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她知道公主內心的苦楚。
“全天下的人都愛我,唯獨他不要我…”
這是公主二十多年來不停重複說的一句話。
無論是平江王父子,還是滿朝文武,亦或者這府中無數男寵,都不過隻是她的自我安慰罷了。
她的心,永遠都是空的。
大權在握也好,大權旁落也罷,公主的心,從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空了。
公主說,唯有丞相蕭懷離和那個人最像。
卻比那個人對她好。
可無論怎樣的好,都不是愛。
她喝了二十年的醉情絲,將自己醉情在曾經那一場露水情緣裏不肯醒來。
就那樣日複一日的痛著,直到今日,才全數宣泄。
燕綏怔怔的看著瘋狂大笑的舜英。
他生命裏太多女人,對他來說舜英也不過就是那無數個女人當中的一個。
所以這許多年來盡管記得她離去時候的眼神,卻已經忘卻她的容貌。
然而他萬萬不曾想到,她曾為他孕育過一個孩子。
那種突如其來的震驚和有那麼點的喜悅還未曾填滿,就已經如同泡沫一般破滅…
來的時候那種憤怒和控訴,也跟著一同煙消…雲散。
他隻覺得心情難以言喻的複雜。
“燕綏。”
舜英公主忽然來到他麵前。
他下意識抬頭,對上她的眼。
那雙眼很美,藏著惑人的光芒,像是一個漩渦,要將人一點點的吸引進去,跌宕翻滾,沉淪不休。
糟糕!
燕綏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腦海裏思緒放空,他眼前一陣疲憊,緩緩倒了下去。
舜英伸手接住了他,嘴角勾一抹笑。
她知道以自己的功力無法輕易的控製他,可若他心神不寧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
“公主…”
劉嬤嬤皺了皺眉,“這…”
舜英抬手擦幹臉上的淚痕,方才眼中那些深刻的情感全都消失無蹤。
她又笑得邪肆魅惑,“將他關進水牢。”
劉嬤嬤一震,“公主?”
舜英冷笑,“玉初就要進京了,總不能讓他們太過得意。”
劉嬤嬤垂眸。
“是。”
她立即吩咐公主府的侍衛將燕綏帶走了。
“去,讓曄兒他們進來。”
“是。”
劉嬤嬤躬身去了。
不多時,寧曄和蕭懷離就走了進來。
舜英懶洋洋的坐著,還是平時那樣一副慵懶風流的模樣。
寧曄皺眉。
“燕綏呢?”
舜英一隻手敲著桌麵,淡淡道:“被我關起來了。”
她歪頭看向寧曄,勾唇一笑。
“放心,我可是寶貝他得很,不會這麼容易讓他死了的,還是說說你的正事吧。”
當著自己丈夫的麵說其他男人是自己的寶貝,也就舜英能夠這般肆無忌憚了。
蕭懷離卻沒有半分不悅。
“你對他用了攝魂大法?”
舜英敲桌麵的動作一頓,沒說話,神情已是默認。
蕭懷離歎息著搖頭。
“又是苦情戲,又是攝魂大法,看來你是不決定放他走了。”
舜英把玩著自己的發絲,漫不經心道:“那也不一定,他若是肯乖乖聽我的話,放了他嘛,也不是不可能。”
蕭懷離不語。
舜英又看向神色冷淡的寧曄,笑眯了眼睛。
“怎麼,來替你的心上人討公道?看你們一個個的樣子,她應該沒性命之憂了。”
她幹脆整個人斜躺著,腿放在寬大榻上,一隻手支撐著頭,看著寧曄,道:“不過我倒是好奇,如果她真死了,你會怎麼做?殺了我給你的心上人報仇?”
寧曄冷冷的看著她。
“為什麼那麼做?”
