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先生,能不能給我一個額外的機會?讓我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她鼓足勇氣。

瘦臉把陳盈翻譯的資料扔進抽屜,然後把證書還給她,淡漠地說:“我們非大學生不用。”陳盈收起證書,一言不發,轉身默默離去。

過了兩天,陳盈又重整旗鼓,來到事先聯係好的一家公司。出乎她的意料,老板是個瘦瘦的女人。大家都是女人,應該好說話點吧。沒等她開口,那瘦女人說話了,聲音尖細得刮耳朵:“我們招的是文秘,除了抄抄寫寫,還要接電話發傳真打字,客人來了要倒水收拾整理,你瘦得像竹竿,吃得消嗎?”

“吃得消吃得消。”陳盈急急說。找工作這麼不容易,先定下來再說。

事情的繁雜出乎她的意料,除了瘦女人說的那些事務之外,還一會兒支使她跑銀行,一會兒支使她跑稅務,再一會兒支使她跑郵局,累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剛坐下,一大遝亂七八糟的賬單扔到她麵前,讓她把幾個月的賬做好。陳盈略懂些財務知識,隻得埋案工作。那些阿拉伯數字真把她折騰苦了。

兩天後瘦女人尖銳地揚聲問她:“那些賬做好了沒有?”

“老板娘,三個月的賬兩天怎麼能做好?再過幾天好不好?”

“我可告訴你,後天稅務所裏要來查賬,你必須把清清楚楚的賬冊報表給我弄好。早曉得這樣,還是請個會計省事。”瘦女人悻悻然邁著八字步走開。

這樣半個月下來,她已累得麵無人色,自知這份工作於她根本就是不適合的。就提出了辭職。瘦女人撇撇嘴:“剛來時就問你吃不吃得消,你硬著嘴皮說行,現在又不幹了。我這裏是飯店還是賓館,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老板娘,是我自己身體吃不消,麻煩你了。”她好性子地說。

“又不是我不要你的。”她成心要賴賬的樣子。

陳盈沉默了下,說:“老板娘,大家好聚好散,麻煩你給我算算工錢。”

瘦女人跳起來:“還要算工錢?!我不讓你賠償已經夠客氣了。”

“你———”陳盈氣得說不出話。

驀地,多日來所受的挫敗屈辱瞬時湧上她心頭,逼上眼眶。她強忍住淚水,一字一句:“不要以為在你手下打工,別人就低你一等,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奴役別人。我是在用知識用頭腦用體力與你作平等的交換,你如果可以剝削別人的剩餘價值而心安理得,我也可以結束這種不平等的交易。這個虧我吃得起。況且———”她冷笑,“把我的知識用在你這裏,無疑是對我自身的一種侮辱。”

“你!”瘦女人氣得跳腳,抓起煙灰缸要往地上砸。

陳盈一把奪過煙灰缸,朝地上重重一砸:“嘩啦!”玻璃屑四下亂濺。瘦女人驚得瞪大三角眼,不相信似的看著陳盈,她一直以為這是個瘦小得不起眼的小女孩,卻不料也會反抗。

“讓我替你辦完最後一件差事。”拍拍手,陳盈輕鬆地出門。心裏暗暗奇怪自己突然哪來的勇氣,要知道平時她是連高聲說話也沒有的。

一出門,胸口的痛又開始緩緩地流遍全身,她扶住一棵小樹,從隨身的包裏拿出硝酸甘油,急急含在舌下。不知不覺,她的淚流下來。命運,對她真的是這樣不管不顧嗎?

簡樸整潔的家,那種最平凡普通而溫馨的家,亮起了盈盈暖暖的燈光,飯菜散發著香噴噴的味兒。

“小盈,吃飯了。”媽媽擦著手從廚房出來,“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鹹菜黃魚湯。”爸爸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報紙,摘下老花鏡踱到飯桌旁,打開酒瓶,自得其樂地給自己倒上一杯酒。

陳盈舀了一匙湯,平時那麼鮮美的湯變得寡淡無味,她垂眉低眼。

“小盈,你怎麼了?”媽媽看出女兒不對勁。

“媽,我懷疑自己的能力。”她的聲音悶悶的。

“為什麼?”媽媽詫異。女兒一向是自信的,這樣的情緒低落很少見。在痛恨命運不公之餘,母親唯一慶幸的是女兒堅強自信。

“沒有一紙文憑,真的很難。”現實,令她不得不思索。如果人的價值真的隻能用一紙薄薄的文憑而不能用本身來認定,這價值,還有多少可取之處?

