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麼了?媽。”
“小盈。”媽媽謹慎地挑著字眼說,“曉偉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和阿芬也是從姑娘時要好的,看著你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遊玩,我們做長輩的,很高興。但是,小盈,你知道,畢竟,你和別人家的女孩有些不同,有時候,我們———不可以———和別人平起平坐,應該曉得———自己的短處———”
“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媽?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自輕自賤?”她有些激動,“或許在體格上我是不如別人,但在人格上,我和別人是平等的。”
“我知道我知道,在人格上我們是有尊嚴的,人家不可以輕視我們。”媽媽急急說,眼裏汪著光。
“是誰在輕視?”
“也———沒人輕視你,輕視我們。但是,小盈,前提是我們必須有自知之明,也省得聽人家的閑話。”媽媽有些哽咽。
陳盈沉默了,她知道媽媽一定承受了很多壓力,不然,絕不會跟她說這些。“媽,你說吧,這麼多年來我承受了多少大的風雨,還在乎一些風言風語嗎?”
“———你和曉偉做兄妹也好,做朋友也好,但是,不可以做———人家媳婦的。”媽媽終於說出來,然後緊張地看著女兒,唯恐一語不慎釀成大禍。
陳盈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母親,神情怪異。媽媽嚇了一跳,以為女兒受了刺激,抱住她,“小盈,不要難過不要難過,媽知道你心裏的苦。”
陳盈忽然笑起來,她覺得先前一番“人格”、“尊嚴”的話有點自說自話的味道。
“小盈,別這樣,你別嚇媽媽。”媽媽越發驚慌:“天底下並不是隻有一個方曉偉,有很多優秀的男孩,就像———像那個小李———”
她心頭微悸,“媽,我沒事,真的沒事。”
“沒事?”看女兒平靜下來的麵容,不像受傷害的樣子。
怎麼回事?
“你和———曉偉真的沒事?”媽媽仍狐疑著。
“我和他能有什麼事?兄妹啊鄰居啊朋友啊同事啊,你說呢?”
“那———為什麼人家會說那些話?”媽媽如墜雲霧,茫茫然地喃喃。
人家?會是誰呢?陳盈心中驀地湧上一陣傷感與失落。難道,這就是長大了付出的代價嗎?難道和曉偉連一般朋友都沒得做了嗎?或許,在情愛法則上,遠離情感,才是不至受傷的不二法門吧。她被命運遺忘了健康,也該被愛情遺忘,或者該遺忘愛情。
隻是,屈了方曉偉,他———真是一個很好的男孩。
“小盈,今天是元旦,是不是讓小李到我們家裏來過節?”自從上次無意中提到李漢森後,媽媽似乎有意在女兒麵前重新提起他。
陳盈略一思索,“不必了,這樣的日子,還是不用請人家來得好。”媽媽想想也是,便也作罷。對於方曉偉和李漢森,媽媽其實是取舍無從。一個自小看著長大如同自家孩子一樣放心,一個沉蘊厚重看上去就讓人心生踏實。女兒的一生能托付給任何一個,都是媽媽所期望的。
第二天晚飯後,陳盈帶上一個精致的水果花籃來到李漢森住處。
意外的,李漢森不在!
她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了會兒。看夕陽從樓房斑駁的牆麵上一寸一寸斜下去,暗起來,天空漸漸由藍灰色而深灰色而黑灰色。一輪橙紅的圓月姍姍升起,經過一層層薄紗樣的雲霧的輕柔擦拭,漸漸褪成橙色,褪成水紅,褪成品黃……
圓月耀天心,耀得黑灰的天空變成徹透的冰藍色水晶,品黃色的月就是鑲在水晶裏的夜明珠!月到天心處,風從水麵來。這剔透得人心也清朗起來的冬月!這是個銀藍之夜!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歎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植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徐誌摩是不是這樣說過?