舜英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一樣笑了起來,“曄兒啊,你聰明一世,怎的問了這麼蠢的問題?你懂得玩弄權術把空人心,卻是不懂女人。女人與男人不同,感性,又受保守思想禁錮,若是失了清白,多少都會認命,對那個男人死心塌地。你得到了她的身體,自然也就離得到她的心不遠了。我這麼做,可都是為了你好。”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底卻泛著陰冷和淡漠。
“咱們寧家的人,不能總是被拋棄。”
寧曄臉色更冷。
“是嗎?”他素來溫潤如玉,鮮少有情緒波動,此刻卻滿目寒霜,痛惡又疲憊的看著她。
“從小到大,你做的每件事都是打著對我好的旗號,卻從來沒問過我是否喜歡。”
舜英把玩頭發的動作一頓,抬頭看著他。
他的眼神,如同方才燕綏看她那樣,疲憊又厭惡,更多了一些無奈和蒼涼。
“將我從宮中接到平江王府的時候沒有問過我的意願,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就殺光我身邊所有人。從我兩歲開始,你每殺一個人,都要我在旁邊看著,讓我懂得什麼叫做強者為尊。”
“母後死那年,你說,從此以後,這世上唯有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身在宮廷,想要活下去,就得踩著別人的屍體一路往上爬。”
“所以你設計二哥與父皇的嬪妃通奸,在他被發配流放的路上派人將他殺死,然後以謀反罪將他母族全數殲滅。行刑的那天,你帶著我去觀刑。那是三月春,桃花枝頭剛開了花苞。滿地的鮮血和人頭,將城西的護城河染得血紅…那年,我三歲。”
“三哥奉命去新水修河道,你暗中動手腳,克扣材料,以至於那一年河道被大水衝垮,淹沒了那一帶五個縣,六個村莊,死傷過萬…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嬰兒。三哥因失責之罪被賜毒酒。那天九月金秋,你帶我去潮濕的天牢,眼睜睜看著他被強行灌下毒藥。他臨死的時候,直勾勾的看著我…那一年,我五歲。”
“那年春闈,父皇命四哥做主考官,你偷了試題發賣。父皇震怒,將他幽禁。當晚,你帶著我去他的府邸,親手將他絞死。那一年,我六歲半。”
“你派人潛入皇陵,將先帝的陪葬物放在五哥的房中,他當堂撞死在金鑾殿以示清白。父皇心軟了,赦免他的妻兒。當晚你就放了火,將他全家一百七十二口人燒死。當時我就站在你身邊,那一年,我八歲。”
“再後來,六哥被冤貪墨軍餉入獄,你讓人在他的食物裏下毒,造成畏罪自殺的假象,調動驍騎營將他母族全數查抄…那一年,我九歲。”
“同年,父皇寵幸一個舞姬,你斬了她的雙手雙腳,割了她的舌頭剜了她的眼睛丟在我腳下…”
“你逼迫九哥謀反,然後用姐夫給你的兵符調動三十萬大軍平反,然後,他被判處腰斬之刑。那一年,我十歲。”
他說這些的時候神情平靜,語氣也未有任何起伏,那些陰暗的,卑劣的,血腥的事跡卻如鋪陳開來的畫麵,一張張在眼前展現。
“瓔瓔說,我做什麼都喜歡用最尖銳的方式。的確,因為那是你從小教會我的東西。”
“從我有記憶開始,你讓我看到的,就是鮮血和屍體。以至於我幼年因此蒙上陰影,看什麼都是血色的。我分不清這世上黑暗和光明,分不清男人和女人,甚至分不清是非善惡。隻記得你說過,想要活著,就要不擇手段。”
“你教我權術,教我怎樣冷血怎樣無情怎樣殘忍怎樣自私,卻從來沒教會我…感情。”
舜英渾身一震。
寧曄低著頭,背在身後的手一點點收緊,又慢慢放鬆。
良久,他緩緩抬起頭來,眼神裏那種疼痛仿佛積壓了千年萬年。
“今天我看著瓔瓔倒在我麵前,看著她不斷的吐血,看著她毒發險些喪命…你知道我是什麼感受麼?”舜英怔怔看著他,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皇姐。”
寧曄的聲音,苦澀又悲憤。
“從前姐夫總說,你心裏苦,所以他寵你,容你,任你肆意的活,任由你利用,任由你踐踏。他讓我不要怨你,這世上你永遠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我信!所以縱然我不讚同你的所作所為,依舊尊你敬你護你。”
“可你卻將所有人對你的縱容袒護忍讓當做理所當然,甚至變本加厲的為所欲為。你永遠一意孤行的活在自己五彩繽紛的世界裏,卻將周圍所有人打入無間地獄。”
舜英公主呼吸一滯。
“曄兒…”
“你永遠都高高在上,永遠都自以為是,永遠都將別人的寬容和理解當做理所應當。你不是為我好,你隻是希望所有人都受你控製,喜歡全天下的人都圍著你轉的成就感和優越感。燕綏辜負你,你便辜負所有人,報複所有人。”
“你覺得你可憐,所以你將所有痛苦加注在別人身上。卻沒想過,他們比你更無辜。你從來都隻會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從來都不顧及後果。”
“我很感激你教會我怎樣在這個豺狼虎豹橫行的時代裏生存,也很感激你曾為我付出的一切。但不代表,我就能毫無底線的容忍你繼續為所欲為。”
舜英看著他。
“所以,你想做什麼?殺我?”
一直默默垂首的劉嬤嬤猛然跪下,“殿下,不可啊,公主無論做什麼初衷都是為您好,您不可以…”
“閉嘴!”
舜英慢悠悠的坐起來,微笑看著寧曄。
“十年前你離府出走的時候,也曾控訴過我。但那時候你為之抱不平的,隻有你的姐夫。我不曾教會你的東西,他教會你了是嗎?所以,你恨我。”
寧曄抿著唇,目光裏閃著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