你知道你會的。”
他沒有回答。母親注意到他一直在喘著粗氣。
“你剛剛跑過嗎?”她問。
“我們不得不跑著去趕火車。”
“你們會搞得精疲力盡的。你最好喝點熱牛奶。”
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興奮劑了,可是他不願意喝,上床睡覺去了。他臉朝下趴在床罩上,憤怒而痛苦的淚水像泉似的湧了出來。肉體的痛苦使他咬緊嘴唇,直到咬出了血。而他內心的一片混亂使得他無法思考,甚至失去知覺。
“她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是嗎?”他心裏說,重複了一遍又一遍。他把臉深埋在被子裏。此刻他恨她。他每回想一遍剛才的情景,對她的恨意就滾過一次。
第二天,他的一舉一動間出現了一種新的冷淡。克萊拉卻非常溫順,簡直有點多情。但是他對她很疏遠,甚至有點輕蔑的味道。
她歎著氣,依然顯得很溫順,這樣一來,他又回心轉意了。
那個星期的一個晚上,荷拉。伯恩哈特在諾丁漢姆的皇家劇院演出《茶花女》。
保羅想去看看這位著名的老演員,於是,他請克萊拉陪他一起去。他告訴母親把鑰匙給他留在窗台上。
“我用訂座嗎?”他問克萊拉。
“是的,再穿上件晚禮服,好嗎?我從未見你穿過晚禮服。”
“可是,上帝,克萊拉!想想吧,在劇院裏我身穿著晚禮服!”他爭辨著。
“你不願意穿嗎?”她問。
“如果你想讓我穿,我就穿。不過,我會感到自己像個傻瓜似的。”
她取笑他。
“那麼,就為我做一次傻瓜,好嗎?”
這個要求使他血液沸騰。
“我想我是非穿不可了。”
“你帶隻箱子幹什麼用啊?”母親問。
他的臉漲得通紅。
“克萊拉要我帶的。”他說。
“你們訂的是什麼位子呀?”
“樓廳——每張票三先令六便士!”
“天哪!我肯定要這麼貴啊!”母親諷刺似的大叫。
“這種機會很難得,僅僅一次嘛!”他說。
他在喬丹廠打扮起來,穿上件大衣,戴上頂帽子。然後在一家小咖啡廳裏和克萊拉碰頭,她和一個搞婦女運動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了件舊的長大衣,一點也不合身,大衣上有個小風兜罩著頭,他討厭這件衣服。三個人一起去了劇院。
克萊拉在樓上脫大衣。這時他才發現她穿著一件類似晚禮服似的裙裝。胳膊、脖子和一部分胸脯裸露著。她的頭發做得很時髦。禮服是樸素的綠綢紗似的料子做成的。很合身,他覺得她顯得格外典雅高貴。他可以看得見衣服下的身體,仿佛衣服緊緊裹著她的身子似的。他看著她,似乎能感覺到她筆直的身體的曲線,他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整個晚上,保羅坐在那裸露的美麗胳膊旁。眼巴巴地望著她那結實的脖頸,健壯的胸脯和她那綠綢紗禮服下的乳房以及緊身衣裏麵的曲線。他心裏不由得又對她恨起來,讓他活受罪,遭受這種可望而不可及的煎熬。可是當她正襟危坐,似乎若有所思凝視前方時,他又愛上了她。好像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於了命運的淫威,隻能聽天由命似的。她無能為力,好像被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控製著。她臉上顯示出一種永恒的神情,似乎她就是深思的斯芬克斯像,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吻她。他故意把節目單掉在地上,然後彎下身子去撿。趁機吻了吻她的手腕。她的美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僅僅在燈光熄滅時,她才把身子陷下去一點靠著,於是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手和胳膊。他能聞到她身上發出的淡淡的香味。他渾身熱血沸騰著,甚至不斷卷起一陣陣白熱化浪潮,使他失去了知覺。
