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阿姨。”一個小男孩在睡夢中喊。

她忙放下相片過去,孩子蹬掉被子,翻個身又甜甜睡去。她替他蓋好被,輕輕拍打。又逐個檢查了一遍孩子,把伸出的小手小腳塞進去,掖好被角,給醒來的孩子把尿。

有孩子讓她忙碌,她內心愉悅而充實,也分不出太多的心情去懷想,去失落了。她小心地藏好相冊,才鋪好被子睡覺。

一輪圓月耀天心,皎潔,剔透,圓滿,從紗窗外透進光,把一層薄薄的銀紗鋪在她安靜的麵孔上,她帶著嬰孩般純真的笑意,月光靜靜觀望她的睡夢。

“各位員工,公司定於本月八日舉行開業五周年慶典暨春節聯歡活動。歡迎各位員工踴躍提議慶典活動之具體實施方案,建議可投往公司行政部。”陳盈看到了這樣一份通知。大凡和平時代,人們都有熱衷於這樣的歌舞升平。她駐足許久,忽然快步走向行政部。

“王經理。”她絞著細細的手指,心頭對自己的決定有半點猶豫。

“陳小姐。”王永明熱情地站起身,“你有事?”

“公司不是要舉行慶典活動嗎?我有個建議。”

“很好,說說看。”他興致勃勃地傾聽這位與眾不同的女孩的說辭。

“這個建議很特殊,我不知道是否行得通?那就是,能不能把慶典活動的資金捐給慈善事業?”

“什麼?”金絲眼鏡差點跌下來,他忙抬起,“陳小姐,這是你建議?”

“是的,捐給慈善事業,幫助那些孤兒,他們失去了父母,隻有社會才能給予他們關愛。”

“陳小姐,你這個建議很特殊,我不能定奪,這樣吧,你找總經理當麵向他提議,不過我看———喔,不過你的見解往往出人意料。”

“這麼說,陳小姐,你建議我把慶典活動的錢扔在一樁得不到任何經濟效益的事情上?”總經理靠在轉椅上,遙望陳盈,心頭暗暗吃驚這個瘦弱的女孩子有點不凡的味道,“我多年的經商理念似乎從未教我如此投資。”

“總經理,就我個人觀點,捐助慈善事業的影響,決不會低於聲勢浩大的慶典活動;而作為一種社會責任感,相信風雲公司亦不肯讓他人專美於前的。”

“喔。”總經理開始用認同的目光打量嬌小而從容的陳盈,“說說你的理由。”

“舉辦聲勢浩大場麵顯赫的慶典活動,或許一時績效彰著;捐給慈善事業,不止是孩子們,不止是福利院,是整個社會都會永久銘記住一間富於愛心的機構,這樣的企業,有誰會不樂於合作,有誰會不認為這是一家聲譽卓著富於誠信的企業?總經理,希望我的建議能夠獲準,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血濃於水。相信沒有人天生肯冷眼看弱小者於不顧,你認為呢?”

總經理的唇邊浮上一層笑意,“陳小姐,你不止是聰明,我實在應當把你調到公關部去,發揮你更出色的潛質。你說服了我。”

快過春節了,陳盈和李漢森又一塊兒來福利院做義工。自從來過福利院,陳盈似乎和這兒結下不解之緣。是因為李漢森生長的地方,還是因為這兒有個與她同病相憐的小人兒?

一進育嬰室,裏麵傳來一片哭聲、叫喊聲。

“阿姨,阿姨。”蹣跚學步的惠惠和英英看見兩人,破涕為笑,叫著過來抱住他們的腳。“阿姨,阿姨。”惠惠亂叫著,李漢森應聲抱起她,給她揩淚。

陳盈抱著英英,目光在尋找姍姍,她特別鍾愛這個病孩子。“姍姍呢?”她問一旁的保育員。

“又發燒了,在隔壁剛睡下。”陳盈心裏一陣難過,忙過去看姍姍,姍姍小臉紅紅地躺在李明霞的懷裏,軟軟薄薄就像一隻出殼雛雞,隨時隨地都會小腦袋一耷拉,就咽了氣。李明霞輕輕拍著她。

陳盈蹲下身,注視著她,“孩子到底什麼時候能動手術?”

