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沒有鬧鍾,也沒人招呼,蔣小樓仍然在早上六點四十分準時醒來,這是他當了兩年多警察養成的習慣,他覺得這習慣沒什麼不好,盡管現如今他並沒有什麼事必須早起去做,相反的,他差不多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但早起的習慣還是一直保持了下來,盡管這並沒有刻意這麼做。
他已經離職快兩個月了。兩個月前,他向原工作單位——許由市刑警支隊遞交了辭職報告,這些天就一直在等著報告批下來,他好安心去幹別的事——他一直打算重操舊業,像模像樣地開一家電腦公司,自己當設計師,工作忙碌但是充實,最重要的是每天不用再跟犯罪、刑偵、破案這些詞彙打交道,多麼簡單自由的生活,然而辭職報告一天沒批下來,他內心裏就一天不認為自己是自由人,而是還是一個警察,隻是不用每天上班查案而已。
女友紀如萱在廚房做早餐,蔣小樓沒跟她打招呼,徑直去衛生間洗臉刷牙,然後回臥室用自己手機給原上司高飛打去電話——自打離職之後,這是他每天起床後必做的事情。
“老高,我的申請批下來沒有?”蔣小樓打著哈欠問道。他不用想也知道對方一定會回答“沒有,繼續等著吧”諸如此類的話,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聽見的竟是一句:“批下來了,你現在過來辦離職手續吧。”
蔣小樓愣了愣說:“真的?”
“當然,你快來吧,到了直接到我辦公室。”
掛上電話,蔣小樓靠在床頭上呆了足有半分鍾,才下床來到客廳,紀如萱已將早飯做好了:兩塊切開後用油煎過的饅頭,一碗雞絲湯煮的麵條。
“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紀如萱招呼他,自己也在餐桌前坐下來,卻沒有吃桌上的食物,因為這是專為蔣小樓準備的,她向來早上不吃任何東西,隻喝杯豆漿或雞蛋湯足以,蔣小樓懷疑她這麼做是為了保持身材,她卻一直不予承認。
蔣小樓伸手拿筷子,一邊用很隨意的口吻說道:“老高說,辭職報告批下來了。”
“嗯,我聽見你打電話了。”紀如萱兩手托著下巴,趴在桌上看著他說,“怎麼樣,你現在的心情是輕鬆呢,還是有一點點失落?”
蔣小樓沒有回答,卻說:“我一會去警局拿報告,順便辦下手續。”
“哦,要不要我陪你去?”
“算了吧,我還想跟劉默默深情告別一下呢。”蔣小樓微笑著說。劉默默是許由市刑警支隊的兩朵警花之一,也是蔣小樓曾經最默契的搭檔。
“用不著告別,雖然不在一起工作了,你們還是可以藕斷絲連嘛。”
“是啊,謝謝提醒。”蔣小樓站起來,拿著外套向房門走去。
“喂你不吃完飯再去!”紀如萱大叫。
“現在不餓,回來再吃。”這句話說完,蔣小樓已穿上鞋,大步走出了家門。
再次來到警局,看到昔日熟悉的建築,包括鑲在門頭上那塊鏽跡斑斑的國徽,蔣小樓心裏不免產生一種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情緒,可能就像紀如萱說的,輕鬆是有的,但也的的確確有那麼一點失落,實際上,當初他選擇辭職很可能隻是一時衝動,隻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沒想到在辦公大廳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劉默默,蔣小樓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很好,兩個月不見,你身材還是保持得這麼胖,一點沒瘦下去。”——劉默默最忌諱就是別人說她胖,因而蔣小樓才一上來就先點她的死穴。
劉默默眼睛瞪得銅鈴大,張了張嘴,剛要開火,蔣小樓忙又說道:“我已經辭職了,你就最後讓我開一次玩笑不帶生氣的又能怎樣?”
劉默默“哦”了一聲:“你是來辦辭職手續的?”
“當然,老高在辦公室呢?”
