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外衣,我拉開門的動作很渺茫,靜靜待在那兒,行人的腳步和笑容極勉強晃過眼睛,我好像在搜索一種陌生的記憶,預先指定了時間、地點、人,我的注意力逐漸集中起來。每個人無法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又何必要求這種負責呢?我的問題在於從不去弄清問題如何提出,更不關心如何解答。這和我的心理醫生的看法不期而遇,或許,我可以把對男人的不滿足轉換成一種行為,那行為在開始前就令我戰栗。
這是一件白色的西式上裝套百褶短裙,筆挺,線條流暢。他喜歡白色,牆,椅子,門窗,毛巾乃至牙刷,統統白色,跟醫院或地獄差不多。可他不這麼看,不用考慮就順手扯掉身邊一個塑料模特兒的淡黃色夾桃紅條紋的頭巾,被裹卷的長發垂落到肩上。他的手捋了捋頭發,端詳:配上挑中的那套衣服,嗯,不錯。模特兒身上橘紅色的連衣短裙,有兩排紐扣,像牙齒咬得緊緊的。他解開第一顆紐扣時,耳朵傳來風吹過電線的聲音,呼呼地響。他的手由生硬變得靈巧起來,很快就解開了剩下的全部紐扣:裏麵竟然沒穿任何衣服,他的眉頭皺了皺,又是一個淫蕩女人!他將其扳倒,模特兒的塑料臉轉到一邊。這提醒了他,這些胳膊、腿都是可以轉動的。他試了試,沒用,必須卸下,這件漂亮的衣服才能從兩隻胳膊裏無一損壞地褪出來。
馬路上偶爾駛過一兩輛車,輪胎壓在下水道的鐵蓋上,怪嚇人地哐當一聲,與隔街上的通宵電影和卡拉ok歌舞廳合成一個夜晚。而百貨公司第一層的大廳,無論是對比營業時間還是對比玻璃外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太靜寂,靜寂得叫人心裏發慌。他的嘴角朝上翹,形成一段迷人的弧線。
這就對了:剛觸到衣服,一絲害羞的微笑便掛在一個短發的模特兒臉上,她還垂下了眼簾。那神態跟幼年時讀過的古典小說裏女主角一樣嬌羞柔順……他禁不住一邊輕撫一邊小心地脫模特兒身上的旗袍,她婉拒似的掙紮,卻經不起他執著的引導,靠在了他的懷裏。她的呼吸潔淨,肌膚白玉般光滑透明,如胭脂色的燈盞,一個老想躲藏起來的幻影,左右著他的雙眼,令他喜悅,心跳不止。
“對種種罪惡的念頭,你別害怕。同時,也別反過來添枝加葉,隻要如實說出來就行。”仍是孔雀藍筒裙配米色絲襯衣,套一件水洗砂短衫,不長的頭發整齊地攏在腦後,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橢圓形秀氣的眼鏡,手托著臉,不說話的時候,你看上去心境淡泊,對己對人無恨無怨。這正是我最為欠缺的。
我情緒好了一點,動了動身體。
“若是我的治療換一個環境,比如一個什麼海邊,肯定不一樣。”
“對心理病治療,診所的寧靜是最適合的。”你彈掉煙灰。
“在那兒,湛藍色的海水退潮時,我希望也這樣麵對你,對你說話,或者什麼也不用說。”費了好大勁,我才將這些話說出。讓我驚訝的是你一點也沒覺得這些話太出格。良久,我聽到你的聲音:你是知道的,我是你的醫生。
這不用說,或許這正是我這麼說的理由之一。你想,我一站到山崖上,麵對陰霾的天空,手就發癢,想把身邊的人一個個推下去;站在高樓,還有紀念碑上,我更是這麼想,比野獸還像野獸。可對你我不會。就像每次跟他吵架,他的腳在地板上跳,對我大吼,我真想把手裏的切菜刀向他扔過去。——可對你我不會。——不一樣,總是不一樣。這個世界上,可能隻有你可以使我鎮定、自信,充滿平和。
在我離開你的房間關門的那一瞬,我瞥見你取下眼鏡,難道你流淚了?
夜市:長長的一條街,亮著大大小小的燈,擺滿了小吃攤,涼麵、麻辣牛肉絲、鹵鴨翅膀雞翅膀等,兼賣啤酒。人不少。街中心電影院的廣告牌下各式各樣的男人都有。這個生著胡須已顯老態的男人,身體高大,肯定硬朗著呢!瞅他幾眼後,我便把自己像一隻羊交到他手中。往前走,度過今天就有了明天,這是我引為驕傲百折不撓的求生本領。在我挽著這個豔福不淺的男人,走進黑漆漆的電影院時,我哪裏想起過我的心理醫生,一分一秒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