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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陳盈正值加班。方曉偉做完分內事,磨磨蹭蹭還不肯下班。

“曉偉,怎麼還不回去?”鄭重跟他打招呼。

“在等一個客戶,約好的。”說得不那麼理直氣壯。

“噓,在等什麼人吧。”他笑他,“會不會白費心機?”他惡狠狠地瞪鄭重一眼。陳盈抬臉看看他,不說什麼。過了會兒,方曉偉走到她身邊。

“曉偉你回去吧,我坐地鐵好了。”

她覺得現在讓他等她已不那麼心安理得了。

他看她,有些難過,“以前———你沒這樣過意不去的,小盈,你是不是在疏遠我?”

“沒———有啊。”她繼續自己手頭的工作,心卻有些虛的。

他在一邊玩電腦遊戲。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去買外賣。”他說著匆匆跑出去。

陳盈專注譯稿。稿子譯完,方曉偉還沒回來,她有些不安,走到窗口張望。外麵,燈火輝煌。以方曉偉青春活躍的個性,他是喜歡這樣流光溢彩的生活。

電話鈴響。“陳盈。”

“———漢森。”

“剛給你家裏打電話,說你又在加班,別太累了自己。有沒有吃過飯?最近身體怎麼樣?今天去檢查了沒有?誰陪你去的?”那邊一疊聲急切地問。

“你一下問這麼多,讓我回答哪句才好?”她忍俊不禁。

李漢森笑出聲:“你慢慢說吧。”

“昨天去檢查了,媽媽陪我去的,還是老樣子,不好也不壞。飯還沒吃過,曉偉買外賣去了。你那邊開展得怎麼樣,還順手嗎?”沒有告訴他近來心髒悸痛的現象時有發生,就是現在,胸口也很不好受。或許她真的太透支了自己。漢森離開後,隻能用工作來排遣無所適從的心緒。

“其他方麵還行,就是語言。”他也沒告訴她忙得不可開交的狀況,“比英語還難懂。”接著說了一句粵語。

陳盈聽不清,追問一遍。他又說了一遍,她還是如聽天音。

“怪不得你了。”她歎,“這樣難懂的話,就當作學了門外語。”

“我也正這樣想。就拿出當年學外語的勁吧。喔,曉偉他在陪著你嗎?”他似無意地問。

“不———他正好要做一份策劃書。”說完臉有些發熱。為什麼要這樣說?理不直氣不壯。可是,她沒做錯了什麼啊。

“有曉偉在你身邊,我很安心。畢竟,他和你那麼多年相處,應該會很周到地照顧你。”他很誠懇地說。說這樣的話,他可是心無旁騖?

“我是成年人了,懂得照顧自己。”

“這幾天感覺很不好,擔心你。”他語氣轉為憂慮。

她心底一脈柔情流轉。她的苦痛煎熬,正是他的牽係。

“曉偉還沒回來?”她看看夜色燦爛的窗外,“出去好一會兒了———”

正說著,門開了,方曉偉站在門口,提著飯盒。她把話筒交給他,“漢森的電話。”方曉偉遲疑地接過,“漢森,你好吧。對,現在正要吃飯,小盈很好。我們吃過飯就回去。好,再見。”簡單扼要地把對方打發了。皺著眉頭,似乎不勝煩惱的樣子。他怎麼這樣?怪李漢森打電話擾亂了嗎?她有些不滿,又不好說什麼。

方曉偉放下手中的飯盒,步子有些蹣跚地走到椅子上坐下。陳盈這才發現,他的褲膝破了好大一個洞,露出了白皙的肌肉,還往外滲著血。

“怎麼回事?”她一驚。

“跌了一跤。”

“怎麼這麼不小心。”看著他滲血的狼狽樣,她不覺心痛,趕忙從一旁的醫務室裏取出紗布藥水之類,幫他包紮起來。

他像孩子似的任她擺布。她看起來疼惜的神情,讓他覺得不那麼痛了。她還是在乎他的,是吧。他心裏湧上快意。這一跤,跌得值。

“漢森經常打電話來吧。”他無話找話。

她看他一眼,“反正大家是同事,聯絡聯絡是很正常的事。”