“隻要身體一好,什麼時候都能動手術。最近院裏收到一筆錢,聽說是一家公司原來準備用作慶典活動的資金,後來捐贈給了院裏。我們打算給孩子們治病,可姍姍老是動不動發燒、生病,身子弱得能被風吹走,好幾次治療的機會都被錯過。”李明霞惋惜地說。

“可不可以認養孩子?”陳盈注視著姍姍蛋胎樣薄嫩的臉,突然問。

李明霞想不到她會這樣問,一時也說不上來。

“可以的。”李漢森肯定地說,“有一定經濟基礎,有愛心有責任感的人,可以認養孩子。”

“我認養姍姍。”她毫不猶豫。

“你的身體?”李漢森擔憂。

“我每個星期來看她。讓我抱抱她。”她要求。

李明霞小心翼翼地托起孩子,放在陳盈的臂彎裏,孩子睜開眼,嚶嚀一聲,又沉沉睡去。李漢森給孩子們做手工,畫畫。李明霞照顧更小的孩子們。

到了午餐時間,李明霞領著孩子們到食堂吃飯。陳盈抱著姍姍。李漢森跟在身後逗姍姍玩。李明霞偶爾回過臉,看看兩人,眼中有著茫然的神情。

在食堂裏遇上老院長,李漢森把陳盈打算認養姍姍的事告訴他,老院長欣然同意,“如果社會上多一些你們這樣的人,孩子們就像生活在天堂裏了。對了,今年除夕歡迎你們到院裏來搞活動,大家熱鬧熱鬧。”

吃飯時陳盈小心細致地喂姍姍,揩嘴、盛湯、挑魚刺,內心深深喜愛上了這個惹人憐惜的小家夥。姍姍目不轉睛地看著陳盈,乖乖地吃飯,喝湯,小小的心裏仿佛知道眼前的人是對自己好的。吃罷飯,孩子已完全熟悉了陳盈,撒嬌作癡地把小小的臉埋在她的懷裏,熱熱的氣息撲在她胸口,不肯讓她離去,陳盈幾乎被感動得落淚。這個可憐的孩子,多懂得尋找依戀。

陳盈不止一次想到她無從追蹤的身世,禁不住感傷得鼻酸眼熱。後來姍姍在她的懷裏睡著。安頓好孩子,她才感覺氣短心慌,剛才因興奮激動而紅潤的臉色開始蒼白起來。她不由得握住胸口。

一直注意她臉色的李漢森,趨前一步,緊張地說:“小盈,是不是又難受了?”他熟練地從她的包中拿出藥,“快吃藥。”

李明霞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說:“照顧孩子是件很累人很辛苦的事。陳盈,你太累了。漢森你和陳盈一塊兒回去吧。”

“也好,現在孩子們都睡下了也沒什麼事,陳盈,我們回去吧。”陳盈點頭,戀戀不舍地看了一遍孩子們,才和滿臉不解的李明霞告別。

路上,她考慮了會兒,疑疑慮慮地對李漢森說:“我跟你說件事,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李明霞。”

“怎麼會?你在海城長大,我們生在唐山,兩地相隔千裏,再怎麼有緣也不大可能認識的。”他搖搖頭,不以為然。

“我總覺得對她很熟悉的樣子,也不是說一定在什麼地方遇見過,隻是,隻是有種遇見———故人的感覺。”她指點著自己的額頭,苦苦思索著。

“喔?怎麼會呢?”他轉念想到第一次見到陳盈,那夙世舊侶的感覺,暗暗驚詫,人與人之間真有著某種難以禪釋的淵藪。

當福利院院長上門感謝時,李漢森才知道慶典暨聯歡活動改為捐贈活動的緣由,他一激動,跑去找陳盈。陳盈正忙乎著,來不及招呼他,他就在她旁邊來來回回走,想著怎麼說。

他很想說些深點的話,又怕說深了她誤會他側麵表達的意思,說淺了詞不達意。最後,他站在她麵前,微微笑著,幹巴巴地說:“陳盈,謝謝你,代表福利院所有的孩子們謝謝你。”話一出口,有點後悔語言的無味。

“感謝的應該是公司是總經理,怎麼能感謝我?”她轉著手中的筆,有點發窘,她真的不想讓他知道,好像他知道了,有種不那麼順理成章的感覺。

他看著她,瘦小的麵孔,平淡的五官,寫字桌後小小的身子,看著看著,覺得她像一隻灰蒙蒙的蝴蝶,薄薄的,脆脆的,小翅一扇一翕,震顫著生命的靈秀。“陳盈,我帶你去福利院,隻是希望———你能夠了解我,但我想不到———真的謝謝你。”

“別這樣說,我最怕的就是別人對我說感恩之類的話。”

“下班一起走吧。對了,曉偉這幾天不在嗎?”

