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圳。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驕奢華美。白領麇集。麗人出沒。
是年,香港回歸祖國前夕。
其時,李漢森的叔父李紀甫的中南集團正在緊鑼密鼓運作即將在香港上市的準備。為了鍛煉李漢森的能力,李紀甫決定讓他負責“中南高科”上市的各種工作。他頻繁往返於北京、深圳、香港三地的證監會和各家政府機構,出入於各家證券所,把全身心投入到“中南高科”的上市運作中。
在李紀甫的大膽鼓勵下,李漢森藉著與生俱來的悟性與出色的潛質,拿出當年學生時代成功操作股票的敏銳勁與洞察力,把工作進度大大提前。
在積疊了幾抽屜飛機票和幾大櫃各種數據資料的超負荷運作後,“中南高科”股票在香港成功上市發行。
當日,股票由發行價的17.5元,一路飆升到20.5元,一躍成為一支藍籌股,成為街頭巷尾著力追捧的目標。
香港恒生指數從14000點一路攀升至16000點。
有業內冷靜人士分析:中南高科的成功上市,除了公司本身的盈利能力,毋庸置疑,也與香港回歸有關。
香港回歸前夕,任何一支股票一經透露與中國有關,股票就被炒得通體發紅。
李漢森新手操作,就把股票發行得很成功。在激動興奮之餘,對走勢強勁近乎瘋狂的中南高科及整個股市,產生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他翻股經,各種形態分析、亞當理論、江恩理論、波浪理論、雙飛蝴蝶等市場分析指標理論,似乎沒有一條證實股價會如此非理性地攀升。
他向李紀甫提出這個久久藏在心底的疑惑,李紀甫沉浸在輝煌的業績裏,對他的置疑不以為然,“漢森,中南高科股價飆升自有理由。我們是幾十年的大公司,在香港東南亞有相當的知名度。我們又對外放出你是中國電子集團起家的風聲。現在隻要與中國有染,上市公司無一不被力炒。”
“叔叔,怎麼能這樣說呢?”他很驚訝。他是在中國電子集團工作過,但隻是一個部門經理,怎麼可以這樣愚人呢?這簡直就是一個國際玩笑。
李紀甫揮揮手,一付氣蓋雲天的豪邁,“我們能不藉著這個千載難逢的中國概念把公司做大嗎?放心吧,中南公司是艘巨輪,不會被冰山撞沒的。漢森,你在內地呆得太久,有些觀念可能一時轉變不過來,對股市的變數不了解,有些股價飆升就是這樣不可理喻。再過幾天香港回歸,公司放假三天,開個Party,大家慶祝慶祝。”
李漢森萬般推脫不了同事們的好意,隻得隨眾來到公司內部娛樂廳,取了杯酒,找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
“嘿。”一個女性清脆的聲音,是在招呼他嗎?
他抬起臉,一個穿著銀灰色晚禮服的女郎,身材修長婀娜,麵目姣美出奇,手裏端著一杯綠酒,煙視媚行。他忙站起身,也許是哪個部門的,隻有人家認識他,董事長的親侄,他卻認不得幾個人。
“對不起,你是———”他想解釋自己並不是目中無人,何況燈光又暗。
女郎笑得更歡,花枝亂顫,手中的酒幾乎傾出,“你真的不認識我?”
“你是———”他凝神細看,“是你。羅麗詩。”
三年不見,羅麗詩仍是那麼美麗,唯有眼角,有著隱隱然的風霜。
“你變了,變得我不敢認了。”
“是人總會變的。”
“原本,你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
“你們當年不是希望我這樣的嗎?!獨立、自信、堅強。”
李漢森點點頭,“我來深圳也大半年了,整天忙得兩頭黑,沒顧得上去拜訪老同學你。”
“我們給人打工的哪比得上做大公司的你,什麼時候分一杯羹給我?”