“他———未必就這樣想。”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悶悶不樂。

“曉偉,不要這樣揣想人家。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未必對自己有好處。”她皺起眉把手按在胸口,心跳得不正常。

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也許是我多想了。”吃好飯,他勤快地收拾殘局,不讓她有勞動的機會。她很不安,他的好意實在讓她坐立不安。她必須闡明些什麼,以免他對她誤會更深。

“曉偉,我有話跟你說。”在他倒來一杯吃藥的水放在她旁邊時,她終於說。

“你說吧。”他心虛怯怯地沒看她,怕她清澈無邪的目光看穿他濃重的心思。

“其實,你不必刻意改變個性來迎合我。明明喜歡活躍動感的氣氛,卻勉強自己陪著喜歡清靜的我;明明不喜歡做瑣碎的事,卻硬要把這些事攬在身上。曉偉,我真的無法接受你這樣違背自己心願的好意。這不是真實的你。我能理解,但無法接受。”

“———你認為,我所作的,對你有壓力?”自己的所作所為,於她,竟然是一種———負荷!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的改變,竟然得不到認同。

她看著他,慢慢點頭。如果這算是殘忍,她也隻能這樣殘忍一次。他站起身拿過自己的水杯,低頭走向茶水間,不想讓她看見臉上的難堪。他需要幾分鍾時間鎮定自己。明知遲早會出現這種失措局麵,還是讓他心煩意亂。事實已無可避免地擺在麵前,他該如何?

小盈,你不該拒絕得這樣———無情,這樣———徹底。他怔怔地看著鏡子裏自己惶然的臉,心裏五味雜陳。倒著的水不知不覺流出杯麵,他的手被燙了下,驚悚地縮回手。

“啪”,外麵傳來東西落地清脆的破碎聲。

他衝出去,一眼看見水流一地,椅子壓住陳盈,她臉無血色表情痛苦,一手按著胸口,一手在勾那個銀色小包。

“小盈———”他撿起包,慌手慌腳地倒出裏麵的藥,試圖喂進她的嘴裏,她卻緊閉嘴唇,呼吸微弱,脈象幽微,肌膚冰涼。

他在慌亂之餘,不忘心髒病人不能隨意搬動的禁忌,他把陳盈放得平整些,然後迅速撥打112。打好電話,他驚恐而絕望地跪在她身邊,渾身打著寒噤,看她越來越死灰的臉,“小盈,小盈,你千萬千萬要好好活著———”聲音哽咽了。

陳盈再次從死神的魔掌中逃脫出來。

她渾身疲憊不堪,又是再世為人。紅塵尚有未了牽情,豈可輕言離棄?映入眼簾的,還是爸爸媽媽。“小盈,又是曉偉救了你。”媽媽老淚縱橫。

“別工作了小盈,這次如果沒人看見,你讓爸爸媽媽怎麼辦?”爸爸顫著聲。

“曉偉呢?”她微弱地問。

方曉偉蹲在她床沿前,“小盈,我在這裏,你感覺怎麼樣?”

“謝謝你———為什麼,你總能在我最危急的時候救我?”淚水湧出來,為父母因她而擔驚受怕,為自己無法把握住脆弱的生命。真的無法與生命相抗衡啊。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很小,我就知道自己注定會與你的生命相聯係。不知為什麼,我總能預感到你的感受,你的傷,你的痛。”替她抹去淚,“你的淚,和你的歡喜。”

你不是我最愛的人,為何陪我最長最久?她任他像長兄一樣安慰著,卻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張麵孔,此刻,她多想他來———

