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透過她那晶亮的雙眸,遠遠的斜陽,斜陽邊鑲嵌著的五彩晚霞,美得竟是那樣淒絕緋豔!而她晶瑩的瞳仁中,亦映著兩枚血紅血紅的落日!
落日裏,幾個人向她這邊過來,前麵一個高高的男孩子,捧著一大簇野花野草,向她雀躍奔來,邊跑邊向她揮舞手中的花草。
後麵是兩個很美的女孩。近了,近了,男孩俊美寬闊的前額上,沾著一綹被汗水濡濕的黑發。他向她笑著,嚷著。
她隻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對他的呼喊竟不怎麼在心。驀地,他原本熟悉之至的麵容,竟有了幾分難以確定的生疏!
怎麼會?她看他,仔細地看他,試圖從中窺得。男孩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一派坦蕩無飾的天真。———那原本缺了半邊的門牙———不見了。她怔忡地看著他,有一絲陌生。她,原本熟悉了他那麼多年的半邊門牙啊。
男孩露著完美無缺的牙,向她笑著,嚷著。
“二姐姐,你看,花,好看,漂亮———”
“二姐姐,花很漂亮———”
“二姐姐———”一大堆花在她眼前晃動……
穿背帶褲理小平頭的小男孩,氣喘籲籲地跑到穿背帶裙梳羊角辮的她麵前,把一大簇野花舉到她麵前:“小盈,你看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搖著花……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見陳盈不搭理他,堅持著。“小盈,你看這花多好看,多漂亮。”小男孩繼續搖著花……
“二姐姐,花,好看,漂亮———”他見陳盈不搭理他,仍在堅持著。
她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呼喚,雙眸越來越清亮。
“二姐姐,你的眼睛———”像發現什麼大秘密,男孩驚叫:“有———太陽。”
他指著她的眼,大叫:“大姐姐,小姐姐,快來看,二姐姐眼睛裏有———有太陽。”兩個女孩不約而同地去拉男孩的手。
男孩掙開她們,繼續指著她的雙眸:“二姐姐眼睛裏有太陽,兩個太陽。”
忍了許久的淚,終於落下,濺在她麵前的野花叢中,無聲無息。雙眸中的兩個太陽,也被濺得粉碎粉碎。
“二姐姐———”她聽不見他的呼喊,眼前對她笑嚷的男孩,漸漸淡出。
排山倒海的記憶,向她如潮湧來……
燠熱的七月。剛剛還明亮的天空在漸漸變暗。積雨雲一堆堆地湧上暗暗的天空,空氣並沒有減去多少暑氣,反而悶得讓人揪心攫肺地喘不過氣。
湖畔濃碧藏鴉的綠柳款擺腰肢,有意無意地賣弄風情,惹得湖麵泛起陣陣漣漪。蟬兒躲在柳梢裏,平日裏趾高氣揚平平仄仄擲地作金石聲,今天似乎也倦怠了,偶爾無精打采地聒噪幾聲。湖畔的白色石椅平時最受學生青睞,今天卻寂寞無主地躺在那兒乏人問津,椅上落著一些早凋的枯柳葉,風吹過,“撲嗽嗽”地往椅縫裏鑽,落在地上,鋪了一層黃黃綠綠的薄地毯。
今天的湖畔多了清寂,校園多了凝重。
高考試場靜寂無聲,幾可聽到筆尖觸紙的“沙沙”聲。兩名監考官淩厲的目光掃視著偌大的試場。室內空氣燠熱而凝滯。
一年一度的高考又開始了。這種選拔人才的機製,雖不是最好的,卻是多年來別無他求的唯一方式。為這一年一度的黑色七月,多少孜孜學子埋首寒窗十載,隻為雀屏中選。畢竟,它仍不失為通向夢想與成功的一條途徑,沒有多少人肯輕易放棄,在這個社會裏,它還是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的。
陳盈拿毛巾擦擦汗,繼續寫下去:
……文章受民族傳統影響,還受一定時代的製約。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如是說:“時運交移,質文代變”,“興廢係於時序”。在他看來,文學的興衰變化和社會風氣時代動向不可脫離———