潮起潮落是受月的引力。她卻懷疑,月也喚起了心潮泛濫,愁緒叢生。恍然間,她心中湧起一種哽咽的感覺。
空氣微濕微冷,她的眼睫已綴上了濕濕的潮氣。她打了一個寒噤,決定起身回去。走過樓房拐角,才瞥見李漢森匆忙的身影從那邊過來,她猶豫了下,終於沒有過去。
她心頭掠過一絲酸澀。
回到家,媽媽告訴她:漢森等了好一會兒,剛剛離去。她才記起,那個果籃忘在了他的屋門口。
對李漢森關於水果籃的詢問,陳盈以微笑的表情否認。方曉偉也懷疑,那天他看見她拎著果籃從家門口出去,那是去哪兒呢?但他不會傻到讓自己拿這個問題去問李漢森,他寧願陳盈是去看望別人的。有時,自欺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
李漢森和陳盈走在曲裏拐彎的小巷裏。
“漢森,你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她再次問。今天是星期天。李漢森說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他們換了好幾輛車,才來到這個位於市郊的地方。
李漢森臉上是一抹神秘微妙的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走到一座爬滿常青藤的高牆大院,間雜懸下一長溜薔薇、紫薇,絲絲縷縷倒掛著。他放慢腳步,她也跟著慢下來。
“這是———福利院?”她訝然。
“是的,我長大的地方。”他望她,“陳盈,事先我沒征求你的意見,就帶你來這兒,你不會介意吧?”他把她的手捏緊了些。
穿過幽深的小徑,兩旁竹木蕭蕭。
奇特的尖頂舊洋房,古老陳舊的廊柱,光線暗淡的屋宇,散發著淡淡的黴味。走在裏麵,有種把人拉回陳年往事的感覺。一間間的屋子裏,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唱歌、跳舞、做手工、捉迷藏。推開一扇虛掩的門,傳出孩子們動聽的歌聲: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看看忙碌的世界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春風不解風情,吹動少年的心……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向李漢森點頭示意,繼續教歌。過了會兒,她迎出來,“漢森,你來了。”
“明霞,孩子們唱得真好。”他介紹,“我同事,陳盈。這是和我一塊兒長大的李明霞,她現在白天是老師,晚上是保育員。”
李明霞清眉秀目,短發清爽而秀氣,臉上有種特別純淨平和的神情。陳盈看著她,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她是地震孤兒,老家在唐山,那對她的似曾相識,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幹這份工作一定非常辛苦了。”陳盈說。
李漢森指了指牆上的工作表。
6:30起床清掃,做準備工作。
7:00做早飯。
7:30孩子們穿衣、喂飯。
8:00喝水。早鍛煉。
8:30活動,學習。
9:30喂點心。
10:00自由活動。
10:30吃中飯,飯後活動
11:30哄孩子們睡午覺。
14:00~15:00孩子們起床喝牛奶。
15:00活動,學習。
16:00洗澡。
17:00吃晚飯。
18:00活動。
19:00~20:00孩子們睡覺。
21:00~21:30保育員輪流睡覺。
陳盈看得目不暇接,看來照顧孩子和逗孩子玩根本就是兩回事。
“不止是辛苦。”李漢森深深地說,“最重要的是有耐心,愛心,孩子們這麼小沒有親人,脾氣總是怪一些,倔一些,這就要更多更好的關愛。這裏每一個孩子都有著可憐的身世,做保育員重要的是有耐心,愛心,孩子們無論怎麼樣吵鬧,都不能有一點點不耐煩。你別看他們這麼小,有些好機靈,別人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他們都記在心裏。”
陳盈用敬佩的目光注視著李明霞,李明霞幫一個孩子理了理頭發,沉默了下,說:“我沒把這看成是一份工作,這是我應該做也有必要做的。因為我們能夠明了那種孤苦無依渴望親情的感受。”她回臉看李漢森,後者正以了解的目光望她。
“別人真的很難了解那無依無靠的感覺。”她撫著孩子的小臉,“你看,這麼小,就被父母遺棄在公園裏,那年幸虧老院長帶孩子們去公園———”
“在說我什麼閑話?”正說著,老院長走進來,一見漢森,很高興:“漢森,你來了。”
“老院長。”
出於好奇,陳盈問:“福利院裏的經費是來自政府撥款,還是社會捐贈?”
老院長鎖緊眉頭,神情凝重,“不瞞你們說,孩子們是越來越多了,有相當一部分是棄嬰棄兒。太平盛世,真不知怎麼會有這麼多孩子?!”
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了。
起初是相愛的情侶,婚盟的伉儷,嘴上塗蜜昏頭耷腦說過“永遠”啊“一生”啊之類的字眼,一旦愛海驟起駭浪,愛之舟便擱淺、觸礁、顛翻。嘴上的油蜜抹幹了的兩個人,當然可以灑脫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連一片雲彩也不肯帶走,又焉肯帶走起初愛的結晶———殘巢裏的稚燕?!