他望著羅麗詩聰慧的臉。她真的變了,當年那依人小鳥如今變成了一隻敏銳的鷹。幸?不幸?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世故了?”她感覺到了他的想法。
他一時無言以對。
“你也知道,在深圳這個地方,真的是個生死名利場。這些年,我搏得好累好累。有些時候,我隻能是在商言商。人與人,有時真的很難交心。”是那場錐心刺骨的戀愛,從此讓她看破人心?
“這些年,難道就沒有一個人讓你———?”話被她的目光止住了。
“不要說了,漢森,永遠不要讓我想起這個人。”她搖搖頭,“今天我來,一則你們公司邀請聚會;再則,想和你們談談東南亞地區代理的事。漢森,你看,這是我們公司的信譽證書,這是資質證明,這是……”她充分顯示一個成功職業女性的本色。
整個深圳沉浸在香港即將回歸的喜悅和期待中。
一股冷流,悄悄地自東南亞潛入,非但沒有把酷暑難耐的氣溫調節得涼爽宜人,反而因為猝不及防的寒冷,讓東南亞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世界各地都被香港那氣勢磅礴的風雲際會所吸引,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場感冒慢慢襲來。
人潮湧動大雨如注的深圳街頭。李漢森穿著雨衣,被駐港部隊在暴風驟雨中仍步履一致、雄赳赳氣昂昂向香港挺進的場麵深深感染。
他拿出手機,給遠在海城的陳盈打電話。
“陳盈,我是漢森,你現在在什麼地方?看見回歸了嗎?”他大聲喊。
“我看見了,我在看電視。場麵好沸騰,隻可惜我不能到香港去看一看。”她聲音也很激動。
“我代你看了,我親眼看到駐港部隊進駐香港,親眼見證了這一曆史變遷。”“漢森,我看見了你———”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你是不是穿著黃色的雨衣,旁邊有一個抱著小男孩的老人———”
“你在電視上看到我了———”他驚奇不已,世上有這樣湊巧的事?“我是穿著黃色的雨衣。”轉臉一看,身旁還真有個抱著小男孩的老人,小男孩衝他嬉笑。他一把抱過孩子,抓起他的手,衝著天空搖晃。
“你在搖他的手,小男孩在笑。”她大聲說,接著又惋惜地喊:“沒有了,鏡頭搖過去了———”由於人多喧嘩手機信號不好,他們不得不中斷了通話。
受這場大雨的洗禮,李漢森第二天就頭重腳輕。幸好這幾天回歸放假,他樂得在家裏休養生息。一睡就是大半天,醒來已是下午兩點。他打開電視,收看財經新聞。
“……恒生指數突破16000點……”播音員在喜氣洋洋地說,他可能也買了績優股。
李漢森搖搖頭,“跌破眼鏡了,看不清了。”再看公司的股價,竟然升到了三十元的高位。自上市以來,除了偶有小幅震蕩,中南高科風雨無阻地走了兩個月,全線飄紅。
門鈴響,他起身開門。天使麵孔魔鬼身材的羅麗詩走進來,笑容可掬,“漢森,怎麼呆在家裏不出去玩?”
“你來了,我怎麼能出去呢?”
“盡挑好聽的說。來深圳這麼長時間,去過世界公園錦繡中華這些地方嗎?”李漢森搖搖頭。
“你還真是個標標準準的北方土包子。也好,不出去,我煮咖啡給你喝。”她說著走進廚房,像女主人似的煮起了咖啡。
李漢森有片刻的意外。想想,又釋然。過了好一會兒,羅麗詩端著咖啡從裏麵輕盈地出來,帶著濃鬱的咖啡香。李漢森細細喝了口,果然細膩醇厚回味綿長。
“味道不錯。”他點點頭。
“當然了,著名的牙買加藍山咖啡。”她抿了一口,在他對麵坐下,凝視著他,“所以呢,我們有必要讓自己好好享受生活的美妙滋味,不然,活著有什麼意思。一直想問問你為什麼老是憂心忡忡的樣子,天要塌下來嗎?”