“等你很久了,你進去吧。”劉默默竊笑著說道。
蔣小樓察覺到她這個表情有點不對勁,但也沒有多想,說了聲:“那我先把手續辦好再找你說話。”然後便往高飛的辦公室方向走去。
高飛的確在等著他,打過招呼,蔣小樓便向他詢問需要辦什麼手續。高飛笑著看著他,很悠閑地說道:“你真的想清楚不再當警察了?”
蔣小樓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道:“這一點我交辭職報告時就說清楚了吧?”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現在後悔了沒有?”
“現在?”蔣小樓笑了笑,“現在報告已經批下來了,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說的也是。”高飛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一隻鼓囊囊的信封,扔到蔣小樓麵前。蔣小樓以為裏麵裝的定是手續文件一類的東西,沒有多問,不料拿起來打開一看,裏頭裝的竟然是厚厚一疊照片,他抬頭看向高飛,後者卻好像什麼不知道似的,衝他努了努嘴,“坐下來慢慢欣賞。”
蔣小樓竟真的往身後的椅上一坐,翻看起照片來。
數分鍾後,他看完最後一張照片,然後又將它們裝回了信封裏,往麵前的辦公桌上一扔,沉聲問道:“這是最近發生的案件?”
高飛臉上立時現出笑容,說道:“我就知道這案子能提起你的興趣,你現在還想辭職嗎?”
“辭職報告根本沒批下來是不是?你騙我過來,就是想讓我看這東西?”
“嗬嗬,實話跟你說,你的辭職報告一直就沒交上去。”高飛不顧他的驚詫,依舊用悠然的口吻說道:“市局那幫老爺辦事效率再低,也不可能兩個月了連一份辭職報告也批不下來,隻因為我知道你心裏根本舍不下這份工作,報告沒交上去,為的就是給你留條後路。小樓,你在家呆著的這兩個月,是不是覺得閑得要命?”
聽了這話,蔣小樓心裏說不清楚是高興還是失望,沉默片刻,他說:“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真心想辭職,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去勸我上班?”
“為什麼,還不是想多給你點時間在家陪你女朋友。這一行我幹了二十年,我太知道其中的辛苦,你們現在還沒結婚,假如因為工作緣故使你丟了女朋友,到時候隻怕你真的想要辭職不幹了。”高飛用一種似乎看透了人情世故的眼神望著他,接著說道,“再說,如果沒有一個絕對好的機會,我也實在沒把握能把你勸回來上班。”
“機會?”
“一宗能引起你注意的凶殺案。”高飛從桌上拿起信封,抽出照片,一張張翻看起來,神情之專注,就好像他第一次看見這些照片似的,但他卻能一心二用地說道:“我知道能引起你注意的案件不多,但這宗絕對可以。”
蔣小樓向後靠在椅背上,抱起雙臂,漠然說道:“光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照片,恐怕不能說明什麼。”
“沒錯,但我想問,你從照片中看出什麼問題來沒有?”
這是他的專業知識,蔣小樓想也沒想說道:“從傷口情況來看,應該是被撕扯後造成的大麵積傷痕,基本可以排除是金屬類凶器所為,另外死者手臂和胸前有明顯抓痕,所以光是這樣看的話,死者很像是生前遭受到什麼動物——應該是野獸的攻擊。”
高飛麵帶讚許之意地點了點頭:“實際上並不是。”
“當然不是,否則你也不用招呼我出馬了不是嗎。”
高飛點點頭,沒再跟他說笑,語氣凝重地介紹起目前警方了解到的情況:“死者名叫李華,是一家中等機械加工廠的老板,他是前天晚上在自己家中遇害的,報案人是他樓下一個鄰居,據說當時聽到死者的慘叫聲,懷疑出事便上樓查看,發現死者家房門大開,死者躺在客廳地板上,渾身是血,當時還沒有死,見到他之後一連串說了幾個“狼”字才死掉。”
“狼?”蔣小樓睜大眼睛,這會兒他才真的感到這個案子有點意思。
高飛點頭,“但就像你說的,凶手不可能是狼,莫說許由市沒有狼,就算有也不會跑到小區裏去傷人,況且如果真是狼或別的什麼野獸所為,現場一定會留下毛發之類的東西,但現場勘查卻沒有這方麵的發現,而且我實在無法想象,一頭狼會自己跑進住宅小區,先是找到死者居住的那棟樓,然後爬上七樓,敲開門之後把人咬死……我想這種事連小說裏都很難出現吧。”
蔣小樓不動聲色說道:“狼當然辦不到,但若有人牽著它就不一定了。”
“凶手牽著一頭狼去殺人?這可能嗎?”
