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方母和方曉偉一前一後從外麵回來。母子倆似乎在鬧著什麼別扭。迎麵遇見了陳家二老,老兩口聊著什麼。
“大阿姨大伯,你們出去?”方曉偉過去打招呼。
“曉偉。”陳父很喜歡這個討人歡心的男孩子。
“阿芬,剛才從你家門口走過,好像聽到了電話鈴聲。”陳母對方母說。
方母對她的招呼似乎顯得遲疑了一下,遂即恢複常態,“喔,珍姐,那我不跟你們聊了,我先回去,曉偉快走快走。”她急急朝家的方向趕去。方曉偉回頭對陳家二老做了個鬼臉,無可奈何地跟媽媽走了。
“怎麼回事?這些日子阿芬看見我老是要躲開的樣子,早上練木蘭拳也不跟我在一塊兒了。”陳母大惑不解。
“對呀,前幾天她明明從對麵過來,一眨眼看見她從另一條小巷裏出來,好像有心要避開似的。”陳父也深有同感。
“到底怎麼回事?”老兩口麵麵相覷。
“到底怎麼回事?”一進家門,方母關上門,生氣地看兒子,“這個不行那個不好,你到底要什麼樣的女孩子?”
方曉偉嬉笑地看著差點五官挪位的母親,“媽,幹嗎老是急著要我去相親,我才剛成年,又不是沒人要的老大難,追我的女孩子不要太多喔,你兒子不要太吃香喔。”
“嘴上別說得太好聽,你倒是帶一個回家讓我看看,就你這付吊兒郎當樣,如果我是女孩她媽,才不會把女兒———”話未說完,她心裏一陣難過,“如果曉倩在就好了,她肯定不會像你這樣三天兩頭氣我,她是個好乖好乖的囡,我也早抱外孫了,我可憐的曉倩———”
方曉偉最怕這一招,忙扯了紙巾給母親,又倒來一杯水,“媽,你別這樣,我又沒氣你。好了好了,喝口水,心平平氣和和。”
“曉偉,媽不是一定要硬逼你找女朋友,媽是怕———”她憂心忡忡,“家裏隻有我們母子倆,什麼時候我血壓一上來不省人事,媽再不能看見———”
“媽,你別胡思亂想。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比如說先做好自己的事業。我還正想跟你商量商量,有個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方母喝口水,警覺地瞥了兒子一眼,心想你又想動什麼壞點子。
“我想自己開個廣告公司,給自己打工,做自己事業的老板。”
“你現在做得不好嗎?老板不要你了?”她有些緊張,差點把水灑出去。
“也不是不好,怎麼說呢,畢竟是給人家做事,有些時候有些想法啊,創意啊,不能盡遂心意,不能充分釋放最大限度的潛能,不能這個不能那個。嗨,跟你也說不清,打個比方吧,就像在我的房間裏,我想把東西擺放得有個性,你卻說是亂七八糟像狗窩,處處限製我。我有時真想搬到外麵租個小屋住,讓耳根清靜幾天。”
“嫌我囉嗦,好啊,你搬出去住上幾天試試。”
“魚兒怎麼離得開水,孩子怎麼離得開媽?我是打個比方。”他討好道,“事業有了眉目,才能考慮下一步,喏,娶老婆生孩子,你抱孫子,哈哈。”
“我以為你忘了做人的本分。”方母哼了聲,“娶老婆當然要生孩子,媽媽當然要抱孫子,不能生孩子娶了又有什麼用?”說完,扔下怔忡的兒子走進廚房。
方曉偉呆立在客廳裏,有那麼一大段時間,他腦海裏一片混沌,不明白媽媽的話是什麼意思。
母子倆各懷心事地吃好飯,方曉偉意外地提出要幫媽媽洗碗。“喔,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方母大為驚奇,“不會有什麼企圖吧。”
他打著哈哈,勤快地拾掇碗筷。在打破兩個碟子,弄丟三隻筷子後,方曉偉的家務事宣告一段落。“累死我了。”他誇張地捶著腰。
“就洗了兩個碗喊累,可想而知你媽一天到晚忙裏忙外是不是很辛苦啊。”
“對對,媽媽最偉大。”他殷勤地給母親捶背,“所謂事非經過不知難,有些事不嚐試過可真是無法體會的。”
“嚐試過了體會過了,才會曉得老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方母閉著眼享受兒子的親情,“其實我兒子還是蠻乖的嘛。”
“媽,這段時間你跟我說話老是話裏藏話似的。”他實在受不了母親的旁敲側擊,“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就痛痛快快說出來,別說半句藏半句,讓我心裏爬著一隻毛毛蟲。”
“我兒子會動腦子了。”
“我什麼地方做錯了,什麼地方得罪了你老人家,你快說嘛。”
“好,媽跟你說清楚。”方母猛地直起腰身,倒把專心致誌的方曉偉嚇了一跳,“我心裏也憋得難受。”母子倆麵對麵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方曉偉支棱著耳朵,捕捉母親說的每一個字。
“找女朋友一定要找本分人家的女孩子,要有禮有節;娶老婆一定要娶健康健全的女孩子,能為方家生下健康可愛的寶寶。除此之外,我別無所求。”
話不多,卻重重叩在方曉偉心裏!一直以來,他以為媽媽看不出什麼,就算知道了,也會喜歡他所喜歡的。誰知,媽媽斷然拒絕了,連一絲餘地也不留!
