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童貞自縛
隨著春天的到來,保羅又像先前一樣的狂躁,內心衝突激烈。現在,他知道他一定得去找米麗亞姆了。不過,他為什麼這麼不情願呢?他對自己說,這隻是因為他倆過於看重貞節,誰也無法衝破它。他本來可以娶她的,但由於家人從中阻撓,這事就變得非常棘手。再加上他本人也不想結婚。結婚是為了生活,他並不認為他和她已經是親密的友伴就必須結成夫妻。他並沒有感到自己需要和米麗亞姆結婚,他倒是希望自己有這種想法,隻要他能感到娶她並占有她的歡愉,他情願獻出自己的頭顱來交換。那麼,究竟為什麼他絲毫沒有這種欲望呢?因為有著某種障礙。什麼障礙呢?障礙就是肉體上的束縛。他羞怯地逃避肉體上的接觸。但這是為什麼呢?
和她在一起,他就感覺到內心仿佛被捆綁住了似的,無法掙脫束縛去愛她,他的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掙紮著,可始終無法接近她,為什麼呢?她愛他。克萊拉說她甚至想要他呢。那麼,為什麼他就不能去接近她,同她求歡做愛,親吻她呢?當他們並肩而行,她怯怯地勾住他的胳膊,他為何因害怕產生邪念而畏縮起來呢?他欠著她的許多情,他想把自己獻給她。也許這種退縮和逃避就是初戀中過分的害羞吧。他對她並沒有一點厭惡。恰恰相反,他心裏有一股強烈的欲望跟比它更為強烈的羞怯感和貞操觀念進行搏鬥,仿佛貞操觀念是一種正麵力量,它戰勝其餘兩者。和她相處時他覺得很難克服這種童貞的羞怯,然而他們相處得極為親密,而且隻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從容地打破這種狀態。他欠著她的情。因此如果一切都順利,他們就可以結婚。不過,除非他感受到婚姻無窮樂趣,否則,他不會結婚的——決不會。
要不他就沒險去見母親。對他來說,犧牲自己,違願地去結婚,那簡直是墮落,會毀了他自己的一生,使婚姻失去了意義。他還是要盡力而為的。
他對米麗亞姆充滿強烈的感情。她總是一副憂傷的神情,神遊於她的宗教信仰中;而他幾乎就是她心目中的信仰。他不忍心讓她失望。隻要他們努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看看周圍他所認識的品行端正的男人中有許多跟他一樣,被無法打破的童貞觀念所束縛。他們對待自己所鍾情的女人都格外小心,寧肯一輩子不娶,也不願傷害她們,讓她們受委屈。由於他們母親的神聖的女性情感曾遭受到他們父親的粗暴傷害,作為這些母親的兒子,他們就顯得超常的羞怯。他們可以輕易地克製自己,而不願受到女性的責備,因為每位女性都像他們的母親,他們總是悉心地替母親考慮著。他們情願自己忍受獨守的煎熬也不願給別人帶來痛苦。
保羅又回到了米麗亞姆身邊。當他望著她時,她神情中的什麼東西竟會使他熱淚盈眶。一天,她在唱歌,他就站在她身後,安妮用鋼琴伴奏。米麗亞姆唱歌時,雙唇看起來象修女對著上天歌唱一樣,顯得那麼絕望。這讓他想起博蒂切利畫的《聖母像》裏站在聖母身邊唱歌人的嘴唇和眼睛,那麼聖潔。於是他的內心又痛苦起來,像被燒紅的烙鐵燙過似的熱辣辣的痛。他為什麼還向她要求別的什麼呢?為什麼他的熱血與她相逆呢?隻要他能對她始終溫柔有禮,在沉思和神聖的夢想中與她同呼吸共患難,他寧願失去自己的右手。傷害她是不公平的。她似乎永遠是一位童貞少女,每當他想起他的母親,就仿佛看見一位睜著褐色大眼的少女,她幾乎在恐慌和震驚中失去了童貞。盡管她生了七個孩子,但她那少女的童貞並未完全失去,因為這些孩子都是在違背她的意願的情況下出生的,就好像他們不是她生的,而強加加在她身上的。所以,她從來談不上對他們放任自流,因為她從來不曾擁有過他們。
莫瑞爾太太看到保羅又如此頻繁地去找米麗亞姆,不禁十分吃驚。他沒有告訴母親,既不解釋,也不開脫。如果他回來晚了,母親責備了他,他就皺起眉頭,用蠻橫的口氣對待她。
“我什麼時候願意回家就什麼時候回,我已經長大了。”
“她非得把你留這麼晚嗎?”