“理論上有可能,但實際很難做到,即便凶手出於某種特殊目的而想到如此變態的殺人手法,他又上哪去真的找頭狼來,並讓它聽自己的命令去殺人呢?”
“所以凶手肯定是人?”
“也不大可能,”蔣小樓想也不想說道,“這種殺人手法實在太笨拙了,別的不說,光是把人弄得滿身是傷就得花不少時間,這樣凶手就沒有足夠的時間逃離現場——畢竟案發地是在樓道裏,死者隻要叫一聲就會把人引來,事實不正是這樣嗎,報案人聽見慘叫就上樓了,但卻沒有看到凶手,天知道怎麼回事。”
高飛笑著點了點頭,說道:“所以,這案子有點意思?”
“還可以吧。”
“那好,你來跟這個案子吧,我知道你跟劉默默對脾氣,還讓你倆搭檔,怎麼樣,夠意思吧?”
蔣小樓攤了攤手,“你就料定我會回來上班是不是?”
“你不上班?有這麼高難度的案子你不上班還等什麼?”
蔣小樓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點了一根煙,坐在椅子上默默抽了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並不經常抽煙,每次隻有在考慮重要事情的時候才抽一根。作為上司的高飛當然知道他這個習慣,所以一看他這個樣子便知,他一定是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回來上班。對此高飛一點也不擔心,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果然,煙抽到一半的時候,蔣小樓抬起頭來,臉上已恢複了他那招牌式的微笑,說道:“那我這兩個月在家呆著算什麼呢?”
高飛臉上也旋即露出笑容。“好說,算休假,我考勤表上一直這麼填的。”
“好哇,原來你一早就預謀好了。”蔣小樓用很受傷的表情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向門外走去,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了,我想知道假如一直碰不到這種好案子呢?你就一直給我算休假?”
“不會的,即使沒有這個案子,我也有把握這個月底之前你會主動回來上班,你不是那種能長期忍受無所事事的人。”
蔣小樓聳聳肩膀,什麼也沒說走了出去。
高飛笑著搖了搖頭,再次拿起那封照片,趴在桌上看起來。少頃,劉默默敲了敲門進來,高飛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了聲“坐吧”,便又埋頭看照片。
“高隊,小樓剛又走了,說是回家去。”
“沒關係,他下午就會來上班的。”
“真的啊?”劉默默按捺不住興奮地叫起來。
高飛有些不滿地掃了她一眼:“他回來上班,你這麼興奮幹什麼?”
“呃,我意思是……小樓回來了,我們又多了個好幫手不是嗎?”劉默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了高隊,你把省廳發的獎狀給他了沒有?”
高飛搖搖頭:“不給他,他已經夠驕傲了。”
“是哦,不過,他辦案方麵的確有幾下子,上次那兩宗大案幾乎就是靠他一個人力量偵破的,省廳的領導不也對他表現很滿意嗎?”
高飛突然歎了口氣說:“但這次情況更糟糕,上次那兩宗案子加起來也未必有眼下這宗案子複雜,而且……”
他突然不往下說了,劉默默忍不住問道:“而且怎樣呢?”