演出在繼續,他茫然地盯著台上卻不知道劇情發展到什麼地方,似乎那一切離他太遙遠,已化為克萊拉豐滿白皙的胳膊,她的脖頸和她那起伏的胸脯。這些東西似乎就是他自己,而戲在很遠的某個地方繼續演著,他也進入了角色。他自己已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克萊拉灰黑色的雙眼,朝他靠過來的胸脯和他雙手緊緊捏住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又渺小又無助。她不可抗拒的力量在駕馭著他。
幕間休息時,燈全都亮了,保羅痛苦異常。他很想跑到某個地方,隻要燈光又暗下來就行。在恍惚中他逛出去想喝點什麼。隨即燈熄滅了,於是,克萊拉的奇怪又虛幻的現實情形及戲中的情節又緊緊抓住了他。
演出繼續著。但是,他心裏滿塞著一種欲望,衝動地隻想吻她臂彎處那藍色細脈。他能摸到那細脈。如果不把嘴唇放到那上麵,他的麵部就會僵化。他必須吻它,可是周圍還有其他人!最後他迅速地彎下身子,用嘴唇碰了它一下。胡子擦過她敏感的肌膚,克萊拉哆嗦了一下,縮回了她的胳膊。
戲終於散了,燈亮了,觀眾們掌聲四起,他這才回過神兒來,看看手表。他錯過了要趕的那班火車。
“我隻好走回家了!”他說。
克萊拉望著他。
“很晚了嗎?”她問。
他點點頭,隨後他幫她穿上她的大衣。
“我愛你!你穿這件禮服真美!”他在她的肩頭喃喃地說道。
她仍然保持沉默。他們一起走出劇院。他看到出租汽車在等著顧客,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感覺好像遇到了一雙仇視他的棕色的眼睛,但是他不知道是誰。他和克萊拉轉身離開,兩人機械地朝火車站走去。
火車已經開走了,他得步行十英裏回家。
“沒關係。”他說,“我非常喜歡走路。”“你要不願意,”她臉漲得通紅說,“我可以和母親睡。”
他看了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你的母親會說什麼?”他問。
“她不會介意的。”
“你肯定嗎?”
“當然肯定。”
“我可以去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那好。”
他們轉身折回,在第一個車站上了電車。清新的風撲打著他的臉,路上漆黑一片。電車在急駛中向前傾斜。他坐在那兒緊緊地握著她的手。
“你母親會不會已經睡下了?”他問。
“也許吧。我希望她沒睡。”
在這條僻靜、幽暗的小街上,他們是唯一兩個出門的人。克萊拉很快地進了屋子。他遲疑著,“進來吧!”她招呼著。
他躍上台階,進了屋子,她的母親站在裏屋門口,高高大大的而且充滿了敵意。
“你帶誰來了?”她問。
“是莫瑞爾先生,他錯過了火車。我想我們可以留他過夜。省得讓他走十英裏的路。”
“嗯,”雷渥斯太太大聲說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邀請了他,我當然非常歡迎。我不介意,是你管這個家嘛!”
“如果你不喜歡我留在這兒,我就離開。”保羅說。
“別,別,你用不著,進來吧!我很想知道你對我給她準備的晚餐有何意見。”
晚飯是一小碟土豆片和一塊醃肉。桌上將就地擺著一個人的餐具。
“你可多吃些醃肉,”雷渥斯太太繼續說,“可上豆片沒有了。”
“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他說。
“噢,你千萬不要客氣!我可不喜歡聽這個。你請她去看戲了吧?”最後一個問題裏有一種諷刺的意味。
“怎麼啦?”保羅很不自在地笑了笑。
“哎,就這麼一點兒醃肉!把你的大衣脫下來吧。”
這個腰板挺得筆直的婦人正努力揣摩情況。她在碗櫥那兒忙碌著。克萊拉接過了他的大衣。屋子裏點著油燈,顯得非常溫暖舒適。
“天哪!”雷渥斯夫人大叫道,“我說你們兩人打扮得可真光彩照人呀!打扮得這麼漂亮幹什麼?”
“我想,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他說道,感覺自己受了愚弄。
“如果你們想出風頭的話,在這個房子裏可沒有你們這樣兩個打扮花枝招展的人的地盤。”她挖苦著,這是相當尖刻的諷刺。
穿著晚禮服的保羅和穿著綠禮服裸著胳膊的克萊拉都迷們了。他們感到在這間廚房裏他們必須互相保護。
“瞧那朵花!”雷渥斯太太指著克萊拉說,“她戴那花究竟想幹什麼?”