在她身後五六排開外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咬著筆頭,思索片刻後迅速地寫上幾行,不時抬頭朝她這邊望過來,眼裏充滿著無名的憂慮。
驀地,一陣銳痛自陳盈的胸口劃過!霎時,滲透全身!拿筆的手再也把握不住。她抓住胸口,咬緊下唇,有汗如傾。她忍不住低低呻吟。
“同學,你怎麼了?”恍然間聽到老師的聲音。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後傳到她恍恍惚惚的耳邊,接著扶住了她的手臂:“小盈,小盈,你怎麼了?”好似溺水者覓到渡江一葦。藉著扶持,陳盈放鬆地軟軟地倒下去……
積雨雲越來越濃,越來越重。遠處傳來隱隱的雷聲……
海城火車站。列車徐徐靠站。
一個穿著黑T恤白長褲的年輕男子,拎著旅行箱,隨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向出口。成熟穩稔的儒雅氣質,卻掩不住一臉的疲憊。因酷熱而煩躁的人群無奈地遲緩地向前移動,沉默地向前移動。他停下腳步,抬頭望陰暗的天空,聽遠處隱隱的雷聲。
心頭驀地掠過一陣莫名的驚痛!行走中的步履顯得有些蹌踉。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遠處的站牌下,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身形卻比他矮一截,不停地抹著汗水朝他這邊張望。
年輕男子對他招手,後者跑過來:“回來了怎麼也不打個電話,我好來接你。”“你不是來接我了嗎?”年輕男子說。
“我是電話打到你公司裏,人家說你辭職了,估計今天到海城。我掐了半天時間才算準了來接你的。”“一年不見,你變成神算子了。”年輕男子拍拍他的肩。兩人並肩向外走去。
坐上出租車,車子迅速地駛出寬寬的機場路。“還住那套房子?”李漢森問。
“還住那套房子。你去了一年,以為會發生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嗎?”任遠搖頭,“你呢,怎麼樣?”明知是白問,多問。
李漢森的眉頭扭起來,扭成一座山峰。
“漢森,畢業後你幾乎跑遍了半個中國,找了那麼多地方,該停下來好好歇歇。這樣毫無頭緒地找,何年何月才是個盡頭?”
李漢森沒有吱聲,那眉峰還重重地壓著眼,原本深邃的眼,愈發憂深難測。
“依我看,你先去老王他們公司,把事業建立起來再說,老王又再三再四地請你,何必吊起來賣?何況海城本來就是你的家。”
是長於斯卻不是生於斯的家。那些孤兒們怎麼樣了?那爬滿青藤的高牆還蒼翠如畫嗎?那幢尖頂洋樓還安然無恙嗎?
李漢森沉默片刻,把眉峰暫時推開來,顯出兩道英氣逼人的劍眉,然後說:“你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不過,你還是會為你說過的話後悔的。”
“為什麼?”任遠納悶。
“我必須住在你那兒,並且拒絕洗碗。”
兩人大笑。
李漢森抬頭看天。天空暗,陰。大塊烏雲重疊,堆砌,湧動,翻滾。
“快下雨了吧?”任遠說。
“是該下一場雨了,你看那些樹都快成枯木了,也許隻有下場雨才能得以複蘇。”隱隱沉悶的雷霆聲,一聲撞擊一聲,撞得李漢森的心莫名地驚痛。
……天空暗,陰。大塊烏雲重疊,堆砌,湧動,翻滾。
壓抑得她喘不過氣。
眼前,是萬裏荒漠,黃沙漫漫渺無人煙。她自千山萬水涉沙而來,原以為曆盡艱辛,可望見一片綠洲。孰料,依然一片陰影彌漫在周圍,依然是死亡樣的冰冷氣息掙不脫解不開。
爸爸呢?媽媽呢?怎麼沒人在她身邊,沒人幫她,沒人扶她一把?她想大聲呼喊,卻發不出音。她想揮手,卻動彈不得。胸口好難受,喘不過氣,她感覺自己將消遁於無形……
驀地,一聲驚雷!她從噩夢中驚醒!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簾,那眼簾沉重得好像是鐵鑄的,黏澀得好像是膠糊的。雪白的床,雪白的牆,映著淡藍色的窗簾,潔淨冷清得讓人恍覺置身天國,隻是少了那拍著小翅的天使。
天國,還沒收容她嗎?她,還不夠資格?
