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李宸景輕喚他。
“嗯?”
“多謝。”
“謝朕什麼?”
李宸景舉起手裏的畫卷,彎唇淺笑,輕搖,不言而喻。
他是在說,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他倆之間的信任重要。就算柳家世家大族,蓉蓉的父親為她進宮鋪盡道路,買通畫師,但為了他們之間的信任,他也得罪的起,絕不會招蓉蓉入宮。
“都說了。朕不喜歡這等瓷娃娃一樣的妹子。”
“那也不用委屈自己去喜歡這種眼圈黑青,不懂禮數,選妃畫冊都能睡著的女子吧?”
“她也有她的優點。看,字寫的不錯。”
李宸景湊上前去,看向畫冊下的一排小字——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字體小而有力,不似出自女兒家柳弱陰柔的腕力,頗有幾份英挺豪邁的味道。
“看來倒有幾分才氣。可這詩句和這入畫之人著實不搭。”
“朕倒覺得,她這是故意的。”
“故意?何解?”
“等著朕接下句咯。”他摸摸下巴,“該是不高興隻有自己被挑揀的份,想考考朕的才學吧。看看朕是否能對上她心儀的句子。”
“……哦?那你可由下解?”李宸景挑眉,已完全習慣了他的自說自話。
“還沒有。所以……”
“所以?”
“陪朕去見見她。”
“……”
“見著她,說不定,朕就有靈感對上下句了!”
朱家大院內
庭院的石桌邊,隻有五歲的朱曉久站在椅子上,雙手負背低眸看向家姐奮筆疾書,“你在寫什麼呢?”
“仿效文人騷客,抒發我不得誌的情懷啊!”
“嗬?你有什麼不得誌的?不就是選妃沒選上麼?”朱曉久冷冷地哼唧,“可也怪不得別人,就你那醜不拉幾的畫冊送到龍書案前,咱朱家沒被滿門抄斬就不錯了,你還抒發情懷呢。”
“喂!曉久,你什麼意思啊。有這麼損自家親姐的嘛?你姐我有那麼差嘛?那些個小姐裏論字論句,我不說排第一,排個前五,不不不,前十,前十總是綽綽有餘吧?怎麼潘家那個隻會寫自己名字的文盲都入選了,我就被排在那那那那那那麼老後啊!你看看這排名……幾乎墊底有沒有!”說到憤怒之處,她將懷中入選排名表拿出來,拍在石桌上,“你瞅瞅,這還有天理嘛!”
“人家爹爹給錢打點畫師,你覺得咱家那朵白蓮花的爹爹肯舍去清白之身,同流合汙給你買通畫師把你畫成天仙美人?做夢吧。”朱曉久雙手環胸,對於自己爹爹蓮花一般的高尚情操嗤之以鼻,“不就沒選進宮麼?我倒覺得還好你沒選上,有你這種姐姐在宮裏伺候皇上,我的人頭還沒長大,估計就被摘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這是臉麵!臉麵的問題你造嘛!男兒家的臉麵是考科舉,女兒家的臉麵就隻能指著這個了,這種排名拿出來,你還要我今後怎麼在小姐圈裏混啊!”越想越火大,拿起墨塊,她使勁地磨啊磨。
“要怪就怪你自己不爭氣啊。”朱曉久聳聳肩,索性就事論事把話說開了,“是誰臨考科舉前一天,還躲在被窩裏看新買的《良人不良》小說本來著?瞪著倆烏黑溜丟的黑眼圈,跟個熊貓一樣滾進考場,考出這種成績,字寫的好看,文才再好有什麼用?這是選妃,貌德為先。我倒覺得挺公正嚴明的。不然你沒送錢,還不照實畫,把你畫成天仙麼?”
“……那因為……剛好卡在男主墜崖了嘛……”
“墜崖都是騙人的,主角定律肯定死不了,所以不要找借口,是你自己考出爛成績的。”朱曉久小小的手指點住自家姐姐的鼻子。
張嘴,她咬上嫩嫩的小手,“那落榜的考生就要抒發自己不得誌的情懷,這也是定律!考不上,還不讓發泄,憋死我呀!”
筆端撓撓頭,她胸有成竹,下筆刷刷開寫——
半柱香後,一張壯誌難酬卻酸儒氣十足的打油詩應孕而生,張貼在選妃落馬的朱家後門口,兩位年輕貴氣的公子看著貼門而上的詩句,一個簇眉抿唇,一個勾唇展笑。
吾家有女才情貌,堪比金科進士舉,
金軟銀器府門送,宮轎抬到閨房裏。
赤橙黃綠紫藍青,裁縫鋪裏空城計。
一二三四五六七,千金排隊作嫁衣。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扶著李宸景的肩,他笑彎了腰,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下來。
“你還笑的出來,這等難登大雅之堂的詞句,理當論罪。”
“好一個千金排隊作嫁衣,嘲諷得極好極好!”他忍不住拍掌叫絕,撩起衣袍往牆邊靠去。
“喂!殿下,你要幹嘛?”