保羅看了看克萊拉。她紅著臉,脖子也漲得通紅。屋子裏出現了一陣沉默。
“你也喜歡她這樣,對嗎?”他問。
她母親震懾住了他倆。他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他憂慮重重。但是他必須跟她周旋。
“我看著很喜歡!”老女人大叫,“我為什麼喜歡她拿自己出醜?”
“我看見過好多人打扮得更傻。”他說,現在克萊拉已經在他的保護之下了。
“哼!什麼時候?”她挖苦似地反駁。
“當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奇形怪狀時。”他回答。
身材高大的雷渥斯太太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一動不動,手裏拿著她的叉子。
“他們都是傻瓜。”最後她回答道,然後轉身朝向了煎鍋。
“不,”他賭氣似的爭辨道,“人應該盡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
“你管那叫漂亮啊!”母親大叫,一麵用叉子輕蔑地指著克萊拉,“這——這看上去好象不是正經人的打扮。”
“我相信你是妒嫉,因為你不能這樣出風頭。”他大笑著說。
“我!如果我高興的話,我可以穿著夜禮服跟任何人出去。”母親譏諷地回答。
“可為什麼你不願意呢?”他堅持著問,“或者你已經穿過了?”
長時間的沉默。雷渥斯太太在煎鍋前翻弄著醃肉,他的心劇烈地跳著,生怕自己觸犯了她。
“我!”最後她尖叫道,“不我沒有穿過!我做女傭時,隻要哪個姑娘袒著肩膀一走出來,我就知道她是什麼貨色。”
“你是不是太正派,所以才不去參加這種六便士的舞會。”
克萊拉低垂著頭坐著,她的雙眼又黑又亮。雷渥斯太太從火上端下煎鍋,然後站在他身邊,把一片片醃肉放在他的盤子裏。
“這塊不錯!”她說。
“別把最好的都給我!”他說。
“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母親答道。
老太太的語調裏有種挖苦似的輕浮意味,保羅明白她已息怒了。
“你吃一點吧!”他對克萊拉說。
她抬起灰色的眼睛看著他,帶著一副恥辱、孤寂的神情。
“不了,謝謝!”她說。
“你為什麼不吃呢?”他不經意地問。
他渾身熱血沸騰像火燒似的。雷渥斯太太巨大的身體重又坐下,神態冷淡。他隻好撇下克萊拉,專心對付她的母親來。
“他們說莎拉。伯恩哈特都五十歲了。”他說。
“五十!她都快六十歲了!”她不屑地回答。
“不管怎樣,”他說,“你從未想到過!她演得極出色,我到現在還想喝彩呢!”
“我倒願意看看那個老不死的女人讓我喝彩的情形!”雷渥斯太太說,“她現在到了該想想自己是不是老的時候了,不再是一個喊叫的卡塔馬蘭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
“卡塔馬蘭是馬來亞使用的一種船。”他說。
“這是我的口頭禪。”她反駁道。
“我母親有時也這樣,跟她講多少次也沒用。”
“我想她常扇你耳光吧。”雷渥斯太太心情愉悅地說。
“她的確想扇,她說她要扇的,所以我給她一個小板凳好讓她站在上麵。”
“這是你母親最糟糕的地方。”克萊拉說,“我母親不論幹什麼從來都用不著小板凳之類的東西。”
“但是她往往用長家什也夠不著那位小姐。”雷渥斯太太衝著保羅反駁道。
“我想她是不願意讓人用長家什去碰的。”他大笑,“我想肯定是這樣的。”
“我想把你們兩個的頭打裂,對你們也許倒有好處。”她母親突然大笑起來。
“你為什麼總跟我過不去呢?”他說,“我又沒有偷你的任何東西。”
“不錯,不過我會留神看著你。”這個老女人大笑道。
晚餐很快結束了。雷渥斯太太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保羅點上了支香煙,克萊拉上樓去尋了一套睡衣,把它放在火爐的圍欄上烤著。
“哎呀,我都已經忘記它們了!”雷渥斯太太說,“它們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從我的抽屜裏。”