“是我自己願意的。”他答道。
“那她讓你待下去?很好。”她說。
於是,她隻好給他留著門上床睡覺去了,可是她躺在床上,豎著耳朵聽著,直到他很晚回來才能入睡。他又回到米麗亞姆身邊了,這對她來說再痛苦不過了,然而,她也認識到再怎麼幹涉也是徒勞的。他現在是以一個男人的身分而不再是一個小孩去威利農場的。她沒有權力管束他。母子之間出現了隔閡。他幾乎什麼也不告訴她。盡管他對她這樣冷漠,她還是一如既往等他,為他做飯,心甘情願地服侍他,不過她的臉又變得冷冰冰的,像戴了一副麵具似的。如今,除了家務之外,她就無事可幹。她不能原諒他把整個心都給了米麗亞姆。米麗亞姆扼殺了他心中的快樂和溫暖。他曾是一個快樂的小夥子,內心充滿溫情,可他現在卻變得冷酷無情,脾氣越來越暴躁,心情心越來越煩悶。這使她想起威廉,保羅的情況比他更糟糕。他幹起事來更為專注,更想把自己的幻想付諸行動。母親知道他因迫切的需要一個女人而受苦,她眼看著他又回到米麗亞姆的身邊去。要是他已經下定了決心,那麼任何力量都改變不了他。莫瑞爾太太已經心力疲憊,終於對他放任自流,她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現在她成了絆腳石了。
他仍然一意孤行。他多少也明白一些母親的心情。可這反而讓他心腸更硬。他對她冷若冰霜,就如同對自己的健康完全漠視一樣。很快他的健康愈來愈壞,但他仍然堅持著。
一個晚上,在威利農場,他仰躺在搖椅裏,這幾個星期來,他一直跟米麗亞姆談天,然而始終沒有涉及到關鍵。這時,他突然開口道:“我快二十四歲了。”
她正在沉思著什麼,聽了這話突然吃驚地抬起頭來。
“不錯,你為什麼說這個?”
屋裏被一種令她害怕的氣氛籠罩著。
“托馬斯。莫爾爵士說,人到了二十四歲就可以結婚。”
她古怪地笑著說:“這不需要托馬斯。莫爾批準啊?”
“不是,可是一個人到了這個年齡也該結婚。”
“噯。”她沉思地回答,等待他往下說。
“我不能娶你,”他繼續慢慢地說,“現在不行,因為我們沒有錢,而家裏又靠我養活。”
她坐那兒,猜測著他要說些什麼。
“但是我現在就想結婚——”
“你想結婚?”她重複了一句。
“娶個女人——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她沒有吭聲。
“現在我終於下決心要結婚了。”他說。
“噯。”她答道。
“你愛我嗎?”
她苦笑了。
“你幹嘛羞恥啊?”他說,“當著上帝的麵你都不羞恥,當著幾人的麵有什麼好羞恥的呢?”
“不,”她深沉地回答,“我並沒有羞恥。”
“你感到羞恥了,”他有些痛若地回答,“這都是我不好。不過你也知道,我也沒有辦法——確實沒辦法——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知道你是沒有辦法。”她說道。
“我非常愛你——但這愛裏還欠缺點什麼東西。”
“欠缺什麼?”她看著他問道。
“哦,是我心裏欠缺一些東西!我才應當感到羞恥——我像個精神上的殘廢。
我感到羞恥,真痛昔。但是為什麼這樣啊!“
“我不知道。”米麗亞姆答道。
“我也不知道,”他重複著,“你難道不覺得我們有太多別人所謂的純潔嗎?
你難道不覺得這樣什麼都害怕,什麼都嫌棄,反而是一種肮髒嗎?“
她瞪著那雙吃驚的黑眼睛望著他。
“你總是逃避這類事,我受到你的影響,也唯恐避之不及,這或許會更糟。”
屋裏一陣沉默。
“是的,”她說,“是這樣。”
“這麼多年來,”他接著說,“我們之間一直非常親密,我在你麵前毫無掩飾地袒露自己你明白嗎?”
“我也這麼想。”她答道。
“那你愛我嗎?”
