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為父皇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勞國事,兒臣才為父皇分憂,讓您能夠早些安享晚年。”
寧曄依舊溫潤,眼神卻沒有半分情緒。
“你…咳咳…”
剛說出一個字,少豐帝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像是要將肺都給咳出來。
“父皇,太醫說了,您需要靜養,切勿燥怒,肝火旺盛。”
寧曄語氣仍舊沒有絲毫起伏,“兒臣先告退了。”
少豐帝還在咳嗽,顫抖著罵道:“孽子,孽子…”
走出內室的寧曄聽到那兩個字,嘴角勾一抹極冷的弧度,嘲諷,厭惡,漠然,蒼涼…
皇宮裏曆來不缺肮髒醜事,有的,不過是被時間掩埋得太久罷了。
“早知有今日,朕就該…該在你出生那日…將你掐死…”
這句話,掩蓋在重重紗帳後,消散於朱紅色宮門中。
……
“殿下。”
蕭懷離早已在門口等候多時。
“派去福州鄰縣的官員名單已經列出來了。”
“嗯。”
寧曄漠然道:“去安排吧。”
“是。”
蕭懷離奉命而去。
那些人原本就是要換的,隻是提前了些時日罷了。
寧曄緩緩抬頭,看著高闊的天,四麵宮牆如牢籠,將這一方天空固定成狹小的空間。
住得久了,壓抑又沉悶。
這肮髒的皇朝…
……
八月二十,登基大典。
蘇淺瓔從房間裏走出來,看見站在回廊上發呆的鳳昭華,走上去。
“在想什麼?”
鳳昭華回頭看著她,唇邊噙一抹微笑。
“你看著皇城的天空,永遠都那麼小,小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蘇淺瓔靜默不語。
鳳昭華看見她身後緩緩走來的玉初,笑道:“時間快到了,進宮吧。”
“嗯。”
……
曆來皇帝登基大典流程都是盛大而繁瑣的。
從宮門口開始,所有侍衛宮人太監全都肅穆而立,百官依次從玉階入朝。
蘇淺瓔注意到,連舜英都來了。
也是,這麼大的日子,她怎麼可能不到場?
內侍太監手中拿著明黃聖旨,上麵寫著寧曄的生平事跡,無非就是誇他如何的貌德謙恭,如何的禮賢下士等等。
光是這一份詔書,都得念半個時辰之久。
三國使臣都在金殿之中,蘇淺瓔聽著那冗長煩悶的詔書,隻有一個感覺,困。
好容易聽完了,便聽得一聲高喝。
太子進殿。
所有人齊齊望過去。
寧曄一身深黑色龍袍,上麵用金絲線繡著九爪飛龍,威嚴而肅穆。
頭頂金冠玉冕,垂下的冠珠擋住了絕世容顏,隻隱約看得見他神情寧靜而淡漠,沒有半分的愉悅亦或者得意。
少豐帝親自將玉璽傳給他。
蘇淺瓔注意到,少豐帝的手在微微顫抖,臉上雖然帶著笑,可那眼神兒怎麼看怎麼不情願。
想來也是,自己還沒死,就要退位做太上皇,換了誰都不願意。
傳位詔書已下,玉璽已接。
告祀天地,丞相率白關一下極都民槭老拜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作為使臣,玉初等人自是不必跪拜。
寧曄淡淡一聲,“眾卿平身。”
“謝陛下。”
禮官上來詢問年號。
寧曄一隻手敲著龍椅把手,目光若有似無的飄向某個地方,道:“永明。”
永遠光明。
蘇淺瓔眼神跳了跳。
不會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她忍不住朝上麵看了一眼,正好對上寧曄看似無意落下來的目光。
四目相對,她又忍不住眼神一跳。
他什麼意思?
手心忽然一暖。
是玉初。
他握著她的手,漫不經心的抬頭一瞥,眼神極冷。
……
登基大典之後,百官命婦原本也該參拜皇後的,但寧曄未曾娶妻,自然就沒有叩拜的必要。
這要是換了其他人,早有禮部官員提醒陛下該封後了。
畢竟,寧曄也不小了。
可現在整個重音朝臣都知道,他們這位年輕的新帝明顯心有所屬。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誰都沒膽子敢在這個時候提冊封皇後選妃的事。
登基大典結束的時候,已是午時。
蘇淺瓔看著站在身側的鳳昭華。
自從踏入皇宮開始,她的神情就異常平靜,除了寧曄走進大殿的時候,她眼中閃過片刻的驚豔和迷離,隨即就恢複正常,恭賀贈禮之時,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絲毫沒有那日在公主府門前半分傷情的樣子?
