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騎著摩托車飛馳在鄉間小路上。這個時候,田裏的稻穀已收割完畢。一些田塊還留著短茬茬的稻腳。我記得我小時候,喜歡和夥伴們一起赤著腳用力去踩那些稻腳,比賽誰踩倒的稻腳最多。它們總使我的腳後跟又疼又癢又痛快。一些田塊已種上了綠瑩瑩的晚稻秧,田裏的水灌得很滿,倒映出藍天上的白雲,太陽下晃蕩著亮亮的水光。
土地上的人們的最大本事是,他們從不放棄每一個栽種希望的季節,而每一個季節都會恰如其分地回報他們的希望。
我回到縣城,許多雜七雜八的事情馬上將我包裹。我為生活操心,為許許多多著邊際或不著邊際的事情整天奔跑。我隻有很少的時間拿出來用以讀書,或繼續寫小說。我的父母依然為他們的後代繁衍的不著落而焦慮不已。
春節過後,民謠集終於如期出版。我很快把書寄給孫立春、孟小月(我在同德旅社老板開給我的住宿單上才知道小月的姓氏,真是抱歉)、黃道生(那位有著頑強生命力的老道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有據可查的人們,更多為我提供民謠的無名氏們,我隻能在心裏銘記和感謝他們。
我在書的後記裏這樣寫:“……正是因為有了孫立春、孟小月、黃道生……的口口相傳,這些原本如青草般長在泥土上然後又會被泥土覆蓋的民謠,才得以用相對固定而長久的方式保存下來,使我們有機會一遍遍吟唱古老的歌謠,聆聽這些久遠的非物質文明的聲音……我不知道在民間還遺漏、掩埋著多少美妙的民謠,但我知道,在這些傳唱者的身後,一定還有許多我們不了解的豐富的故事……”
完成鄉村民謠之後,我又繼續搜集城市民謠。
我走在平川縣的街頭巷尾,向小超市店主、建材行老板、彩票售賣點夥計等進行“采風”,他們從嘈雜的交易和厚厚的賬本中抬起頭來,流露出詫異或不耐煩的表情。有些比較好心的人,把我指給街上領著小孩或者揮著拳腿鍛煉身體,拎著水壺澆花草的老人,他們茫然地搖搖頭,把我指給更老的老人。更老的老人蠕動著癟塌塌的嘴,渾濁的眼珠在空洞的眼眶裏轉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
我看著一間間舊的或半新半舊的房屋緩緩傾覆於落日籠罩下的推土機與挖掘機,一些新的高大的房屋一日盛於一日從其舊址中長出。我想,也許有一些民謠,以及比民謠更豐富的故事,被覆蓋在廢墟之下……
新栽的梨樹風裏日裏一天天開枝散葉,一寸寸往上拔高。孫立春已有了二百多畝梨園,這在明月鎮是頭號梨樹種植大戶。他請了二十來個村民管理梨園,村民們在此既體驗到做工人拿工資的樂趣,又沒有脫離幾十年朝夕相處的土地,自是不勝欣喜。
孫立春在梨園搭了不少小屋,用於工人看管休息用。有時他也在小屋過夜,睡在竹榻床上,傾聽入夜後萬物靜寂下來的聲息。風吹枝葉發出“簌簌”聲,鳥在枝頭躥跳,殘留的梨葉紛紛掉落,它緊張地飛向遠方。蚯蚓在泥土裏緩緩蠕動,鬆弛土地堅硬的骨骼。青草一點一點長高,很快沿著小屋牆角長了一圈嫩綠,好像小屋與土地原本渾然一體。空氣裏散發著他最樂意嗅聞的泥土與植物的氣息。這氣息,讓他安穩踏實。
他這輩子很少失眠,可是,剛在小屋過夜時,他失眠了好幾個晚上。這間小屋建造在他當年降生的土地上,這塊當年的油菜地,如今又成了梨園的一部分。他又回到了他的原生地。