“他不是去北京出差了嗎。明天開始放春節假了,我的事沒做完,還要加幾個小時班,你先去吧。”他站了幾秒,醒悟似的,“你這一說,我倒想起手頭還有幾份資料沒做好。”轉身,複折回,“吃晚飯我過來叫你。”就走開了。

彼此知道旁邊還有個人,雙方不至掛單,不由得精神煥發。時間也過得特別快。天色漸漸暗下來。陳盈正聚精會神著做事,電腦屏幕驟然一黑!她吃了一驚,呆在那兒。李漢森已快步過來,“陳盈,停電了。”

“哎呀,有兩頁我沒有及時保存,要丟失了。”她懊惱著。

“你應該養成隨時保存的習慣。”他看她,靜靜地看了幾秒,不讚成地搖搖頭,“有時,我覺得你就像個急於趕路的人,隻想著目的地,而忽略了沿途的風光。”

“沿途的風光?”她的雙手無意識地放在鍵盤上,敲擊著這幾個字,屏幕還是一片黑。

“生命應該執著,但太執著了,有時會變成癡迷,你會有很累的感覺。”她陡然心驚。他能把她的心路觸摸得如此阡陌分明?

因為去日苦多。因為生命無多。因為朝來寒雨晚來風。她無法做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灑脫不羈。無法不羈,是以她有所羈絆。生命裏一道道難愈的羈絆與溝壑。所以,她隻能匆匆。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看不清彼此的麵容,但能看清彼此的心情。

陳盈在黑暗中閉了會兒眼,睜開眼,才慢慢適應黑幽幽的光線,暗中,她看見李漢森靠著窗口,窗外零星的燈光落在他肩頭,灑了他一身的微芒,閃閃爍爍,忽明忽暗。

“別忘了吃飯,我去做飯。”

“電飯煲不能用。”她站起身。

“可以用高壓鍋燒啊。”兩人走進小廚房。窗外燈光星光射入室內如淡燭,映得室內幽幽明明,倒也別有風致,風掀動窗簾,飄飄忽忽,夢寐似的。

他手腳利落地洗菜,炒菜,不讓她沾手。“你別怪我不請你到外麵吃飯。我實在是很喜歡這種———”他頓了頓,拿湯匙在鍋中攪了攪,鍋中溢出一股鮮鮮香香的味道,“家庭式的氣氛,熱菜、熱湯、熱飯,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聲音低下去,帶著薄薄的脆弱。

她有些慚愧地想到自己家裏那種融洽溫暖的氛圍,原來她擁有著如此彌足珍貴的財富!你的愛就是珍寶,我不屑把它與世界對調。她隱隱想到一句詩。寫這詩的人,隻是單純地想到了男女之愛,想不到親情之愛的濃重吧。

借著星燈光芒,他們靜靜地吃完飯。

停電了自然不能乘電梯,六層樓隻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能行嗎?”他用征詢的目光看她。

“不然還能怎麼辦?”她笑。

才走了兩層樓梯,陳盈就感覺頭暈目眩。“我真沒用。”鋪開一塊紙巾,她坐在台階上無奈地自嘲,攏著雙腿,下巴磕在膝蓋頭,樣子有點像個考試不及格發愁的中學生。

他走到窗口,抬頭看星空。冬夜的天空藍瑩瑩的,透徹、空曠,偌大的天幕中,彈落著幾點稀疏冷落的星子,一明一暗,仿佛在打冷顫。

“看什麼呢?”她問。

“看有沒有流星劃過。”他倚著窗口專注地搜索著。

“有人說一顆流星劃過就是一個生命消逝,你認為呢?”她幽幽地說。

“如果流星象征生命,那也是個偉大的生命,我們絕大多數人,不會這麼輝煌,隻能像———煙花一樣消逝。不過,當我心裏有某個願望時,我就常看星空,如果有流星劃過,就說明這個願望不會被實現。”

她訝然:“你也會這麼唯心。”

他眉頭一挑,笑著:“這是小時候靈魂出竅時的想法。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又自信又唯心,當然什麼想法都會有。現在自然不會這樣想了。”

“現在———心裏有願望時,會用什麼東西去印證它?”

星輝下,他臉上竟然有幾分不自然。“這個暫時保密,一說就不靈驗了———”他陡然臉色凝肅,想到剛才一個願望潛上心脈時,室內一片漆黑,一時心悚,無來由地感到失落與失措。

他似安慰她又安慰自己,“事在人為,有些東西似是而非,可信亦可不信,就看當事人怎麼去盡善盡美了。做不到人定勝天,我們換另一種方式,何況我們未必欲與誰去爭鋒;停電了不能乘電梯,但我們可以用腳走下樓;周圍一片漆黑,但有星光照著我們,一樣可以抵達目的地。我們並沒有失敗,隻是走得比較辛苦些,對不對?”

