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才幾歲, 他卻已經知道,自己,和自己的母親還有那些老仆人在趙國是不受歡迎的人。
他本來應該姓嬴, 嬴姓趙氏,一般的秦國公子都愛稱姓,然而他本人對秦國, 對嬴姓沒什麼歸屬感, 所以稱氏,為趙政。
比起嬴政, 他自己也更加喜歡趙政這個名字。
或者說是, 更加有認同感。
他坐在寬敞卻老舊的房屋內,一雙眼睛黑白分明。
趙姬在院子裏, 又或者, 她已經出去了,雖然身為母親, 但是她卻沒有盡到母親的職責,對嬴政沒有太多的管束, 無論是開蒙也好,衣食住行也好, 這都不是趙姬會管的, 她更關注自己的小世界。
衣食住行是從秦國帶來的老仆人負責,他們手上有足夠的錢,而開蒙……
想到開蒙,他的眼睛一亮, 或許是想到了對在自己麵前漫天的書簡,又或者是想到了幫助自己開蒙的人。
他才五歲,認識的字卻已經很多了,這與他天資聰穎有關,但是更有關係的,卻是因為給他開蒙的人學識淵博。
嬴政從嬴異人留下的院子裏出來,手無意識地在脖頸上抓了兩下,那裏有一塊胎記,按照老仆人的說法,是某一天突然出現的,有點像是潛龍,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圖案,兩位老仆人認為這是他出生不凡的證明。
這世界上,大凡是未來能夠有所作為的帝王,在年輕時總會表現出某種常人不會擁有的特質。
胎記在那些人眼中也算一個。
對這說法,嬴政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他從來不相信一個人的命格會因為胎記而改變。
他的眼神中絲毫沒有兒童的迷糊與懵懂,雖然也沒有成年人的睿智,但是以他的年紀來看,絕對是神童級別的人物。
從榻上下來,站直身體,他對趙姬喊了一聲:“娘,我出去了。”
沒有回應。
趙姬在不在這院子裏還是一個問題。
但嬴政卻不在乎,他隻不過是支會一聲罷了。
雖然有著秦國公子的名頭,但他實際上不過也就是被遺棄在趙國的質子罷了,即使趙王並沒有為難他們母子,但是這些年他也是受盡了白眼,別說是王公貴族有的良好教育資源,他甚至比市井小民還要自由一些。
反正沒有人管他。
邁著步子,竟然從昏暗的房間中跑了出去。
葉孤城在趙國已經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商人。
雖然是小有名氣的商人,與呂不韋當年卻不能相提並論,甚至可以說是差之遠矣。
趙王對現在的趙姬與嬴政已經失去了興趣,在幾年前失蹤了一段時間過後,回到朝堂上的又是一個睿智的,識大體的趙王。
除了平原君變得蒼老一點的臉之外,朝廷又恢複了長平之戰之前還算欣欣向榮的模樣,甚至連廉頗都得到了重用。
他們趙國近些年似乎放棄了與秦國不對付,當然秦國蟄伏按兵不動是一個原因,但是更大的原因,卻是在趙國身後的燕國蠢蠢欲動。
趙王一掃之前的陰沉之風,不僅不再與趙姬他們計較,甚至還不克扣秦國給幾人送來的刀幣,錢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他們富足地活下去。
然而對嬴政來說,其實從他一出生開始,生活就挺富足的。
他所缺少的,是良好的教育,然而在趙國,並沒有什麼人願意給他提供環境,甚至連趙姬的娘家都不同意。
她與娘家已經很久沒有聯係過了。
葉孤城是個商人,他願意教導嬴政,自然是引起了趙王他們的關注,因為已經吃過了一次有關於呂不韋的虧,對商人群體,趙國人可以說是心懷警惕。
然而葉孤城不是呂不韋,嬴政也不是嬴異人。
在派趙軍觀察了一段時間後,無論是趙王還是平原君都徹底放下心來。
因為他們覺得,這兩人湊在一起,對他們沒有什麼威脅。
各種意義上的威脅都不會存在。
至於葉孤城願意教導嬴政的原因……
他們早就查到了對方在稷下學宮學習的經曆,然而葉孤城此人,不僅提早畢業,與他的同學韓非、李斯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光芒被掩蓋得透透的。
不足為懼。
在名士眾多的戰國末,因為見慣了各種人各種計策,各個國家的王都有些審美疲勞,對那些並沒有取得什麼成就的人難免有些輕視。
但也正因為這一股子輕視,讓他們忽視了葉孤城可以掩蓋的光芒。
他現在正在看竹簡。
雖然是個商人,雖然坐在自己的商鋪之中,卻硬生生給他坐出了一種書齋的味道。
嚴肅而雅致,帶著一股高貴的書卷氣。
光看葉孤城的外表,他隻適合坐在宮殿裏或者其他清雅的地方。
因為有了自己的小產業,葉孤城與巴家的大部分生意都已經脫離了,偶有來往,也是與最核心的那幾個。