“嗯!你給巴克斯特買的,可他不願意穿,對嗎?”——她哈哈大笑。
“說他寧可不穿褲子睡覺。”她轉身對保羅親呢地說,“他不願意穿睡衣這類東西。”
年輕人坐在那兒吐著煙圈。
“各人習慣不同嘛!”他笑著說。
隨後大家隨便談論了一會兒睡衣的好處。
“我母親就喜歡我穿著睡衣,”他說,“她說我穿了睡衣像個江湖小醜。”
“我想這套睡衣你穿了準合身。”雷渥斯太太說。
過了一會兒,他偷偷瞥了一眼嘀嘀嗒嗒作響的小鬧鍾,時間已經十二點了。
“真有趣,”他說,“看完戲後總要過好幾個小時才能睡。”
“該到睡覺時間了。”雷渥斯太太一邊收拾著桌子一邊說。
“你累嗎?”他問克萊拉。
“一點兒也不累。”她回答著,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們來玩一盤克裏貝奈牌遊戲好嗎?”他說。
“我早忘記了怎麼玩。”
“好吧,我再來教你。我們玩會兒克裏貝奈牌好嗎?雷渥斯太太?”他問。
“隨你們便,”她說,“不過時間真的很晚了。”
“玩兩盤遊戲我們就會困了。”他回答。
克萊拉拿出紙牌,當他洗牌時,她坐在那兒轉動著她的結婚戒指。雷渥斯太太在洗碗間清洗著碗碟。隨著時間的推移,保羅感到屋裏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十五個二,十五個四,十五個六,兩個八……”
鍾敲了一點。遊戲繼續玩著。雷渥斯太太做好了睡覺前的一切準備工作。她鎖上了門,灌滿了水壺。保羅依舊在發牌記分。克萊拉的雙臂和脖子使他著迷。他覺得他能看出她的乳溝。他舍不得離開她。她望著他的雙手。感覺到隨著這雙手靈巧的運動,她的骨頭都酥了。她離他這麼近,他幾乎能觸摸到她似的。可是又差那麼一點兒。他鼓起了勇氣。他恨雷渥斯太太。她一直坐在那裏,迷迷糊糊地幾乎睡著了。但是她堅決固執地坐在椅子上。保羅瞅了一眼她,又瞥了瞥克萊拉,她遇到了他瞥來的目光,那兩眼充滿憤怒、嘲諷,還有無情的冷淡。她羞愧難當的目光給了他一個答複。不論怎樣,保羅明白了,她和他是同一個想法。他繼續打著牌。
最後雷渥斯太太僵硬地站起身來,說道:“已經這麼晚了,你們倆還不想上床睡覺嗎?”
保羅繼續玩著牌沒有回答。他恨透了她,幾乎想殺了她。
“再玩一會兒。”他說。
那老女人站起身來,倔強地走進洗碗間,拿回了給他點的蠟燭,她把蠟燭放在壁爐架上,然後重新坐下。他對她恨之入骨,於是他扔下了紙牌。
“不玩了。”他說,不過聲音裏依舊是憤憤的。
克萊拉看到他的緊閉著的嘴,又瞅了她一眼。像是一種約定似的。她俯在紙牌上,咳嗽著想清清嗓子。
“我很高興你們終於打完了。”雷渥斯太太說,“拿上你的東西。”——她把烤的暖暖和和的睡衣塞到他的手裏——“這是你的蠟燭。你的房間就在這一間上麵,上麵隻有兩間房,因此你不會找錯的。好吧,晚安,希望你睡個好覺。”
“我準能睡個好覺,向來睡覺很好。”他說。
“是啊,像你這種年紀的人應當睡得很好。”她答道。
他向克萊拉道了聲晚安就上樓去了。他每走一步,擦洗幹淨的白木樓梯就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他氣呼呼地走了。兩扇門正對著。他走進房間掩上門,但沒有落閂。
小屋裏放著一張大床。克萊拉的幾個發夾和發刷放在梳妝台上。她的衣服和裙子掛在牆角的一塊布下。一張椅子上赫然放著一雙長絲襪。他仔細觀察了一下屋子。
書架上放著他借給她的兩本書。他脫下衣服疊好,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然後,他吹滅了蠟燭,躺下,還不到兩分鍾,幾乎就要睡著了,突然,傳來哢嚓一聲——他被驚醒了,難受地翻來覆去,就好像什麼東西突然咬了他一下,把他氣瘋了。他坐了起來,望著黑乎乎的屋子。他盤起雙腿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靜靜地聽著,他聽見在外麵很遠的地方有一隻貓,接著聽見她母親的沉重又穩健的腳步聲,還聽見克萊拉清脆的嗓音。
“幫我解一下衣服好嗎?”