他沒有作聲。她觀察著他,轉動著手中的咖啡杯,褐色的波紋一漾一漾。電視財經新聞中的播音員仍在誇誇其談股市的興旺發達。
“你有沒有覺得,現在整個股市漲得是不是太離譜了?”他說。
她沒有立刻接話題,待輕漾的波紋平靜下來,才說:“漢森,你叔叔這麼多年商場曆練,看過的聽過的想必不會比你少,你老是這樣杞人憂天,他會很不高興的。你知道生意人有時是很迷信的。”
“公司能大幅盈利我當然很高興,這也是我們上市發行股票的目的所在,問題是,現在恒指每天迭創新高,連街頭撿破爛的都在炒股,這股票都成什麼了?美國的老肯尼迪曾經說過,‘如果股市瘋狂到連在馬路上掃街的老婆婆都能如專家那樣說出股票上漲的道理,那就離股票崩潰不遠了’。我是怕,重演1929年和1987年全球性的股災。”
羅麗詩吃驚地張大眼。“你能肯定?”
“我不敢肯定,但我很擔心。”
羅麗詩沉默了會兒,抬起頭,“別擔心了,就算天塌下來,也有比你高的人支撐著。這樣吧,請你喝下午茶。”
李漢森看了她一眼,隻得點點頭。
“去什麼地方?”他開著車問。
“往左拐,那邊有家很不錯的茶樓。”她說。
到了茶樓,羅麗詩熟門熟路地跟夥計打招呼。很快,一杯普洱茶,一杯茉莉花茶送上。
“你要吃什麼茶點?”她問他。
“有什麼特別的嗎?”“這裏對你來說都是特別的。”她笑起來,扳起指頭如數家珍,“魚片粥、白果粥、及第粥、蝦仁腸、蓮蓉包、奶黃包、蝦餃、叉燒酥、千層糕、蛋塔……”
一大串名稱把李漢森驚得瞪大眼,“你還有什麼沒吃過的?”
“辛辛苦苦賺錢,如果連吃也吃不好,太對不起自己了。搏到盡玩到夠,人活著,總得好好享受一番,不然活著白活了。”
他看著她,不由自主感慨地搖搖頭。她與陳盈,是多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或者,可以說一個是知性的人,一個是感性的人。相同的,是她們都把生命張揚得很開,很充分。一個以沉靜的方式,一個以沸騰的姿勢。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不由地說。
她看他一眼,“你喜歡哪一個?”
他心頭微微一震。順著她的指向看去,才曉得她說的是茶點。她絕美的臉在熱茶水霧中,看起來是那樣迷蒙、不真切。她是個聰明的女性,該懂得說話的技巧吧。
“比較起來,我是喜歡清淡些的。”他咬了一口奶黃包。
她若有所思,“那麼,你不喜歡濃烈的。”
“也許,這個比較符合我的品味。”
她展顏舒眉,“好,為你獨特的品味,我多叫些。老板娘,再來一籠奶黃包。”那邊答應著,很快送來一籠冒著熱氣的奶黃包。
李漢森望著熱霧中羅麗詩一臉的興味盎然,他不禁微微顰起眉頭。
吃過下午茶,又拗不過羅麗詩,陪她逛了一圈街,接著又是吃飯,把她送回住處,才分手。回到住處,已是黃昏時分。感冒症狀尚未消失,他回到臥室想休息一下,目光落在床頭櫃的照片上。陳盈淺笑著望他,他不由把手伸向照片。
照片中的陳盈微微顰起眉。
那回在福利院的院子裏,她站在院落裏看著半凋的花,神情難過、孤獨、寥落。他其實是明了她為什麼難過的,但他故意忽略了,免得她難堪。
這種神情,不期然又出現在照片中陳盈的臉上。他心頭一驚。
電話鈴聲在此刻響起。“陳盈,我是漢森!”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喊,也不管對方是誰。那邊沉靜了幾秒鍾,好像在討論著什麼。
“陳盈,陳盈,你怎麼了?”
“我是曉偉,小盈現在醫院,身體剛複原。是我要打電話給你的,她不肯。”