“沒什麼,你們好好查案吧。”高飛朝她笑了笑,笑得有點勉強。
2
太陽帶著一副懨懨的表情從高樓後麵沉了下去,夜晚即將到來。沈七月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出了“如家賓館”大門,一個人,沿著車水馬龍的公路向自己租住房方向走去。
她在這家賓館做了快兩年的服務員,日久天長地重複做相同的工作,即打掃包間衛生和回應客人的各種要求——某些特殊要求除外;當客人沒有要求的時候,她就得一動不動地在走廊裏站好,往往一站就是幾個小時,不僅僅是辛苦,更重要是枯燥、無聊。這往往才是最折磨人心性的東西。
人之所以吃苦耐勞,很多時候隻是因為自身能力所限,找不到更好更輕鬆的工作。沈七月正是這樣,她對自己這份工作打心眼裏不滿意,辛苦什麼的都還好說,主要是低人一等——職業不分貴賤本就是一句忽悠人的話。像她們做服務員的,每天接觸大量客人,那真是什麼人都有,有些客人素質高,請你倒杯水都會說聲謝謝,而另有一些客人簡直就不把她們當人看,被人指著鼻子罵對七月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像前頭中午被一個喝醉酒的客人調戲這種事,也不是遇到一回兩回了,沈七月並沒有麻木,她隻是無可奈何地忍受下來了而已,有人說人生就是不斷忍受痛苦的過程,這話未免消極,但也有其無可奈何一麵。
離開公路,七月向左邊拐上了一條肮髒油膩的小路,這是路兩邊的小餐館長期往路上潑髒水的結果,再往前走不多遠,便可以看見幾座式樣和高矮各不相同的樓房,為當地居民自己建造,租住給像沈七月這樣的外來打工者住,當然住在這裏的不僅有打工者,還有學生、賭徒、混子、妓女、甚至毒品販子等等,隻有這樣的人才會住在這種廉租區。
像往常一樣,沈七月走上小路之後便加快腳步,希望能快一點從那些每天都蹲在路邊、身上刺滿紋身的年輕人身邊走過去,她不知道這些人每天這樣蹲在路邊為了什麼,她也不想知道,不想跟他們扯上任何瓜葛。
“美女,吃飯沒有?”其中一個光頭用惡心吧啦的語調向她“問好”, 沈七月頭也沒回一下,從他身邊快步走過去。
用鑰匙打開房門,發現袁草並不在屋裏——袁草是她現在的室友,也是同事,事實上這間房是半年前沈七月和另一個同事合租下的,但沒過多久該同事便辭職去了一家按摩店工作,從這兒搬了出去,七月從此便一個人住,直到兩個月前客房部來了一個叫袁草的新人,因為剛來不懂規矩,七月被領班指派當她的“老師”,正巧袁草沒地方住,七月看她人不錯,就把她招為室友,約定房租一人一半。
兩個月下來,兩人相處得十分愉快,雖然袁草身上有一些可以算是怪癖的壞習慣,在七月看來也沒有什麼。從這點也可看出,她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沈七月四仰八叉地在床上躺了會兒,身上感覺好像不那麼累了,才坐起來,打算去衛生間洗澡——雖然隻有一間臥室,但好在還有一個單獨的衛生間,裝了太陽能熱水器,洗澡還是挺方便的。
脫衣服的時候,敲門聲從門外傳來,沈七月連忙又套上衣服,正在擔心該不會是那些混混尾隨自己過來了吧,一個熟悉聲音從門外傳來:“七月,你在洗澡嗎?”
是袁草回來了。七月拍了拍心口,走過去打開門,看見袁草那張微微發黑的臉龐帶著笑意望著自己。她皮膚雖然黑,卻沒有掩飾住她姣好的相貌,因而才來單位不久,就被同事取了個“黑美人”的外號,倒也名副其實。
“你幹什麼去了,現在才回來?”
袁草向她舉起一個鼓囊囊的方便袋,“買吃的去了唄,還給你帶了一份。”
“啊,什麼好吃的?”沈七月聽見有東西吃精神馬上來了,主動從她手裏接過方便袋,然而未等她把裏頭的飯盒打開,耳邊又響起袁草的聲音:“肉絲炒麵和鴨血粥,吃嗎?”
沈七月的熱情頓時冷卻下來,白了她一眼說道:“你知道我不吃帶葷的東西,尤其那個鴨血粥,我看一眼都想吐,真懷疑你怎麼能吃得下去。”
“我覺得挺好吃啊,你不吃就算了,我一個人消滅。”
沈七月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邊脫衣服一邊往衛生間走去。“跟你說多少回了,晚上這地方特別亂,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到處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