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春的梨剛摘進,一天後狂風暴雨鋪天蓋地撲向青河村。台風挾風裹雨,橫掃千軍,瘋狂肆虐。來不及躲進屋的雞被刮進河,鴨子被吹上屋頂,牛羊掉進溝渠,天空中狂舞著淩亂的稻草、樹枝、瓦片和所有可以被刮上天的東西。整個青河村籠罩在震耳欲聾的暴風驟雨裏。
晚上,風雨聲像紹興大戲開演前,急性子的後台師傅拚命敲打的頭場鑼鼓,轟轟轟,嘩嘩嘩……村裏響著樹枝樹幹、屋瓦磚片、門板窗戶被刮上天後發出的尖銳的呼嘯聲,夾雜著人們驚惶失措的哭喊。全村一片漆黑。嘩啦,牆倒了;轟隆,屋塌了;嗚嗚,人們哭了……暴漲的青河水迅速逼近村莊、屋舍、門檻……
孫立春一邊讓妻子女兒不要緊張,一邊擰亮充電燈衝向屋外。“立春,別去,台風太大了!”趙秋芬高叫。
孫立春早已衝進風雨。狂風撕裂一切可以撕裂的東西,暴雨發瘋般撲向一切事物,傾瀉積蓄了一個悶夏的滿腹牢騷。屋外積水深達小腿肚,視野隻及眼鼻前。台風怒吼著掃過來,把孫立春重重推倒在地。孫立春撐起身子,抓了根鐵棍,一手提燈一手拄棍,盡量矮下身子,高一腳低一腳走向離家最近的村民家。他來來回回,把二十多個困在風雨洪水中的村民領進自家結實的樓房,叮囑趙秋芬給他們煮薑湯壓驚。村民們當中有幾個梨農,抱著腦袋號啕大哭,說真該聽立春的話早點摘梨,這下完了完了。趙秋芬安慰他們,隻要人好好的別的怕啥。
孫立春又衝進風雨。這回他走向曾經的孫家大屋如今的趙家屋宅。他知道,這間百年舊宅,早經不起歲月的風化襲蝕,這次恐怕在劫難逃。趙東海在廣州出差,台風天飛機停航,他插翅難返,隻能打電話給孫立春,求他照顧他的爺爺奶奶。他知道將此事托付孫立春遠比托付一頭紮進錢眼子整天忙得屁顛屁顛的父親更有效。
果然,趙家院牆像老年人的門牙脫落得片甲不留。屋子倒塌半邊,裏麵傳出有氣無力的叫喊:“來人,來人啊——菩薩救命啊。”孫立春循聲找去,趙開元和劉長芬半躺半坐在搖搖欲墜的牆角,積水已淹至他們胸口,兩人驚恐萬狀束手待斃。
孫立春心裏罵道:該死的趙穀雨,你不是砌屋造房的嗎?咋不給你爹娘造間結實的屋子。他一手拉起趙開元,一手拉起劉長芬,手裏的充電燈沒法拿了,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扔掉燈,拖拽著兩個老弱不堪的人走出屋。
劉長芬歡喜地念叨:“菩薩來了,天皇菩薩來了。阿彌陀佛,天皇菩薩真的來救我們了。”“不是菩薩,是人,是真的人。”趙開元的神智沒被台風刮亂,雖然黑夜中看不清是誰在救他們,可感覺到拉住他們的手是熱的、溫暖的、結實的。
他們剛出屋,身後的屋子轟然倒塌。孫立春猛然回首,隻見屋子像塊軟麵餅一樣浸漬在巨大的洪水裏,緩緩散開,散開……他曾在此度過最幼小生命時光,隻留下絲絲縷縷、星芒飄絮般記憶的孫家大屋,終於永遠消失在風雨中。一瞬間,孫立春迅速想到母親,想到父親,他心裏淒傷地喊:爹,娘,大屋沒了,孫家大屋永遠沒有了……
台風過後,趙穀雨趕回青河村,哭著在殘垣斷壁間扒拉爹娘,嘴裏懺悔著:“爹,娘,我不孝啊,真該給你們造間新屋,造得結結實實,風吹不倒雨刮不塌。嗚嗚,你們如果砸死了埋屋裏了,我可咋跟東海交代啊?嗚嗚……”“穀雨,別扒了,我們還活著呢。”趙開元在背後喊。
趙穀雨一回頭,看見爹娘站在身後,沒缺胳膊沒斷手斷腳。他眨眨眼:“你們還活著?沒砸死?”“還活著,沒砸死。”趙開元笑眯眯地說,“立春遲來一步,我們就砸死了。”“立春遲來一步,你也不用埋我們了,我們就埋屋裏算了。”劉長芬說。趙穀雨滿腹狐疑地嗅嗅,嗅出不對勁。“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他又得出這個確信無疑的結論。
梨園滿目瘡痍,枝骸滿地,場麵有如橫遭千軍掃蕩,新栽的梨樹幾乎被連根拔起,孫立春心情沉重。“立春,我們怎麼辦?”趙秋芬含著淚水問他。
孫立春掃著地上的殘枝斷葉,平靜地說:“枝葉裝回家去,曬一曬,可以當柴燒。”“我是問梨園以後怎麼辦?!年年都有台風,這日子還怎麼過?!”一向溫柔的趙秋芬大聲吼道。
孫立春默默看著妻子,良久,把她攬在胸前,輕聲說:“年年都有台風,這日子就不過了?啥地方跌倒,啥地方站起來。走路要摔跤,總不能趴在地上不起來吧。重建家園,重建梨園!”
隻是孫立春沒想到,此後接連幾年,他遭遇了一次比一次厲害的台風。當更瘋狂的桑美台風來襲,梨園被摧毀得所剩無幾時,孫立春重建梨園的信心幾乎跌至冰點。貸款未還新債又添,飲料公司也遭遇市場競爭,飲料成噸成噸堆在倉庫賣不出去,工人們情緒不安人心思變。孫紅霞和趙東海兩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沒想到原本平坦的道路奇峰突現、雲遮霧罩,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孫立春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老天賞給他的磨難為什麼特別多、特別深、特別重?他隻想在這塊土地上勤勤懇懇地耕作,結結實實地收獲,為什麼連這個最平凡樸素的願望也滿足不了?難不成又要他重新回到一窮二白一無所有的過去?
孫立春拖著沉重的腳步,淋著雨從梨園走回村。這年的桑美台風摧枯拉朽,更甚於前年的雲娜台風,給梨園帶來幾近於毀滅性的打擊。
建了一半的村委會大樓在風雨中像個可憐的棄兒,腳手架倒了,屋頂掀了,山牆塌了,鋼筋磚頭瓦片撒落一地。趙穀雨費盡心力攬來的這個工程,算是虧了血本。他坐在高高的磚頭堆上哭訴:“老天爺啊,你是良心塞在胳膊下,還是眼睛長在褲襠裏?老跟我趙穀雨過不去。這幾年建築生意一天比一天難做,我好不容易攬來這活,咋又讓我砸了?你要虧也得去虧那些有錢人,去虧那個財大氣粗的孫立春,把他的梨園淹了,把他的廠子給砸了啊。老天爺啊——”哭著哭著忽覺不對勁,抬起頭,發現孫立春正站在麵前看他。他瞪瞪眼,繼續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