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下一步———該怎麼辦?
她步出病房,漫無目的地在草坪上走。
夏季的清晨,還是有著一絲透徹的清涼。她穿薄薄的藍條子病號服,纖瘦的身子愈發顯得輕盈欲舞,看起來真像一個十五六歲的中學生。遠處,三三兩兩的人群在濃密的樹蔭下晨練。這世界,不管是健康還是羸弱,積極還是消極,樂觀還是悲觀,對生命———還是懷著由衷的敬畏與愛惜。
她不由深深吸氣,這清晨溫潤清新的空氣。五內混濁也清澈剔透起來,久經磨折的心,似乎也由此而複蘇、舒朗。
活著,隻要是活著,生命依然會密植勃勃生機,如同這夏季蔥蘢的生趣。
“小穎,你出院了。”身後有人在喊。
是在招呼她吧。她不經意地回過臉。她回過臉。好美的花!柔黃、粉紅、純白的康乃馨,鮮紅嬌豔的玫瑰,潔白如玉的百合,還有點點星星的滿天星。這樣一份盎然有致還沾著露珠清新的美麗,是剛從花圃裏采來的吧,她正思索著,一張微笑的臉從花叢後露出來。
微笑的臉從花叢後露出。
彼此怔住了,根本就是不認識的。他———長得並不特別英俊漂亮,卻有成熟穩稔的儒雅氣質,和與生俱來大隱於世的坦然。
但此刻,他臉上有些尷尬:“對不起,我認錯了。”
陳盈微微一笑,大度地為他開脫:“沒有認錯啊。”
他用不解的目光看她。她指向花:“我認得它的,它叫康乃馨,它叫玫瑰,它叫百合。所以,我可沒有認錯。”她一向是善解人意的女孩,懂得設身處地為人著想。
他的目光中有感激與感動,這樣柔性與智慧並重的女孩,不多了。
“也許,我和你想找的那個人很像吧。”她含笑如一朵解語花。
他點點頭,複又搖頭:“背影很像,不過,她隻是個十五歲的中學生。”陳盈點點頭,不再追問,她沒有這樣好事的習慣,但問號寫在了臉上。
“是一個———福利院裏的孩子———”他倒覺得有這個必要,解釋道。
“你是要找一個福利院來的孩子吧,她昨天提前出院了,有很多人來接她呢。”旁邊的護士從他們身邊經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是這樣———謝謝。”他對護士說,回過頭來把花遞到她麵前,“送給你。”
她張大眼看他,她眼不大,黑白分明,睜大眼有點像蒙昧好奇的中學生。
“送人玫瑰,手留餘香。花是為每個人開放的,送花的初衷,就是祝願人早日康複。”他看她的病號服,“我想,我再不至於送錯了吧。”
她抿嘴莞爾,為著他“送人玫瑰,手留餘香”,她也應成全了他。她大大方方接過,“謝謝。”其實,病房裏有很多很美的花,但這花———分外美麗!
“陳盈。”護理她的護士在找她,“我們該回去了。”
“謝謝你的花,還有你的祝願。”回過臉,她再次向他致意。
他向她擺手。逆著光線,他英挺飄灑的身姿在陽光下雕塑般恒久而不移,全身罩著一圈燦亮的光環,在草坪上投下長長的身影,夏季的風拂動他的衣服,影子的衣服也一飄一飄。
陳盈眼神一錯,心頭一恍,有種真幻難分的感覺。
她感覺身子暖暖熱熱的,夏季真的來。生命路途上,栽植的並非都是荊棘,不也有鮮花的曼妙綻放?!
從小,從父母含淚閃爍的眼裏,她讀懂了自己注定多災多難的命運。
先天性心髒病!
房間隔缺損、室間隔缺損是她自小耳熟能詳的病理名稱;心髒X線透視和攝片、心電圖、放射性核素、磁共振顯像等是她習以為常的檢查手段;硝酸甘油、消心痛是與她朝夕相伴的藥物;心悸、氣急、胸痛、紫紺、頭暈和昏厥是出現在她像個十五六歲孩子一樣纖弱軀體上的特征;一場普通感冒,往往是致她於心力衰竭的殺手。而死亡,則是她生命裏一道道望不到盡頭的門檻。
醫生說:這孩子隨時有可能倒下去醒不來。她可能活不過十歲!