他一下子站起身,臉漲得紅紅的,“媽,我以為你是很喜歡她的。想不到這麼多年來的喜歡,竟會是假的,虛偽的。”
“不,曉偉,你錯了。”方母冷靜地說,“我也喜歡她,真心真意喜歡她,就像喜歡自己的女兒一樣喜歡她,但我的喜歡和你的喜歡不是一回事,喜歡並不是可以包容一切的。”
“我愛她。”他動情,“我愛小盈,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愛護她,像愛護自己的眼珠一樣,一生一世愛護她。我不可違背自己的承諾。”
“那時你還小,什麼都不懂。”
“但現在我懂了,我懂得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該傷一個母親的心嗎?”
“媽,這和你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愛一個人為什麼要和你起衝突?你是很喜歡她的,喜歡到了把她當女兒,為什麼無法接受她?小時候醫生說她活不過十歲,現在她已經二十多歲了,這證明生命是會有奇跡的。這麼多年來,你看著我們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小盈聰明能幹堅強自信,對你又那麼尊重,普天之下,我不相信還會有什麼女孩子適合我,適合你,適合這個家。”
“曉偉,如果不是小盈有病,如果小盈像平常女孩子一樣健全,就算你不同意,媽也會讓她成為我們家的人。她的確是個好女孩,又靈巧又懂事。可她現在有這個病———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這個家,還經得起一再一再的打擊嗎?”方母禁不住潸然淚下。
“事情也許並沒有你想象當中那樣可怕。”
“你爸爸沒了,姐姐沒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邊,我是不會支撐到今天的,這個家,再也不能有風風雨雨了,再也不能了。”方母禁不住痛哭起來。
方曉偉抱住母親的肩,內心無比沉重。愛一個人,真的好難。
陳盈在伏案工作,忙得不知朝夕,連有人站在她身旁也渾然不覺,直到李漢森輕叩桌麵,她才抬起臉。
“這麼忙?”他笑著。
“對不起,不知道你來了。對了,漢森,西門子公司的那份文案在你手上嗎?”
“我放在宿舍裏了,這樣吧———”他想了想,“下班和我一塊兒走,順便帶回去,你看怎麼樣?”他期待著她。
她思索一下,答應了。
李漢森從任遠的住處搬出來,住在公司提供給單身員工的租屋裏,這是一個陳舊卻幹淨的社區。房子雖然狹小陳舊,卻整潔而有條不紊。
這實在是個穩妥而實在的男子!陳盈心頭掠過絲絲柔情。牆上看似不經意卻頗具章法地掛著幾幅山水畫。她仔細看了看,落款是“李漢森”,想不到他還會畫畫。
李漢森手忙腳亂地泡茶,一不小心,滾燙的熱水濺在手中,“哎呀。”
陳盈急急跑過來,拉過他的手,“燙傷了嗎?燙傷藥有沒有?”
