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可掌權, 卻不可弄權。
當平原君聽說趙王心情很好, 將圍著嬴異人院子的趙軍全部撤回之後,他的眼皮子猛地一跳彈。
趙王在早年雖然稱不上是雄才大略,但也挺有見地,身為王者有容人之量, 從來不玩弄權術,做那些亡國之君才會做的事情。
但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好像自從長平之戰過後,他的性格一下子變得陰沉起來,原本開闊的眉眼間莫名多出了一股黑氣,竟然有了小人之相。
對王者來說, 這種相貌是大大不能有的, 山東六國本來就處於危機之中,而趙國也不比當年,國力空虛,外又有秦國虎視眈眈,在這種情況下王者的判斷就顯得格外重要, 如果心胸狹窄,久而久之便會被其他幾國所知, 到時候甚至找不到一個盟友,想想就可怕極了。
他忽然想到了鄒勝以前說過的話, 平原君此人原本是不太信方士所說之話的,然而鄒勝確實有奇能,不同於那些騙人的隻會煉丹的江湖術士, 在平原君看來,對方確實有溝通天地的能力。
要不然,一個江湖方士,還真做不了他的門客。
然而鄒勝的咒術雖然是祖傳的,但他們家姓鄒的老祖宗其實幹的不是這個,往上追述百年在吳國的時候,他們家的老祖宗其實是看相的。
甚至還看出了名堂留下了一本書,是叫《相經》還是《麻衣相術》之類的。
鄒勝已經記不清楚了,因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上一次接觸相術大概是十幾年前,隻要是鄒家的人都會以此書為啟蒙,過了這麼多年,並沒有留下特別深刻的記憶,但是基礎的麵相還是會看一點的。
他跟在平原君身邊一段時間,多多少少還是見過趙王幾麵,甫一進宮殿,一雙招子就鎖定在趙王臉上,又在對方發現他之前把頭低了下去。
好像隻是一個跟在平原君身邊的普通門客。
他距離趙王挺遠,那人倒是沒有注意到鄒勝偷看他的事兒,然而平原君不一樣啊,他在鄒勝身邊,能不注意到對方做了什麼嗎?
等到離開了邯鄲的宮殿,立刻對鄒勝道:“我看你之前盯著王上看,可是看出了什麼名堂?”
被這麼一問,鄒勝也挺窘迫的,畢竟他本人不是看相出生,也不知道自己看得到底對不對,又離得太遠,沒辦法近距離打量,哪裏能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
然而平原君問他了,就算本人不是很確定,也要說出個所以然來啊。
他道:“在下不才,對相術一事沒有太深刻的研究,然因家學淵源,對此也算有點了解。”
他頓了一下道:“初見王上,見他麵有黑氣,聚集在眉心之間,雖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麵相,但應該不是什麼好事。”
普通人看人,與他這種方士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別人充其量就覺得最近趙王怎麼看上去這麼陰沉啊,好像臉一下子變得刻薄了,但是他看來,則能看見對方眉眼間的鬱氣。
他還有一句話不敢說出來,對方眉眼間的鬱氣,可不像因為心情不好或者是內心滋生壓力而產生的,倒像是因為外力而產生的。
至於是什麼外力……
他想想,不由打了個寒顫,這可不是他這個小人物可以瞎想的,要是真的是人為,十有**是他的同行,如果引起趙國對方士大清洗,這絕對不是鬧著玩的。
但平原君多聰明啊,一聽他這麼說立刻就有了聯想,而且他的聯想還是就朝著這方麵想的。
平原君也不動聲色,因為他知道,這是一件大事,就算真的發生了,還是從長計議比較好。
起碼要發現,趙王身上究竟有什麼不對勁的才行。
他開始變得沉默,因為他在觀察,在試圖以自己的眼睛確定,趙王的變化。
然而平原君不得不承認,對方的變化實在是太緩慢了,時間又恰好是在長平之戰後,又很符合一個王者因為特殊境遇性格產生變化的解釋。
有點糟糕啊。
將秘密壓在心頭絕對不是什麼好體驗,更不要說這秘密的分量還十分沉重,特別是在鄒勝死了之後,平原君還沒有找到可以代替對方位置的人,隻能看見趙王的性格一天變得比一天更加陰沉。
各種意義上,這絕對不是什麼好兆頭。
所以今天,當趙王心情很好和他宣布自己要把圍在嬴異人院子周圍的趙軍撤離時,他的眼皮子卻一跳。
說實在的,他完全不認為這是對方終於想開了知道身為王者不應該同婦人過不去,而是覺得對方有了什麼更加深刻的陰謀。
不不不,那甚至說不上是陰謀,隻不過是小道罷了。
平原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對手下人道:“你們去盯著嬴異人的姬妾,務必讓她不要出事了。”
另一方麵,也在正兒八經地思考問題,他是不是真的要找個術士來看看趙王是不是出問題了。
妖術亂世,國將不國啊!
“怎麼回事?”
暗探一直盯著嬴異人的院子,在發現趙軍竟然撤離之後,一個個都睜大了眼睛。
一點征兆都沒有,人竟然就走了?