“小盈,我們隻想你活得好好的,工作不工作並不重要。家裏雖不算有錢,爸媽還是有能力養你的。”爸爸憐惜地望著女兒。女兒平安,自己每餐小小一酌,庭院靜好歲月無驚,便是人生至樂境界。

“是啊,小盈,不要一天到晚跑來跑去找工作,你知道你跑出家門,爸媽多為你擔心。”媽媽奢求無多。她隻期望一家人平平安安相守相望,能在溫暖的燈光下安靜地吃著簡單的晚餐,對她,便是此生最大的安慰與滿足。

“不是的,爸,媽,不要這麼說,‘養我’,讓我有羞恥的感覺。”

“你和別人不同。”媽媽說。

“我不喜歡這種與眾不同。媽,讓我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她是纖弱的,但在纖弱的外表下,隱藏著一股無畏向前的勇氣。

幽深的小徑。兩旁鳳尾森森,香風細細,給消盡暑氣的暮夏平添幾許清涼。小徑上走來兩個年輕男女。

“漢森,這次回來———打算住多少時間?”李明霞望著身邊的男子。

“也許半年,也許半月———”李漢森望遠處露出尖頂的舊洋房,那是舊時代十裏洋場留下的遺物,卻成了福利院孩子們的住處。他和李明霞就是在這兒長大的。那時他七歲,明霞六歲。

李明霞臉上流露出一絲失望,原是等了很久的,他除了給她牽掛,便是思念。

“也許,會住上幾年。”他若有所思地說。

李明霞失望的表情尚未退卻,乍聽此話一時錯愕。

“你看,我像不像一隻候鳥,飛來飛去?”他含笑問。

“不。”她搖搖頭,“候鳥是有季節的,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去都有定數。而你,是一隻不守規則的候鳥。”

“不守規則的候鳥?明霞,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用在你身上真是太好不過,我還以為你心裏除了孩子還是孩子呢。”

李明霞心頭微微一顫。那年,李漢森考上大學,臨行的那晚,院裏給他舉行歡送會,席盡人散後……

“漢森,這是給你準備的被子,還有床單、熱水瓶、茶杯、牙刷牙膏,你愛吃的鹽水鴨,我前幾天剛做的———”李明霞邊整理著行李邊說。

“明霞,你不用這樣忙了,有些東西其實到了學校裏也可以買的,不用帶來帶去。你看那邊還有一大堆,我還怎麼帶得了。”他對著角落裏大堆行李發愁。福利院裏已為他準備充足,出個名牌大學生不容易啊。

“漢森,我們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有些東西能夠自給自足就自給自足,到了外邊,別忘了———”她深深地看著他,“我們是福利院出去的孩子。”

“明霞。”他有些慚愧。這沉沉的愛,他竟然聲稱帶不了!

“到了那邊,如果功課太忙沒時間洗被子什麼的,帶回院裏我來洗好了。”她的口吻像個姐姐。

他更羞愧,她比他小,卻要她叮囑。“明霞,你照顧慣了孩子,把我也當小孩子了。從小我不是自己洗的嗎?你自己也要當心,別心裏除了孩子還是孩子。”

李漢森走了。自此他多年萍蹤漂泊,李明霞對他幽幽的思念也自此多年飄渺,不可遏止。

尖頂屋在望,孩子們的歌聲隱隱傳來: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微笑能留下嗎?

“快走吧,院長肯定等急了。你去北京的這一年,他念叨你不下一百次。”李明霞說。走近尖頂屋,從窗口望進去,頭發已然花白的老院長正忙著掃地。李漢森望了好一會兒,舉手敲敞開著的門。

“進來。”老院長抬起臉,臉上歡喜起來。

“進來。”陳盈坐在窗口的寫字桌前,翻閱原版英文書,時不時記錄些什麼。聽到敲門聲,她頭也不抬。一定是媽媽,提醒她該服藥了。

“小盈。”進來的是方曉偉,“你又在寫什麼?”歪著頭看她的稿紙。

陳盈用手掩住紙,調皮地笑:“阿婆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他不吱聲,在她身邊的小椅子上坐下。

陳盈繼續忙自己的工作。好一會兒才發覺不對勁。“曉偉,怎麼了?”她發現他臉色不對勁,“一臉垂頭喪氣的,讓我猜猜,是不是和三阿姨多嘴了?”她放下手中的書本回過身,“其實,你該體諒三阿姨,她就你一個孩子,做任何事都得考慮一下她的感受,對不對?”