自然,也有無力撫養孩子的,隻能閉閉眼咬咬牙,把孩子推向社會。
還有人力不可違的天災、人禍,一樣把苦難推向柔弱無依的孩子。
物質與欲望同步增長的現代社會,練就了那樣心如磐石的男女,亦造就了一張張蒼白的小臉,寫滿孤獨寫滿渴盼親情與溫暖。如果無法承當另一個新的生命,那麼當初的結合本身就是一種錯覺,錯覺又釀成了不可挽回的錯誤。而這樣的一種錯誤,卻讓無辜的孩子來承受,這是否真是生命中陰的差陽的錯?!
“你們看,看看這個老房子,一到刮風下雨天,外麵下大雨裏麵下小雨,還直掉塵土瓦礫,孩子們嚇得直往我們懷裏鑽。當年他們幾個地震孩子———”老院長憐惜的目光落在李漢森與李明霞的身上,“幾十年了,還是這老屋,我這個做院長的,我———”當年,治療好地震孤兒的傷情後,曉得唐山是回不去了,那兒沒有一個親人。是老院長寬大的愛心,沒把兩個地震孤兒送回唐山,也算是為兄弟城市作的一點貢獻吧。
……是個秋高氣爽的天吧,老院長帶著孩子們興衝衝地去秋遊。那是一個長長的大小不等的隊伍,大的孩子十五六歲,小的孩子隻有三四歲,浩浩蕩蕩地走在大街上,舉著小旗,唱著歌兒,天是藍的,風是輕的,雲是白的,好快樂啊。
“是什麼學校的,年紀相差很大嘛。”
“你看,那小旗上寫的是什麼———福利院,原來是福利院裏的孩子。”
“是孤兒院,原來是孤兒。”
“沒爹沒娘的,唉,真是可憐。”
“小白菜,地裏黃,三歲四歲沒了娘。”
路人指指點點唏噓歎息,一聲聲“孤兒”、“孤兒”直鑽人心尖,有人還上前仔細看,拉拉頭發扯扯耳朵,看孤兒和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
十歲的李漢森臉色蒼白,緊咬著下唇,他真想衝出去捂住路人嘖嘖有聲的嘴。在福利院裏根本不提“孤兒”這個字眼的。身邊的李明霞已經眼淚汪汪了,九歲的她,也開始感受到別人的同情有時毋寧是一種侮辱。就算是一個孩子,也不願扯開單薄的胸衣,讓別人窺探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羞愧與貧寒。
“漢森,為什麼我們是孤兒?”她眨著紅紅的眼眶,悄悄問李漢森。
李漢森攥緊她的手,搖搖頭,“我們有叔叔,我們不是孤兒。”是的,他有叔叔,他不是可憐的孤兒。
“是的,他們是孤兒。”突然老院長的聲音高高揚起,李漢森驚愕地發現,老院長臉色通紅,嘴唇在發抖:“你們的孩子跌倒了摔倒了,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百般愛撫,可我們的孩子呢,他們摔倒了隻能自己悄悄爬起來,不可能像你們的孩子那樣撒嬌作癡,他們向誰去撒嬌?他們小小年紀要學會自己穿衣、吃飯、洗臉,小小年紀要懂得守紀律,你們的孩子能嗎?他們是孤兒,但他們並不孤單,他們有這麼大的大家庭,有這麼多兄弟姐妹,你們有嗎?你們除了付出廉價的同情,你們知道你們這樣指手畫腳會多傷孩子們的心嗎?你們還有一點良知嗎?”一連串詰問向路人潑頭潑腦傾瀉,路人紅著臉悄悄走開了,孩子們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秋高氣爽的天,也變得那樣遠,那樣慘淡。
好端端的一個秋遊,就這樣被攪了……
這也是李漢森自此發誓要找到叔叔的原因,有了叔叔,有了親人,他就再不是可憐的孤兒了。李明霞眼中已悄然浮上一層淚翳,李漢森的臉色更加凝重。
每年的七月二十八日,是他們一生最悲慘的一天。那一天,天崩地裂,地動山搖,狂風暴雨,鬼哭狼嚎!刹那間,他們失去了世界上最親愛的人!