但,她已艱辛地跨過了十歲,二十歲!從小學到高中,老師的批語是“品學兼優、堅強自信”。命運擺在她麵前的,卻是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記不清多少次驟然昏厥,醒來,是父母愈加蒼老的臉。
死神,始終偷窺她羸弱卻堅強的生命。
她不願看到鏡中蒼白憔悴的臉,不願在父母麵前羸弱。她真的好渴望像常人那樣,在父母麵前是健康而神采飛揚的女兒。她渴望積極、樂觀、進取、奮鬥,那過程一定是辛苦而美好的。所以,她沒有認命,沒有臨風把淚啼痕染袖。所以,她隻有雲淡風輕,獨立不倚,直麵人生!
但這笑是多麼刺痛媽媽的心,媽媽寧願她哭。“小盈,考不上大學不要緊,媽媽從沒指望你念書出人頭地,你已經做得夠多夠好了。不要難過,喔?”
“媽,條條大路通羅馬,我不會難過,真的。”
話雖如此,心頭還是掩不住一絲悵惘。命運賜給她的,並非是永恒。死,她並不懼怕,她隻怕握不住真實,握不住藉以進取的存在。超越生命超越自我,承受生命之重,淩駕生命之輕。這是自懂得駕馭生命之初,她一字一句告訴自己的。
方曉偉的母親得知兒子落榜的內情後,除了暗暗歎息,也為兒子的前途擔心。
曉偉為自己的勇敢作為作了一番理直氣壯的表白:“當時小盈那樣子,你說我還忍心考得下去嗎?我還有什麼分析能力辨別判斷能力?如果考試考不好,小盈也救不了,那才是最大的失敗呢。其實你也知道我考試隻是應個景,你兒子有多少水平你也心知肚明的。媽,你也別為我操心了,我這麼大個人,找個工作還不容易嗎?高中畢業又怎麼樣?比爾·蓋茨不也沒讀過大學?多鼓勵鼓勵我,給我一些信心和支持嘛。”
“死小子,我沒說你兩句,你大道理倒一大筐。就看你的了。”方母嗔道。
陳盈和方曉偉翻遍各類報紙,跑遍人才交流中心、勞動力市場,尋找每一個工作機會。父母拗不過陳盈的堅持,隻是不放心她奔波勞累,千叮嚀萬囑咐方曉偉:“曉偉,你多照應小盈喔,別讓她太累了。”
“大阿姨大伯,你們放心,小盈和我在一塊,不會有一點點事,你們放心吧。”
“爸,媽,等我們的好消息。”陳盈和方曉偉信心百倍地走向外麵的世界。
“現在連大學生找工作都很難,你們高中畢業生?別開玩笑。”不屑的口吻。
“對不起兩位,我們需要的是有多年工作經驗並且有高等學曆的。”婉轉的拒絕。
“抱歉,我們已經有了合適的人選。”淡漠的神情。
兩人每天弄得灰頭土臉像個受氣包。天氣又熱,熱得像隻大蒸籠,走在白花花的大街上,兩人像兩隻夾在天與地之間的燒賣,都快烤出白花花油膩膩的鹽星子肉餡子了。
“這鬼天,再烤下去,我都快成一團餛飩了。”方曉偉躲在人家屋簷下,猛灌冰涼的礦泉水,抹著嘴巴發誓賭咒,“如果有朝一日要取消某個製度的話,我發誓,非取消高考製度不可,簡直就是科舉製度。”喝完水,他把礦泉水瓶一腳踢開,“小盈,看樣子這個世界是一腳把我們踢開了。”
陳盈喃喃:“難道我們真是一無可取了嗎?”
奔波了一年多,到處碰壁,到處挨人冷落。學曆?學曆!學曆真那麼重要嗎?
