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指(3)(1 / 2)

“同學們,”站在講台上的孫國英老師說,“任天水的反革命罪行不是偶然的,你們聽他交上來的作文,全是放毒:

“老師說國慶二十四周年的節日快到了,讓我們寫作文。每逢佳節倍思親。我想啊想,我天天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我愛他們。但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外婆外公。有一天,我問媽媽。媽媽說,爺爺奶奶在你生下來的時候就在鄉下去世了。我算了算,不是一九六一年嗎,怎麼死的呢?爸爸說我的兒子和我一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爸爸難過地說,爺爺奶奶在鄉下沒飯吃餓死的。

“我相信爸爸的話,學校總讓我們參加附近生產隊的憶苦思甜會,吃又苦又澀的野菜湯,我吃不下去,但一想到爺爺奶奶連野菜湯都吃不到,我一大碗就喝下去了。那麼外婆外公呢?爸爸媽媽不說話了。真是太奇怪了。夜裏聽見媽媽對爸爸說:我爸爸媽媽一去美國二十三年,也沒音信,恐怕難以生還。媽媽還哭了。

“我明白了,外婆外公難以生還,是說他們也像爺爺奶奶一樣死了嗎?我才不信呢,我長大一定要去找他們,我們在十一國慶節團圓,這多好啊!”太陽的餘光使我身上的紫色布裙變得很淡,很柔和,跟這城市天氣最好時天空的顏色一樣。但我和丈夫臉上都像掛了一堵牆,家裏像無人似的安靜,隻有吹風機的嗚嗚聲在響。我剛洗過頭發。

丈夫走了過來,說:“我來幫你。”他臉上的牆出現一扇打開的門,“我們好好談談,行嗎?”

如果你一直是這種態度對我就好了。我把吹風機和梳子遞給他。

他一邊吹我的頭發,一邊說,雜誌社剛開過會,傳達中宣部關於調整文藝方針的文件,要收縮了,糾正思想,報紙出版社雜誌社屬第一撥整頓。我拔掉電插頭,對他說:你有什麼話直講行不行?吹風機停了之後,房間是真的靜極了。

那好,你別生氣。我看了你的小說,又沒經過你的同意。小說結局能不能改改?

我用一條花手絹把披散在肩上的頭發束起來。

你寫的那個班主任,她和任天水的父母在“文革”前有仇,任的母親在五十年代是特級教師,而她評不上。在“文革”最鬧騰時期她沒報複,是她身體不好,一直生病,而任的父母有海外關係,做人小心翼翼,甚至躲到偏遠的小鎮去。還有一個原因,長相平庸的女人嫉恨漂亮女人。這樣的安排以及心理都寫得很好。

丈夫已坐在我對麵的沙發上,抽著煙,不讓我有插話的機會:“那句反標,絕非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所為,是有幕後黑手,受人教唆,當然是父母。對這樣的現行反革命嫌疑犯,公安局豈肯輕饒,迅速查出任天水的外婆外公一九四九年不是去了美國,而是逃到台灣。這樣的寫法也很有意思。”

“你既然在談我的小說,那也得聽我說話。”

“你先聽我說完,行嗎?”丈夫熄掉煙,“我是編輯,天天看的稿有一打,什麼樣的小說題材沒見過?但你是我的妻子,那就不一樣了。”

“你不用說,我都懂。”我平靜地說。他心裏有氣,我幾天不理他,或許應說他有理由,“你不就是反對小說結局:任天水的父母被抓起來,關在學校頂樓的黑房子裏,讓小小的任天水去送飯。你別心裏有鬼,我不是寫你,盡管你父母也被關起來過,你也送過飯送過水,但你們一家人現在不都活得好好的嗎?”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你這就明白了。”丈夫臉上終於出現了笑容,“請問,我天才的小說家,你的小說越寫越瘋狂,居然把你筆下的任天水父母置於一場大火中,甚至連送飯的任天水也不放過,他人小,力氣小,喊叫沒人應,打不爛鎖住的門,看著父母被火活活吞滅,而不逃走,情願自己也被火吞滅。這未免太殘酷了吧?”

“‘文革’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我說。

“但不必照實去寫。你筆下的班主任孫國英,哦,你了不起,用了真名,現在爬上區教育局局長的位子。萬一上法庭,你有足夠證據?”

同名的人多著呢?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丈夫的爭論對手。

丈夫又笑了。“悠著點!傷痕文學題材早已過時。這篇文字略顯平實,無助你的文名。還是寫點輕靈淡雅的,詩意一些的。”他的手指敲著沙發,好像這樁事情已經不必多議似的。他轉了話題,“我還想早一天當父親。”

我再也坐不住了,目光觸到桌上的銅貓,我把它拿在手裏,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