方母在曆經失女喪夫的悲痛之餘,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方曉偉是個相當孝順的孩子,事無巨細長短,都視母親意願為己意願。但在原則問題上,他卻是個不輕易妥協的人!

“你也知道———”他苦惱地揉揉頭,“我肯逆忤她嗎?”

“這話聽起來有無可奈何的味道,發生了什麼事?能不能告訴我?”

“媽媽竟然要我去考財會。”他覺得母親為他的工作是有些癔想了。

“做賬房先生?”陳盈想象了下灑脫不羈的方曉偉戴著眼鏡撥弄算盤珠毫錙必較的模樣,就忍俊不禁。也不由想到自己做過幾天的賬,歎了口氣,深以為然。她撥弄著筆,突地感覺前景一片茫然。

他站起身,雙手插在褲袋裏,來回地走,“你該明白的,小盈,在一種既定的模式與框架裏重複一千遍一萬遍枯燥乏味的工作,於我的個性,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我喜歡探索喜歡挑戰喜歡創造。如果是毫無創新性的工作,我寧願———”他聳聳肩,“去死。”

“真有這麼可怕嗎?”

“如果連你也不以為然,那就更可怕了。”

“不過說真的,你喜歡哪方麵的工作,比方說?”

“正想征求你的意見呢。”他屬於外向型,活潑好動,在學校裏以宣傳、演講和策劃活動而聞名,“對於動感的、活躍的、新興類的職業,我一向有著與生俱來的熱衷。”

“我忘了,你在學校裏是演講健將宣傳專家。”她笑出聲。

“取笑嗎?”他斜睨她。

“怎麼會?”她正色地說,“重複、雷同、千篇一律,是創意最深惡痛絕的,也正是你所不屑的。或許,這個比較符合你的個性。”

“你的意思是———”

“曉偉,你認為做個廣告人怎麼樣?”

“為什麼,為什麼?”方曉偉搖頭歎息。

“什麼———為什麼?”

“最了解我的人,是你。”方曉偉眨著漂亮的黑眸,對她咧咧半邊門牙,“怎麼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一樣?不過,你的揭幕也太快了點,我還來不及向你透露,就被你曝光,太沒神秘感太沒麵子了。”

陳盈笑道:“你真的想做廣告?現在全海城人好像都在做這個職業,滿街都是跑廣告跑保險的,你還能分得一杯羹嗎?”

他思索著。

“我也喜歡這種全新全貌的工作,它能讓人每天帶著抖擻的精神去投入。校慶三十周年的活動,還不是全靠你這個方舟文藝社的掌門人一手策劃的,事後,連媒體也盛讚我們的策劃水準不在專業創意公司之下。後來還有幾家公司打探上門,請我們去做策劃呢。”陳盈極力鼓起他的士氣。他們是學校方舟文藝社的骨幹,學校裏的演出、活動之類離不了他們。

“對呀,我怎麼忘了我的輝煌時代?小盈,如果我們去同一家公司做事,你看怎麼樣?”

“同一家公司?有這樣的機會?”她看他嘴角一絲泄露的微笑,“是不是有什麼內幕消息?”

“怪不得媽媽一直說,從小到大,你都比我聰明。”方曉偉自怨自艾地歎息。

“快說說,是哪家在招人,要什麼樣的人?”陳盈急不可待。

方曉偉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剪報,指點著念:本市最大的廣告公司之一———風雲廣告公司,現誠聘:創意總監一名,業務總監一名,外語翻譯一名,業務員數名。以上人才均需大專以上學曆,有多年工作經驗者優先考慮。

陳盈微微顰起眉。“學曆”、“多年工作經驗”,這不是我們的致命傷嗎?她抬起臉看他,後者則搖著頭笑。

“會不會———又是———”兩人相覷著同時說出了心裏的擔憂。

“正是我們的興趣所在,但,我們能行嗎?”方曉偉不自信。

陳盈久久不擲一詞。一時兩人陷入沉默。他們嚐過太多的冷遇和拒絕,不是他們沒勇氣,而是,沒人給他們一個平等的機會。如果能拋開那張所謂“能證明學問的能力”的紙,他們也許會做得比別人更好。但是,他們怎麼抵得過這個世俗所創造的價值度量衡?