蘇淺瓔心中有些唏噓和傷感。
“蘇姑娘,陛下請您去一趟承德殿。”
登基事宜過後,各國使臣都告辭準備回國,這時候卻有小太監前來,傳遞新帝口諭。
蘇淺瓔與玉初對視一眼,然後點頭。
“好。”
然後她對玉初道:“你在宮門口等我,放心,不會有事的。”
“嗯。”玉初略一猶豫,道:“我讓鎖煙跟著你…”
“不用。”
蘇淺瓔笑著搖頭,“放心吧,這個時候,他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玉初終究沒再多言。
……
承德殿。
寧曄已褪去了深黑色龍袍,換上紫衣華貴長袍,玉冠華發,溫潤玉郎,恍如初見。
蘇淺瓔走進來,便見他正看著牆上的一幅畫。
巍巍山頭,孤寂幽靜,漆黑黑的看不清樹枝草木。
山上坐著兩個人。
隻有背影,看不見麵容,隻隱約分辨出那是一對男女。
應該說,女孩兒和少年。
女孩兒靠在少年肩膀上,那一幕,溫暖而和諧。
東方海平麵上,霞光浪漫,日出如虹。
蘇淺瓔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十年前的棲梧山,她曾與他一起等待日出的那一晚。
沒想到太過竟把它畫下來了。
蘇淺瓔神情微微恍惚,然後上前。
“陛下。”
陌生的稱呼讓那人微微一震,隨即轉過頭來,眉目舒朗,眼神如玉。
隻是較於十年前,多了一些蒼涼。
他看著她。
兩人之間明明隻有短短幾步的距離,卻似有千山萬水。
十年!
那是他無法跨越更不能漠視的溝壑。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荒蕪。
“半年前,你喚我殿下。如今,你喚我陛下。瓔瓔,你告訴我,我們真的…回不去了麼?”
蘇淺瓔抿唇,輕聲道:“寧曄,人應該向前看。你如今已是一國之君,你的目光,該放在江山社稷之上,而非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夢?”
寧曄沒有笑意的笑了笑。
“瓔瓔,你果然對我夠狠。”
蘇淺瓔漠然。
寧曄看著她,眼底有疼痛一閃而過。
“十年前,我沒有能力護你周全,所以放任你離去。十年後,我已登上這至尊之位,江山在我腳下。可你,再也不肯給我機會。”
“寧曄。”
蘇淺瓔緩緩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不是我,隻是年少與你偶然的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兒。在我年少懵懂之時讓我心動的那個人,也不是你。十年,你變了,我也變了。十年,我們真的回不去了。而你…也該醒了。”
寧曄隻是看著她。
原本以為已經痛得麻木,可她說的每一個字,就像是一把把尖銳的刀,將他心口上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挑開。
“或許你會覺得今日我對你不公。可是就像我曾對你說的那樣,十年前,你又何曾對我公平過?你讓我守著那個約定,卻沒有給我任何等待和期待的理由。所以不是你來晚了,隻是一開始,就錯了。”
寧曄的臉色,白了白。
“就算我沒有失憶,或許我會等著與你重逢,但是心境,必然不如往昔。十年後的你,我愛不起。十年後的我,也不值得你繼續眷念。”
“所以,到此為止吧。”
“我要與阿初去玉照了,你,保重。”
她轉身,緩緩走出去。
寂靜空曠的宮室,徒留寧曄一人,長長久久的站在那裏,似乎要站到地老天荒。
一個人走進來,是舜英。
她看著身影蕭索落寞的寧曄,道:“曄兒,她會回來的。”
寧曄沒說話。
舜英長歎一聲。
“既然不舍,又何必放她走?”
寧曄背對著她,在她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開口了。
“皇姐方才不是還說過麼?她遲早會回來的。”
舜英挑眉。
“曄兒…”
寧曄回頭,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皇姐,今日,你開心麼?”
她心心念念,就是要讓他登上大寶,走過了那麼多年的荊棘,艱苦磨難。
到今天,他終於做到了。
舜英張了張口,喉嚨卻有些堵塞。
“曄兒…”
寧曄垂眸。
“皇姐還在病中,不宜勞行,還是回去休息吧。”
他說完就已轉過了身,留給她一個單薄陌生的背影。
舜英神情一瞬間的恍惚。
他不開心。
坐在那千萬人都想要坐的那個位置上,他不開心。
因為沒有人與他分享成功的喜悅。他隻能形單影隻的,一個人品味繁華背後的寂寞蕭條。
她眼眶酸澀,終究還是走了出去。
……
翌日,各國使者便啟程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