她笑了。
“不要嘲笑人。”他懇求道。
她望著他,有點替他難過,他的眼睛充滿痛苦,黯淡無光。她替他難過,讓他承受這種畸形的愛比讓她自己承受更加有害,她不是他適合的伴侶。他坐立不安,總是急於找一條可以任意發泄的出路。他可以幹自己想幹的事情從她身上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
“不,”她柔聲地說,“我並沒有嘲笑。”
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他忍受一切,願意為他而受苦。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傾著,她把手放在了他的膝上。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不過這麼做使他心裏感到痛苦。他覺得這是把自己當做局外人。他坐那裏為她的純潔做出犧牲,這種無謂的犧牲。他怎麼能充滿深情地吻她的手呢?這隻會把她逼走,而留下痛苦。但他還是慢慢地把她拉過來,吻了她。
他們互相太了解了,任何掩飾都是徒勞無益。當她吻他的時候,注視著他的眼睛,隻見他凝視著屋子對麵,那種古怪的熾熱的眼神令她著迷。他紋絲不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在胸膛裏沉重地怦怦跳動著。
“你在想什麼?”她問。
他那熾熱的眼神問了一下,變得捉摸不定。
“我一直在想,我對你的愛是堅定不移的。”
她把頭埋在他的懷裏。
“嗯。”她應了一聲。
“就是這樣。”他說,聲音裏似乎充滿了信心。他吻著她的脖子。
她抬起頭來,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隻見那熾熱的眼神躍動著,仿佛竭力想避開她,隨之平靜下來。他趕緊把頭轉到一邊。這是非常痛苦的一刻。
“吻我。”她低聲說。
他閉上了眼睛,吻了她,兩臂越來越緊地摟著她。
當他倆一起穿過田野回家時,他說:“我真高興又回到你的身邊。和你在一起我感到很單純——就好像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我們會幸福嗎?”
“會的。”她喃喃地說,熱淚湧了出來。
“在我們內心深處有種荒謬的東西,”他說,“它強迫我們不敢接受自身所需要的東西,甚至唯恐避之不及,我們必須跟它鬥爭。”
“是的。”她說,隨之心裏感到吃驚。
她站在路邊荊棘樹下陰影裏,他吻著她,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撫摸著。黑暗中,他看不見她,隻能觸摸到她的存在,他不禁情欲亢奮,緊緊地摟著她。
“你總有一天會要我的,是嗎?”他把臉埋在她的肩頭,喃喃地說。這話太難說了。
“現在不行。”她說。
他的希望和他的心一起往下沉,頓時感到意氣消沉。
“不行?”他說。
他鬆開了摟著她的雙手。
“我喜歡你的胳膊摟著我!”她說著後背緊緊地貼著摟她的胳膊,“這樣我感到舒服。”
他緊緊地摟住她的腰,讓她靠著。
“我們彼此屬於對方。”他說。
“是的。”
“那為什麼我們不能完全屬於對方呢?”
“但是——”她結結巴巴,不知所雲。
“我知道這要求太過分,”他說,“可對你來說並不是冒險——不會重蹈覆轍,你信得過我嗎?”
“哦,我相信你。”回答得既幹脆又響亮。“不是因為這個——根本不是因為——但是——”
“什麼?”
她把臉埋在他的脖子裏,痛苦的呻吟著。
“我不知道!”她叫道。
她似乎有點神經質,還略帶恐懼。他的心涼透了。
“你不認為這是件醜事吧?”他問。
“不,我現在不這樣認為,你已經讓我明白這不是醜事。”
“你害怕嗎?”
她急忙鎮定了一下。
“是的,我隻是感到害怕。”她說。
他溫柔地吻著她。
“放心好了,”他說,“你可以按自己的心願行事!”