立刻有暗探道:“向主人報告!”
另一人點點頭,他們兩人,一個人接著盯梢,一個人馬不停蹄地向葉孤城那兒奔了過去。
葉孤城不在巴家的店鋪,他已經獨立了出去,用的是荊雲給他帶來的刀幣。
這些錢都被他投入了有關鹽鐵經營的大宗生意中,他這人倒好,有荊雲幫助,無論是人還是關係都不少,想要將貨物從一個國家運到另一個國家,有了這些關係,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一件小事。
國與國之間維持著虛無卻短暫的和平,無論是鐵還是鹽,都很有賺頭,要不然呂不韋當年也不會靠這些東西一舉成為大商。
又不會太突出博人眼球,靠這些東西躺著也都能賺錢,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何樂而不為的好事。
考慮到葉孤城的身份,他一點都不方便拿出什麼新技術,挑戰戰國人的認知。
對他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不過是求穩而已。
當暗探屁顛兒屁顛兒地跑來找他的時候,他還在處理大宗生意。
手下已經拉起了一套很有些辦法的班子,確保他不在的時候能夠維持穩定運轉,他的個人魅力能夠保證有才之人源源不斷地投入自己麾下,又有荊雲提供的死士幫忙,想要做出一點兒事業不要太簡單。
雖然肯定是比不上巴家的產業,但是能讓他一個人在趙國活的不錯。
更何況……
葉孤城手上刻字不停,卻又想到了坐在屏風後的巴寡婦清。
不愧是曆史上第一個有名望的女性商人,她確實有非同一般的敏銳的觀察力,如果說普通女人的第六感準確度隻有10,她的第六感準確度應該有100吧?
暗探穿著普通人穿的衣服,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小商販,至於那張臉又格外地大眾,走在人群中泯然眾人矣,根本不會招來別人異樣的注視。
這是做暗探的好素質。
然而葉孤城認識這暗探啊,眼睛又很尖,從看見對方的第一秒開始就放下了手中的竹簡,見四下無人就直接將他招到麵前道:“怎麼了?”
暗探道:“趙軍異動。”
葉孤城挑眉,示意對方說下去。
暗探道:“趙軍,突然從嬴異人的院子周圍離開了。”
葉孤城道:“突然離開?”
暗探道:“是。”
葉孤城陷入了思考。
他不同於平原君,對趙王沒有過多的了解,但是他知道,因為嬴異人出逃而為難他留下來的女眷,甚至刻意想要餓死他們,這絕對不是一個心胸寬廣的王者會做的事。
他有理由相信,如果沒有自己,別說是趙姬再度容光煥發,平安無事地懷胎直到九月,他們說不定已經死了。
要知道,孕婦很容易受到傷害,也很容易死亡。
葉孤城想,對方讓趙軍離開,絕對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有什麼別的陰謀。
很可惜,就算是巴家,也沒有辦法從王城中打探消息,因為他們的力量並不同於當年的白雲城那麼大,而暗探,也不過就是身手比較好的人,他們或許像是江湖人那樣能夠飛簷走壁,但是王宮中擁有如此能力的人也絕對不少。
葉孤城想,既然不知道趙王的目的是什麼,他隻能加大保護趙姬的力度。
不,比起趙姬,他所想保護的應該是對方肚子裏的寶貝。
還差幾天?葉孤城想,是一周,還是五天?
這時代很難有個準確的孕期時間,他隻是知道,要是不出意外,政包子的出生時間應該就在這幾天,越是到了這樣關鍵的時刻,就越不能出問題,因為才出生的嬰兒是孱弱的,容易被殺死的,他本人並不是很相信所謂的曆史軌跡,正如同引起得克薩斯風暴的蝴蝶效應,一隻小小的蝴蝶尚且有如此能力,如果因為他的存在把未來的千古一帝和諧掉了,那有應該怎麼辦?
想想就可怕極了。
所以葉孤城經過思考,對暗探道:“我親自去盯梢。”
暗探吃了一驚,當時就對葉孤城說不可!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道理他們還是懂的,人的身份有高低貴賤,那是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
就如同葉孤城可以上戰場為將,但是做如他們一樣的暗探就不行,因為這是非常低賤的工作。
貴人是不能做這種事的。
正因為如此,即使他是一個暗探,對主人來說隻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但他也很少表現出了自我意誌,就是為了勸葉孤城不要做暗探的工作。
也可以說是非常的忠心了。
葉孤城看著對方,他欣賞會提出自己意見的下屬,雖然他的下屬提意見是因為考慮到身份之間的區別。
在葉孤城的想法中,人的高低貴賤確實並不重要,在他的年代,人類雖然因為各種原因並不能達到平等,卻也有著“人生而平等”的口號,這起碼證明,所謂的階級並沒有明確到這時代已經成為天地恒長道理的地步。
所以,如果他拒絕了下屬某個要求,他一定會說明自己拒絕的道理。
葉孤城道:“我不得不做這件事。”
他道:“以趙王的行事來看,如果他真起了什麼壞心,定然會耗費許多的人力物力,並不是你們可以對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