方曉偉無所事事地在街上走。他剛從人才招聘會上回來,又碰了一鼻子灰。勾著頭差點撞上一根電線柱,一抬頭,發現一張貼得歪歪的紅紙,紙上寫著歪歪的毛筆字。他眯起眼看那紙:本公司因業務發展需要,急招男女業務員數名。要求高中畢業,有敬業精神,家住本地者佳。薪資優厚。有意者請聯係林先生,電話:××××××××。他的眼睛一亮,這幾個條件都符合。
他去扯下那電話號碼,紙卻粘得牢牢的,撕破了一個數字,身上沒帶紙筆,他隻得反反複複背了幾遍電話號碼。陳盈知道了肯定會笑話他,找工作找到電線杆上去了。他聳聳肩,對自己嘲笑,說不定真有什麼公司急著用人,想出了這麼個不怎麼體麵的法子。
第二天,他換了一身漂亮的西裝,打扮得油頭粉麵,神采奕奕地去找那家公司。廣告上說那家公司位於海城老街附近的東門路。他在長街短弄裏轉悠了半天,七拐八彎,轉了半天,還在原地踏步,就是找不到那家“宏圖發展公司”。
正急得團團轉,疑心是不是摸著了迷魂陣、八卦陣。此時,一個漂亮的女孩從對麵姍姍過來,一頭長發,一身花花紅紅的衣裙,走路嫋嫋娜娜,帶點舞蹈的韻律。他眼睛一亮,忙躲在人家的牆門口,歪著臉,眼不錯珠地邊欣賞邊等她過來。女孩看見他,似乎畏縮了下,遂又目不斜視,下巴抬得老高地從他眼前過去。
“小姐你好。”方曉偉很斯文的樣子,“請問,宏圖發展公司是在這兒嗎?”女孩一扭頭,眼睛也亮了下,他感覺得到。“你找宏圖?我也正好找這家公司。”她說,馬上把那高傲的脖子放低了些。方曉偉看清了,這是個眉目漂亮得無可挑剔的女孩,唯一的缺點是眼太大了些,大得有點天真無邪莫名其妙。
方曉偉心花怒放,於是兩人結伴而行,和漂亮女孩在一起的感覺總是好的,他腳步輕鬆多了,後跟也不著地了。又找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這家位於居民樓五樓西邊的公司。“宏圖企業”四個字用黑即時貼貼在門上,還粘著泥汙。敲敲門,不見回音。方曉偉推門而入,屋子裏一片暗兮兮。
女孩躲在他身後,嘟噥著:“好怕呀,這是家什麼公司,這麼暗無天日的。”她緊緊抓住方曉偉的衣服,讓方曉偉的心一跳一跳。話音剛落,屋內的燈光一下子全亮了,亮得明晃晃白森森。女孩尖叫一聲,一把抓住了方曉偉的手,他感覺她抖動得厲害。他是男子漢,不好在她麵前示弱,何況是這麼漂亮的女孩,盡管他也怕得要死。
他握住她的手大聲說:“我們是來應聘的,裏麵有人請出來。”過了兩分鍾,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從屋頂上爬下來,喘著粗氣,一疊聲地:“對不起對不起,剛才停電了,我在修理。”
兩人籲了口氣,女孩頗覺難為情:“喂,我們是來找工作的,你們到底要什麼樣的人?”口氣硬了許多,總有點輕視的意味。
“請坐,請坐,先填一張表格。”胖子滿臉堆笑地遞上兩張紙、一支筆。
女孩讓方曉偉先填,他也不推辭,坐下,三下兩下就填好表格,把筆交給女孩。她先仔細看了看表格,嘀咕著:“你這張表格印得好粗糙好亂,你看這姓名的姓字印成了性別的性,性別的性印成了姓名的姓字,怎麼回事?”
胖子被噎了一下,翻翻白多黑少的眼:“你別管那麼多了,管他性名還是姓別,隻要不把你的性別搞錯就好了。”說完摸著下巴色色地笑起來。女孩紅著臉隻好寫了起來,她的字倒也蠻清秀,對得起那張臉蛋。
胖子笑嘻嘻地收起表格,伸出手指:“每人交二十塊報名費,八十塊培訓費。”兩人睜大眼,他們沒聽錯吧。“廣告上沒說。”方曉偉爭辯。
“廣告是沒說,可現在不是說了嗎,這還不算谘詢費呢。”胖子仍笑容可掬。
兩人對視一眼,心知上當了。“卑鄙,騙子。”女孩快要哭了,幸虧她和這個正氣的男孩子一起來,不然———
“不然,你去找錢,這個女孩留下來也可以。”胖子上上下下打量她,一臉色迷迷。
方曉偉氣得牙齒格格響,正想一拳過去給胖子臉上開個顏料鋪。裏麵出來兩個油腔滑調油頭粉麵的家夥,抱著雙臂斜斜倚在門口,腳一抖一抖地瞧著他們。今天脫不開身了,自己大不了和他硬拚,可是這個女孩?
