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帶鞍的鹿(1)(1 / 2)

一把紅底白花的傘出現在黑色、棕色、灰色的雨傘之中,打傘的是個女人,她擎著傘,步子很穩。雨點打在她的傘上,滾成幾條線掉下傘沿,濺在地上。

那女人似乎停了下來,朝我站著的方向看了很長時間,我心裏生出一種願望,不想這個女人從我眼前消失。是不是因為她太像羊穗?她朝我的房子走來,我隻覺得心一緊。緊接著,我的門上響一聲、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我驚醒,從床上爬了起來。拉開窗簾,果不其然,在下雨。細雨霏霏之中,街上行人紛紛舉著傘,卻是清一色的黑傘,我打了個冷戰。

“小徑彎曲,邊上疊著石頭,這年這月這一天去找他找他。”我還記得羊穗那封信裏的句子,“腸子生饑房子生空,崗崗有樹,水水清澈透底。第五枝戊辰墜落生霧……”整封信就這樣沒頭沒尾,而信末注明寫於一年之前。

我走回床邊,整理被子,看到地上掉了一本書,不知怎麼在這裏的一本線裝書。裏麵全是木版插圖。我拾了起來,打開的那一頁上的插圖有點似曾相識,我瞧了瞧,把書扔到床上。

我開始穿衣。冬天已在身邊,不能再穿這件藏青色絨線衫,翻開箱子,我找了一件厚毛衣套上。換衣時,我的手觸到一件冰涼的東西:項鏈,三朵精致的花朵閃於眼底,這是羊穗昨夜送我的生日禮物,她偏著頭把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羊穗昨夜真的來過?想到這點,我很懊喪。昨夜,我頭腦昏沉沉,沒多喝,記憶卻出了差錯。牆上那麵舊鏡子裏映出一個黑衣黑褲的女人,像個幽靈。丈夫死後,沒有一天我的心不落在這深暗的顏色上。我是個人人同情的寡婦,返回故裏,想找點什麼東西填補自己的薄命。那天我打開鏽跡斑斑的鎖,進門便發現了羊穗的這封怪信,此後我就一直惶惶然不知所措。羊穗沒有理由這麼對待我,她不能這樣對我開玩笑。現在她幹脆擎著傘來找我了!我決定去找羊穗問個明白。

台灣歌星況艾艾小姐的聲音飄浮在街上,像哭泣,又像傻笑,況小姐的臉毫無表情,她身段不苗條也不豐滿,遠比不上她的歌喉。在這個破破爛爛肮髒的鬧市裏,任何一種聲音都是暗灰色的市囂的一部分,連這滴答的雨聲也不例外。離去多年,這個城市幾乎一點也沒有改變,這使我多少有些沮喪。經過一排搭篷的擔擔麵、涼粉、湯圓攤位,我走進菜市場,菜的腐臭讓我屏住呼吸,快步奔上一級級石梯,來到汽車站上。

羊穗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時光衝淡了一切。這麼多年,占領我全部心思的是那場可怕的婚姻。我的丈夫,那時是我的男朋友,天天守在我的門口,那根電線柱子前,要我答應隨他北上,去當一個助理工程師的妻子。我離開了故土,卻不曾想到,這樁貌似美滿的婚姻幾乎斷送了我,它始於熱情之火,歸於仇恨之火。每每想到那濃煙大火,我便後怕。這是我自己設計的陷阱!可笑的是,我是個沒有什麼大出息的畫家,從一個城市的文化館調入另一個城市的文化館,始終沒有起色,我的畫無人欣賞。父親、丈夫,包括那個小院都不存在於我的生活之中了,我還搞不明白,我的每一天是幸運呢,還是更大的災禍臨頭?甚至我的夢,夢中我見不少人,我記不清他們是誰。到今天,我還覺得,“處於劣勢”是我固定的夢境。

從公共汽車下來,雨小了,我便未再打傘,一兩滴雨點落在臉上,精神一爽。細雨飄散,空氣變得輕輕淡淡,雨使滿街髒物流走不少,路麵也幹淨多了。

向下傾斜的路,有人拉著一板車雪白的蘿卜,從我身後竄過來,騰空跳躍,往下猛溜。一眨眼工夫,這人和板車和蘿卜便沒影了。我怕滑倒,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這時,我才想起自己忘了羊穗家的門牌號數。灰暗的瓦一塊搭一塊重疊在眼底。我記起來,她家那磚砌的平房,在高高低低的房屋中算是最好的。繞過那棵快掉盡葉子的沙樹,在沙樹的旁邊應該有一個扔滿爛瓶爛紙的垃圾堆成的小山丘。一串又陡又窄的石階,潮濕發青的苔蘚滑膩膩的,一不留神,便可滾下石梯兩旁枯草覆蓋的山坡。殘留在石階上的雨水,濺在我的雨靴和我手裏懸掛著的雨傘上。

憑著朦朦朧朧的感覺,我找到離羊穗家不遠的小樹林。雨點又漸漸大起來,像紫色的絲線掛在樹林中間,天上卻露出幾束刺眼的陽光,照著雨的簾幕。

樹林實際隻有光禿禿的枝幹,沒有一片樹葉,風裹著雨點穿過樹林,抽出一片響聲。我捋了捋臉上的頭發,雨在手指間流淌,一陣涼意襲來,出門太匆忙,竟忘了係一條圍巾。我搓了搓手,聽到了身後的叫聲。不錯。我想,她是該出現的時候了。我回過了頭。

“讓你下雨找我?”這女人看著我的眼睛。她的臉上有淒苦的微笑。雨滴掛在她的額頭、眼睫上。

微笑提示了我。為了掩飾剛才的窘態,我也笑了。我沒有馬上認出羊穗,是由於我正在想最後一次見她的情景。那是我結婚前一個月,她來看我。她坐在椅子上,不嗑瓜子,也不喝茶,神情詭秘。她問我,你真決定結婚?我點了點頭。真要離開?我還是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