院裏年年為他們舉行“七·二八”紀念活動,雖然當時他們好小,雖然親人們的顏麵在他們腦海中已模糊了,但這是唯一能夠表達思念的方式。
院裏的阿姨婆婆們待他們如同己出,但如何能替代那份骨肉親情?!那無望而憾恨的骨肉親情!那曾是血脈相連的人間天倫!讓他們何處去追尋?什麼都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母親;什麼都可以有,唯獨不能有不幸!
“院長,姍姍又病了,發高燒。”一個保育員風風火火地推門而入。
大家連忙往嬰兒部趕去,兩個保育員正抱著姍姍在打吊針。小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見明霞,張開小手,“媽媽抱抱,媽媽抱抱。”李明霞心疼地抱起孩子,軟言軟語安慰她。孩子的手被固定在一個小紙盒上,防止她亂動。明霞摟著她,對她輕聲解釋為什麼要打針,打了針又可以蕩秋千,又可以坐滑梯了。
“姍姍是明霞最疼愛的孩子,她一生下來就被父母遺棄在街頭。”李漢森對陳盈低低地說。
“為什麼要拋棄這個可愛的孩子?”陳盈上前幫忙扶住晃悠的吊瓶,看姍姍,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女孩。
“因為———”李漢森似乎覺得有些難以出口,頓了頓,“她和你一樣,有先天性心髒病。”同病相憐之感湧上陳盈心頭,她蹲下身,憐愛地撫著姍姍細細黃黃的頭發,好像這個小女孩就是幼小的自己。這麼小這麼小,應該是在父母的嬌寵與嗬護裏成長的啊。
陳盈心頭酸澀,而身旁的人也曾是這樣的孤兒,她望李漢森,他正凝視著陳舊的屋宇,目光仿佛橫越阻隔的空間,逆溯茫茫的歲月,看見了二十年前那個孤幼的孩子,也曾無數次凝視陳舊的屋宇,追蹤無處尋覓的親人。李明霞望李漢森,眼中充滿了依戀與深情。他們曾是患難與共的天涯同命鳥。
陳盈心底浮起幽幽的歎息,縱然深深了解,無論如何,她也無法感同身受這份命運休戚與共的患難感。
夜深了,李明霞安頓好最後一個孩子進入夢鄉,才直起身,長長地舒口氣。她習慣性地敲著自己的腰背,長年的撫育工作,讓她早早患上腰背痛的毛病;工作的投入,又使她忘了自我。
她在福利院裏長大,二十年來,一直生活在這個清貧、單純而溫暖的大家庭裏。很小很小,她就懂得同情、憐憫、扶持別人。從十幾歲開始,她就學著照顧比她小的孩子;現在成人了,理所當然要把得到的回饋他人。她不以為苦,視作天經地義。如果她離開這兒去另一個地方,也許會像魚兒離開水而無法生存。
所以,她的天性裏隻有自小被賦予的善良、純真、厚道、寬容,外麵世界的種種不堪,對她根本就是不沾無染。在這樣一個寡欲的地方,她自然清心了。男女情感對她而言隻是一種模糊的憧憬,雖然她已經二十六歲。生活的環境裏隻有純真的孩子,很少接觸年輕的異性,她活得太單純。除了———李漢森。心目中,李漢森是她的哥哥,他和她青梅竹馬情同手足親如兄妹,他們有著相同的悲慘身世相似的不幸命運。
她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更可親近的人。
李漢森上大學離開福利院之後,他們才漸漸少了些聯絡。但李漢森的根還是在福利院的,這裏有無形的線牽著他的身心命脈,無論他到天涯還是海角。
大學畢業輾轉了許多地方,他又回海城來了。這次,他能待多久?
今天李漢森帶陳盈來福利院,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她很高興,又有些難過,接著而來的,是淡淡的失落、惆悵。她無法厘析自己的思緒為何這樣錯綜複雜?
她煩惱、恍惚、心慌意亂,拉開抽屜,無頭無緒地翻弄著。一本小相冊出現在眼前。有時心情偶爾不暢,如孩子久病不愈、打架、弄破東西打破頭,她都會翻翻相冊,以分散心思。現在她又翻開了相冊。
一大群孩子的合影,裏麵的自己穿背帶裙紮小辮子,和一個清秀小男孩眉開眼笑勾肩搭背,一派天真無邪,小男孩就是李漢森。她取出照片,仔細地看。
福利院雖資金窘迫,每年還是抽出一部分錢給孩子們照相,留下他們無憾的童年。她好像捕捉住什麼,滿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