“翻牆啊。”
“……胡鬧。”
“朕實在想看她一眼,沒有熊貓眼,該生得什麼模樣。”
“看過之後呢?”李宸景啟唇,“別忘了,旨意已下,她——落選了。”
他停住爬牆的步子,澀澀地牽了牽唇,“啊……朕忘了,朕已全全委托李丞相替朕選妃,原來,旨意已經下了麼?”
“看這爛詞爛句的意思,應該是了。”
“……為何她沒入選?”他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那樣敷衍的畫冊有怎能……”
“小景,別同朕說冠冕堂皇的話,說真話給朕知道。”
“……”李宸景靜默片刻,張唇答道,“她父親品級不夠,朝中地位不高,家族亦無勢力。”
他深吸一息,釋懷地歎了一口氣,“這麼看來,她當真完全不適合朕呢。至少……現下,不行。”
“……”
“好了,走吧。還是回去好好疼愛丞相為朕精心挑選的女人吧。”他轉身要走。
“殿下。”李宸景出聲叫住他。
“嗯?”他回頭。
“下句的靈感,你有了嗎?”
他挑眉,搖搖頭。
“若不介意,可願讓我一試。”
“誰讓你把這大逆不道的陳詞濫調貼在門上的!快去給我撕下來!”
“我已經很有先見之明貼在後門上了嘛。好了好了,老爹我去撕下來就是了。”
被自家老爹用鞭子追殺的朱福茹打開了後門,踮腳正要撕下貼在門上的條兒,腳尖卻觸到一軸畫卷,她狐疑地蹲身拾起,展畫一看——
“咦?這不是我的選妃畫冊麼?怎麼會在這裏……難道是落選姑娘家的畫冊都要退回來麼?還從後門退貨,啐!哎呀!這可惡的畫師,竟然真的把我畫得那麼醜,我的黑眼圈有那麼重嘛!”她一邊絮叨著,一邊摸上自己的眼眶咕噥道,“看來以後熬夜看書這種事是得少做些。”
“嘶——看起來也沒有那麼討人厭啊,這皇帝到底有沒有眼光啊,就算選不上我,好歹也把我排名往前靠靠啊,這考個兩百零幾幾的,很丟臉呢……完全不考慮姑娘家的臉皮麼……”
她捧著畫卷,憤憤地甩上後門,身後鑽出跟在她屁股後頭的朱曉久。
“連畫卷都被退回來了?”他幸災樂禍地笑。
“哼。要你管。”
“話說你留下的那道小題呢?”朱曉久隨手接來她手裏的畫卷。
“咦?哎,都落榜了,那皇帝會有時間理我那道破題才有鬼呢。想來也不是什麼肚子裏有墨水的人,不嫁也罷!”
入畫當日,那畫師讓她們女子隨便寫點古詩古句,顯示一下筆墨就行。可就算是天子選妃,說破了,這也是男女嫁娶的事兒,誰也不想嫁個不對心思不對路相看兩厭的相公,若真被選中嫁進宮裏去,她也想瞧瞧這未來夫婿是不是能接她兩招舞文弄墨的小伎倆,萬一隻是個愛好玩權弄術,擺陣步兵,對文才雅興毫無興趣的家夥,與她相對無言,話不投機半句多,那她豈不是要怨婦一輩子。
她可不想隻當個被人挑揀評價的人,心動一瞬,她帶著試探隨手留下一道考題。
現下好了,無對而終,退回到她手裏,沒關係,她自己對上去!
“喲。你的下句被人接上了。”朱曉久展開畫卷,嘖嘖稱讚。
“什麼?”她一把奪過曉久手裏的畫卷,直直看向那行多出來的靈秀小字。
綠蒲紅瀲伴春風,鶯鸝啼囀鯉躍紅。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筆鋒柔不失力,雅韻精巧,簡單利落地接上她的後句。讓她一瞬間被圈入其間的詩韻裏。
回眸不在門戶中……
嘿,我才剛要認識你,還沒想過會不會和你在一起,但是……偏偏你不是現在的我能照顧的人。高高在上也會有做不到的事情,越平常的事情,我越做不到。
她猛地打開自家後門,一陣春意暖風應麵而來,自家桃花瓣卷起一陣粉色花雨卷進她的視線,眼前的街道掠過一輛華貴的馬車,有什麼人撩起了車簾,似乎在簾幕後窺探她……
馬蹄濺起花瓣,向這宮門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愣愣地杵在後門良久良久。
看過那麼多俗爛小說,那一瞬間,她好像才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何為少女情懷愁滋味。
看著那行小字,心動有一點點。
這話語裏若有若無的惋惜,是對她嗎?
彎唇,她抱著畫冊淺笑,“沒想到,這位陛下還挺有意思。”
能寫出這般字句的人,要是有機會能見到,就好了。
春景盛日方識君,回眸不在門戶中。
可是,若有他日再逢君呢?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