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家的人,什麼時候那麼虛懷若穀了?”她眼神裏閃過鄙夷陰暗的光,刹那間又沉寂消失。
“曄兒。”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迷,像是第一個跌入穀底的夢,夢裏有靡靡之音,令人沉醉…又慢慢墮落。
“你還記得,曾問過我,可否對少澤有半分的真心?”
寧曄目光幽幽如夜。
“記得,當時皇姐說。若我何時真正品味出來醉情絲的滋味,就知曉答案了。”
“那麼,現在,你可懂了?”
舜英看著他,眼神竟有苦澀和落寞。
寧曄回頭看著她。
“從前覺得艱澀難以入腹,後來覺得苦不堪言,再後來苦中帶甜,甜中有澀。艱澀、苦悶、甘甜。”
“艱澀是因為彷徨的懵懂。苦悶是寂寞的思念。甘甜是得到的欣喜。甜中有澀,是擦肩而過的悵然若失。”
“皇姐,這就是你這些年的心境,對嗎?”
舜英渾身一震。
她眼神顫顫的,有微弱的光芒閃過。
那是…淚光。
脆弱而無助的淚光。
她抬手壓了壓眼角,久久的維持著那個動作。好半晌,她才抬頭,將淚水逼回去。
“你如今懂得,是因為你為情所困,掙紮彷徨,痛並快樂著。盡管知道可能沒有結果,依舊不願放下,繼續做著困獸之鬥。曄兒,這就是我這些年的心情。我不知道讓你懂得這些是好是壞,隻望你能走出困局,不要像我這樣,二十多年來渾渾噩噩,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連自己都覺得麵目可憎。”
她低頭,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我知道,你並不是想以登基為由將她一輩子困在長京,你也困不住。我也知道,你已有了萬全之策。我隻是想給你提供一些消息,或許你行事起來更為穩妥一些。”
寧曄不答。
舜英看著他,眼神裏劃過一絲寂寥和疼痛。
她喃喃的說道:“曄兒,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想辯解什麼。我既答應不在幹涉你的私事,就不會出爾反爾。我隻是想告訴你,雲夢穀有一種禁術,可以靈換命。代價,可能是折損壽命,也有可能是五識盡失,更可能是心魔入侵…”
寧曄終於看向她。
“玉初的母親是燕綏的姐姐,也就是說,燕綏是他的舅舅。這個,你應該多少猜到了吧?”舜英說到此,眼中泛起自嘲,“他們燕家人,從來心高氣傲,不沾惹皇室。玉初的母親因此被逐出家門,燕綏也因此避我如蛇蠍…”
都是燕家的人,燕宛可以不惜脫離家族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作為弟弟的燕綏,卻懦弱到狠心拋棄她。
這區別,可不是一般的大。
她閉了閉眼,將腦海裏那些記憶一一壓下去,道:“玉初定然是要借助雲夢穀禁術為蘇淺瓔解毒。因為隻有擁有燕家子孫血液的人,才能使用禁術。”
寧曄看著她,突然道:“他才是皇姐雙手染血的理由,對麼?”
舜英渾身一震,睜開眼睛看著他。
寧曄笑一笑。
“皇姐心有執念,想來應該理解我的心情。”頓了頓,道:“今晚宮中有為玉照國使者舉辦的接風洗塵宴,皇姐若是得空,不妨進宮看看父皇。他前幾日還在念叨著你。”
“還有…多謝皇姐告訴我這些。”
舜英怔怔的看著他轉身離去,眼角不自覺的有些濕潤。
他已經…多久不曾這般對自己和顏悅色過了?
蘇淺瓔對他的影響,已經超乎了她的想象。
痛失所愛的滋味,她比誰都懂得,也為此痛苦煎熬二十多年,怎會讓他再步自己的後塵?
殺不得,就必須得到。
……
重音國的宮宴,蘇淺瓔自然是和玉初一起參加。來了重音國一個月之久,她還是第一次進宮。
天熙的皇宮富麗堂皇,極盡奢華。重音…卻顯得有些沉悶壓抑。
從跨進宮門開始,蘇淺瓔就發現了,無論是大臣還是宮中的宮女太監,都不多話。尤其是宮人們,除了低頭帶路和回答主子的問話,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的廢話。
人人謹慎小心,生怕惹禍上身。
該說重音國的人格外的規矩還是格外木訥?
沒有喜怒哀樂,麻木得…像個木偶。
少豐帝不是很風流麼?天天麵對一群麻木的宮人,不會覺得壓抑鬱悶進而沒有心情寵幸美人麼?