“你怎麼想,小盈?”他輕聲詢問。

“———為什麼?”她仰起臉,“不去試試?至少,我們應該去試試,給自己一個機會。”

“對,我們為什麼不去試試,給對方一個機會。”他又露出了半顆牙。

“喔,曉偉,你這話說得太酷了。”陳盈心裏最後的一點不安,被他激勵得無影無蹤。“也許,真的能為我們改變些什麼。”真能改變些什麼嗎?

福利院。桌上散漫的茶霧。老院長滄桑的麵容。李漢森凝重的麵容。李明霞沉靜的麵容。

“這麼說,你去北京一年,還是沒有你叔叔的消息?”老院長問。

李漢森點點頭。一時間,幾年來在外奔波的辛苦勞頓湧上心頭:在風沙漫漫的邊疆、雪花飄飄的塞北、椰林婆娑的南海,在村郊、在城市、在陌生麵孔的異鄉,北京、天津、西安、洛陽、蘭州、唐山……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憑著半絲半縷的消息,他滿懷信心地找去,回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和一顆疲憊的心。

幾年來的積蓄和假期,全拋在尋親的路上,消息一年弱似一年,挫敗感卻一天強似一天,甚至連工作也弄得丟三落四。他四顧茫然,無援無助,好似活了一大片空白。海城,成了生命中的後花園,挫折時,就回來歇歇,再啟程,再遠行。

老院長歎口氣,慢慢地把茶杯舉到麵前,沒喝,又放下,頓了頓說:“依我看,漢森,不如先在海城住下來,不要再這樣疲於奔命了。大學畢業後,你把賺到的錢除了用在福利院裏,就是扔在鐵路上汽車上。中國這麼大,你上哪兒找去?這樣下去,總歸不是個辦法。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任何事總是要考慮一下後果。比如把事業建立起來,比如成個家什麼的。”

李明霞沉靜的麵容掠過一絲微悸,旋即消逝,她站起身,想出去。

“是呀,先得有個安身立命之地,然後才能走下一步。如果這輩子真的找不到叔叔了,難道我就這樣渾渾噩噩下去嗎?也許,在命定與未定之間,總有一種必然的選擇。有緣的話,隔得再遠,還是會越過千山萬水而來。”他在心底默念。

李明霞遲疑地走到門口,回過頭看了看沉思中的李漢森,想說什麼,又忍住了。走出門口,停了幾分鍾,她又折回身。

“明霞,你有什麼事嗎?”院長看李明霞欲言又止的模樣,有點奇怪。

“是———這樣的,我想問一問,漢森,今天,是不是在院裏吃飯?如果吃的話,我叫食堂多做幾個菜。”李明霞臉色微赧,說話也有些結巴。

還沒等李漢森開口,院長笑了:“真是個傻孩子,漢森這麼長時間沒來院裏了,讓他吃頓飯還用問嗎?去吧,讓食堂大媽做幾個可口的菜,今天我們和漢森好好聊聊,我還要喝上幾盅呢。”

李明霞難為情地跑出去,臉上掛著輕快的笑意。

“明霞在院裏待的時間太長了,不懂得人情世故,活得太單純,太單純了。她一直生活在這裏,不知道對她幸還是不幸。”院長的聲音帶著惋惜。

“所幸,明霞不會像我這樣為了身世為了尋找親人而輾轉奔波,有時,我真的很羨慕她那種單純的心境。”李漢森說。

這句話讓李明霞的腳步停了下來:“是嗎?”她問自己,內心有莫名的悵然。

“———我也很為難,好多次對她說過,讓她到外麵去走走,看看,會不會有適合她的位置。但她一直拒絕,她總是說,這輩子就生活在福利院裏了,離開福利院,就像魚兒離開水。漢森,有空,你幫著勸勸她,我總覺得對不起她,這麼大的女孩子,把如花似玉的年華擱在這裏———”院長沉重地歎息。

李明霞內心一陣酸痛。

很快,她擺擺頭,擺脫掉那種不愉快的感覺,快讓食堂大媽做幾個好菜,嚐一嚐久違了的那融融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