他皺皺眉,歎了口氣。“算了,一百塊就一百塊,不過我們可是填了表格的,你可別把我們的位子讓給別人。”
“那當然,那當然。”胖子眉飛色舞。
“你———”女孩驚叫起來,方曉偉捏緊她的手,從襯衫口袋裏掏出兩百塊錢,遞給那胖子。
胖子笑眯眯地把兩百塊錢裝進口袋:“大家好好合作,我們的公司會有很大的前途。現在我給你們兩個先上課,把公司主要經營業務告訴大家。你們要好好聽講。”原來,這是一家搞傳銷的公司,傳銷一種隻值五十元的電子按摩器,賣給客戶卻要五百元,甚至一千、兩千。兩人身在虎穴,隻得裝出專注的樣子,記那胖子蹩腳聒噪、自我陶醉的講解。女孩坐在他旁邊,一邊記一邊嘴裏嘰嘰咕咕。寫好一段遞給方曉偉,方曉偉一看,忍不住大笑。那紙上畫著一個被沉重的錢袋壓成兩頭大中間細的怪人,臉形酷肖那胖子。
胖子還以為他講得如何傳神,愈發唾沫橫飛信口雌黃。
“怎麼辦?”女孩低聲問。
“有我呢。”女孩寬下心來,這俊美的男孩身上有種讓她格外寬慰的神氣。
方曉偉想著怎樣才能安全有效地出去,這樣如坐針氈地過了不知多久,他感覺肚子餓了,靈機一動,舉起手:“報告老師。”胖子吃了一驚,這個走江湖的大概沒聽人喊過他“老師”,一時受寵若驚,暫把邪惡心移到一邊,和顏悅色地問:“什麼事?你說。”
“學習是很重要,可老師也別忘了吃飯,現在我請老師吃飯好不好?”胖子假裝沉思一下,“好吧,現在休息一下,出去吃飯,下次不可以破費了。”
下次碰到了請你吃巴掌。方曉偉在心裏暗暗罵。
三個壞東西跟在方曉偉和女孩身後,忘乎所以地吹噓著自己的業績。一走出那條小巷,方曉偉握緊女孩的手,快步向前走去。
“你走這麼快做什麼?”胖子警覺了,兩個打手也向他們抄攏過來。
方曉偉拉著女孩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向前狂奔,終於跑到大街,方曉偉回過身,那三個人無影無蹤。“混蛋!”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這才發現,女孩一頭光滑的頭發淩亂不堪,臉色蒼白,兩人的手心幾乎粘一塊兒了,他不舍地鬆開她的手,心頭還想著那細膩滑軟。“你沒事吧。”他輕聲問,她搖搖頭,茫然地看大街,眼神失落而迷惘。他看她片刻,真是一個很美的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林———綺華。”她幾乎是用一種很微弱的聲音說,她是被嚇壞了。
他忽然感到很慚愧:“我們應該去報案,把這幫壞蛋抓起來。”她點點頭。
兩人到了派出所門口。林綺華忽然停下腳步。
“怎麼了?進去啊。”
“不,我不去,你———去好了。”她畏縮著。
“為什麼?我們是受害者,難道你看他們逍遙法外?”她仍搖頭,轉身招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後把頭探出車窗,“我欠你一百塊錢。你是個好心人。”
車子絕塵而去。他愣在那兒好半天回不過神,怎麼回事?來由己,去由人?
方曉偉報了案,壞蛋很快抓住了。隻是那個林綺華,如同雲影掠過,如同驚鴻一瞥,再也沒有了消息。
這事讓他失落了好長一段時間,倒也不是對她一見鍾情,就像正好端端欣賞著一片風景,忽然飄來一片雲霧,遮去半邊,那種感覺讓人無地著落無所適從。
日子一久,他也淡忘了。也許,這隻是一段美麗的邂逅吧。
後來跟陳盈說起此事,不免帶些英雄救美的自許。陳盈笑他,為什麼不追著問那女孩的來影去蹤?方曉偉一笑:“屬於我的,終究是逃不開的;不屬於我的,追也追不來。”說完用深意的目光看著陳盈。陳盈不再說什麼。
他們———真的一無可取了?隻剩下被命運捉弄的份?
陳盈手裏拿著一張報紙,對著這家裝修簡單的公司照了又照,心裏嘀咕著,不會又是一家黑店吧。這家公司對著大街,不會有什麼告不得人的目的吧。
一張瘦巴巴的臉從報紙後抬起,看了陳盈一眼,複又自行其是。
“請問———”她頓了頓,“這裏是大宇科貿公司嗎?”“嗯。”“你們在招聘翻譯,是嗎?”“嗯。”瘦臉吝嗇得不肯作太多的回答。
陳盈心頭湧起一股不滿,又強自按捺,她是來找工作的,看人臉色在所難免。“我翻譯了你們需要的資料,您看符不符合你們的要求?”她把資料交到瘦臉麵前。
瘦臉慢條斯理地看完報紙,隨便掃了一眼稿紙,陳盈懷疑他根本就沒有看。
“學曆證書呢?”陳盈把高中畢業證書交到他手上。瘦臉不屑地用指尖挑了挑證書,“用這個,你可真有膽量,難道不知道我們招的是大學生嗎?大學本科。”他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