“大伯大阿姨,現在小盈沒事了,你們熬了好幾夜,現在去休息一下吧,有我在這兒,你們放心好了。”他說。

爸爸扶起媽媽,“好,有曉偉在這兒,我們先去休息一下。”兩人步履蹣跚相扶相攜走出病房,陳盈看著父母的背影,淚水流得更多。她真的不是個好女兒,給父母的,隻能是無止境的擔驚受怕,無止境的淚水與心碎。她突然無比地痛恨起自己來。

他倒來開水,扶她服下藥。服下藥,她把身子從他那邊移去,與他保持距離。並且,保持目光的距離。

方曉偉咬住下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他在哪兒?他知道你在這兒嗎?他了解你的病痛嗎?”話語中帶著難以抑止的嫉妒。真的很不公平啊。

“不要這樣說,曉偉,他,有他的事。”她沉重地說。

他沉默了一下,“並不是,隻有一個人———在愛著你。”真的要把這層麵紗拉破嗎?

他低下頭,不敢正視她,“你嘲笑也好,輕視也罷,藏了這麼多年的心裏話,今天說出來,應該不是幼稚的了。”

“你在說些什麼啊。”

他抬起頭,義無反顧地看她:“給我———愛你的權利。”

“這話———不是你在說吧。”她望著他。好像不認識這個二十年的鄰家男孩。她不是一再表示了她的拒絕嗎,為什麼他還這樣固執,這樣執迷不悟執象而求?

“喜歡一個人,就已經轉變了愛的規則,沒有任何慣例可循,沒有所謂的邏輯存在。誰愛著誰,都掌握在命運的手中,是命運讓我愛你的。”他從沒說過這樣精粹的話,是愛情給了他睿智吧。

“曉偉,不要令我難堪。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我的心,已經夠糟夠亂的了。”她把臉側向一邊,再不肯開口。

出院後,繼續工作與否的問題擺到了陳家的議事日程。

以翻譯資料、廣告文案為職業,終非她所熱愛。成為一名翻譯作家,才是她自小由來已久的理想。在試著翻譯一些英美文學投稿發表,並且獲得業界的肯定後,陳盈意識到自己該為所愛的事業做些什麼。

剛把這個念頭跟媽媽提起,媽媽就不讚成。“就因為你廢寢忘食地翻呀譯呀,上次才出了意外,現在你專門搞翻譯,還不把我和你爸嚇死?!”

“小盈,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爸爸一個勁兒抽煙。

“我隻是想看看,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價值如何。”

“小盈,一個人的價值,未必一定要用張揚的方式體現出來。你的缺點就是太透支自己的價值。世上有很多事是沒法用價值取向來衡量是非與對錯的。要知道,你在別人眼中和在父母眼中是兩個人,你如何做到方方麵麵完完全全體現自我呢?你這樣,太累了。”爸爸直言不諱。

陳盈沉默。爸爸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一個人不可能把自己完整地詮注給別人看。人是為誰活的?

上次突如襲來地在公司裏昏厥,已令公司上下心驚膽戰。總經理縱然愛才,惜乎生命重於一切。於是,言辭閃爍婉轉迂回中,有了那麼一層讓聰明的陳盈讀得懂的意思。她不想勉為其難,更不願把這個底捅給父母知道。於是有了這破釜沉舟的打算。

“爸,媽,別的事情我不違背你們的意願,但這件事,我希望自己能拿主意。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堅定地說。

“小盈,你該知道,你的生命不隻是你自己的,你也該為你白發蒼蒼的父母想想,萬一你有個事,讓我們怎麼辦?”媽媽流淚,“我們從沒有後悔過把你生下來,把你養大。但是,你如果不好好珍惜父母對你多年以來的愛護,我們也無能為力了。我們終有一天會老,終有一天再不能嗬護你,叮囑你,關照你,你的生命隻能由你自己負責。”

“媽,你為什麼要這樣說?這樣的話比罵我打我還難受。”她噙著淚。

“讓她去吧。”爸爸經過深思熟慮,有了自己的看法,“這樣吧,在家裏搞,別跑到外麵去。我們再不想你跑來跑去而牽腸掛肚。”

“對,我就想在家裏做自由譯稿人。”

這一點媽媽倒沒想到,一語中的,她隻得默認,但也提出了保留意見。“要答應我一個要求,每晚最多隻能工作到九點,不然我不答應。”媽媽歎氣,“我知道自己的女兒生的是病弱的心,但這顆心為什麼要比健全的心還要來得勞碌?”

