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穗在江裏遊泳,溺死了。回家的路上,我反複捉摸她死了這個說法所包含的意義。羊穗寫給我的信:“這年這月這一天找他找他”、“石頭堆石頭”、“水水清澈透底”不太像一個正常人的思維,或許是她處於極端的恐怖之中,無可選擇地將文字表達成這樣。她丈夫說,一年前她曾被送入精神病院,強迫性憂鬱症。或許是由於精神病才淹死的。那天她丈夫在報社開一整天會,不然肯定不會讓她出去亂跑。“我沒照顧好她。”他的眼淚是真的。
公共汽車搖搖晃晃地爬坡,我把注意力轉向窗外,從窗子往上望,可以看見聞名於這個城市的精神病醫院。蔥綠的鬆林,高聳入雲際。那兒風景的確美麗。我問羊穗的丈夫,為什麼要把羊穗說成是瘋子?他詫異地看著我,搖了搖頭。事情越來越像這無常的雨霧籠罩在我的身上。我不願相信羊穗是精神病發作淹死的。她丈夫難道隱瞞著什麼重大關節?我的思維已被逼到盡頭,胸口壓得喘不過氣來。隔著玻璃窗,對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街道、房屋、人流,我猛地幹號了一聲。一車的人。目光唰的一下射在我的身上。
母親摸著我的頭發,說,你真好,讓我和你父親埋在一起。我已故的丈夫躺在我身邊感歎,一個已成骷髏,一個體溫還未涼盡,他用胳膊捅捅我,以後我們也這樣。
羊穗對著牆上那麵鏡子化妝,我聽她講下去,她說,兩個熟睡的人沒法看見彼此模樣,如能看見,兩個人肯定沒法待在一起,屬豬的是豬,屬虎的是虎,屬鼠的是鼠。她停住了手中的眉筆,用麵巾紙擦了擦剛畫上的眉,一個勁兒地說,活著多好,看人演戲,自己也演。男人,永遠看他們的背影,也把自己的背影給他們看。她挑著頭發歎息,她和我一樣,三十一歲就有了白頭發。
當我慶幸自己未有孩子時,她說,她運氣也不錯,總是懷不上,她吐了吐舌頭,想做個鬼臉,卻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
江水蕩漾著一輪光波,反射在我身旁關嚴的窗框上。四周變得靜悄悄的,我根本看不見坐在身邊的乘客。江似乎不太寬,可以望見對岸泊著的船的大致輪廓,那桅杆上的旗任性地在風中拍打。
船開始行駛之後,我慶幸自己未去那個精神病醫院,而是順江而下,到了這個小鎮。幾隻鳥頻頻掠過寒冷的水麵。山坡上有稀稀落落的榆樹、鬆樹、生著枯黃葉片的竹子,歪斜地立著,像一根根電線杆。
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我突然明白,把羊穗當作精神病人調查就等於背叛了她,就坐實了對她的誣蔑。我不能誤入歧途。我應當幫羊穗洗刷或幹脆抹去這一段曆史。也許我這調查不客觀、不全麵,我和羊穗都是片麵的人。我們活著,死去,都是片麵的,有什麼必要全麵?
可能是由於陰雨不斷,小鎮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被江水衝刷幹淨的卵石,夾在沙與水中間,上麵的紋路或深或淺,個個都像問號。
沿著一條彎曲的沙地,我找到水上公安局所在的三間磚房,打聽半年前那件浮屍案。
接待我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警察,個兒挺高,臉長得有棱有角。他坐下後,雙手捧著一個罩著塑料網的茶杯。是怕水燙還是擔心玻璃杯滑手?江風灌進屋裏,窗上有一塊玻璃是破的。“這屋子真冷。”我站在他的桌子前說。他不給我倒茶。我看出他明顯的公事公辦的冷漠。
我自己坐了下來,講明了來由。那個警察讓我在一張表上簽字,然後說,是有一具女屍沿江漂下,在這裏被打撈上來,已經快腐爛了。很久沒人來認領屍體。後來有個男人跑來,說他是這女人的丈夫。我打了個寒噤,羊穗怎麼漂到這麼淒涼的地方來!死到這裏來!
“是陸安?”我問。
“不,好像名字不是這樣,是三個字。是報社編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