神對人說:“我愛你,所以傷害你;喜歡你,所以懲罰你……”
如果愛真來自傷害和懲罰,她寧願不要神的愛與喜歡。這樣的愛,太苦。
她渾身痛楚不堪,自萬裏荒漠涉沙而來,太多的疲憊與幹渴自她的肌膚裂出……
……傾盆大雨自天而瀉,雨水順著疾駛中的車窗急速下滑,快得好像有人在車頂上拿著麵盆死命地潑水。透過雨簾,雨中的一切景象看起來迷蒙而失真。
“也許,我真的該在海城停下來,好好歇歇,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辦?”李漢森凝視著奔川樣的雨簾,心裏在說:也許會改變些什麼,也許有些什麼會改變。
路邊的小樹在狂風大雨中掙紮著展開枯卷的樹葉,一點一點呈現出新綠。他注視著掙紮的樹,心頭又掠過剛才那種莫名的驚悚……
……窗外大雨瓢潑,盡情向大地傾瀉。分不清是雨是煙是沙,遮天蔽日整個迷蒙失真的世界。
“小盈,你醒了?”媽媽驚喜不已。
“小盈,你感覺怎麼樣?”爸爸聲音嘶啞,眼中布滿血絲。老兩口就像跟誰死纏爛打了幾天幾宿,蒼老憔悴,頭發一下子白了許多,終於又贏了一個回合。
媽媽噙淚端過一杯水,輕輕扶起女兒。
有如幹渴龜裂的大地得到了雨露的滋潤,大地才得以生命。一點一滴的清涼沁入心間,心蕊一瓣一瓣緩緩舒展開來,重現生機,一點一點呈現出新綠。
重回人間的感覺!
“媽媽,爸爸。”她低低喊。
可憐的雙親,多少回,他們驚心動魄地目睹女兒與死神作拉鋸之爭。多少回,女兒疲憊地憔悴地勝利歸來!
“小盈。”一個男孩親切的聲音。
陳盈抬起頭。方曉偉,她的同班同學兼兒時友伴青梅竹馬,有著高大身軀和清秀眉目的帥男孩。
“你暈倒在考場,是曉偉和老師送你來醫院的。小盈,你昏了三天三夜。”媽媽的眼圈又紅了。
“曉偉,你考得怎麼樣?”她輕問,為自己未能堅持到高考完畢而心痛,多年以來的苦讀苦學孜孜不倦,竟是一場空白!
方曉偉爽朗出塵的麵容掠過一絲陰雲,但瞬息即逝展顏一笑:“你知道我功課一向不是很好,我不相信一次考試就決定得了一個人的命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何必?何苦?”
“曉偉見你暈倒,就放棄考試送你來醫院,恐怕是———”媽媽歉疚萬分。
陳盈驚愕地看眼前的男孩。
方曉偉低下臉,避開陳盈的目光,不願麵對她的歉疚。生性灑脫的他,雖不視高考為人生圭臬,但與機遇擦肩,終究不是一件令人心怡的事。十年寒窗,說到底,不就是為了那光輝與成功!雖然,他成績不是最好,但他好聰明肯用功。可為了她,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隻是因為陳盈,他才沒有得與失的計較。如果一定要衡量,或者舊事重演一遍,他還是會選擇放棄考試,而毫無疑問去挽救陳盈。
陳家和方家住同一條小巷也快二十年。陳盈因為有病,別家的孩子不敢和她一塊兒玩,怕出意外負不起責任。方曉偉的父母因和陳盈的父母同一個工廠上班,兩家又要好,所以肯讓他們一塊兒玩。他眉目俊秀身材挺拔,又帥又瀟灑,和她同歲,又略小她幾個月。兩人的感情就像大個兒弟弟愛膩著嬌小的姐姐,有時撒撒小氣,有時又嗬護備至。更多時候是個小小男子漢,嗬護著小陳盈。
方曉偉原先還有個姐姐———方曉倩,三歲時失蹤。多年來,方家哭幹了眼淚,找遍了幾乎半個中國。失蹤時,方曉偉還沒出生。三年後,才有了他。方父因失女耿耿於懷,終究為此鬱鬱而終。
兩個孩子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兩小無猜,情同手足。有一年,大概七八歲吧,陳盈和方曉偉躲開大人,來到郊外玩。陳盈看見樹上紅紅綠綠的柿子,就嚷著要方曉偉給她摘來。曉偉為了在小女孩麵前表現得勇敢無畏,漲紅著小臉費盡心機從圍牆的一個豁口處鑽進去,好不容易從一棵低矮的柿樹上摘下一個青青澀澀的小柿子,果農養的一隻大狼狗從裏麵嗷嗷狂叫著躥出來,曉偉慌不擇路爬上圍牆,一不小心從上麵摔下來,滿嘴淌血疼得捂嘴大哭。陳盈也嚇得哭了。後來還是好心的果農把他們送回了家。
