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情意綿綿的古詩從六歲的孩童嘴裏朗朗誦出,女兒家的團鬢在綠蔭樹影下煞有其事的晃蕩,唇瓣兒一字不差地開開合合,念到後半句,不自覺地眨眼咕噥。
“秋藕……續處,那不就是藕斷絲連……爹爹,你確定你選這首詩沒問題嘛?”
“什麼藕斷絲連,好好一首深情似海的詩被你解釋得這麼亂七八糟。”一身青儒衫的公子哥披著一頭半散半亂的發,一手拿著撥浪鼓,另一手按住懷裏呀呀亂鬧的小兒子,好一副手忙腳亂家庭主夫的模樣,“小久,別鬧,讓姐姐好好背詩,背好詩你才有奶喝。快快,接下去,後四句……”
小女兒不高興地努努嘴,自家爹爹卻棋出妙招,眼眸一斜,餘光掃過端放在石桌上的糖粑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要想吃零食,趕緊背情詩。
貓兒一般的杏眼瞪亮了,哈巴狗般的小舌探出唇,有食好辦事,她的幹勁又上來了!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呃,呃……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點黏地絮!我如餓虎來撲食,糖似我心昭日月!”
狗尾續貂亂添一句,她如騰兔般一躍而起,撲向石桌上的糕點,貓兒一般叼起桌上的糖粑粑吧嗒吧嗒啃了起來,一臉滿足,完全不顧爹爹正用一臉任重道遠的表情看著自己。
一隻大掌拍在她小小的背脊上。
“福兒,爹爹和弟弟的幸福,就靠你了!”
朱福如,六歲半,七歲差仨月,長女。
家庭成員:
爹爹,職務:禮部小吏。
長男,朱曉久,一歲差一月,職務:朱家香火。
娘親,朱如氏,黃臉婆的年紀,職務:不安分的家庭婦女,長期離家出走中……
這就是朱福如對自家成員的整體看法,啊,差點漏掉了她自己的職務……
唔?這個,要怎麼形容好呢?
嚼著糖粑粑,她一拍腦門——親爹親娘長期無聊*的道具。
這就是所謂真愛結親的悲劇,為了下一代的幸福著想,還是應該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規矩不是沒道理的,沒見過沒感情的婚嫁絕對不會這般折磨無辜的下一代。
說起她家爹親娘親的真愛之情,朱福如歎了口長氣。
她家爹親,俊書生一個,除了會吟詩作對考科舉,大仁大義白蓮花,基本等於廢柴一隻。
她家娘親,書香千金一枚,當然,絕對不是那種待字閨中安分守己的貨,吟詩作對不擅長,可看起雜曲小說來,那叫一個廢寢忘食。
他們倆初遇那會,最流行的小說名叫《俊書生》,於是,娘親跟著爹跑了。
他們倆花前月下那會,最流行的小說名叫《嫁入侯府戀相爺》,於是,他爹中舉當官了。
感情如膠似蜜,她家娘親,打心眼裏把爹當男角兒愛著疼著,自己就是那受苦受難也不怕的女角兒,各種苦兒都能吃。
她也在這種祥和的家庭氛圍下茁壯成長起來,爹爹教她唐詩宋詞,各種栽培,娘親塞給她雜曲小說,誓要將她培養長女角兒二代,再找到像爹爹般出色的男角兒,過上幸福的真愛生活。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京城男風開始盛行了——
《朕為將軍解戰袍》、《朕的駙馬》、《兩隻公子一台戲》……
好巧不巧……爹親又被留宿在宮裏了……
好巧不巧……爹親又被相爺賞識了……
好巧不巧……同僚又把不勝酒力,孱弱如柳的爹親“抱”回府了。
好巧不巧……娘親開始看男風兒小說了……
連六歲的她都知道,女角兒在那種劇情裏除了繼承香火,就隻剩下炮灰陪襯,惹男角兒吃些飛醋的作用,於是,她家娘親留書出走了。
“不識良人真麵目,隻歎卿乃弱受身。”
娟秀對仗的怨詩一首,勾起爹爹的文人情懷,情感湧動,一臉深受打擊地扶牆而立,薄唇顫顫不停,欲言又止,可看在小小的朱福如眼裏——
“爹爹,娘親的意思應該是,就算是斷袖,但如果你是被壓的那個,她就打心眼裏鄙視你。”
“……”
此話一說,爹爹扶牆跪倒,方才的情流湧動陡然不見,隻恨不能連眼白都翻出來狠狠地瞪視她。
“爹爹,現下娘親都滾球了,你就偷偷告訴孩兒,你當真和那位聽俊俏的相爺還有威武的將軍大人沒有什麼嘛?”
“……連你都不相信我?”
吐吐舌,她一臉無辜,“當然不是!孩兒自然是相信爹爹的,隻是……你們站在一起,看起來也嘿嘿……蠻美型的。”
“……”
“反正孩兒和曉久都生下來了,爹爹不用為香煙擔心了,不如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吧!”