“在那邊的抽屜裏。”他指向一個小櫃。
陳盈拿來藥,一邊細細塗抹他燙傷處,一邊說:“想不到你還備著燙傷藥,比我媽還細心。”話一出口,有些後悔了,偷眼看李漢森。
果然,他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樣,還疼嗎?”她溫柔地問。
情之所至,令李漢森感動不已,禁不住握住她的手,“陳盈。”深眸中汩汩地傾訴著如許深情,她的臉頰紅了,輕抽出手,目光卻瞟著他紅紅的傷痕。
“剛才你問我怎麼還備著燙傷藥,那是因為小時候我曾被燙傷過。”他捋起袖子,胳膊上是一大片褐色的疤痕,他輕撫著回憶,“有回,院裏很多孩子得了感冒,阿姨們照顧不過來,我口渴了想喝水,就自己偷偷跑到廚房倒水喝,個子小身體弱,一不小心熱水灑了一身,就燙傷了。”他低頭看傷處,“後來,阿姨們告訴我,雖然現在她們可以照顧我,但以後到了社會上,隻能自己照顧自己,凡事時時處處要當心,比如備些燙傷藥,有備就無患了。”他笑著說。
陳盈心頭卻陣陣傷感,她無法想象,如她朝不保夕的生命,沒有生身父母照顧的日子,該怎樣過來?
每月十八日,是陳盈檢查身體的例行日子。這天,方曉偉仍陪著陳盈在醫院裏檢查。方曉偉擠在長長的人群裏掛號,一旁等待的陳盈卻心神不寧地張望著什麼。
“小盈,你在看什麼?”他見她恍惚的樣子,隨口問。
“沒,沒什麼。”她臉上意外地出現了紅暈。
他倒也不在意,抹了把鼻尖上的汗珠。
“三阿姨。”陳盈突然驚叫起來,“你怎麼又在醫院裏?”
方母笑吟吟地過來,“小盈,不用排隊了,你看,我老早給你掛好號了。”
“媽。”方曉偉從人群中擠出來,奇怪地,“你怎麼會給小盈掛號?”
“以為隻有你一個人關心小盈啊。這樣好了,小盈,以後三阿姨陪你上醫院,曉偉又很忙,男孩子畢竟不會很細心地照顧人。”
陳盈亦覺意外,她思索了一下,說:“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來好了,不用麻煩你們大家———”
“以後我來陪小盈好了。”一個低低的男聲加進來。
大家回頭一看。“漢森,你怎麼也來了?”方曉偉叫道。
陳盈臉上卻並未有太多的驚異。
“伯母你好。這樣吧,你們也不用爭了,曉偉很忙,伯母又要管家裏,我一個人無掛無礙,以後陪陳盈檢查身體的事交給我好了。陳盈,可以嗎?”他微笑著注視她。她未置可否,抿嘴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方曉偉如刺鯁喉,渾身不舒服,看看母親,方母如釋重負的樣子,讓他又氣又急。
“該檢查了,我們進去。曉偉,伯母,回頭見。”李漢森對他們招招手,兩人說說笑笑極親近地進去。
“檢查完了告訴我們一聲,別忘了。”方母拉兒子的衣角,“曉偉,走了,還傻愣著幹什麼。”
“我的好媽媽啊。”方曉偉苦著臉一下子蹲在草坪上,捧住頭,就差把臉埋進草皮裏。
“曉偉,不是媽媽說你,你看小李長得斯斯文文,學問又比你高。你呢,文不文武不武傻小子一個,怎麼比得過他?還是小李適合小盈,聽媽話,趁早退出這個漩渦,不然,將來有得苦給你吃。”方曉偉仰望著醫院三樓心血管專家門診發愣,對媽媽的話充耳不聞。
方母又心疼又生氣,忍不住嘮叨:“你有沒有聽媽在說?媽媽有好幾個理由,你聽著:第一,小李性格溫和文氣,會體貼人照顧人,洗衣做飯收拾整理的樣樣行,小盈需要的正是這樣能夠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人。你呢,連洗個碗都要打破,還指望去照顧別人?第二,你性格外向活潑,動不動就激動,雖然現在口口聲聲說愛小盈,將來過日子難免會磕頭碰腦,一不留神激動了大吼大叫,小盈不病倒也被你氣倒嚇倒。小李不同,你看他的脾氣多好,多有修養,就算是火燒眉毛的事,他也會從從容容應付自如。第三嘛,你也別生氣,我看這個小李,那眼神那舉止,愛小盈愛得恐怕比你還深呢。”
“我愛小盈。”方曉偉在草地上站起身,紅頭漲麵地大喊,“沒人比我愛得更深更真。”周圍的人被他愛的表白嚇了一跳,指指點點起來。
方母掛不住臉了,“我說你激動了不是?走走走,先回去了。”
從醫院出來,陳盈和李漢森走在街心公園。橙色的瓷磚地麵上堆滿了厚厚的紅紅黃黃的楓葉,仿佛是誰遺棄了一生的色澤。薄薄的近乎若無的陽光穿過雲層,淡淡地塗在葉麵上,泛著微溫的斑斕。
“醫生說了,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陳盈,不要過分透支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也就是珍惜一切。”
陳盈點頭複搖頭,“我要和生命擺賭局,看看最後誰贏。二十年來,我贏了無數次。”
他搖搖頭,不予認同,“沒有人最後能與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賭注,你會輸掉本錢的。生命真的很可貴,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擁有一切,比如,親情,友情,還有,愛情。”
陳盈一時無語。風吹來,拂亂她的發梢,遮住眉眼,麵前一片茫茫然。心中有淡淡的悲涼。她何嚐不想擁有一切,包括親情友情,還有愛情。但,她能有嗎?以她對生命的傲然與不羈,就可以與它抗衡嗎?生命真的能震懾於她的強悍嗎?以她羸弱的孤獨的雙肩,就可以麵對莫測的風雨嗎?
