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邯鄲,看著城中那些喧鬧嘈雜的舞榭歌台,透過高高宮牆凝視宏闊壯麗的宮室樓閣,趙高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裏是他來到異世最先看到的地方。算起來最平靜的幾年便是在這裏度過的,雖然那時候家裏條件不好,但每日隻思沉下心來勤學苦練,無須考慮太多,倒也平靜安穩。
這裏有過家,有過重要的人,有過許多或許不夠美好但也異常珍貴的回憶。他隱隱覺得,這裏其實還是有那麼幾分歸屬感存在的。
從前在太史府,他雖被困囿於宮牆之內,卻沒有閉目塞聽,所以那些年,一直靜靜地看著這個王城,默默感受著它的變化。
正因如此,他發現這裏無論是市井平民之徒,還是達官顯貴之士,終日隻知鬥雞走狗縱情聲色這一條,是一點也沒有改變。然而無論再怎麼放縱,用歌舞升平粉飾的,也不過是它日漸衰落的事實。
若說當初趙高剛來時,這裏還沾著點胡服騎射之後極一時之盛的餘輝,那麼現下,連那一星半點的光芒也不複存在了。可是朝裏朝外真正清醒的又有幾人?
趙高很慶幸,自己如今是秦國的臣子,雖然那個國家在許多看不見的地方也藏著令人不齒的陰私,可是至少現在,無論是君王還是臣下,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並且正為著這個目標不遺餘力。
深吸一口氣,趙高回神。李旬留意著趙高神情的細微變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走過了一段滄海桑田,又重新回到了人間。
到這裏,趙高下了第一個命令:“先找個逆旅住下等著罷。”
“先生是要等張……”此處人多耳雜,李旬有意拉長尾音,恰到好處地不把話說完,卻能讓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趙高悠悠搖頭,隻是笑著說:“也等清醒之人。”他笑得莫測高深,李旬有些疑惑,除了張敬還要等誰?但他知道輕重,也不敢在此處多問。
接下來李旬徹底懵了。同張敬接上頭以後,趙高隻問了郭開近來的作息規律,就再也沒有做過任何事,該吃的吃,該喝的喝,甚至該樂的也樂。
按說辦事的是趙高,李旬隻是奉命護他周全,在他有需要的時候搭把手,絕不該多嘴。但趙高脾性溫和待人接物有禮有節,對於李旬這種身份的人也從未有過半分輕視,同他相處就像和風拂麵,流水繞指一般地自然。
時日一久混得熟了,李旬的話不知不覺多起來,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現下就忍不住問出了這兩天的疑惑:“先生,您不準備去他府上‘拜訪’麼?”這個“他”自然指的是郭開。
人是趙政派的,若是信不過也絕不會往自己跟前塞,趙高就是早看清了這一點,所以並沒有防李旬什麼。眼下看他疑惑還忍不住“好心”道:“想知道?解你疑惑,你替我賭棋。”
賭棋?李旬崩潰了,感情您老還要去賭?究竟辦不辦正事了?他下意識看向張敬,結果可想而知,張敬性子向來冷,連衛尉周武那種躁脾性遇著他都沒主意,更不用說李旬想要在他嘴裏聽出點什麼。
滿心的疑問劈頭蓋臉地砸過來,向來逢賭必輸的李旬嘴上沒把門,不小心給張口答應了。
“且問你,郭開是怎樣的人?”趙高看著他的樣子,好笑地將皮球踢了回去。郭開名聲之臭,李旬無須多想:“此人終日不學無術,隻知攛掇趙王廝混。”
“然則,我現在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儒生。”趙高向來惜字,現下話也不用說完,隻需點出關鍵,果然李旬徹悟。
是了,先生現在是儒生的身份,若要與其接觸便隻能以門客之名投帖。但是郭開府中門客數以百計,本人又是個終日隻知鬥雞走狗攬權斂才之人,一個儒生於他有何用處?即便郭開為了充充門麵,讓先生進去,傳、幸、代三舍,頂多也就住得幸舍,要想見到郭開無異於癡人說夢。因此貿然上門絕不是好主意。
李旬不知道的是,趙高同郭開私底下沆瀣一……額不,交情不錯,真想進去大可托人遞個信物。
隻是趙高考慮到眼下郭開做了代相,在朝中勢大,巴結他的人不少,相府門前往來的人絡繹不絕,都是非富即貴,郭開喜歡炫耀,常常招許多狐朋狗友入府,一個儒生在他府中與他見麵並不是萬全之策,就算遞信物進去邀他出來,也要經過幾道人手,同樣不妥當。
“所以……”李旬疑惑地看著他。趙高看了看張敬,對方向他微微頷首,於是趙高淡淡接話:“所以多想無益,午睡過後你同我去弈館瞧瞧。”李旬不淡定了:“真賭?”趙高也沒廢話,明明白白告訴他:“真賭。”
對趙高來說,既然直接找郭開不妥,不如就等他自己找來。眼下他已經成了弈館的東家,弈館有事,不可能不報。到時候見麵郭開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定會主動安排周全,無須趙高為此勞神費心,少了自己人走動的麻煩,也少了自己暴露的風險。
趙大人心裏的如意算盤打得是劈啪響,可就苦了不明真相的李旬了。這種情況從前趙政深受其害有著切身體會,李旬沒嚐過滋味,於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