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那母親說:“喂!你還不睡嗎?”
“不,現在還不呢。”她鎮靜地回答。
“噢,那好吧!如果你嫌時間還不夠晚,就再待會兒吧。不過,我快睡著了的時候,可別吵醒我。”
“我一會兒就睡。”克萊拉說。
保羅隨即聽到她母親慢吞吞地爬上樓梯。燭光透過他的門縫閃亮著,她的衣服擦過房門,他的心不停地跳著。隨後,四周又陷入黑暗。他聽見她的門閂喀喀響了一下,接著她不慌不忙地準備上床。過了許久,一切還是靜悄悄的。他緊張地坐在床上,微微顫抖著。他的門開了一條縫。等克萊拉一上樓,他就攔住她。他等待著,周圍一片死寂,鍾敲了兩個,接著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刮壁爐圍欄的聲音。此時,他控製不住自己了。他渾身不停地發抖。他感到他非下樓去不可,否則他會沒命的。
他跳下床,站了一會兒,渾身抖個不停。然後徑直向門奔去。他盡可能輕輕地走著。第一級樓梯發出開槍似的聲音。他側耳傾聽,老婦人在床上翻了翻身,樓梯上一片漆黑。通向廚房的樓梯角門下透出一線光亮,他站了一會兒,接著又機械地朝下走去。每走一步,樓梯就發出一聲嘎吱聲。他的背部起滿了雞皮疙瘩,他生怕樓上的老女人忽然打開房門出現在他的後麵。他在底下摸到了門,隨著哢嗒一聲巨響門閂被打開了。他走進廚房,砰地一聲關上了身後的屋門,老婦人現在不敢來了。
保羅呆呆地站在那兒:克萊拉跪在壁爐前地毯上的一堆白色的內衣上,背對著他取暖。她沒有回頭,隻是蜷縮著身子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那豐腴、美麗的背正對著他。她的臉掩藏著。她靠著火想自己暖和起來,壁爐一邊是舒適的紅色火光,另一側是溫暖的陰影。她的雙臂有氣無力地垂著。
他哆嗦得厲害,牙關緊咬著,緊握著雙拳,勉強使自己鎮定下來。於是,他朝她走去,手搭在她的肩頭。另一隻手放在她的頦下,托起她的臉來。他的觸摸使她全身不由地痙攣似的顫抖起來,一下,兩下。她依然低著頭。
“對不起!”他喃喃說道,意識到自己的雙手非常涼。
隨即她抬起頭看著他,像個膽小的怕死鬼。
“我的手太涼了。”他咕噥著。
“我喜歡。”她閉上眼睛悄聲說。
她說話時的熱氣噴在他的嘴上。她用雙臂抱著他的膝蓋。他睡衣上的絲帶貼著她搖來晃去,使她不禁一陣陣地戰栗。他的身體漸漸地暖和起來,慢慢不再抖了。
最後,他再也無法這樣站下去了。他扶起了她,她把頭埋進他的肩膀。他的雙手無限溫情地慢慢撫摸著她。她緊緊地依偎著他,盡力想把自己掩藏起來。他緊緊地摟著她。最後,她終於抬起頭來,一語不發,如怨如泣,似乎想要弄明白自己是否應該感到羞愧。
他雙眼烏黑,異常深遽平靜。好像她的美和他對這種美的迷戀傷害了他的情感,使他感到無限的悲痛。他眼內含著一絲痛楚,悲淒地望著她,心裏十分害怕。在她麵前,他是那麼謙卑。她熱烈地吻著他的雙眼,接著把他摟向自己。她把自己獻了出來。他緊緊地摟抱著她。片刻之間兩人的熱情就如火如茶地燃起來。
她站著,任憑他疼愛她,全身伴隨著她的快樂而顫抖著。她本來受到損傷的自尊心得到了醫治。她的心病也治愈了。她感到非常快樂,她又感到揚眉吐氣,她的自尊心曾受過挫傷,她也一直備受鄙視,可現在她又恢複了快樂和自豪。
她恢複了青春,喚發起誘人的魅力。
他滿麵春風地望著她,兩人相視而笑了,他把她默默地抱在胸前。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兩個人還是直直地站立著緊緊地擁抱,親吻,渾然一體,像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去撫摸她。心思恍惚,神情不定,感到不滿足。熱浪又一陣陣地湧上心頭,她把頭枕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屋裏來吧。”他咕噥著。