玉初牽著她的手,低聲道:“據說早些年重音國宮闈穢亂,妃子與侍衛亦或者太醫偷情,宮女與太監對食。這些事在重音宮廷內數不勝數。甚至還出現過後妃與人私通暗結珠胎的醜事,被舜英知道,殺了幾百號人。又大力整頓後宮,自此以後,宮人們安分老實了許多,因為害怕得罪舜英,也不敢私自結黨。”
“再後來,寧曄從她手中奪權,換了許多宮人。這對姐弟倆,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難伺候。伺候的宮人們擔心自己會惹禍上身,除了盡忠職守以外,都恨不得把自己活成隱形人。至於大臣們,也都知曉寧曄的脾氣,是不敢在宮中喧嘩的。”
蘇淺瓔感歎一聲。
“少豐帝真可憐,不僅大權旁落,連自由都沒有,整日被關在這壓抑又煩悶的皇宮裏,真虧得他沒英年早逝。”
玉初沉默,眼神裏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
蘇淺瓔發現了他的異樣,眼神微動。
“阿初,你怎麼了?”
“無事。”
玉初若無其事的笑笑,忽然眼睛一凝。
蘇淺瓔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一身紫衣華貴長袍的寧曄緩緩走來,臉上依舊帶著初見之時溫潤如玉的笑。
他含笑對玉初道:“宸王大駕我重音,不知是否習慣?”
玉初淡淡道:“本王並非初到貴國寶地。”
言下之意就是,不用裝腔作勢假惺惺。
寧曄好似聽不懂他語氣裏的暗諷,轉而看向蘇淺瓔,眼神立即溫柔了許多。
“我原本想派人接你一起進宮的。”
“寧太子客氣。”
玉初神色冷淡,示威的抬了抬與蘇淺瓔緊握的手,道:“本王的未婚妻,自該與本王同行。”
蘇淺瓔眼神一跳。
寧曄笑容微斂,語氣漠然。
“可是據本宮所知,宸王府中三千佳麗,卻一直未立正妃,更沒聽說過有什麼未婚妻。”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而‘三千佳麗’幾個字似乎刻意說給蘇淺瓔聽的。
玉初的眼神,又冷了冷。
“寧太子日理萬機,竟還有心情打聽本王的私事,真是令本王受寵若驚。不過殿下即將登基卻還未大婚,聽聞令姐早就有為殿下選妃的打算。令堂早逝,長姐如母,也是應該的。”
他笑得溫和。
“本王在此先恭喜殿下,早日尋得佳偶,屆時紅袖添香,也是一段美滿姻緣。”
蘇淺瓔翻白眼。
跟玩兒權術的人說話就是累,笑裏藏刀綿裏藏針夾槍帶棒意有所指。
她這個旁觀者聽著都覺得頭疼。
為了她的耳朵著想,她趕緊插話道:“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先進去吧,莫讓陛下等久了。”
兩個男人同時停下來,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同樣的溫柔。
蘇淺瓔卻感覺到空氣中有劈裏啪啦的火星。
真是倒黴啊,他們兩個人明爭暗鬥,她成了那個夾心餅幹。
鬱悶至極。
“好。”
玉初握了握她的手,眼神溫柔得幾乎可以滴出水來。
“都聽你的。”
他還親昵的為她理了理耳鬢的發絲,舉止神態像極了一個體貼的丈夫。
蘇淺瓔倒是沒覺得尷尬或者羞窘。
方才周圍路過的人很多,都聽到了玉初說她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時候再扭捏就顯得太過矯情,倒不如大方坦率點。
當然,如果能讓寧曄斷了對她的心思更好。
不過這注定隻能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了。
某太子可沒打算放手。
他看著兩人自然親昵的態度,臉上依舊掛著溫潤的笑,卻有那麼幾分暗沉。
虧得燕綏不在,否則肯定會唯恐天下不亂的拿她開刷。
之前聽說,不想見舜英那個變天的女人,省得又一不小心惹一身騷。而且重音國的美人們都無趣得很,他才不會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去見一幫老頭子。
來的時候沒有見到舜英,都這個時候了還沒到,八成也不會進宮了。
這兩人倒是心有靈犀。
……
晚宴在天波殿舉行。
隨著一聲聲跌宕起伏的唱和,蘇淺瓔和玉初跟著寧曄走了進去。
亮如白晝的天波殿原本有那麼些微的交談聲也跟著戛然而止。
被萬眾矚目的感覺,有時候覺得挺好,有時候就覺得過於壓抑。
比如此刻。
蘇淺瓔可以感受到那些人投過來的目光,自然大部分都是落在她身上的。
早就在舜英公主生日宴會那日開始,整個長京都知道她這個帝尊的高徒,他們太子的‘紅顏知己’做客長京。一直以來活在傳說中的人,終於出現,那些古板迂腐或受規矩束縛有些沉悶的大臣們,自然用自己的眼神,對她表示了絕對的八卦和好奇。
而她和玉初緊握的手,也理所當然成為了眾人關注的焦點。
驚豔、若有所思、意味深長、探究…各種各樣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讓她實在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