突然,她抓住了那擁著她的胳膊,挺直身體。
“你可以要我。”這話像從她牙縫裏擠出來的。
他的心又像一團火開始急速跳起來。他緊緊地擁著她,吻著她的脖子。她受不了,躲閃著。他鬆開了她。
“你回去不晚吧?”她溫柔地問。
他歎了口氣,幾乎沒聽清她說了些什麼。她等待著,希望他離開。終於,他輕輕地吻了她一下,然後翻過籬笆。他回頭望了一眼,隻見低垂枝條的樹蔭下隱隱露出她那蒼白的麵容。她全身已經隱去了,隻剩下了這張蒼白的麵孔。
“再見!”她柔聲說道。已經看不見她的身體,隻有聲音和那張若隱若現的臉。
他轉身沿路跑去,緊握著雙拳,他來到湖濱大堤上,靠在那兒,抬眼望著黑色的湖水,感到神情恍惚。
米麗亞姆踏著青草匆匆地往家跑。她並不害怕別人的閑言碎語,但是她害怕和他發生那件事。是的,如果他堅持,她會讓他要的,可是,事後想起來,她的心不由得往下沉。他得不到滿足,準會非常失望的,也會因此而離開她。然而他是那麼急切,對於她來說,那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此而使他們的愛情破裂。畢竟,他與別的男人毫無二致,總想求得自己的滿足。哦,他身上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一些更為深層的東西!盡管他有各種各樣的欲望,但她還是信賴他。他說占有是生活中最偉大的時刻。所有強烈的感情都包容在這裏麵。也許真是這樣。這裏麵包含某種神聖的意味;因此她願意虔誠地做出犧牲。他應該占有她。想到這兒,她全身不由自主地繃緊了,像是抵抗著什麼,但生活如強逼她走過這道痛苦之門,她也隻好遵從了。不管怎麼說,生活也會讓他得到他想得到的東西,這也是她最大的心願。
她這樣翻來覆去的思考著,準備接受他的要求。
他現在像個情人一樣地追求著她。當他衝動時,她常常雙手捧著他的臉,深深地凝望著他的眼睛。他不能正視她的凝視,她那充滿深情和真摯的黑眼睛,像在探求著什麼,這讓他不由得避開了。她讓他一刻也不能忘懷。等恢複平靜後,他又深受自己對她的責任感的折磨,他始終不能心平氣靜,老處於焦慮和緊張的狀態,從未放縱過自己饑渴的情欲和本能的性欲衝動,他強迫自己記住自己要做一個審慎和多思的人。仿佛總是米麗亞姆把他從狂熱的情欲中喚回到個人關係的小天地中來。
他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他想大喊:“別管我,別管我!”。可她卻讓他充滿深情地望著她。而他那雙充滿蒙昧和本能情欲的眼睛卻不屬於她。
農場的櫻桃大豐收。屋後的櫻桃樹又高又大,茂密的枝葉下果實累累,紅紅的一片散掛在綠葉中。一天傍晚,保羅和艾德加一起摘櫻桃。那是個大熱天,天空烏雲翻滾,天氣昏暗悶熱。保羅高高地爬在樹上,高踞房子的紅屋頂上,微風吹過,整棵樹輕輕地搖晃起來,晃得保羅心神蕩漾。這個年輕人搖搖欲墜地攀在細枝上,被樹搖晃得有點頭暈,於是他順著掛滿紅珠般櫻桃的樹幹往下溜。他伸手摘下一串串光滑冰涼的果實,櫻桃磨擦著他的耳朵和脖子,涼嗖嗖的,舒服極了。此時一片深淺不同的紅蔭躍入他的眼簾,有燦爛的朱砂紅,有鮮豔的鮮紅,在幽暗的綠葉下顯得光彩奪目。
西落的夕陽,突然鑽進飄蕩的亂雲,壯觀的金光照徹東南方,在天空堆起層層柔和的黃色晚霞。原本是暮色沉沉的世界此刻被金黃色的晚霞映得發亮,令人感到驚異。綠樹和青草,以及遠處的湖水都在霞光的照射下驚醒了。
米麗亞姆驚異地走了出來。
“嗨!”保羅聽到她那圓潤的嗓音在喊:“這麼美啊!”
他往下看,隻見一抹淡淡的金光從她臉上掠過,看上去柔和極了,她正仰望著他。
“你爬得多高啊!”她說。
在她身旁,四隻死鳥躺在大黃葉上,那是偷吃櫻桃時被擊斃的。保羅看見樹枝上吊著幾顆櫻桃核,象骷髏似的,果肉被啄光了。他又往下看了看米麗亞姆。
“雲彩像在著火,”他說。
“真美!”她叫道。
她站在下麵,顯得那麼嬌小,那麼溫柔可人。他給她扔下一把櫻桃,把她嚇了一跳。他低聲格格笑著,向她不斷扔著櫻桃。她撿起幾顆櫻桃,就慌忙跑開。她把兩小串櫻桃掛在耳朵上,然後又抬頭看著他。
“你還沒有摘夠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