這件事造成的後果是方曉偉磕掉了半邊門牙。說是門牙,其實是門牙稍偏點的牙。這麼多年,他還沒補好牙。小時候是害怕,長大了,也說不清為什麼,還是不肯去補好它。不留神,是不會注意到這個缺陷的。有時大笑,就會發現這個清秀男孩的笑容有特殊的靦腆、青澀、純真。
“曉偉,你不該讓我內疚一輩子。”陳盈難過。而她,翻譯夢破碎了。她做夢都向往那揮灑自如新鮮燦爛的詮注生涯。
她望向窗外,雨過天晴。天空一如往昔明亮、湛藍,仿佛從未有過風起雲湧。一排排樹,在雨後的清風裏輕盈地左右搖擺,灑落下滴滴嗒嗒的雨珠,精神抖擻地展現著雨水滌蕩後的新顏。
“這鬼天,一會兒晴一會兒雨,真是見了大頭鬼。”任遠走進家門嘀咕著。說是家,其實隻是公司的宿舍。任遠家在郊區,他懶得回家,倒累得他媽媽一星期一趟往他這兒跑,有時是一包鹹菜,有時是一鍋芋艿鴨煲,順便幫他裏裏外外收拾一番,但任遠不出半天就能讓它整舊如舊。
李漢森把旅行箱往地上一放,就斜躺在沙發上,拿過一張報紙覆在臉上假寐。身的疲倦加上心的疲憊,讓他整個人快要散架了。
任遠打開立式電扇,扭開搖頭檔,電扇沒搖,對著沒人的方向“嘩啦啦”地亂吹,把不遠處桌上的幾張圖紙吹得滿屋飄,急得任遠又罵電扇又追紙,好不容易逮著圖紙,卻發現圖紙被從窗外潲進來的雨水弄濕了。
任遠舉著紙苦巴著臉,懊惱不迭:“真該死,剛才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這下糟了。”一回頭,發現李漢森在沙發上七歪八斜的模樣,計上心頭,“哎,漢森,你說說,我是不是為了去接你才忘了關窗,你看看這圖紙被弄濕了,你這個電子工程師看看該怎麼辦?”李漢森沒理他。
任遠湊近掀開報紙一看,他已經睡著了,發出了不均勻的輕鼾,眉頭還扭著。
任遠無奈地攤攤手:“我哪根筋搭錯了,巴巴地去接了你這個大少爺回來。”想了想,他拿根繩子小心翼翼地把圖紙綁在電扇上,讓風吹幹。
電扇鼓著風吹著紙,發出刷拉拉脆生生的碎紙聲。弄好後,任遠躺倒在沙發的另一側,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學宿舍裏,他們常這樣糊塗地睡覺。
李漢森一覺醒來,發現天色已暗下來。電扇仍兀自對著沒人的方向吹著,地上粘著幾張圖紙,更濕了。
“怎麼搞的。”李漢森撿起紙。
任遠模糊地醒來,嚷著肚子餓了,看見李漢森的行李箱,就蹲下身,摸索著箱子,嘴裏嘟噥:“看看有什麼好吃的?”
“你這家夥怎麼還動不動要零食吃?這樣子還怎麼找得到女朋友?”
“那麼你說說你從不吃零食,又有多少女孩追著要嫁你?”任遠詭笑。
李漢森搖搖頭。任遠的手伸向底層的大包零食。
“別動那些東西。”
“為什麼,你自己又不要吃。”
“我自己不吃,可有人要吃。”
“誰?喔,是哪個女孩?”
“當然是女孩,你以為還找得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嗎?”
“我說嘛。”任遠得意,壓低聲音,“說說看,是誰?”
“院裏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前段時間動了手術,明天我要去看她,你說能不帶禮物嗎?”李漢森沉聲說。
“是這樣。”任遠大失所望,想了想,“哎,十五歲的女孩你還送這些小零食,你太小看她了。現在的女孩,我看送鮮花還差不多。”
“鮮花?”
“送把水靈靈的花,多精神。十五歲的女孩,你可別真當孩子看了。”任遠往嘴裏扔進一粒話梅,忽然看見李漢森手裏的圖紙,“哎,對了,你看我這圖紙被雨水弄濕了,過幾天要交差的,你看———”
“我就知道,你巴巴地來接我,肯定不會有免費的午餐。”李漢森走向電腦。
“誰讓你是大名鼎鼎的中國電子集團裏大名鼎鼎的工程師。這點小玩意,你閉著眼搗鼓兩下就完事了。”任遠吐出梅核,臉上幾分小得意。
陳盈把頭抵在窗欞上,望著外麵的草坪出神。明天要出院了。這次高考驚場,雖則有驚無險,卻是足足住了半個月院,讓父母捏了好大一把汗。醫院裏的日子是診治身體的,出院後,她如何診療心底最大的缺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