陳盈抬頭看天,墨灰的天,幾點弦星,眨巴著眼,有點不明所以,又有點懂得了些什麼的樣子。她心頭蒙上一層濕潤,軟軟地流轉著。

他把她送到巷子口。

“放假了,過幾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她。

她沉思片刻,微微點頭,在微茫的路燈下向他揮手致別,轉身飄然而去。微倦的人,微紅的臉,微溫的風色,在微茫的街燈裏過去了。他看著她纖秀的背影漸行漸遠。隻怕在他心底,她不會這樣輕易地微茫地過去。

晨曦初露,曉霧初開,長空澄碧如洗,是冬季裏難得晴朗的好天氣。一葉扁舟遊泛在明澈的湖麵,水柔不勝槳,攪碎了映在湖麵上丹楓綠樟的倒影,錯金碎銀。李漢森蕩著小槳,目光低低地,瞧著對麵的陳盈。

陳盈俯著身,用手撩撥水麵,水麵像一匹光滑無骨的扯不完的綢帛,扯開,縫攏,扯開,縫攏。過了會兒她舉起細細的雙手,看水珠從指尖一粒一粒墜下,無聲無息落在水麵上,洇滅,無聲地化約到最初。

小船兒泊在湖心,悠悠地轉著圈兒,楓葉紛紛落在小船上。

他撿起一枚楓葉,“楓葉好美是不是?你看。”遞給她。

她凝視掌聲中的楓葉,蒼紅的色彩,纖秀的脈絡,“我記得有支歌。”接著,她低低地唱起來,“片片楓葉轉,它低歎再會了這段緣。片片楓葉飄,回頭望告別了苦戀。愛似秋楓葉,無力再燦爛再燃,愛似秋楓葉,凝聚了美麗卻苦短———”

他顰眉,“一直以來,我以為你是很堅韌的。”

“———難道你不覺得———自然無涯而生命有限。麵對這樣令人泫然的美,你不覺得生命實在是一道太倉促的風景嗎?”

他沉默,這樣直詢生命底基的問題,讓他如何回答。

除夕。團圓的日子。天南海北的人都往家裏趕,一年隻為這一天,一生隻為這一天。有家的盼團圓,沒家的,一樣盼著相聚。

街上的行人臉上的笑意堆得滿滿的,滿得要溢出來,熙熙而來,攘攘而往,就連冬日寒嗖嗖的空氣,也焙烘得暖融融起來。

陳盈幾次把湧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小盈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樣子?來,幫媽媽把菜端上桌,過年了,大家開開心心的,不許愁眉苦臉喔。”媽媽在裏麵招呼。

父母為她又操了一年的心,這樣一個家家團圓的日子,她提出要去福利院,讓父母孤單單守著歲末,是不是有些不近情理?

“———好,我來了。”她走進廚房,白茫茫混雜著鮮香麻辣的霧氣一下子把她團團罩住。

福利院,一室花花綠綠、張燈結彩、歡歌笑語。

李漢森和孩子們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過聯歡活動,唱唱笑笑,玩玩鬧鬧。年年歲歲,他都這樣度過。這裏就是他的家,是與他血肉相連的地方,他沒有理由也不可能拒絕同孩子們一起度過。孩子們就是曾經的他啊。

但是,在歌聲笑語裏,內心隱隱然起了種無名的孤寂和失落。有這麼多孩子,他竟然感覺寂寞!

他起身去倒茶水。倒好茶,走到清冷的院子裏,看遠處夜色裏絢爛的焰火。煙屑火花齊放後,有滿地不複美麗的碎屑待收拾。他內心零亂的碎屑,又該如何收拾為好?

“漢森,怎麼一個人在這裏?”李明霞走到他身邊,手裏拿著一個剝開的蘆柑,遞給他。

“沒什麼,裏麵太熱鬧了,出來清靜一下,看看焰火。”

“什麼時候你嫌太熱鬧了?要知道,孩子們難得這樣笑呀唱呀鬧呀地瘋玩,一年之中,並不多啊。”她似乎窺到了他內心的悸動。

李漢森不由得心生愧疚。因為心有旁騖,他竟然和曾經的自己產生了距離!他接過李明霞遞來的蘆柑,放入嘴中,涼涼,甜甜,帶一絲淡淡的澀意,像此刻的心緒。快樂應該與人分享,那麼多年的孤寂,還是獨自擔當好了。

孩子們湧出來,嚷著看著指著滿天的焰火,歡喜得像小猴兒。

“孩子們,我們也放焰火了。”他高聲說。

更多的歡笑聲響在院子裏,響徹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