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人群之上(1)(1 / 2)

他從旋轉門走出來。陰沉沉的街道,路麵一些凹坑殘留著雨水,天竺菊和劍蘭盛開在高高的陽台上。行人繃著臉,腳步匆忙。他的頭發不很黑,但稠密,迎麵吹來的風,把頭發掀上他的前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發,側身繞過賣小報攤旁的一位拄拐杖的老頭。人群之中,他那件米黃色燈芯絨西服,給我的感覺,跟剛過去的冬天大街小巷叫賣的梅花一樣,流瀉出淺淺的暖意和溫馨,也有一丁點兒俗氣。

足足一個上午他在這條街上,一個個公司、商店尋找雇主滿意他也滿意的工作。前者是首要的。這時代不錯,允許跳槽。他說這句話時,手在空中做了個相應的動作,很瀟灑。

對著自己的臉,我舉起綠色小方鏡:一堆骷髏,散裂的聲音蹦出光滑的鏡麵。鏡邊一圈冷冷的綠,有著不可捉摸的淒涼。我停止說話。從沙發上支起身子,兩條腿略略交叉坐著,然後,說,瞧,他送我的,居然到今天還沒扔掉。每次照這惡毒的玩意兒,心似乎收縮了一半。他撫著我的肩,在我身後笑,“幹嗎不送人呢?”我或許恨這鏡子,或許著了魔,弄不清楚,可能是幻覺,但也可能不是。

這是個有著橘黃色窗簾的房間,你坐在我對麵的轉椅上,寬大的桌子,除了文件電腦一類東西,還有一束新鮮的白杜鵑,斜插在橄欖色與石榴紅混合的斑馬狀的瓷缸裏。怎麼說呢,我喜歡這兒。我承認你是我的心理醫生。但從乘電梯到八樓走進這個房間後,我就不這麼看。女人和女人很不一樣。

你接過我遞上的鏡子,摸了摸,然後打開鏡蓋,低垂的睫毛,由於白杜鵑花的陪襯,那一排整齊的漆黑,很有幾分明察秋毫的神秘。肯定從生下到現在,你都如此細皮嫩肉,端莊雅麗。不用揭下衣服,我都可以閉著眼睛勾勒出你身體的輪廓,那種精致。就如同我明白你喜歡戶內生活的天性,和你的職業統一協調。潛埋在我身體內的某種痛覺被輕輕碰了一下。

“我看見的是一個舊房間。”你第一次不像一個醫生對病人那麼和我說話。你把臉貼近鏡子,用一種模糊的聲調說,“奇怪,我聽見了雨聲!”

我感到意外,手在沙發上滑動,竭力做出神情安靜,“你知道的,我照這鏡子時,看到的是一堆站立的骷髏。那就是我死後的樣子。”

“每個人死了都一樣!”

“那麼請你說說,這鏡中的房間,雨聲是什麼?”我仿佛看見那房間,而細雨淅瀝近在身旁。“你別呆望著我。”

這個下午完全不對勁,我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或許我不該來見你。對你來說,我不正常,需要治療;對我來說,你太正常,你已經成為我的心理障礙。

“誘惑,全在眼睛。”我對他說。他點點頭。他的麵貌,身體不在這兒,卻仍然清晰地出現在麵前,他的眼睛充滿怨恨時最生動。每當我洗完澡,對著梳妝台拿出玫瑰色的口紅,“晚上塗它幹嗎?”他用眼神強調他的不快。

在床上他摟著我,我說你嘴唇的線條和你下麵的真相似。他的手鬆開了,以此來回答我扔向他的信號。他躺在那兒,如一隻黝黑的鳥,翅膀萎軟,身體輕盈,輕聲啼鳴出一個個可怕的音節。

我輾轉反側,反複地自問:是我太主動,還是他另有不能言談的隱情?白霜似的被子自然而然地和黑夜融成一體,擠壓著我的身體。嗐,躲到哪裏去可以輕鬆呼吸?不眠之夜,把我自己變成自己的對手和敵人。

收起自己設計的作品照片、圖案,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當場拍板,下午就開始在這家不算差的公司上班。他將為公司一個新開張的時裝商店設計櫥窗。

玻璃映出他的身影,在與人說話。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不像我十六歲就熟透了,輕輕一碰,就會湧出一股濃鬱的香味來。除此之外,我什麼也不擁有。漫長的未來,將無聲無息從我腳下迅速溜走。我所渴望的,無非是一個正常女人所渴望的,真談不上是奢侈或是妄想。

小心地越過紅燈攔住的一輛輛車,到了馬路對麵,我才放慢腳步。我不止一次想象這樣的情景:我從黑皮沙發起身,走到我的心理醫生麵前,迫使她躺在我躺的地方。並不是想變換病人與醫生的位置,而是讓她躺在沙發上,我認為她的臉仰著比較刺激我的想象,我不必對她做什麼。

喧鬧的市聲裏好似傳來他的嗓音,這是犯罪的開始。

為什麼他可以解開我的杏黃色呢子大衣,手越過白圍巾、嫣紅色毛衣,把整個冬天毫無遺留地帶給我的乳房,讓我領受一種徹骨的顫抖?坦白地說,我與他相識不過兩個季節,我們不太像情人,更像兄妹或姐弟。和所有情侶一樣,最初都很美好,相對現在而言,那不過是新鮮的觸摸,之後,對彼此身體的探索從陌生到熟悉,始終缺乏火焰灼燒的激情。

我回頭望了望和其他房子並列極普通的灰塵撲撲的大樓。一片密集的樹林——城中心公園,正對著那個永遠敞開窗簾黑色鐵欄杆的陽台,寂靜,沒有人影晃動,似乎醫生已離開她的椅子。是否真像他說的那樣:我心裏總是充滿了罪惡的念頭?我房間裏保留著一個有裂痕的玻璃花瓶,閃射出不常見的透明的深藍色,似有一瓣殘月沉入瓶底。我的雙手此起彼伏地撫摸著,猩紅的血一絲絲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