“啪啪啪”
所謂禍從口出,最後,爹爹也沒有去背叛娘親去追尋他的幸福,而是把她這個才六歲就六根不清淨的小丫頭按在腿上一頓好打。
爹爹雖然看起來秀弱,可氣上心頭時的手勁真不是蓋的。
這娘親一出走便是半個月,爹爹是家裏朝堂兩頭燒,白日裏滿口治國理,到家背起奶娃娃牽著她親戚朋友家蹭口飯,家裏沒了女人張羅,俊秀的爹爹衣衫外套亂搭一通,胡渣子總也忘記刮,這般看起來,嗯!已經不再那麼像弱受君了呢!
再讓她重操舊業,充當一下*道具,背上情詩一首,去娘親麵前討個好,表達一下娘親不在的時候,他的相思之苦,一切就該回複五好家庭該有的模樣了吧。
為了讓爹爹又能變回風度翩翩的弱受,娘親回來時,她就這般大聲誦讀出來吧!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侯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點黏地絮。”
“…福兒,娘親不在時,你爹爹當真都在吟這首詩?”
“對呀!娘,你不要跑了嘛,你不在家,我和爹爹,還有弟弟都要長毛了。此詩為證,爹爹對你情深似海,你跟爹爹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反正就算你跑去哪裏,男角色遲早也是要和女角兒永遠在一起的,你就別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那也得你爹是男角兒,你娘我是女角兒才成吧!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
“怎麼會!你看爹爹背的這情詩……這情詩它……”
“藕斷絲連?他還要跟那相爺將軍還是皇上藕斷絲連,連續數日留宿宮裏,是不是?黃葉路?哼,根本就是在諷刺我已是黃臉婆了!回去告訴他,我與他就此別過,今生今世不複見!”
她就知道這詩大有問題,以娘親那種讀字不求深意,再加上擴散性八卦思維,爹爹,你真是書讀太多,頭殼壞掉了,直接寫一首“愛你在心口難開,要留清白在人間”不就完了!嘚瑟什麼古詩!賣弄什麼文學造詣!
“不,不要!娘親,你回來啊!那不是藕斷絲連的意思,你也不是黃葉路上的黃臉婆!我不要跟爹爹過長毛的生活,他給我讀的唐詩宋詞沒有你給的小書好看,你不要走哇,娘親!最少,把《失憶少主俏丫頭》的結局告訴我,那公子到底最後回複記憶了沒有!”
一個撲騰,朱福如從午睡夢裏驚醒過來,向前撲的身子往旁側一歪,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樹杈上,整個人從高處翻滾下來。
啪
一陣清新仙雅的香味從鼻尖掠過,她的屁股竟意外地沒有感到的疼痛,隻是略略往下一沉,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托住她。緊閉的雙眸怯怯地睜開,印入眼簾的竟是一張妖嬈俊俏的少年臉龐。
不在乎弄髒自己一身錦緞華服,他單膝屈下,正一臉憂心地深看著她,就仿佛那小說本中的男主角看到命定的女主角般情根深種,深情款款。
“你,你沒事吧?”他伸手而來,就快要關切地碰觸她的手。
大夢初醒,便天降良人,何等美事!
她即刻迎上,“我,我沒事……”
話音未落,那公子已經用盡力氣緊握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接下來就要把她擁入懷裏好生安慰一陣了吧?
“啪”
一陣疾風過耳,她突然真真切切感受到屁股的痛了。
怎麼回事?為何屁股好痛?
喂!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時候她被扔出來了!還一下被扔出老遠,整個大屁股垂直墩在地上!這完全不符合故事該有的設定哇!
“你沒事吧?”
“怎麼會沒事,當然有事啊!”被俊公子緊握雙手後竟然不是暖暖的擁抱,而是被拋出老遠啃土,這不僅有事,還是天大的事!
“你有事與我何幹?”連背影都俊俏有型的公子哥淡淡地回過頭來,冷冷的語調與方才關懷萬千的態度相去甚遠,冷眼看著不遠處屁股負傷的朱福如,“你現在攤上事了,最好給我閉上嘴巴乖乖待在那別動。”
“咦?”不是情竇初開,山盟海誓,出嫁高富帥,掌管侯府宅,走向人生巔峰,而是攤上事了?這落差比她從樹上掉下來還大呀。
見她呆坐在原地,他急忙回頭看向樹下,用溫柔地快要沁出水的聲音小心呼喚著,“小景,小景,你沒事吧?你睜眼看看我,看得見麼?頭暈麼?都怪我,都怪我想見你,硬要偷跑出來,讓你在這等我……”
“……”搞了半天,那深情款款,情根深種的對象不是她,而另有其人啊?
“被那臭丫頭這麼一砸,一定很痛。你,你說句話,莫要嚇我。”
一隻白皙的手顫了顫,扶上那俊公子的肩,清泉潤玉般的男音輕聲從那樹下響起,“……我無礙。”
“怎會無礙!你本就身體柔弱,再瞧那臭丫頭身底子又不輕薄,從那高樹上砸下來,還不要了你半條命去。不行,我要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