兩人走了一段默默無語的路。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邊。
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路的兩旁。
他一直走在她的左邊,仿佛護翼。是誰說,愛她,就走在左邊吧。走在左邊,就能護得了她生命中種種意外、驚悚與挫傷了嗎?
李漢森停下腳步,麵對她。她不由得也看他。他伸出雙手,一手落在她消瘦單薄的肩頭,一手輕輕拂去她遮眉的一綹頭發,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隻露出了一個微笑。他眼底深處,有著平日難以窺探的隱憂。這是個特別的男子,他的憂患藏在心深處,給別人的卻是風淡雲輕。
或許,因為他們都曾經呼吸過貼近死亡的沉重生命氣息,承受了別人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意識到生命於他們是一個特別貼切的話題,他們才會彼此接近,至而吸引。
夙世舊侶的感覺湧上陳盈心際,她的心神遊離在意識之外,其實並不堅強的心泫然而悸動。一陣暈眩,她的身子一晃,他及時扶住她,她支撐著想推開。
他深深看她,“陳盈,你是我生命中最誠服的女性,生命於你,真的可以是一種全新的創造與演繹。一直以來,我為自己的身世而悲苦,一直在想,今生今世,再不要與親愛的人分開,再不要有生離,死別。認識你之後,我否定了這個本來就無法能為人所掌握的定律。”他看著稀疏的樹葉自樹冠紛紛飄墜,落在堅實的大地上。地上的落葉更厚,掛在枝頭的更稀,樹木舉著光光的枝杈,突兀地朝著冷寂的天空,似乎在詢問什麼,探索什麼。
他緩緩地說:“其實,死亡隻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著,卻是很艱難的,何況是羸弱的被遺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終無法逃脫生死離別淒淒的安排,那麼,我願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樹葉在北風的絮語下墜落得更多更急。如果真的無法逃脫凋謝的命運,那就來吧,我擁抱,我接受。堅實的大地對落葉說。
“兩個人麵對生命的威脅,勝過一個人孤獨麵對,不是嗎?”
“你———”
“陳盈。”他把她纖冷的手捧起,一片彤紅的落葉飄然落下,緩緩跌落在他們的掌心。李漢森輕輕地愛惜地合攏兩人的手掌,“讓我和你一起去麵對。”北風吹來,無邊落木蕭蕭下,卷起一大片紅黃雜陳的楓葉,在半空中飛舞。
晚上,陳盈坐在書桌前,手中的筆在一張白紙上毫無章法地塗寫。白天發生的事一幕幕在眼前閃回。李漢森的話在耳邊回響。
“沒有人最後能與生命抗衡。不要透支賭注,你會輸掉本錢的。生命真的很可貴,有了它,我們才可以擁有一切,比如,親情,友情,還有,愛情。”
“死亡隻是一刹那的消失,而活著,卻是很艱難的,何況是羸弱的被遺忘了健康的生命———如你。如果,生命最終無法逃脫生死離別淒淒的安排,那麼,我願意坦然承受———和你一起。”
“兩個人麵對生命的威脅,勝過一個人孤獨麵對,不是嗎?”
“讓我和你一起去麵對。”
她淒然地搖頭:“不———不———不。”她———怎麼會和愛情有緣呢?她———可以和愛情有緣嗎?
門輕輕推開,媽媽端著藥和水,“該吃藥了,小盈。”陳盈喝水吃下藥,把杯子遞給媽媽,媽媽欲言又止。
“媽,有事嗎?”媽媽點點頭。
陳盈放下筆,“什麼事?”媽媽猶猶豫豫,搖頭又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