陳盈點點頭,隻要能從事自己真正熱愛的工作,她什麼都可以答應。

當晚,她寫好辭職報告。寫完報告,想起方曉偉,她是不是該和他說說。

正想著,電話響了。“小盈。”正是方曉偉,“你能出來一下嗎?”

“有什麼事?”

“也———沒什麼,就想和你聊聊,出來吧,好不好?”

她沉思片刻,“好吧,什麼地方?”

“我就在小巷口等你。”

陳盈拿了一件外套。小巷口。方曉偉正踱來踱去,一見陳盈,迎了上來。

“有什麼事不好來家裏說。”她嗬氣跺腳。

“對不起,要你受涼了。”他欲伸手去嗬暖她的手,卻遇上她帶著敬謝不敏的目光,隻得略帶尷尬地縮回手。他們,已不可隨心所欲地拉手了。

一間有著古古味道的茶坊,裏麵很暖。泥牆、鬥笠、蓑衣,古箏、短笛、長簫,營就了一方大俗亦雅的天地。兩杯碧綠的清茶,幾碟小點。兩個人麵對麵坐著,靜聽古樂潺潺。

陳盈抿了口茶,淡淡的清甜在舌尖溢開。“曉偉,什麼時候喜歡來茶坊?”這種與世無爭的地方,似乎與渾身洋溢著現代氣息的方曉偉並不合契。

他有些窘意,“我想,也許你會喜歡的。”

“你在顧慮我的喜好?其實你大可不必的。曉偉,我們說些事,用不著這麼來刻意打造———氛圍。”她不讚成地瞥他一眼。

方曉偉搖搖頭,“我沒有刻意安排,隻是覺得,我們一塊兒長大,吵過鬧過說過笑過,就是———似乎很少有機會靜靜地待在一起,說些認真的話,比如喝個茶什麼的。所以我今天請你出來喝茶,我想你是不會太拒絕的。”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方曉偉還是有一口沒一口地喝水,不說什麼。陳盈正想詢問他約她出來的目的。這時他掏出一張紙給她看,她看完,不禁莞爾,把紙還給他,並且把自己的那張也交到他手上。在驚奇中方曉偉看完陳盈的辭職報告。兩人對視一眼,忽然彼此大笑起來。弄了半天的神秘兮兮,原來方曉偉也要辭職。

方曉偉斂起笑容,“小盈,看來我們倆真是有緣分,同一天進公司,同一天離開。隻是,會不會讓人家誤會我們是有意聯手的?”

“人家不會這麼小器。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自己給自己打工,賺了是自己,賠了也認了。篳路藍縷胼手胝足,必能開闖一番新天地。”他慷慨陳詞,“你呢,做什麼?”

“我想辦一個翻譯社,專職從事翻譯,藉此譯些自己喜愛的英美文學。趁著自己———尚存一息,從事自己喜愛的工作,於我,那是值得的。你知道的,曉偉,我的日子不會太多太多。”她輕輕抿了一口茶。杯中隻剩下淺淺的茶葉了。生命之杯,還可蓄得更多一些?

方曉偉給她續上水,“隻要你願意,我會隨時為你續水,讓杯子永遠不空。”或許是過分殷切,他倒得太多,水溢出杯沿,流向桌麵。他用毛巾阻止水的漫延。

陳盈搖搖頭,“有時,杯子不能承載太多。”

他與她不約而同握住了杯子。“如果生命無法承受之重,讓我來負荷。”他說。

她看他,清俊的麵容熠熠生輝。“不可以?不必要?不值得?”他追問,眼裏有不肯放棄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