比如說是身為家主的巴寡婦清,又或者是其他很有些能力,又對手上權利看得很輕的老人。
荊雲也算是這些老人之一,當他還在為巴家效力,在沒有遇見呂不韋之前,手下管著一批人,這些人都是刺客,是死士,是隻為了貴人效力的人。
這些死士與巴家的死士不一樣,是獨立的分支,是自古以來流傳至今的。
荊雲不在之後,管理這些人的就變成了他的族兄,與他有相同的姓氏,姓金,但這位族兄並不是個將才,反而更擅長類似於飛簷走壁這些小道,好在,他管理手下的死士還是沒有問題的。
等到葉孤城的羽翼稍微豐滿一些,巴寡婦清就做主,將這一隊殺傷力強大的死士直接割給了葉孤城,一點都沒有留戀的。
葉孤城還記得,巴寡婦清的臉上永遠蒙著一扇黑紗,隻露出盈盈美目,但是從她纖細而瑩白的手中,就可以猜到這人的臉有多美。
她的聲音也如同黃鶯一樣清澈婉轉,從她的聲音中完全想不到,就她的歲數來說,人已經是個半老徐娘。
她很堅持道:“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葉孤城雖然是祖宗,但是這份曆代人積澱下的基業卻不完全屬於他,然而,巴氏的秘密,專門為他養的死士,這些葉姓還沒有完全消磨的人或者物,隻屬於他一個人。
這隻死士的隊伍,就是專門為他而誕生的。
話說到這份上,他哪裏有拒絕的餘地,不過就是深深作揖,然後將人收下來罷了。
因為巴寡婦清的慷慨捐贈,葉孤城手下一下子多了很多很多可以用的人。
他琢磨琢磨,留下一群人幫他搞手下的產業,還有一部分人,經過培訓之後又搞諜報去了。
如果是常人,看見一群身手矯健又經過充分訓練的死士,怎麼想也不可能將他們留下來當夥計,因為實在是太暴殄天物。
然而葉孤城想著,所謂的刺客死士可不就要大隱隱於市嗎?要是趙國突然出了什麼事情,他們在死士的掩護之下也能跑掉啊!
自從經過上次趙國內的方士大清洗,葉孤城就有點發怵。
戰國末期,各種意義上還挺危險的。
他大概知道秦始皇焚書坑儒,坑的那些儒不僅僅是真的儒,更多都是些江湖方士,但是等他真正看見趙王血洗方士之後,忽然覺得,就算是焚書坑儒,都不會比那些掉落地的人頭更加壯觀了。
午時問斬的傳統自古有之,因為午時是一天之中陽氣最旺盛的時候,殺人時,不僅會有陰氣,還會有血腥氣,血腥氣一濃,就會招來什麼不太妙的東西。
但是有了午時來勢洶洶的陽光就不一樣的,陽光暴曬,衝淡了血液的腥味,什麼牛鬼蛇神都不敢接近,人頭滾落,不過就是一條生命的消亡,算不了什麼。
葉孤城看了第一天,看見了堆成小山的人頭,以及血流成河的潭。
這其實挺可怕的。
他忽然意識到了列禦司的聰明,或許對方之前就猜到了這樣一幅畫麵?
趙國,已經不再是方士的樂土了。
嬴政走過邯鄲偏西的街坊。
他家在邯鄲偏東的院群落中,周圍都是普通平民百姓的居所,一出門就能看見大道,是非常方便被趙軍團團圍住但是不影響其他鄰居生活的結構。
他聽說在自己出生前後,家被趙軍圍困過,他父親嬴異人在趙國當質子的時候也一樣。
他大概是運氣不錯,從記事開始並沒有經曆過這樣已經會威脅到生命的禍事,雖然受到的欺負和鄙夷一點也不少,但是他並沒有死。
按照老仆人的想法,這已經很不錯了。
或許吧?
他剛才才走過市中心,大概就是幾年前那裏的黃土地麵被血染成了黑色,據說死的都是方士,他的母親趙姬,他周圍的人並沒有對這事兒多關心,對他們來說,方士一點兒都不重要,與他們自己的生活甚至都不重疊。
但嬴政意外地記住了那一幅畫麵,或者說他記住的,大概十遍布天地的紅色。
方士、咒術……
一想到這些事,他就心頭移動,盤旋在脖子上的胎記也在隱隱散發出熱度,然而等他真正伸手摸那胎記的時候,卻發現,還是皮膚的溫度。
沒有發熱,沒有發光,一切不過是他的錯覺而已。
大概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胎記或許真的有些不一般。
當然,並不是老仆人口中的不一般。
“趙政!趙政!”
從身後傳來了小孩兒的呼喊聲,明明是孩子的聲音,卻讓嬴政的步伐變得更快。
因為對他來說,那些孩子可不是什麼容易相處之輩。
趙國土生土長的孩子,對他的態度還不是一般的差。
或許是因為前幾年的長平之戰,又或者是因為才結束一兩年的邯鄲之戰?
他明明年紀尚小,但卻對這些事知道得不少。
因為有人教導他,有人在他的耳邊不斷灌輸,有人並不把他當作是小孩子,而是將他當作是成年人在教導。
他還沒到了解到什麼叫做違和感的年紀,也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甚至因為對方的差別對待而感到欣喜。
不將他當作是小孩子,這不是很好嗎?
他覺得自己已經要成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