他的一生並沒有創造金光燦燦的輝煌,也沒有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大半輩子沒出過遠門,就在青河村遠遠近近的土地上兜兜轉轉,摸爬滾打,再遠也就是縣城,還有那座給了他夢想成真的晾網山。他像眾多在這塊田地上營生的人們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吃過所有與他相仿年紀的人們吃過的苦頭,走過他所在的那個年代指向他的那些高高低低、曲曲彎彎的路。
很多年前,有人這樣對他說過——“如果能把它種活,你就有吃不完的梨。”他在土地上勤勤懇懇,蟲子一樣搬動著父輩交給他的夢想,憑著最原始而又最實在的雙手,在土地上深耕細作——他果然實現了那人對他的期望,並且比期望的更豐富多彩。
梨樹掛果了,烈日下,孫立春指揮工人們給蜜雪梨套上袋子。隻等第一批梨摘下,公司就開動生產線,生產出一箱箱新鮮香甜的梨汁,然後運往各大城市。附近種植戶也熱切盼望枝頭的梨快快成熟,好把它們運進孫立春的公司,換成一遝遝鈔票。訂單農業使他們享受到了不必車馬勞頓不必吆喝叫賣坐在家裏就能賺錢的樂趣。
梨一天比一天成熟,圓潤、晶瑩,從破裂的套袋外,一眼能看見將溢出來的蜜汁。孫立春的心愈加騷動不安。他感覺自己從沒如此緊張過,緊張得手心黏糊糊,總在冒汗。
一陣熱燥急疾的風刮來,穿過梨園,鑽空入地,東躥西突,啪啪啪,把葉子打落在地,一些套袋滿天亂飛。孫立春抬頭注視天空中飄飛的袋子。剛才還湛藍湛藍的天空,一轉眼像被塗上了一層灰釉,陰鬱沉重。他嗅到了空氣裏熟悉的鹹濕鹹濕的氣味,這是並不遙遠的海洋性氣候帶來的台風信號。這個離海很近的地方,每年總不可避免與台風這匹猛獸如期而遇。他的心倏地一沉。
又一陣強勁的東風吹來,早熟的梨紛紛跌落。孫立春撿起梨,磕破的梨的汁水緩緩滲出來,流向他的指縫,懸在指頭,像一滴淚。孫立春在衣服上擦了擦梨,咬了一口,慢慢品咂,臉上露出悲喜莫辨的神色。就像還差一度就要沸騰的水,隻要再過兩三天,蜜雪梨就能達到最高的甜度。可是,可是——時不待人,人算不如天算啊!
孫立春狼吞虎咽地吞下梨,剩下極小的梨核,然後將梨核扔得遠遠的,明亮得奇異的天空中出現一道細微不起眼的拋物線。孫立春對著梨園深處忙碌的人們粗聲高喊:“摘梨啦!開摘啦!”人們一個個轉過身,驚疑地看他。田野上滾雷般回旋著他粗獷悲壯的聲音:“摘梨啦!開摘啦——”
次日,孫立春的梨園出現了數百人摘梨的大場麵,春秋果品飲料公司給工人出了雙倍工資,一天之間將二百多畝蜜雪梨全部采摘完畢。
附近的梨農覺得再留兩三天,梨的甜度和重量能增加不少,賣得出好價錢,舍不得提前采摘。孫立春說這次台風來勢洶洶,比九七年的十七號台風還厲害。春秋公司將敞開倉庫收購所有的梨,不管是加入梨業合作社還是零星種植的,隻要願意賣給春秋公司,一律以高於市場價的價格統一收購。聽孫立春這麼說,農戶們趕緊喊人手采摘。還是有農戶半信半疑,說台風年年來,預報一次比一次凶,實際也不過如此,沒一次凶過五六年的八一台風,看來氣象消息有時也不靈。孫立春隻能跺跺腳,心想但願這次氣象消息失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