她望著他,搖搖頭,悶悶不樂地噘著嘴巴眼睛裏卻熱情洋溢。他定睛凝視著她。
“來吧!”他說。
她又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來呢?”他問。
她依舊心事重重、悲悲切切地看著他,又搖搖頭。他的眼神又變得冷酷起來,終於讓步了。
他回屋上床後,心裏一直納悶,為什麼她拒絕坦然地與他投懷送抱,並讓她母親知道。
如果是這樣,那麼他們的關係可以確定了,而且她可以和他一起過夜,不必像現在那樣,非得回到她母親的床上去。
這真不可思議,他實在不能理解。他很快沉沉睡去。
早上一醒來,他就聽見有人在跟他說話,睜眼一看,隻見高大的雷渥斯太太,低著頭嚴肅地看著他,手裏端著一杯茶。
“你想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嗎?”她說。他頓時放聲大笑。
“現在應該是五點鍾吧。”他說。
“嘖,”她回答,“已經快七點半了。我給你端來一杯茶。”
他摸摸臉,把額前一綹亂發撩開,坐起身來。
“怎麼會睡到這麼晚呢!”他喃喃地說。
他因被別人叫醒而憤憤不已。她倒覺得這很有趣。她看見他露在絨布睡衣外的脖子白淨圓潤,像個姑娘的一樣。他惱怒地抓著頭發。
“你抓頭皮也沒有用處,”她說,“抓頭皮也不能抓早啊。咳,你要讓我端著杯子一直站著等你多長時間?”
“哎喲,把杯子砸了!”他說。
“你應該早點起床。”老婦人說。
他抬眼望著她,賴兮兮地放聲大笑起來。
“可我比你先上床。”他說。
“是的,我的天哪,你是比我先上床!”她大叫道。
“你看,”他說著攪著杯裏的茶,“你竟然把茶端到我的床邊,我母親準會認為這定能把我這一輩子給寵壞了。”
“難道她從來不端茶給你嗎?”雷渥斯太太說。
“如果讓她做的話,那就像是樹葉也要飛上天去了。”
“哎喲,看來我一直把家裏人寵愛慣了!所以他們才會變得那麼壞。”老太太說。
“你隻有克萊拉這麼一個親人了,”他說,“雷渥斯老先生早就去世了。所以我覺得家裏壞的人隻有你一個。”
“我並不壞,隻是我心腸很軟而已。”她走出臥室時說,“我隻是糊塗罷了,千真萬確!”
克萊拉默默地吃著早飯,不過,那神氣仿佛他已是她的人了。這使得他欣喜萬狀。很顯然雷渥斯太太非常喜歡他,他幹脆就談起他的畫來。
“你這麼辛苦勞碌地忙你的那些畫,究竟有什麼好處啊?”她母親大聲說,“我很想問個清楚,究竟有什麼好處?你最好還是盡興地玩樂吧!”
“哎,”保羅大叫道,“我去年靠我的畫掙了三十個金幣呢。”
“真的嗎?這樣看來,這件事倒真值得考慮考慮。可是跟你花在畫畫上的時間比一比,那可真算不了什麼。”
“而且有人還借了我四英鎊,那人說願意付給我五個英鎊,讓我畫他夫婦倆帶著狗還有他們的鄉下別墅。我給他們畫了,畫了些雞、鴨,可沒有畫狗。他很惱火,因此我隻能少收一英鎊。我真煩膩畫這些,我也不喜歡狗。畫了這麼一幅畫,等他把那四英鎊給我之後,我該怎麼花呢?”
“噢!你知道自己怎麼用這筆錢。”雷渥斯太太說。
“可是我想把這四英鎊全部花光。咱們可以去海濱玩一兩天,怎麼樣?”
“都有誰?”
“你,克萊拉和我。”
“什麼,花你的錢!”她有些生氣地大叫。
“為什麼不花?”
“你這樣費力不討好地過日子,早晚會因此吃苦頭的!”
“隻要我花得高興就行了。你難道不願賞光?”
“不是,由你們倆自己決定吧。”
“你願意去了?”他驚奇地問道。
“你甭管我願不願意去,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雷渥斯太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